搜索
紫川的头像

紫川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1/23
分享

寻妻

 

果子摘了,庄稼收了,树叶落了,野草黄了,呈献过丰收的大地,躺在日月的怀抱里,开始进入休眠期。初冬的风不疾不徐的刮来,不急着催雨,也不急着布谷,像个背着手,悠哉游哉的老汉。

金串兴冲冲的骑着摩托车,迎着初冬的寒风,背着一身尘土,从村里的家回到西城县城的家。

租居的房门上挂着一把冰冷的门锁,握住门锁,往里捅钥匙时,心里感觉很不好。房子里,被子在床上冷冷地摊着,几个碗没洗,放在锅里,让他饿了的肚子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寒窑凉炕的,圆眼跑到哪里去了?

在村里摘苹果、梨,收玉米,整整干了一个多月,一天都没停闲。苹果、梨在地里就被客商拉走了,玉米囤在院子里的囤子里。一年的日月浓缩成装在他口袋里的3万多卖苹果、梨的存折,还给他留了一囤子的希望。金串的疲乏,爬在蓬乱过长的头发上,渗透进脸上阳光划拉的一道一道的皱纹里。此时,他需要的是女人充满爱意和感激的笑脸,和一碗把全身抚慰的舒舒服服的热乎饭。

他把圆眼留在城里,是把自己对一个家庭美好的向往留在了西城。家里可以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妻子可以更漂亮一些,儿子的学业可以有所长进。这是他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愿望。他没让圆眼回去帮忙收秋。不过圆眼也说了,她现在根本不想回村里,灰梢梢的有什么意思?圆眼的话有彻底和农村了断的意思,农村害了她的青春,再也不能害她的一生了。

金串坐在床边,掏出一个月来被农作物农机具无情折磨满是沧桑的手,笨拙地握住手机摁圆眼的手机号.

手机里传来女人的柔柔的声音“您拨打的用户无法接通”。

又拨通三翠的手机,问:“三翠,圆眼在不在?”

三翠的手机里传来麻将呼啦呼啦的声音,“不在。”

“不是跟你打麻将?”

“不是。”

“你今天就没见她?”

“没有。”

“你晓得不晓得她到了哪里?”

“不晓得。”三翠是圆眼来县城后交的好朋友,两人整天在一块。三翠的孩子四五岁时,她坐在家里打麻将,孩子一个人溜出门玩,被路过的三轮车轧死了。死了,三翠也就哀痛了那么几个月,然后接着打,还是打的昏天黑地。麻将像成瘾的毒品一样,控制了这个女人的身体和思想,让她在呼啦呼啦的声音中得到麻醉满足。眼圈从伤心哭泣的黑眼圈,变成了没明没黑熬夜的黑眼圈。常言说的好“跟上好人学好人,跟上巫婆会跳神”,圆眼交的就是这样的朋友,她自己能好吗?

只听见手机里三翠兴奋地高叫道:“抠了。”随之手机“噔”的挂了机。大约是赢了钱,高兴的赶紧和另外三个人算账去了。

金串能想象到三翠的黑眼圈更黑了,而眼睛却更红了。他想象,另外三个人中间有一个是圆眼,圆眼的眼不圆了,成了黑眼,黑眼圈,红眼睛,旁边放着半包馍片,馍片下压着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十来张钱,一会往出拿几张,一会往回拿两张,往出拿的多,往回拿的少。不时嚼块馍片,然后点烟,烟从她口里冒的很老练,烟雾中她的思维像浆糊一样,却又努力从浆糊中自拔,打麻将的手老练的在麻将中跳跃着……

祖祖辈辈生活的村里有村人的根。在村里长到金串这样三十多岁的年纪,这种根已经深深扎在他的血脉中了。土地的芳香,土窑洞的冬暖夏凉,庄稼和果实的成熟,小两口平实的日子,构成了他思想中的轮回。

