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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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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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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

紫川

无数次从那条马路走过,走过我童年少年的一切,一切都被压在马路之下,那么扁平、那么苍白。

车流好像和我的记忆有仇,一辆一辆不停的、反复对准我的记忆碾压过去,不顾我的记忆之殇、之痛。

而我这不死的记忆却在这道路中间树起了我的房子,任谁都看不见,任谁都搬不走!

人住在房子的空间里,房子住在人的时间里。

就从头开始说吧。

追溯到外爷童年那个时代,外爷家也算有祖产,那是他家在县城的一处祠堂院,也是他的祖上从侍郎族裔房屋连栋到生活潦倒后赖以安身的地方。祠堂院兀立在方圆十几亩土地的中央,像是一个家族遗留在不显眼处老旧的纪念碑。

坐北朝南的大房子是祠堂,青砖灰瓦,翘角飞檐,木门高大,格子窗糊着麻纸。没有上过漆的门窗开始发黑,一些古旧沧桑潜藏在门窗的裂隙里,让所有的目光都琢磨不透。麻雀不知庄严,住在檐下飞出飞进;鸽子不懂神圣,常蹲在屋顶,在屋脊上留下粪便。

祠堂里的正上方,庄严而神圣地罗列着一排一排的牌位,牌位上写着方方正正的楷书黑字,不同的字犹如长着不同的面孔的人,笔画多的字犹如胖子,笔画少的字犹如瘦子。这些祖先,无计寒暑地站在那里,就是要一句一句的告诉子孙,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占有过生命,占有过辉煌,占有过美妻华屋。

每天早上,吃饭前,他的父亲都要净了手,“吱呀”一声推开门,恭敬地点两炷香,磕几个头,轻轻地退出。遇有重大节日,就要提前把屋顶棚上的蜘蛛网、地面打扫干净,把牌位上的灰尘擦净,合族老小都前来祭奠叩拜。

有一排东厢房,一排西厢房。外爷家住在东厢房,西厢房住着的是外爷父亲的堂弟——他的堂叔一家。

祠堂后面叫后花园。有一棵大槐树,地里种着蔬菜、种着庄稼,长着不知名的草,开着不知名的花。就像南方鲁迅家的百草园。

外爷的童年尽管清贫,但有清香四溢的槐香,有槐树上的鸟鸣,有花园里的蝶舞相陪伴,尤其是那条通往祠堂院的小路,秋天玉米茂盛,人走其中不见人,神秘的幽径,神秘的人,神秘的尽处,让人感觉是要去往一处秘密花园。

清朝末世的动荡,尚未波及到这个偏僻小县,小县城里的人延续着两百多年来的平静生活。外爷的家也算是一个平静温暖的家。

是祖先为他们存续了这样一块地盘,我无法求证一家人与无数先祖的亡灵住在一起的感受,也不知道祖先们在牌位后面对子孙的褒贬。

祖先只是来路的证明,祖先曾经的辉煌并不是未来方向的指南。

与祖先住在一起,祖先也不能救赎他们的子孙一步步滑向泥淖。林则徐的愤怒挡不住迎面而来阴毒的鸦片,鸦片一路北上敲开了北方好多人家的门。父母在他们的房子里,公然在祖先面前,沉沦到鸦片烟的烟雾缭绕中。父母在飘飘欲仙中理不清鸦片与满清天下的关系,理不清鸦片与一处居所的关系,而这些必然的关系,必然的让我们听到了划过天空纷乱凌厉的枪声,枪声撞向那些像父母一样的愚氓,你来我往的争战,开始讲述中国几千年来轮回乱世的故事。

是不是因为抽鸦片烟的缘故,父母把祠堂院属于他们家的那一半房子变卖?外爷在给我的讲述中没有提到。也许是一段耻辱和屈辱?忽然间他家就搬出了祠堂院,另租房子。在别人家熏的黑乎乎的厢房里,父母的大烟枪没有反思,举起,冒着妖娆袅娜的烟,继续熏着自家穷困潦倒的生活。

外爷是家中老大,父母只顾手中的烟枪,让他丧失了诗书之家识文断字的文脉,成为一字不识的文盲,或者只会写他的名字,后来也忘了。他的小名叫“石麟”?抑或“石林”?反正是这个发音。他的学名叫“宗长”?抑或是“宗常”?他笨拙的手写不出来,后来的家谱只由后人妄自揣测了。

贫穷似乎只有贫穷这唯一一条可走的道路。父母把他带进这蹩窄坎坷的道路上。凄然四顾,心事浩茫,他不知道他的命运往哪里去,他不知道一个少年的光明前途,一个人无限的可能。

为了一家人勉以糊口,十岁出头的他,随舅去乡村种地。

那是一个春天,村里要开始耕种了。天气大好,开始热了,但他没有换洗的衣服,还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他告别了他家租居的厢房——房子不好,却也是砖垒就的。他知道去了村里要住土窑洞了。这位惆怅的少年,默默地掮着他的行李,看着母亲越来越黑、越来越瘦、长长的脸像一条长长的苦瓜挂着愁苦悲戚。弟弟妹妹拉着他的手不让走,体弱多病的弟弟的手冰凉,凉的没有一点活力;两个妹妹不停的用袄襟擦眼泪,怕父亲骂不敢哭出声来,但泪中潜藏着的思念还是喷薄而出。父亲像巨人一样的个子,站到院里,遮住了院里一半的阳光。声音洪亮中带点沙哑和痰堵,埋怨道:“教你念书你不念,你受一下苦试试!”把老子的无能冠冕堂皇地转嫁到儿子的身上。

一切从头开始,生活换了模样。外爷来到乡村,手扶锄镢,跟在牛后,学习耕作。

锄把磨破了手,镢尖砍破了脚,牛尥蹶子把他踢倒,一日复一日的劳作……。多少汗被深厚的黄土地淹没,多少泪默默的流在少年心里,多少说不出的苦打磨着他的骨头。

那个叫寨子河的小山村,那里的天空、小河、炊烟、绿树,羊膻味、牛粪味,渐次走进他的心中,渐次填满他的童心,撑起他刚强的胸膛;那里的塬坡、田地、老牛以及耕作农具逐渐与他熟悉,结为一生的友好。

多少次,他就像工蚁背着一粒草籽,工蜂含了一口花粉,像一只孤雁驮着北方的秋天艰难飞向南方的温暖。扛着、背着、担着他生产的粮食蔬菜送给在县城的父母。这一路20多里,爬坡下坡,趟水过河,叩响城门,穿街过巷,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因为,这一路也许抓壮丁他有去无回,也许碰上子弹他消逝无影。

但是他的心中只有父母,父母在他心中是天一样的存在。他就这样用年轻纯孝的脚步,不停地奔波于维持父母生命、维持家庭生活的道路上。

黄土荡进了他坚实的布鞋里,在温暖的小河里洗一把脸,歇一下脚喘口气,望望天上闲云轻游,心不自觉的向着天的远方想去。路上很少行人,孤独的少年踽踽独行时,有没有想过,在县城他无房无地,在村里他无地无房,他是一个家庭造就的盲流,也是一个时代造就的盲流,他是一个年轻的流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赤贫阶级。他有没有对房子的渴望?对一个家庭归宿地的向往?他敢不敢这样想?他的心中所想向谁倾诉?

他生来就是背日头的,他对黄尘小道上飘浮的灼热的日头,已经感到麻木,再是流火也烤不倒他。他十分倔强的甩掉头上的汗水,一阵风吹过,吹来咸咸的味道。

卑微渺小,命运轻贱,已经决定了他的人生一直处在世界河流的下游。他不属于他自己,他就是大地上一只渺微的蝼蚁,随时随地都会遭遇残忍大脚的践踏,他是蒲公英的种子,风一再把他蹂躏。

好在他活了下来,没有成为乱世的饿殍和刺刀下的冤魂,而成为未被血海淹没的那一个。在乱世中能够苟活下来,这对一个中国的农民是多么的不易,又是多么的幸运!但是惊恐的梦魇常常伴随着他人生的长夜,枪炮声已经震垮了他的精神。

进入另一个时代后,面临的是另外一种命运的抉择,当你有祖产时,你就会成为与人民对立的阶级,自然他不敢成为与人民对立的阶级,弃之如敝屣的放弃了与祠堂院相认的权利——也许那里还有他们家的一部分,成了村里的贫农——在村里也是租居别人家的土窑洞。

外爷秃头黧面,清瘦有力,沉默孤僻,独来独往。乱世的浪淘风簸把他淬炼成了一个性格倔犟而又古怪的农人,就像地畔上孤傲的杜梨树。经受了父母对他青春的蚕食,两个妹妹远嫁乡下两个妹夫均因地主身份惊恐离世,弟弟无医而治夭亡,自己生育多胎而不得子,小女儿因医疗事故撒手人寰,只剩一个女儿的一次次打击,一次次对他精神的戕害。他失去的太多太多,失去不敢索要,有话不敢说出,有理不敢申辩,有屈不敢鸣冤,他的精神被挤压的越来越瘦,他的话语权被掐死在喉咙中直至沉默不语,他的追求已变得越来越小,甚至没有追求,只求饱腹而已。

他成为一个纯粹的农人,一个拴牢在土地上的农人,一个一无所有的农人,一个沉默寡言——连言语也被时代剥夺了的人。他彻底的认了命,认了农人这个身份。在日日夜夜与农村的相处中,他已把他的土地、他的犍牛,他的锄、他的镢,他的春种和秋收,他的粮囤里那些可以活命的粮食视为他生命的全部。

与其说相信一些人,相信一个社会,不如相信一片土地。在大地上劳作,风不管他,雨不管他,日不管他,月不管他,他的呼吸是顺畅的,他的汗水是清白的,他的心是自由的。

一纸批文让他们兴奋了好些日子,一纸批文像一个家庭的救命神符,一纸批文改变了一个家庭的命运走向。

1966年,做乡村教师的外婆退休了,她有一笔几百块钱的退休金,——在当时这不啻为一笔巨款。同时手中有了一张建房手续。外爷、外婆和大姨、姨夫一道开始在县城构筑新房。

外爷、外婆从小在县城长大,此番作为手无寸土者,又打回了县城,挤进了县城的缝隙,厕身于县城的边缘。与他们为邻者,同时获得地基的十余家,大都是外地人,手工业者。有积蓄的,也修一排房,无积蓄者,就地在城墙上掏个洞,用破砖往出接一截,安了门窗了事。乱世后人间的喘息,只要能将息就行,谁也顾不上讲究许多。

这是一次马拉松式的建筑运动,就像金丝燕和着血丝从自己的胃里吐出分泌物构筑巢穴。钱有限,能省则省,四个大人撸袖挽腿,一齐上阵,当劳力工。从批地基,到备料——胡基是自己打的,砖是自己雇人烧的,又从砖厂拉回来的,木料是到四五十里地外的林区砍的,石头是在河滩里捡的等等,到请工人修建,两年的时间他们都在小县城里忙碌着。每一个清晨睁开眼都有要干的活,每一个人都有干的。

四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房子,神圣的就像玉皇大帝的天宫玉宇。

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趴在外婆的肩膀上,睁着我赤子的眼睛,看着他们忙碌的一切,看着一堆东西在热望中汗水中变身为房子。

外婆背上的汗水濡湿了我的衣服,我感觉我越来越紧的贴在她的背上,化作她的肌肉,成为她力量的一部分。

外婆的脸晒的微黑,汗水不停地从她脑门上冒出来,没有手套,两只手上都缠着破布。她一趟一趟的从砖摞前把砖搬到工人垒墙的脚手架上,我感觉到外婆搬着砖时,砖的沉重要把她压入地底;而她举起砖时,砖的耀眼,要把她吸入太阳中。

外婆低身时,我看见了她干瘪的乳房,闻见了略带汗腥味的乳香,我咂吧咂吧嘴,又咂吧咂吧嘴,太阳及时的送过来一批热浪,熏的我昏昏欲睡,我的头沉沉的偏向一边,嘴角流出如丝般的亮晶晶的涎水。

外婆一回头,见我睡着了,顿时迸出了眼泪,“孩儿,你睡着了,孩儿,婆婆把你送回家去睡。”外婆抹了一把和着汗水的泪水,一时间想起了她青春早逝的女儿,大辫子一甩一甩,走到她跟前,叫着“妈!”倏忽女儿的身影消失无踪。

我在梦乡,望见母亲来了又走了,她仅仅是摸了一下我的头,拍了拍外婆身上的泥点,她像风一样,或许她就是一阵风,或许她化作了一阵风。

一阵轻轻的风。

那是1967年的夏天,似乎1966年就没有秋、冬,1967年也没有春天,酷热一直没有褪去,有很多人在酷热中疯狂奔走,有很多邪火在人的心中燃烧,大地就像一片火海。

但是,我一睁眼就看见我的亲人们在忙碌,在安静有序的忙碌,疯狂的病菌没有传染到这里。在这小城的一隅,偶尔能听到街上的锣鼓声、口号声,传到这里淡了、散了。

就像天空始终有一块闲云罩着这里。这里成了另外一个世界,成了一块追求人间美好生活的净土。我的亲人们和中国几千年来的普通百姓一样,避开了社会的嘈杂喧嚣、争斗纷乱,在一片砸烂声中建设着,用他们默默的手说话,用他们的脚行动,构筑着自己的安居梦。

我看见,外爷忙碌着和泥、提泥包,裤腿上、鞋上的泥像漫天的星星,外爷穿着一件白布汗衫,古铜色的皮肤和白布汗衫产生了强烈反差,仿佛一张白纸包着一块黑炭。扁长如西瓜似的头颅剃的发亮,汗珠子在他的头上如点点豆火。他的牙早早的被岁月撼动,在嘴里像万年的溶洞里的孤零零的几颗钟乳石。他冷峻固执、沉默寡言、精神有力,他是黄土地里埋了万亿年的龙骨,依旧坚硬骨鲠。

他在紧张地把失去的夺回来,他在替自己的无能赎罪,他在与苦难对抗,他在安排着自己的后半生,他在安妥着自己的心,他在安顿着自己的生命。

房子建好后,外爷和外婆也搬回了县城。

而我,就开始由外婆抚养,和他们睡在一条炕上。这间小小的房子,被炕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间,而我的空间就是炕,在炕上吃、在炕上睡、在炕上玩。

外婆当了一辈子乡村教师,中等身材,走路挺着腰,昂着头,一身的儒雅之气,面如满月,皮肤皙白,与人说话常带和悦之色。

外婆也是一位时代的弃儿、城市的失地者。

父亲早逝,母亲迫不得已改嫁,姐弟三人跟着瞎叔叔生活,瞎叔在家里开着一间药铺,兼为人算卦,勉以维持生计,此后小妹夭亡,弟弟当兵患病而死,她和三妹出嫁——都在村里。她们只是名义上的城里人,县城只是她们名义上的娘家。