金串成了家后,日子一直都是在平实中度过的。圆眼在村里时是个数得着的老实媳妇,也不多串门,话也少,当初同样老实巴交的金串就是看上她老实才同意婚事的。但一住到城里,县城就像一个魔法师,把圆眼变了个人。先是打麻将,然后是跳舞,然后开始了社交。就和男人先是有了烟瘾,后是有了酒瘾,最后离不开烟酒一样。她平时,不是打麻将,就是去麻将场的路上;不是跳舞,就是就是去舞厅的路上;不是描眉画眼化妆,就是去买化妆品的路上;不是在饭店吃饭,就是在去饭店的路上。你要是见了她,从她的穿戴看,肯定认为她是城里人。但除非她不张嘴,一张嘴就露了馅,她在麻将桌上学会了“粗口”,几句话说出来,真是吓人,话里话外却显得很是伶牙俐齿。她的话有时候可以对应上他人的话;有时候可以挡住他人的话;有时候把他人的话搅成一团浑水,让他们找不着北;有时候她的话涂抹着乡村粗野的色彩,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让人们把嘴都笑歪。县城要重新塑造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县城里的思想、行为像空气一样在县城里的大街小巷弥漫着,蛮横地绑架了村里人,把自己强加给村里人。县城改变村里人就像一个女人不用受孕,直接就生了小孩,她们不用漫长的过程来适应,直接就成了她们自认为的城里人。

人不长前后眼,人要长前后眼,金串是死活不会把家搬到县城的。

金串脑子里很乱,躺在床上,抬头向窗外望去,电线上两只不识时务的麻雀在跳荡嬉戏,你亲一下它的头,它亲一下你的翅膀,将它们的恩爱亲密留在阳光里、留在微风中。         

金串心里很不是滋味。

也许是刚才的想象在起着作用,金串还是坚持认为圆眼和三翠在一起打麻将。他第二次拿起了一百多块钱买来的手机,手机轻飘飘的,他的心也轻飘飘的。拨通了三翠的手机。

“三翠,圆眼到底是不是跟你在一块?我有事哩,不是跟你佯憨。”

“不在不在,你看你这个人,好像我还诓哄你哩。”三翠怪道,“再说,你的婆姨找不见,和我有什么相干?只能怨你没毬本事,管不了婆姨。”又“噔”的挂了机。

金串讨了个没趣,肚子里实在是窝火。我没本事,我是实实落落的庄户家,我一年种地挣的也能养活了婆姨养活了儿。她要是一门心思玩,就是天王老子也挡不住;她要是大手大脚花钱,就是金山银山也不够花;她要是不正经过光景,就是再好的男人也没办法。

他想换一身干净衣裳出门,拉开柜子,上次脱下的脏衣裳,还没洗,胡乱堆在柜子的一角。圆眼的衣裳却花花绿绿整整齐齐摞了老高。他闭了柜门,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胡子拉碴,脸面黧黑,头发纷乱,三十多岁的人像五十多岁,看的他自己都怕了,问自己:我就这么老吗?是因为自己脸上的日月让圆眼嫌弃了吗?日月啊!

他的目光移开了镜子,看到桌子上圆眼摆着的一溜七八个高高低低的化妆品瓶子,仿佛看见了香气袭人花枝招展的圆眼。打扮吧打扮吧你个死婆姨,一天介就知道打扮,打扮能吃还是能喝?看到了桌子上乱堆的书和本子,这才想起他的儿子留柱。