多少年后,当她坐在自己新修的房子里的时候,她用眼睛抚摸着这一砖一瓦的时候,享受着院子里的清风的时候。她想起10岁时,父亲在外地暴病而亡,拉回自家院里,蜡黄无息的脸,想起父亲满是冻疮、粗粝冰凉的手,耷拉的手臂像一截干柴棍,眼睛欲闭还睁,不忍弃世的一丝目光。一阵寒风,把母亲的哭声刮到了天上,又一阵寒风,把姐弟几个的眼泪像雪花样飘满了父亲的全身……

她想起母亲改嫁要走的那天,夹着仅有的两件破衣裳,面对四个孩子,满脸悲戚的不知道安抚哪个——也许在之前她早已安抚了无数遍。来接她的驴车停在门外,一个畏畏缩缩的陌生男人,和叔叔说着什么。母亲被那个陌生男人扶着坐上了驴车。14岁的她拉着病恹恹的二妹站在大门外,三妹和小弟都站在她的身后。四个孩子的哭声,要比死去父亲更加凄厉,更加凄厉的穿破了生活的黑洞。

叔叔出来喝止他们不让哭,不让他们跟着母亲的驴车出巷子。

初春上午十点多,日头只晒到巷子的西面墙上,驴车悠悠的往巷子外走去,检阅着阴郁的东面墙,在萧索不平的巷道上留下了伤悲的辙印。驴慢吞吞的拉了一路热腾腾的粪蛋,缓缓的冒着热气。

母亲一跃跳下驴车,扑在丈夫家的门槛上,放声长号……。叔叔说:“不要哭了,都没办法……”不懂事的弟弟拽住妈妈的手,“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叔叔一把把弟弟拽住。母亲知道,她这跨出去,再不能迈进来。在这重大的人生变故面前,外婆的心灵受到了怎样的打击?精神受到了怎样的撞击?这样的血和泪怎样蜿蜒曲折的流过她的心里?做为长女——亦是弱不禁风的她,在后来的道路上挑起了多大的重担?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这些外婆都没有讲过。

她想起二妹的夭折。她因父亲去世断了学业,在她的再三央求下又进入高小读书。一放学回来就帮叔叔抓药记账,照看弟弟妹妹,给弟弟妹妹缝补衣服。天天给二妹熬药,在院里垒几块半砖,支起砂锅质的药锅,不停的添柴,看药的多少。她常常出神地看着那些忽大忽小的火苗,想着父亲在的时候一家人的美好时光,想着有父母的同学围坐在炕火边的幸福时光;她常常出神地看着药锅里冒出的蒸气,天天抓药,她习惯了药味,她的身上就带着药味,她闻到的是熬出的药香;她想着,某一碗药喝下之后,二妹突然坐起来,健步如飞,拉着她的手也要去上学……。

药熬好,她给二妹端到跟前,喂二妹喝。二妹走路没有力气,坐着没有力气,躺着也没有力气,脸没有血色、蜡黄瘦干。二妹拉着她的手说:“我不想死!”她说:“这碗喝下去你就好了。”她把二妹搂在怀里,二妹说:“我还是死了吧!”她说:“不要瞎说,年轻轻的还活的长着哩!”

二妹就在她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闭的无声无息。

二妹悄悄的走了……

她想起,她出嫁的时候,没有衣裳可穿,翻出了二妹夭折后亲戚送的一块红绸子,这块织着富贵不断头图案的鲜艳的红绸子曾盖在二妹瘦小的遗体上。二妹没有穿过绸子,二妹盖过绸子了;二妹盖过红绸子,却没有把红绸子带走。一块绸子,对她们像珍宝一般,她把这块绸子珍藏了起来。她也没有穿过绸子,现在,她结婚呀,她要穿一回绸子,这块红绸子尚留有二妹的余温,留有二妹的气息,留有二妹清澈的眼睛,留有二妹浅浅的微笑。她感觉二妹是她的伴娘,二妹在她结婚的一天里无所不在,红绸子的红在她结婚的一天里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动……

她想起,16岁的弟弟当了兵——老百姓贡献了多少子弟用于打仗,打仗的双方都是老百姓的子弟,他们本无仇,是纠集他们的头目争逐地位权力,把他们当做炮灰。个头没有多少高,胳膊没有多少粗,力气没有多少壮,胆量没有多少大。仅仅一年就传来弟弟的死讯,他没有战死,而是病死在战场上。那个叫“金柱”的孩子,那个叫“金柱”的小伙子,那个承续李家血脉的儿子,那个拖着鼻涕找妈妈的孩子,那个跟在姐姐屁股后面喊饿的弟弟,那个背着枪步履艰难的士兵,那个在中国战争史上没有留下姓名的军人,被一场疟疾断骨吸髓般夺去了生命……。为了要弟弟的骨殖,她和外爷跑了几百里,冒着枪弹的危险,硬是一路背回来,安葬在祖坟。一路上,一走到无人处,外婆就含着泪喊道“金柱回家了!金柱回家了!”山谷里、树梢头、巉岩上到处回荡着她的呼唤,不知道她的弟弟听见姐姐深情的呼唤没有,听见姐姐代表全家人泣血的呼唤没有!

……我睡着时,外婆把我绑在摇车上,常常我尿湿褥子,湿的难受,脚蹬身扭,百般突围,终不成功,最后放声大哭,没有人理,我的声音就占据着房子,绕梁不绝。

我失去了母乳,我已从最初的面糊糊、米汤,到开始吃饭了。有时候外婆从鸡窝里掏出一颗尚有余温的鸡蛋,攥在手中,攥进屋,在那口乌黑的铁锅上给我蒸成水蒸蛋吃。外婆在碗里舀一勺,吹一吹,然后又放在她的嘴里试一试温度,不烫了,才喂进我的嘴里。我欢快地吃着,把外婆的手、把碗、把小勺都当做我的亲人。我的食物带有外婆的气息和温度,外婆是否把她的气质和文化也喂给了我,让我在今后的生命里蕴染她娴雅的气质,体现出一点文化的禀赋?

在房子里,我骨碌碌的眼睛跟着外婆转着,也跟着食物转着。在房子里,我是不是开始懂得了亲情?婴幼儿期,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全部身心地照护着你,喂养着你,将你的生命视作她的生命,或将她的生命视作你的生命,这是不是就是亲情?外婆眼睛里漫溢的是不是就是亲情?我眼睛里锁定的是不是就是亲情?

亲情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心中。直至我人到中年,直至外婆人到老年,都能看到她视我如婴儿般的目光。那目光,从我婴儿的房子里,走进我的一生,跟随着我,照拂着我……

炕墙脚的正中钉了一个铁的圆环,圆环上拴了一根红裤带。我一个人时,腰部被绑上红裤带,这根红裤带的长度就是刚够不着炕沿的长度,够着炕沿我就有摔到地下的可能,那个铁环就是圆规的圆心,而我只能在这圆规范围内画半圆。

常常在没人的时候,我坐在靠近窗沿的地方,出神地望着玻璃外面的世界。

一个小鸡窝,住着十来只鸡,鸡们在院子里自由自在的追逐觅食,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小鸡四下里好奇地张望着,脚步轻轻的放到地上,小嘴轻轻的交流,我感觉每一只都是我,每一只都代表着我,我也是这样毛茸茸,我也是这样小可爱,我也要奔跑,我也要自由呼吸。

麻雀也飞到院子里与鸡争食,轻盈活泼,始终愉快的蹦跳着,或在空中飞舞着,它的上下翻飞,让我的眼睛不够用,让我的心也跟着它飞了出去,我的心成为它的一根羽毛,一根轻轻的羽毛……

一只喜鹊在院前邻家的屋檐上冲着我喳喳叫,它在叫我出来,它要培养我的翅膀,培养我嗓子里的喜气,培养我生命的乐观气质。“喳喳喳”,我跟着喜鹊学着,学它高兴的表情,喜气的音调,对待生活的态度。

阳光,从窗户玻璃中进来,我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阳光在我娇柔的小手里没有少也没有多,没有被我揉碎捏烂,没有被我挤去明亮的品质,甚至我也撕不开它敷在我脸上的膜,赶不走我背后的影子。阳光就是粘在炕上、粘在身上的一种东西。

我两三岁的幼儿期,就是与两个老人、一间房子这样慢慢慢慢度过的。两个老人一年比一年老,一间房子尚新,老人的怀抱,和这房子里的炕同时接纳了我。

我就是在这间房子里胡思乱想,开始培养我的忧郁气质,开始培养我的想象力,开始启动我的人生旅程。

童年的记忆中,房子里整天都有一股香的气味。

打我记事起,就看见外爷、外婆在房子里拜佛。房子正面,摆着两个紫红油漆箱子,箱子上,放着一个黑边水银脱落的斑斑驳驳的穿衣镜,穿衣镜前放一个破旧的香炉,穿衣镜后放着一卷破旧发黄的观音画像,早晚他们把观音像取出来,轻手轻脚的展开,小心翼翼的搭在穿衣镜上,对着观音叩拜。观音微启着眼睛,她的一只眼像早晨的日出放射出无尽的光芒,一只眼像黄昏的落日收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她同时告诉你光明和黑暗、善和恶的存在。拜佛只需要点上两炷香,他们不会全本的经书,而只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香味在房子里弥漫开来,透射着一种肃穆的气氛。

房子结束了外爷的劳动生涯。大姨一家入社在城郊,外爷只是在夏天的时候住在田边的瓜棚里,照看种植的蔬菜,入冬后去砍蒿柴,背回一捆一捆的铁杆蒿柴,在院里摞成一大摞,够一冬天用。没事的时候,他常常提着个马扎,去街边看斗争戴着白纸黑字牌子的人,看又宣传什么新指示呼喊什么新口号,看民兵全副武装训练,看古楼下的大辩论,和古楼满墙的大字报——他当然不识字,只知道贴的多,能看出笔画里的疯张狂妄、无法无天。

那些南来北往的人,在他的眼里没有两样,解放前的那些人换成了现在的这些人,也许过上多少年又会换成另外一些人,这些人都与他无关,这些人的政治都与他无关,这些人的社会都与他无关。

他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上的人,派来冷眼观察这个世界。

更多的时候,他靠在他的铺盖卷上,或者枕着油渍的枕头睡觉——为了不让头油污了枕头,铺上两张纸(包装纸、牛皮纸)枕着,等头油渍满时再换两张。

在他回城后将近20年的时间里,他在这间房子里,就这样靠着铺盖卷,枕着枕头睡着、醒着,醒着、睡着,从他流过的汗水里拧出思想,从他苦命的一生中淘澄出哲学……

他的哲学是佛,他的行止是善。

也许,在他们的小女儿走了以后,他们会失去生活的信心和动力,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牵挂,像剥了一层又一层的竹笋,越来越少。他们会一直在山村租来的土窑洞里居住,一直坚持着不再进入带给他们伤痛的县城,一直在那出门见山、岑寂静寞的山沟小庄静静老去……

但是,他们还有大女儿,还有大女儿一家子,还有小女儿留下的孩子——我,还有了房子。

房子带给了他们希望,同时也没带给他们多大的希望,只是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只是回到了县城,只是……

外爷已经年过花甲,外婆已经年过半百,他们的前半生淹没在苦难的海洋中,苦难腐蚀着他们的青春和奋斗,一点点的麻木了他们的心。

房子盛得下身体,却装不下苦难。

香炉里的三炷香袅袅的燃着,轻轻飘飘,飘飘轻轻,再沉重的心灵遥寄飞鸿,都会这样如空如气、如幻如影。他们不善言辞,或者他们的苦难无法用言辞所形状——苦水绵密的针脚让他们透不过气来,他们找到这样一条通道,通往上天的通道,告诉上天他们过去的苦难,祈祷上天他们今后的平安。

我常常看着他们作揖磕头,弓着苍老的身躯,像一架老旧的机器前仰后合,迟钝缓慢,吱嘎吱嘎响的腰腿骨,像陈旧的齿轮正在宣告一场演出的谢幕。嘴里虔诚的叨念那两个词,“阿弥陀佛”,这是一个佛,好怪的名字,“观世音菩萨”,这是一个菩萨,“观世音”又是什么意思?以我的幼小无知,我没见过这两个人,我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我不知道这两个词对于世界、对于哲学、对于宗教的意义。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外爷的一生不抽烟喝酒,没有当过官发过财,没有谋害过人。他无欲无求,信佛后为此不再茹荤,号曰“斋公”。外婆一生从教,热爱事业,杏坛树人,获得褒奖无数。他们的交游简单,外爷就是一个道士、一个和尚而已,外婆就是她青年时期女子师范的同学——后来大多是她的同事而已。这就是他们复杂又简单的一生,苦难又辉煌的一生。他们已在生活中修行,他们又在佛界中参悟,他们本身就有慧根,他们已经种下了善种,他们轻而易举的升华到了妙明真心的佛之最高境界。

至今,我记忆中的房子里还是他们作揖拜佛的身影。只是,这两个人,连同他们的房子,连同他们的佛,都不见了踪影。

至今,我知命之年的耳朵还回荡着他们的声音“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明亮又暗哑,涩苦又回甘……

我就是外爷、外婆在医疗事故中失去的小女儿留下的儿子,外婆不舍得把我送与农家,成为“农业社户口”,成为跟在牛屁股后面的农家孩子,含着眼泪把我抱了回来,像亲子般一粥一饭养育着我。

在这新修的房子里,在外爷、外婆的炕上,我新奇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一块地基,但也不是一块地基,确切地说是城墙的一个边。紧挨着土城墙的里子修了3间小瓦房,我记事的时候土城墙还有三、四米高,这是古隰州城的西城墙,墙外是三五丈高的立崖。城墙是明朝时重建的,应是削外面斜坡之土为崖,将土提升上来,版筑为城墙。在古代,有如此高度,足以抵御匪敌的侵扰。

因此,我们的房子靠着的是一段古代文明,是一段古代文化的记忆。但是在热兵器时代,它已功用尽丧。

房子的进深大概只有5米,间口宽只有2米5,基础是石基——捡来的石头,青砖立柱,墙的主体主要是土坯(掺有石灰,模子里脱成比砖块大的坯子),房顶是两面坡,木料的梁檩,上面覆之以青瓦。这是三间放到哪里都不起眼的房,勉强称得上房的房。三间房,我和外婆、外爷住着一间,大姨一家子住着两间。吃饭都在一块。