留柱现在念初二,他是从小学三年级就转到县城一小的。撤乡并镇时,他们乡撤了,并到了另外一个乡里。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曾经车来人往热热闹闹的乡政府院像有人摔了一鞋子,灰塌塌的。最后的结局,都是三间两间的分卖给了个人。其他的中学、医院、信用社、粮站等等都撤了,房子空在那里,成了老鼠的领区,蜘蛛的天地,麻雀的乐园。金串想不明白,好好的乡政府说撤就撤,国家要扔多少钱?撤乡镇倒是和他关系不大,谁领导不是领导?撤学校马上就让他纠结万分。他们是只有二十来户的小村子,建国以后就设立了小学,一直在两孔土窑洞里。一孔是教室,一孔是老师住的地方兼办公室。金串还记得自己上小学时的情景。窑底光线暗,裂着一道斜斜的缝,像一条黑色的蛇。老师就把黑板挂到东面墙上,不到十几个学生,一至五年级都有,给一个年级上课,其他的都背过身去写作业。金串还记得冬日阳光斜射照进窑洞的温暖,女老师慈祥目光的温暖,以及孩子们在院子里的欢叫声给山村带来的温暖。金串还记得一个老年人说,学校里的希望,要比几亩地里的希望大的多。九几年搞“两基”,后来又有了教育世行贷款,修起了三间漂亮的平房,修房的时候金串去当小工,提泥搬砖,一直看着房子长高长大。后来他还在这平房里参加了村里组织的扫除青壮年文盲的学习,在座位上充了个人头,在墙上的版面里充了个名字。搬新校的那天,乡干部、村干部,村里人都来了,噼噼啪啪放了鞭炮,升了国旗,好不热闹。能在这亮堂的平房里上课,老师内心欢喜,学生喜眉跳眼,家长也放心高兴。但是这才没几年的事,小村的学校都让撤,老师们都调到乡镇和县城去了,教室里没有读书声,空的让人看见心疼,学校院里没有人声,静的让人心寒。

土地的希望还在土地里,而人才的希望却不知道在哪里。早是村里经济落后了,再让孩子文化也落后了,瞎字不识一个,那我们这些土包子儿子孙子都还叫土包子?我们的出头之日在哪里?村里人没事的时候,在村中央的老槐树下说的都是这些。咱村里还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哩,咱村里还没有出过一个工作人哩,咱村里山形不好,气不通,没有路,没有水,没有电,这下没有了学校,人全叫憋死了。都摇头,都无奈,都心酸,没书念,孩子都小,让孩子干啥去?就给老槐树树身上绑了红布条,树下放了香炉,经常有人来烧香拜树,让老树这个神灵把村里的气打通,让老树保佑全村多出文化人。拜了半天,老树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感应,还得自己想自己的办法,说什么也不能把孩子荒了。

村里的念书学生有一部分到乡镇念书,一下子回到了解放前父辈那时,跑二十多里去大村上学,路上下了大雨泥泞杂水,下了大雪滑滑杂杂,提心吊胆怕出事。有一部分只好花高价钱到县城念书。还有一部分就没书可念了,每天没人管,在村子里疯玩。留柱也没书可念了,也成了疯玩的孩子们中的一员。现在都是一个两个的,孩子金贵,送出去了,大人又不放心,是不是能吃好饭,是不是能洗了衣服,是不是想家。大人急记孩子,孩子想家,但隔村、隔镇相望,互相牵挂也不是长法。于是,村里人就兴起了搬迁热潮,有的住到了乡镇所在地为孩子做饭,有的住到县城为孩子做饭。

留柱那时还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农村孩子,玩够了,看着同学们一个一个都出去念书,他的玩伴越来越少,回来哭着说人家都走了,我要念书,我也要到城里念书,哭的三河鼻涕两河泪的,哭了不止一次,说了不止一次,有一次一天不吃饭。

金串看了也恓惶,想想这也真是个事。

爷爷奶奶坚决反对,伸出满是青筋和老茧的手,说:“地在村里,庄户人家就是靠地生活。再学能学成个甚,还不是要回来种地?到了城里没有你的吃喝,到城里干甚去?”

外爷外婆也反对,满脸的皱纹上多了凝重,说:“人家去让人家去,咱不去,人家有钱,人家有那个本事,咱没钱,咱没那个本事。”

圆眼也凤目倒竖,说:“城里开支大,不行把孩子送到乡里,让他住校,咱们有空了跑的去看一看。”

金串说:“送到乡里和送到城里是一样的。都不是有钱有本事才到城里哩,人家都是从孩子的前途考虑,你看人家前沟村五奎家的三小子考上了大学,还有根保家女子听说考的全国重点大学。咱不给孩子提供个好条件,将来孩子要埋怨,咱们要后悔,这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我看不能含糊,要念,就让孩子到县城去念,也许他是个材体,能念成个样,将来咱们说不定还要跟他沾光哩。”