建起房子,燃旺激情的是姨夫。

姨夫的父亲是一个能吃苦、肯吃苦、会经营的人;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小农,有百十亩地,县城甚至有房产;他生养了五个儿子,眼里满是子孙成堆骡马成群粮食成囤生活的美好;他的心里藏着秋天的收获,陶醉在一场场的金黄中。他是在那场重新分配土地的运动中惊吓离世的。一时间,姨夫的母亲成了悬崖边的羔羊,在自己随时有被推下悬崖的危险情况下,本能地护雏,尽可能的让她的孩子们能活下去。靠自己无望了,靠别人吧!老三、老五送了人当养子,老二当了兵,姨夫是老四,送到县城药铺当学徒。一个家就此骨肉分离,除老大在母亲身旁外,都各奔东西了。

新中国成立,后来公私合营,姨夫成为县药材公司的正式职工。对于县城他永远是个农村孩子,对于农村留给他的只是童年苦难的回忆。他的农村已无立锥之地,他的县城也不是他的。结婚前住在单位。结婚后租人房屋,受人白眼。他对房子的渴求太强烈了。

建房时,他亲自去林区伐木料,肩扛着一个粗壮大木,往山下扛,脚下一滑,木料砸中了他的脚,脚被砸的翻了360度的个,他忍着伤痛,把脚扳了回来。森林中,所有的树都看着他,看着他紧咬的牙齿,变形的脸,额头陡然冒出的汗珠,树叶纷纷落下来……。整个修房过程中,他都是跛着脚,忍着痛干活的。好在经过正骨,他的脚并无大碍,没有落下残疾。

院子至前排邻居大约有10米。我记事的时候,西面有一溜小房子,西南角是茅厕,在西面靠近正房的城墙边穿了一个洞,斜坡下去,下面种了两条地,地里种了菜蔬。

当我们现在住进单元楼,何曾从心底里激发过建设家园的激情?是的,说到激情,我要把这个词隆重地献给姨夫。直到我已近知命,回想起跟随姨夫在院子里搞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建设,花的那些功夫,流的那些汗水,我不得不由衷地发出赞叹,赞叹姨夫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对家园的无限热爱,对劳动的无限热衷。我觉得天底下再找不出姨夫这样激情为家的人,再找不到他这样热爱劳动的人。

城墙外的两条地,种了好多蔬菜,只要一下班他就担水浇苗,或侍弄菜苗,我们就抬水,或者跟着拔草。城墙外,阔大的河川风很劲,阳光无遮无拦,菜长的很茁壮,绿的绿红的红,菜都成了我们长身体的能量。

没有几年就把西面的城墙全部推倒。姨夫下了班挖,表哥那时也上了班,星期天领着他们的同事来帮忙挖。城墙土的构成是黄土掺着胶泥土,再夯筑起来,十分的坚硬,一洋镐刨下去,只刨出一个白点。一镢一锹,谈何容易?但他们用移山填海之手,扳倒城墙,土垫到西面,做起了一丈高的石塄。

这是在圈地,圈回来的就是自己的。从唐代建起的城池,虽然城墙没有唐代那么古远,是明代维修过的,但从明代算来,也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一千年来的州人,谁也不敢想他们的城墙将会废弃不用,他们的城墙上将会矗立起民房。这是一个摧毁的时代,这也是一个建设的时代。一千年来的州人,谁也不敢想他们将来在哪里,将来的这个城市由谁来建设。是的,一个农民的儿子进城了,也许他的祖辈几百年来一直都是农民,甚至有的一辈子没有进过城。但是改朝换代后,命运把他安排在城市,安排在这块城墙上,他在城市扎下了根,在城市有了地盘,又在城市不断经营扩张着自己的地盘。

他想起自缢而亡的父亲,失去了他农村的土地,失去了他的生命,失去了他的一切。一根绳子,一根细细的绳子,一根苦痛的绳子,一根如刀子一样锋利的绳子,一根如子弹一样穿透气息的绳子,让他没有进入到新社会,让他没有赶上改朝换代。

然后是在院东面修起了小房,小房前种了一棵梨树,夏天的时候,梨一天天在长大,吃完晚饭,院里铺了一张凉席,坐在那里听大人们说古道今、说长道短。月光从树叶间透下来,树叶在微风中明亮地摇曳,梨像悬挂在树上的星星,年代退去,时间退去,我们就像古人,就像坐在古时候苍茫的大地上……。不知不觉就瞌睡了,睡在凉风的怀抱里,迷迷糊糊又被外婆叫醒,拉回到家中入睡。

外爷、外婆,大姨、姨夫,加上我们六个孩子,十口人,每次吃饭都很热闹。不管是干面、汤面、窝窝,蒸南瓜、蒸土豆,很快一锅饭就会风卷残云般扫光。看着这个人头攒动、人欢马叫、人丁兴旺的景象,姨夫想起了12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往县城送他当学徒的情景。

母亲再三吩咐他,要他好好跟着干,要不没活路。

12岁的他背着行李,穿着那双开了口的旧布鞋,脚指头倔犟的伸出来,紧跟着母亲,一脚一脚爬着崎岖陡峭的山路,黑红黑红的脸气喘吁吁的,听着母亲一句一句的话,母亲过早的花白头发一直在他的眼前飘荡。汗从他的头上一直流进了心里,心像苦井似的。越走他越明白了,这是他的命运之路,走不出去,返回来,他就要饿死,被村里人们困死,或者像三哥一样送人。

一个12岁的孩子,还不明白“命运”这个词的真正意义,就被强行押解上命运这辆战车。

他擦了一下头上的汗,回望了一眼沟里他的村子,他家的那眼土窑洞,窑洞前的老槐树,老槐树上硕大的喜鹊窝。他想起了父亲,父亲草草地埋了。他被人从邻村的学校里叫回来,人告诉他,他的父亲死了。父亲已经被装进一个薄薄的柳木棺材里,柳木板湿漉漉的,泛着刺眼而悲伤的白,有的地方还往出浸水,一滴两滴几滴,像父亲在棺材里哭出的眼泪。他惊恐,他呆滞,他手足无措,他不知是叫一声爸爸,还是摸一下爸爸,他不知是摸爸爸的脸,还是摸爸爸的手,他愣愣地擦了两把泪。

父亲走了,窑洞里的人在不断减少,母亲领着三哥走了,三哥没再回来;母亲领着五弟走了,五弟没再回来;二哥看见这种情况,出逃了,后来才捎信回来,说他跟部队走了。

他看见,母亲是那么焦灼烦躁,担惊受怕,六神无主。粮食被全部拉走了,衣物被全部分了,这个家里只剩下炕席和简单的几件炊具。很多人兴奋的从他们家拿东西,关系甚密的亲戚朋友不敢接济他们家一口粮食,甚至不敢和他们说一句话。沉默寡言的老大,每天都是挖些野菜归来,村里没有人敢跟母亲说话,母亲自己也不敢说话,三个人的眼里常含着泪,三口人在这孔沉默的窑洞里沉重地生活着。

父亲在世时的一切平静美好全没有了,一切都虚幻的存在于黄土中,一切都呈现了一无所有的苍白,一切都那样死气沉沉安静的可怕。

他的泪和着汗流了下来,他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小心地伪装自己的伤悲,不让母亲看见。他把泪和汗甩在了黄土的小径上,甩在了小道边不知名的野花上,他看见泪和汗在空中透亮仓皇像流星一样划过。他的破鞋子一脚一脚的坚决地和这个小山村告着别,鞋子里是昨天或者前天,抑或是前几天灌进去的黄土,村子里的黄土,黄土地上的黄土,他要把这些黄土带到县城,陪伴自己的脚。他又看了一眼自己家的土窑洞,那个家,一时间,他生起了恨意,恨这个家不成个家,恨这个家不能容纳他,恨那些见死不救的亲戚朋友。