“不受害就算好的了,还说沾光!”圆眼生气地说。

在金串的坚持下,他们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送了礼,把留柱转到了县城一小。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子,简单的拉了几件家具,安顿了下来。让圆眼在城里给孩子做饭,照顾孩子。金串就跟许多农村的丈夫一样了,婆姨在县城给孩子做饭,男人在村里干农活。大人和小孩不两地了,大人和大人成了两地分居,像人们编的顺口溜说的:“男的在村里又当婆姨又当汉,女的在城里又打麻将又嫁汉(胡搞)。”没想到的是,留柱把自己好好念书的承诺早忘在脑后,日吸县城气,夜吸县城风,对县城的适应能力可用风速来形容,马上学会了打台球、进网吧玩游戏,抽烟、打架。圆眼刚开始还对留柱严格教育管的很紧,可是她自己也被县城精彩的世界所吸引,也做了吃喝玩乐的俘虏,玩开了麻将,一发而不可收拾,顾不上管留柱,成了“三不管”女人:不管家,不管男人,不管孩子。留柱有时逃学三五天钻到网吧不出来,没有钱,发展到偷人家的破铜烂铁卖。只有老师找上门她才狠狠的把留柱骂一顿,打一顿,留柱这才能好上几天,几天之后又照旧。

还是先找留柱吧。金串拨通了仁义网吧——也就是他给留柱固定的那家网吧的电话,问留柱在不在,老板说是不在。又拨通了圆眼姐姐的电话,问留柱在不在她家,圆眼姐姐也是从村里来到城里做饭的女人。她说:“没见。”说:“星期天哪里能见上他,肯定是进网吧去了,我给圆眼说了几次让她不要打麻将了,把孩子管好,她不听,看现在放成什么样子了,这样下去非出大事不可。”曹操诸葛亮,脾气不一样。一娘生九种,九种各不同。都是农村出来的,都是一个娘生的,圆眼的姐姐却从不打麻将,没有沾染一点恶习。她来到县城没事干,给人照看婴儿。每天早上,那对双职工把孩子送过她家来,中午孩子在她家吃一顿饭,晚上接回去。一个月800块钱。光人家挣的就够母子俩的生活费了。看看人家是怎么生活的,看看自己是怎么生活的,圆眼你就不羞?金串气的想。

金串是个把县城网吧跑遍的人。为了寻孩子,明处的,暗处的;大的,小的;近的,远的;他都跑过,都知道,甚至都和这些没良心的老板有过交锋吵过架。他对县城网吧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他的几十亩地。每次回到县城接到的第一任务可能就是寻孩子,因此上他每次到了村里也不是十分安心,疏花时捏了一把花想起留柱,喷药时面对枝繁叶茂的果树想起留柱,锄地时看着茁壮的小苗想起留柱,掰玉米时望着大地丰收的景象想起留柱,为了这个宝贝孩子牵肠挂肚。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又怕留柱偷东西偷上了瘾,成了惯偷,去干别的勾当,跟上别的孩子学坏。专门给固定了一家网吧,留柱要玩时让去玩,玩了的费用可以记账,等他从村里回来后统一结算。这样总算是让留柱有个落脚的地方,大人寻他也有个固定地方。人家是掏钱让孩子上好学校,他是掏钱让孩子玩游戏。这是个什么道理,什么做法?估计可天下这样的父亲都不多。他一想起留柱头就疼,眼下,留柱在哪里,往哪里找留柱?

他想起上次走时放下的500块钱,揭起褥子,没有了,他知道肯定是圆眼拿去打麻将了。圆眼打麻将,赢时少,好像她天生就是搞赞助的,就是给人送钱的。越输她越想往回讨本钱,越输别人越欢迎这样的傻瓜。可是越输她却对麻将的感情越深,不但情有独钟,而且爱的死去活来。爱麻将胜过了爱金串,爱这个家庭,在她的眼里只有麻将亲,麻将的哗里哗啦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钟表吧嗒吧嗒走到了中午12点,早上没有吃饭,金串实在是有点饿了。心里想,管他们呢,先填饱肚子再说。

中午街上的人都匆匆忙忙往家赶,集贸市场卖菜的肉的面的很繁忙,其他门店有些冷落。金串逆流而走,这些和金串都无关。太阳斜斜的照着,颇有温度,人身上就背着一些暖意,金串也感觉热热的,两腋捂出了些许的汗。

金串一个人来到小饭店里准备吃一碗蛋炒面。他自己舍不得吃,一个人在村里劳动,又做饭来又洗碗,多是将就着做将就着吃。吃喝上从不讲究,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他的父母也老了,凑合着能照顾了自己,他不想去麻烦父母。有十来亩果园,二十来亩玉米地,忙不过来还雇人,这样那样的农活一连串,没有个闲的时候。进了饭店的门,年轻的服务员过来问他:“吃什么?”,不知怎么,他心里马上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这种火势缭绕成豁出去的架势,他脱口而出:“要一盘过油肉,一大碗白皮面。”他的一挥手,成了他这辈子最豪放的壮举。把过油肉往白皮面里一倒,刚煮出的面的热气里喷出了过油肉久违了的芳香,他狠心的吃着,像是分享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不义之财。他一口一口油油的、肉肉的吃着,吃的他的嘴巴和胃和浑身都很舒服。花了二十几块钱。他想,省这些钱干啥,还不是都让圆眼赌了,让留柱乱花了,咱不吃,人家吃的更威,咱不花人家花的更狠,何必自己苛打自己呢。

这顿饭的意义,不在于多少香,而是让他解了恨,消了气。放下碗,口一抹,刚出门,迎面碰见了留柱的班主任领着孩子也来吃饭,无数次的接触,戴眼镜的白净的女班主任已经对张留柱的家长是再熟悉不过了。

“你孩子可是不行了,一满不学了,作业不交,上课睡觉,打架抽烟上网吧,什么坏事里头都有他,你把他领回去吧,我可是教不了他了。”班主任劈头盖脸没好气地说。

金串陪着笑:“这小狗日的,要狠狠的打一顿哩。”

老师说:“关键不是打不打的问题,是你们家长平时管不管的问题,你们就不管,放任自流,他不往坏学还等什么?”

“是哩是哩,我一天介在村里,他妈一天介打麻将,确实是管的少,孩儿是好孩儿,就是让这样放了的。唉!”

“不要‘唉’,我见的你们农村这样的家长多的多了,说的时候都承认是自己的错,说过就忘的脑后了。光靠我们管不行,出了校门,你们家长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就更不知道了。一个班六七十号学生,我们不能一个一个全跟到他们家里去管他们。”

“你说的对着哩,说的对着哩。”

“不加强管理,你孩子就完了,就这么简单。你忙你的吧,我进去吃点饭。”老师冲愣愣地说罢,也不理金串,拉着孩子进饭店去了。

饭店的人都扭过头来看门外的金串。金串的脸实在挂不住。

刚用过油肉狠狠的消了一把气的金串,肚子里又升腾起火辣辣的一把气。你说要是咱的孩子是好学生,人家老师见了咱会这样吗?你说孩子不争气,老子也跟着受窝囊气,这叫怎么回事?又想起找圆眼算账,往哪找去呢?一个县城里有几十家大大小小的麻将馆呢。这麻将馆,有的叫“娱乐会馆”,有的叫“休闲港湾”。挂羊头卖狗肉,实际上都是赌博,公安管的紧了小赌,公安管的松了大赌。赌是一方面,成了男男女女勾勾搭搭的场所,尤其村里的女人,打两场麻将就跟人家熟了,跟上人家吃两顿饭,人家给买上两件衣服,就俯就了。光金串的村里今年就有两家年轻人因为婆姨打麻将外面有了人离了婚。听说,全县每年这样的离婚案多的是。

路过车站路,路边小旅店挂着“利民旅店”的牌子,落地玻璃门后站着穿着超短裙的女人,从她们的相貌年龄来看,绝对不是姑娘。但是她们是姑娘的打扮。她们向每一个男子招手,表情很轻佻,手很轻松。