一只鹞子在他们的头顶盘旋翻飞,一阵风吹开了他的衣角,一朵山丹丹花在他的眼前开的正艳,一只斑斓的蝴蝶在山丹丹花前蹈舞欢嬉……

他走着,坚定地走着。他的心已经飞进了小县城,他的行李已经飞进了小县城,他像鹞子一样将落在一个新的栖息地,他像鹞子一样寻找一次翻身的机会。

……看着这个人头攒动、人欢马叫、人丁兴旺的景象。姨夫心里升腾起的是幸福,而不是愁眉不展;是奋斗的动力,而不是沉重的负担;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而不是对前路的迷惘。

这个年轻人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

八十年代初,外爷在这座院子里去世了。就在我们睡过的炕上,他静静地躺着,他经历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的苦难从他眼角的最后一滴泪中流出。这位78岁的老人,经历过三个朝代,曾穿过长袍马褂,剃发留辫,曾四十余年一直耕种土地,他是中国士族的余脉,又是中国农民的典型,他秉持着传统思想希望有子嗣承继血脉,他希望能躺在自己的房子里静静地等待死亡,他希望能躺在自己的炕上默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多少老人的愿望!微薄的希望,这就是中国一个老农微薄的希望,甚至可以说一生唯一的希望。

外爷回到县城后,曾经几次到他的祠堂院探访。祠堂院已经荡然无存,被一个新建的、叫广播站的单位占据。一切可供回忆的东西都没有了,连参照物破砖烂瓦都没有。他落寞地、心寒地、酸楚地背着手佝偻着腰往回走。从此他再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他的内心里还是想回到那个他人生的出发点,但是不可能了,新的社会把旧的家族删除,也把旧的院落屏蔽,把关于一切旧的回忆隔绝。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他还想,他是彻彻底底回不去了。他虽然躺在自己的房子里,这里却是他生命的异地,灵魂的他乡;他虽然躺在自己的房子里,这里却放不下他的心,容不下他的梦。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他轻轻的用手抓着自己的炕;他轻轻的咽了一口气,他轻轻的用眼睛巡礼了一遍自己的房子……

多年以后,我曾到外爷住过的村庄探访,带着景仰的心情,专门去看了他租居过的那孔土窑洞。窑洞的门窗已被拆去,窑洞上部的立面,由于不住人,无人进行排水管理,一大块土塌了下来,掩住了一半的窑口,一半的窑口,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落寞地张望着世界。

塌下来的黄土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株荒草,在夕阳下的微风里轻轻的摇曳,像在诉说一段往事。

窄窄的沟道,一二十户人家,小溪哗哗地流淌,天蓝的没有一点瑕疵,静的只有偶尔几声鸡鸣,沟道下湿地上的庄稼绿的流油。

这就是外爷的窑洞,这就是外爷生活过的地方,这就是外爷生儿育女的地方,这就是外爷生命中经过的地方。

我站在这破败的窑洞前照了一张相,温热的黄土,温热的炕头,温热的过往,一齐涌进我的心里。

一个人的一生,从城里到村里,从他的祠堂院到村里的土窑洞,长征几万里!从村里又回到城里,有了自建房,远征多少个四季!他的一生挣扎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挣扎在文化与乡土之间,挣扎在命运与抗争之间,挣扎在安放心与安放身之间。

何曾有归宿,归宿在哪里?

姨夫的建设脚步还在加快着。

没过几年,又在原来一丈多高石塄的基础上,加高到五丈,加高到和院子一样平,这样做增加了两间房子的面积,连院子增加了百十平米的面积,这无疑需要大气魄、是个大手笔。然后西面挨着旧房子修了两间一水的砖瓦房,沿西面外墙又修了一溜新小房,院子也大了,房子也新了。崭新的气象,让人陡涨精神。

姨夫经常对我们孩子讲起,他刚在县城当药铺学徒时,药铺老板娘有一天一脸不屑地对老板抱怨道:“这十来岁的孩子,什么都干不了,还不如打发回去。”这句话恰巧让姨夫听见。他怕被打发回村,他怕回到村里吃不饱穿不上,怕受人欺负遭人白眼,怕看见父亲的那根绳那棵树。于是这个穿着补丁衣服,不大吭气,在大家眼里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发愤认字,认识了所有的药名;炮制中药,掌握了所有的药性;拼命干活,打扫院落,一天起得最早睡得最晚。他留了下来,从农村走出,留在了县城;从旧社会走进了新社会,从一个准农民成为药材公司的一名职工,从一个村里娃成为挣工资的国家人。姨夫说这番话,是鞭策我们,更多地是鞭策他自己。

姨夫挣着工资,但是却养活着十来口人,他借有饥荒,背有外债,精打细算,一年四季都是穿一身洗的落了色的中山装。上了班敬业任劳,下了班、休息日从不闲着。他的浑身上下,似有无穷的力量,用无穷的力量要干无限大的事情。他心中无限大的事情,都是平常人看似平凡的家庭小事,他却当做大事一件一件尽心落实。他的心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望,过好日子,过的红红火火,让一家人有吃有穿。他的想望,其实是一个中国农民的普通想望。

种地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事,是他强大的遗传。担一担茅粪“吱扭吱扭”要走五里地送到地里,一到休息日就骑着自行车“哗啦哗啦”带着工具到地里,刨地、撒种、浇水、间苗、守护。秋天一平车一平车拉回来,南瓜、萝卜、山药蛋要吃一冬天,玉米、高粱、黍子磨成面。他从来就把自己当做一个农村人、劳动人、受苦人,他的身段放的很低,他从来不吝惜苦力,只要能养活一家人,只要一家人过的幸福平安。

种地之余不放过创收的机会。到河滩里捡青石,一锤一锤打成石子;大姨到药材公司切药,把药泡了,一刀一刀切成饮片;有一年种了几亩地的芍药,一大片芍药花在改革开放之初的八十年代开的艳丽无比、夺人眼目……

每年冬天,他都要去县招待所,拉一堆没人要的焦炭面子。用细铁丝筛子,筛出了拇指大小的焦炭颗粒。多少个寒冷的冬天,我们用这些焦炭面子,温暖着房子,温暖着房子里的我们,温暖着我们的生活。

自学成才,学会了中医,把脉问诊,看病下药。有时人们就去柜台上问,他顺便就给开了药;有时人们跑到家里来找,他也随时接待。都是义务,不取分文,最多来人提点水果时蔬。而他平易近人,笑脸相迎,也让他的口碑广传城乡。

为了劳作,他置办了很多劳动工具,种地用的、木工用的、瓦工用的、电工用的,拿在手里虎虎生风,他让每一件工具都不闲着。而平时这些工具都被他归拢的像兵马俑一样整齐,时不时的他都要带着一种兴奋的心情对它们检阅一番。在要拆房子的时候,他的这些工具都分送了亲友,他笑着,笑的那么勉强,那么僵硬,他口里说让别人拿,别人拿走后,他心里像丢了魂一样,他口里说放得下,其实心里真正的放不下。这些工具的离开,掏空了他生活的内容,掏空了他的心,让他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像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我至今记得最幸福的是,姨夫大多数时候下班回来都不空手,买两个烧饼、几根油条,买几颗甜瓜、西瓜,买一袋杏,或者到食品公司买个猪蹄猪下水,冬天的时候买一副羊骨架羊下水。生活总有新意,锅里总有油水,让我们孩子们总有盼头、总有甜头。而拿着东西往回走的他,走过西街,或者走过卖柴巷,走过春风,走过落叶,对每个碰见的人都报以微笑,内心的幸福,总是挂在脸上。他手里的吃食,仿佛是一根金条,或者比金条更金贵的东西,什么东西都无法比拟。幸福就是这样微小,在一天一天美好的日常中,在闪光的细节中,在一个人对家的责任中,在一个人回家路上的笑容中,在一个人想起家时心里溢满的温暖中。