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不找了,我也去小旅店放松放松。金串已有一个月没回家了,也就意味着他一个月没有近圆眼的身子了,当然他想要圆眼,可是圆眼几时能找见呢,找见又愿意不愿意和他做那事呢,做那事是认真还是应乎呢。还不如自己找放松。

他走进了来,问那女人,“多少钱?”,女人一口普通话:“三十。”“不是二十吗?”女人轻蔑地说:“二十做吗?做就走。”一脸的不屑。这是一家个体旅店,只有一排五间平房,平房里面简单的放两支单人床,放个电视,一派稀里马虎的样。厕所、洗脸池是公用的。大部分是农村人或打工者来住。女人三十来岁,个子不高不低,穿着粉红色毛衣,肉色紧身裤上套着一条超短裙(让人感觉是光腿上套着超短裙),穿着高筒靴,长着一副大众化的面孔,放在人群里没有什么特色,脸上敷着一层厚厚的粉,但也掩不住本色的黑,像是一块煤刷上了白灰。你今天找她,明天可能已记不清她的面容,后天就是街上迎面碰见,也认不得了。

金串气了一上午,憋闷了一上午,在房间里,忽然想跟这个女人说说话,这时候他觉得很需要有个听他说话的人。就没有急于做什么。

靠着被子半躺着,问:“你是哪里人?”

女人浅浅的坐在另一个床边,答:“村里的。”说的是本地话,他知道是本地人。

“那你捣什么洋腔?哪个村里?”

“这不能告诉你,也和你没关系。”

“那你有男人没有?”

“有哩。”

“你男人哩?”

“在村里。”

“在村里受苦哩吗?”

“要不是受苦的,挣不下钱,我还出来干这个?”

“挣不下钱,你就要干这个啦?”

“你这人真日怪,你是做还是不做,做就做,不做拉倒。不要乱问一气。”女人生气道。

脾气还挺大的,金串没有料到。

停了片刻,金串又问道:“是孩子念书不够花?”

“孩子学校念书三天两头要钱,租房费、水电费、买点衣裳、化妆品,开支大的多哩。这是在城里生活又不是在村里。”

金串接过来恨恨地道:“再打上几把麻将,更不够花!”女人不知金串话里的意思,说:“你可说对了。”

墙上挂的一幅美女画,哗地飘落下来,两个人看着画缓缓的往下落,谁都没有吭气。一颗图钉滚落在金串的脚旁。

金串站起来就往外走。

女人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出来掏出十块钱,往老板的桌子上一扔,对老板说:“我也没做,只当是我休息了几分钟,给你个休息钱。”

“那不行,人家跟你进了房间,不管你做不做,都是二十。”

金串愣了愣,又掏出十块,往桌子上一拍,气冲冲的出了利民旅店。

“真他妈窝囊!”金串骂自己。

那个女人的影子老拂不去,他在那个女人的身上看到了圆眼,一会是那个女人,一会是圆眼,一会又是两个影子叠加在一起。圆眼会不会去干这些肮脏的事呢?他给她的钱再多也是有限的,她在没钱的时候怎么办?她会不会跟别的男的打情骂俏,会不会跟别的男人明铺暗盖,会不会堕落到用自己的身体换取金钱,以供自己享受。想到这里,金串的心跳的加快了。可怕啊可怕!自己不在县城的时候,谁知道圆眼在干什么?谁敢保证她干不出这样的事情?县城啊县城,灯红酒绿,把人心搅乱了,把人心染黑了。不到这个破县城,也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金串觉得一阵脸红、一阵恶心。蹲在路边吐了起来,把他用雄心壮志吃下去的过油肉烩面都吐了出来。

金串像喝醉酒一样向自己家里走去。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也没有睡意,在那里生闷气。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他也进过小旅店了,他也找小姐了,他也差点做了那事。一个女人的堕落可以搅乱一个家庭,一个男人的堕落足以毁灭一个家庭。

“吱”的一声响,吓了胡思乱想中的金串一跳。留柱推门进来。

“你干什么去了?你妈呢你妈在哪里你见你妈呢没有?”

留柱瞪了一下眼睛:“我能干甚?耍了一会游戏;我妈能干甚?打麻将不怕累死!”

“你小子怎么跟老子说话哩?”

“你钻的村里不回来,她几天也不给我做饭,要把我饿死呀?”

“你妈几天不回来了?”金串放低了声音。

“星期三就不见她的人影子,你看一下今天是星期几了,星期六了,三天了,鬼知道她钻到哪里玩去了!”

“那你这几天在哪里吃饭?”

“在哪里吃,和同学混的吃,和同学混的玩,都是吃的花的人家的。”

“人家就管你?”

“咋不管?我替他打架,为他卖命,他就该管我吃喝。”留柱说话时带着一脸的痞气,不该他这个年纪说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显得很轻松、很自然。他留着一个时髦头,两边和后面的头发很短,中间突起很长,右耳朵上打了一个耳眼,耳眼上挂着一个银闪闪的耳环。脸也养的白了。这是一个城市嬉皮孩子,哪有农村憨厚孩子的影子?

两人钉钉锛锛地正说着,从大门外进来三个小后生,比留柱大点,一个黄头发,一个爆炸头,一个光头。

金串一看这几个孩子就不是正经人,正要骂留柱不要和社会上的地痞流氓玩耍,留柱忽地从门后拿起了铁锹,开门就打。

三人一人手里舞着一根皮带,一齐向留柱舞来,皮带没有铁锹长,没有铁锹有杀伤力,那个黄头发,被留柱一锹下去砍破了头,等金串溜下床,拖拉着鞋跑出屋门时,留柱的身上已挨了几皮带,红色的液体正从黄头发的茂密的发丛中冒出来,成了黄果树的红瀑布。黄头发草包样子,捂着头高叫道:“打烂脑了,打烂脑了。”爆炸头和光头都被吓住了,都不敢动手了,留柱手握铁锹,怒目圆睁,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

缓过了神,爆炸头说:“快先往医院里送,快先往医院里送!”

光头用虚弱的指头指着留柱说:“你等着,爷爷饶不了你。”说着两人扶着黄头发要走。

金串也反应过来,大叫道:“没有王法了,大天白日你们闯到我家里打我儿子,打烂你们的狗头对着哩,打死你们才不亏哩,你们不要走,我还要报110哩,先把你们关起来再说。没有王法了!”

心里却骂自己的儿子,“留柱啊留柱,你给老子惹祸吧,你要是一锹下去把人家砍死怎么办?你老子个穷老百姓怎么能负担得起,把你个卖脑货啊。”一把夺下留柱手中的铁锹,赶紧报了警,出门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医院,先把黄头发的脑给包扎了,包扎费给掏了。而此时,留柱自知闯了祸,早跑的无影无踪了。

110来了,把三个孩子和金串带到派出所做笔录,金串这才知道打架的原因,上一次这三个孩子打留柱的朋友,留柱奋不顾身给朋友添了拳,惹下了这三个孩子,今天这三个孩子终于察见了留柱的行踪,在家里堵截了留柱,没想到他们输了。最后做了治安裁定,留柱这方出了500块钱的医疗费,治安罚款200块钱,黄头发那方治安罚款500块钱。

儿子惹事,老子贴钱。金串从派出所出来,去取钱。他心疼,700块钱,700块钱要卖多少颗苹果、梨,700块钱里有他的多少劳动和汗水。可是,转瞬之间700块钱就打了水漂,从自己手里到了公家手里。要是给贫困儿童、给灾区捐了款也算,咱心里还有些光荣,现在是让人家派出所罚了款,多丢人败兴啊。咱挣钱也不容易呀,苦受了一年,满打满算也就是能收入个3万多块钱,3万多块钱是一家人一年的吃喝啊。更何况,这孩子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以后怎么办,以后发展下去真要打死人的。我的老天!