我始终不能忘姨夫求人的笑脸,巴结地递上一根烟,语气里透着卑微,眼神中有几分期许。没有得到别人的同意后,腆着脸再递上几句好言,得到别人的同意后,脸上露出了欣喜。这个中等个子、长方脸、留着偏分头的人;这个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对人和蔼可亲的人;这个走在县城的路上,却时常感到县城十分陌生的人。他知道他是一名普通职工,他来自农村,他的根子是一个农村娃,他在县城里没有根,他要在县城落下根,就要低眉下眼。他不会逢迎巴结,走上层路线,但为了生活他在尽可能维持自己尊严的同时,不断的求人,这也许是他的生存之道。他奉行的是“出门人三辈小,不叫大爷叫大嫂”,是“三句好话暖人心”。

九十年代初,在表哥的主持下,姨夫家的房子又进行了大拆大建。将旧瓦房拆掉,修成了沿路的一溜门面房,和正房的小二楼。房子白瓷砖贴面,大门红瓷砖包裹,威风凛凛,气象不凡。这在当时西城墙一带是头一份,与灰扑扑的旧瓦房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正好与不远处明代史员外家的石砌二层楼相对。古代的石楼和现代的钢筋水泥楼遥遥相对,互相仰慕,暗自攀比。

姨夫家的二楼倨傲地兀立着,俯视着这一带的窑洞、瓦房、平房;也从另一方面宣告着主人家的殷实富裕。

而此次建房,全部以表哥为主,姨夫只是做一些辅助工作。他的后代起来了,他轻松了,满足了,高兴了。他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有了接班人,接续着

他的建房事业,比他建的更高、更漂亮,显示着人生的成功,显示着不仅在县城站稳了脚跟,并且有了大的发展。

这个家的一切都向辉煌行进着。

撞击还是来了。几年、几多年后的某一天晚上,院子的西南角塌了,石塄垮了,西南角是厕所,石头东倒西歪地落了一坡,石头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坡。孩子们都飞到异乡工作,花白头发的姨夫已无力、也无心重修,只草草的护了一下。

房子第一次出现这样的问题,修好了给谁住?这是姨夫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这是他建房时不会想到的事情。是的,谁是这座院子的接班人,谁是这座院子未来的主人?恍惚之间,事情就翻了一个个,严峻的让人接受不了。

岁月降临磨难。表弟媳患肝癌,遭受了人间的苦痛,三十多岁,这个院子曾经披红挂绿的迎娶了她,现在摆着几个白色的花圈送走了她。年轻生命,花样年华,美好未来,幼小儿子,一切都抛下;新修的房子,新修的家具,崭新的生活,一切都抛下。她要不走的话,可能就是这座院子未来的女主人,她可以在这座院子里活上八十岁、九十岁,甚至和外婆一样活一百岁。尽情的享受院子里的阳光,支配院子里的岁月。在未来她可以重新规划、重新建设,直到把这座院子建设的满意为止。但是,该拥有的人,她轻易的放弃了,你塞进她手里,她无奈的撒掉了。生活就是这样,姨夫为了他的房子奋斗了一辈子,对每一块砖每一块瓦都情有独钟,你取他的命他都不会放弃他的房子。而表弟媳,她宁舍弃生命,也不要房子。她是第一个不爱这座房子的人,她是第一个远离这座房子的人。她带着她的灵魂飞上了虚无的天空,回望着她的夫家,这家善良的人!

岁月又伸出了毒手。表姐生病了,一发现就是卵巢癌。在省城的大医院作了手术,气力全无的躺着回来,在娘家将息了些时日。她比我大四岁,是我的姐姐,她个子不高,智商却相当高,为人相当的精明利索,是会计行里的一把好手。自发现病在省城作了手术,她就没有再站起来。在这个院子里,有她蹒跚学步的呀呀声,有她欢蹦乱跳的笑声。她在这里跳皮筋,她在这里做作业,她在这里织毛衣,她在这里坐月子。她把她的童年、少年、青年的阳光都锁定在这里。她在这里走上工作岗位,她从这里出嫁成为人妇。没想到,她最后一次回娘家,却是躺着回来,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无望地整天整天输液打针,无奈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之花在曾经盛放的地方凋谢。娘家,再住不上娘家的房子,娘家,再进不来娘家的院子。对一个女儿来说,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她深情地看着这里熟悉的一切,她的心彻底的凉了,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尽头处繁星闪烁,星海一片……

又过了几年,姨夫、大姨带着外婆离开了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到了城市。住在一栋高楼的8层,高楼位于繁华的十字街角,白天可以看到不断头的车流,晚上可以看到闪烁的红绿灯,和那些大楼上的霓虹灯。

这座比县城大好多倍的城市,这个晋南的中心,让姨夫感到十分的新奇。他没有想到,一个从小山村走出来的孩子,在他退休之后,会住到有着几十万人口的城市里,享受着城市的繁华和富足,体验着异乡腔调和城市风情。一眼看去,山离城市很远,健步走去,哪里都是一马平川。他幸福地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转着,去这个市场那个市场转转看看,不为买东西,只为看稀奇,要把城市里的一切事物尽收眼底。似乎忘记了家乡那座幸福的房子,那座疼痛的房子。

他的诗也许永远氤氲在童年的小山村,和他亲手建起的瓦房里,而远方却带给他一个斑斓的世界。姨夫去游览山河。海南、三峡、武汉、江南,巧的是他到的都是南方,看的都是水,无数多的水与他记忆中无数多的黄土对抗着,无数的水构成了一个别人的故乡,别人生在水上,常在水里,而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着黄土味。开了眼界,他才明白,他是一个土腥味很重的人,一个人一生只有一个到过的地方——故乡。

于是,他想起了心里一直装着的,家乡的那座旧房子。

是啊,曾经的新房子,已经成了旧房子,已经闲置在那里多年了,他也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了,想起来心里怅怅的。

忽然有一天,县里要扩路,要拆西城墙这一溜房子。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覆去翻来睡不着觉,他想起了当年他高兴地拿着建房手续,在一片锣鼓声中往家走,锣鼓好像为他欢庆,红卫兵好像为他欢呼,喇叭里雄壮整齐的歌声好像为他欢唱,卖柴巷的几条狗无缘由的吠起来,好像为他欢叫,那一天的天气晴的比一生遇到过的天气都要晴,晴的让他看见了透亮的生活,透亮生活里的蜜甜。

他想起了一点一滴建设房子的全过程,半夜了他还在河滩拣石头,烧砖时连着几天几夜没有睡觉,工人们开工后,他早上五点多就要起来为工人们备好料。好多次他梦见在深山中砍木料、扛木料,不是找不到出山的路,就是又被木料砸了脚,把脚砸进了土里,脚没了,他漫山遍野找自己的脚,而把木料扛出山时,放到地下,木料却变成了脚。他想起了在这里生儿育女的艰辛,看似从容,但他的心里却有山一样的重负。