他把事情归结到圆眼那,都是这坏婆姨,不说学好本本分分,不说在家踏踏实实,不说教育孩子好好学习。老子在村里受死受活,你打麻将几天不回家,老子就是再挣得多也不够你日塌,老子就是再好的光景也不够你破家的扫帚星挥霍。想到这里,他的胸腔燃成了火海,真想逮住圆眼狠狠的打一顿,打的她几十天不能下炕,看她还跑不跑!

都说没钱没钱,但取钱存钱的人还是这么多。在储蓄所等了半天取下钱,正往口袋里塞,手机响了。

“是张留柱的爸爸吗?”

“是哩。”

“我是仁义网吧的,上午你打电话我忘记给你说了,你儿子在我们这里已欠了222块钱了,你要有空到我们这里把钱算一算,要没空,我们去你家也行。你要不结,我们就再不让他耍了。”

“好,好,我一两天就去结。”

金串挂了手机骂了一句:“结你娘的个屁”。心里想,你挣的是什么昧心钱,说是不让未成年人进,你全是收的未成年人,孩子们一夜不回家你们也不管,一天不回家你们也不问,你们恨不得让他们一年四季住在你的网吧不出来,你们害的孩子不学习,害的孩子偷东西,害人子弟,误人子弟,你们缺了八辈子德了,让恶鬼压住你家祖坟的风水,让你家永世不得翻身!

交钱时,派出所的小秦板着脸说:“以后你可要管好你孩儿,你孩儿可是在我们这里挂号的,他和几起偷盗事件都有牵连,我们都叫过他好几次,只是因为他还小没有做处理。不知你们大人是干啥吃的。”

“是哩吗?我还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说明你这个当爸的不称职。”小秦没好气地说,把钱往桌子上一摔。金串像后背被打了一闷棍。

从派出所出来,一股小卷卷风,卷着尘土向他袭来,他赶紧“啐、啐、啐”向卷卷风吐了三口,民间说这叫鬼风,吐三口就解了鬼气。金串想,俗话说能叫鬼跟上,不要叫跟上鬼,我家这是有了鬼了,个个着魔乱七八糟,这让人怎么活?

老实巴交的种地人有些承受不了了。

金串愤怒的掏出手机又拨通了三翠。“三翠,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圆眼在哪里,你知道她几天没有回家了,她三天没回家了,她一个人走了不要紧,还有孩子,还有这个家。你知道留柱现在坏成什么样子了,又偷东西又打架,这还能学好,这还能念成书。培养不成好子弟,我一天挣钱受苦有什么意义?你告诉她,她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和她离婚。我知道她一天描眉画眼干什么,是为了勾引人;我知道她勾引人是为了干什么,是为了要人家的钱和东西;我知道她要人家的钱和东西是为了干什么,是为了享受,打麻将、下馆子、买好衣裳、好化妆品。这些咱不要不行吗?这些咱不穿不吃不玩不用不行吗?她的心坏了,她不是以前的圆眼了,以前的圆眼多好啊;她的心烂了,不仅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孩子,更害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如果真的留柱成了赖小子,我跟她离了婚,她单身一人,会有好果子吃吗!你让她回来,无论如何让她回来,我今天就要和她说个明白,我连明天也不等了,我等不上啊!我心里有火,我的肺都快气炸了,我恨不得去跳黄河……”

金串把三翠当做圆眼,把一天的火气都集中起来,一口气不停的说着,一肚子的火都往手机里倒。他简直要把带着火药味的手机扔向圆眼,把圆眼的思想炸醒。

挂了手机。夕阳斜射在城市的大街上,大街上的建筑玻璃都反射着红色的光芒,大街上的人们也披着一身的红彩。城市仿佛被贴上了金箔,而在城市的金箔下,还有一些人陷在肮脏之处,继续在沉沦着。

金串心里愤恨着城市,羞耻着城市,不知自己向何处去,不知这个家向何处去。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圆眼的,心里掠过一丝激动,然后是愤怒,然后是平静。

他平静地把自己的手机关了,装进口袋里。

清瘦的初冬寒风里,映着他无奈前行的身影。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