那个血红的“拆”字,在他面前挥之不去。外面的圆圈,像一个圈套将你套住,里面像一只手把你的心掰烂揉碎。

在这一溜十几家住户中,姨夫是第一家带头签字拆房的。

不是他为了表现自己,而是他做了决断,长痛不如短痛。他再也不想每天想着房子的事了,再也不想让房子的事占满自己的心了,再也不想做鲜血淋漓的梦了。他坚决地拿起了笔,笔却在他的手里有千钧重,他拿起了协议书却看不清签名的地方,他感叹着自己的老眼昏花,他用手绢擦了擦流出的清鼻涕,把笔伸向工作人员指向的地方,他的手在周围颤抖的无法准确落笔方寸之地,他拿起笔甩了甩——实际上那是一只中性笔不用甩,他拿起笔,笔尖在口上哈了哈——实际上这支笔不存在下水不利的现象。工作人员把手指头放在签字的一栏,这下他看清了手指头,准确地把笔落在手指头上,工作人员纤细的小手灵活地跳到一边,嘴里说:“就在这写。”他摸索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觉得自己像个卖国贼,或者卖家贼,把自己的家彻底断送。如果卖了,他还可以回来看一看,而现在是要彻底摧毁,把他的石头、砖瓦、木料,把他房子的一切彻底铲除,在这里平铺直叙的拓展为一条大马路。

他要亲自去看拆房。

站在房子边上,呼吸着熟悉的空气,享受着熟悉的阳光,踏着熟悉的泥土。

挖掘机横冲直撞地开来,表情生冷,冒着黑烟,像蛮横无理的黑大汉一样。挖掘机展开力大无比的手臂,扒、顶、推、挖,采取各种强力压制手段,一把把窗户撕破,玻璃哗哩哗啦无奈地飘摔落,窗框变形脱落,他的心一揪一揪;大门被一把扒到地下,曾经进进出出的大门洞,像是这所房子痛苦呐喊的喉咙,他的心一揪一揪;一面墙被扒开了,尘烟中他看见了自己修房时的身影,墙被扒倒,他看见修房时年轻的身影被埋在下面;三面墙很快被扒倒,当第四面墙被扒倒后,轰隆隆二层的水泥顶坍塌了下来,软绵绵的坍塌下来,他的心一揪一揪。他的腿像被人抽了一棍子,软的要往倒跌。

不看了不看了,看有什么用!

姨夫没有文化,不知道阿房宫是怎么被焚毁的,亦不知道大明宫是怎么被焚毁的,更不知道历朝历代的宫殿都哪里去了。要是他知道历史的挖掘机要比现实的挖掘机厉害成千上万倍的话,就会释然许多。

他往回走,步履沉重,他的人在往回走,他的魂却被挖掘机挖的七零八碎。满脑子都是那钢铁的爪子飞舞在他面前,飞舞在空中,血淋淋的挖着他的心。

他失去了魂,他谁都没有跟说,他确实是失去了魂,变得魂不守舍,变得彻夜难眠。

有好多股邪气集中在他的肚子里,他五内翻滚,翻江倒海,那些气在胃上找到了出口,在胃上缠出了死结,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他患了胃癌。

他心中的房子烂成了一堆,他人生的房子烂成了一堆,他的心情烂成了一堆。

在姨夫的房子倒下后,他倒下了,很快地倒下了。我们看着他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一日比一日无力。想尽各种办法之后,也再毫无办法。他有气无力却又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讲着他修房子的故事。谁都认为生老病死是自然现象,他已是70多岁的人了,去到另一个世界是他应该做的事。谁也没有联想到他心中的房子倒下了,就像人生没有了支柱,就像长夜没有星星,这会对他是多么大的打击!是多么大的伤害!

表哥在异乡为姨夫购置了公墓,也曾拉着他去看。那块两米见方的土地,要比他父亲当年在村里的100亩土地还贵。这就是他未来的房子。

他未置可否,他知道这里的黄土不是那里的黄土,他知道他是回不去了,因为他的孩子们都在异乡,因为对于故乡来说,他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一个没房的孩子,无论是在县城在村里都没有他可落脚的地方,他的人生踩在一片虚空中。

但是他的心里想回,躺在自己建造的房子的炕上,安心地闭上眼睛,埋在荒塬他父亲的脚下,眼望着山沟里他的村庄。

罢了,罢了,连他亲手建起的房子都被荡平,他临危躺在哪里有什么重要?他死去回到故乡又有何意义?活人的房子没了,死人葬在哪里不是葬?但是,他又由不得的想起房子,那有温度的一砖一瓦,那高大的门头,他的每一件用具。

他终究还是躺在异乡的土地上,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这群人越来越多,很快几年就纷纷报到住满了墓园。他们的坟墓上立着碑,碑上有名字,干巴巴的,一个生年,一个逝年,中间没有任何注解,这就是他们挤去水分简单的一生。面对这群语音不同、社会关系迥异的陌生人,姨夫的交流困难吗?他还会腆着脸给他们递上烟,向他们诉说自己来自一个小村庄,曾在故乡有一座大院子,为了经营大院怎样辛苦劳累,别人愿意聆听吗?能听得懂吗?从生年到逝年,他的一生够写一部书,别人愿意看吗?从生年到逝年,用一个波折号,还是用一个省略号?

墓园的清明节热闹非凡,平日里也是一样的凄凉、荒凉。

而外婆,坚持着活了一百岁。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丈夫、孙媳、孙女、大女婿一个一个的从她眼前消失,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她活着,活着是为了看更多的晚辈离去。她曾经说她活的是小女儿的岁数,何止是这样,她活的是所有亲人的岁数,她每多活一岁,都在抵消着一些亲人的岁数。但她每活一年就可看到更多更多的世事,理清更多更多的道理,增加更多更多的智慧。

因为很老很老,她的晚年只能由晚辈安排侍候。她亦随大姨、姨夫住在那座12层楼的8层单元里,她住在离地面30米的高空中,她悬浮在天上。她只能有时候坐着轮椅下地面看看,更多的时候她倚在窗户上看着地面。有些眩晕,车跑的飞快,人走的很急,红绿灯不停的变换。一切城市都是一副急切的样子。

对于停留在记忆中的她,这一切一切显得无关紧要,连死都无关紧要。要慢慢的等死,要慢慢地过滤以前的事情,要把一生的风浪化作守口如瓶。

她的人生最后的十年就是在这空中悬浮着。饭不用她做,事不用她干,睡觉吃饭,吃饭睡觉,两手空空,两眼空空,沉浸在无边的回想中。她的乡村小学,清脆的铃声,朗朗的读书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她的乡村窑洞,白天两个女儿,环绕膝前,欢笑声声,夜晚山籁俱寂,如豆油灯,批改作业。她的县城的房子,住了几十年,听说拆了,她连看都没有回去看过,拆的让人好心疼,想起来就心疼。

然后不知不觉间就变得糊涂痴呆,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记不清现在的一切,不知道未来的一切,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别人是谁,不知道自己身处何世,像一台始终在归零状态的计算机。没有表情,没有意识,最后不能行动,不知吃喝,昏昏沉沉,鸿蒙一片。她连我也不认识了,她曾经抱过我、背过我、爱过我、亲过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我,现在却不认识我。也许她的爱深沉的足以压垮她,她抛下了她的所爱,像大海里的大鱼,让小鱼畅游觅食,自己去讨生活。她沉在没有波涛汹涌激流涌动的海底,准备涅槃重生。

记得临去世那年,给外婆过生日,把她用轮椅推到饭店,轮椅里她干瘦的身体蜷缩在一角,头无力地耷拉着,阳光、街景、人流对她都成为一堆无用的东西,丝毫不能触动她的心灵。到了饭店包间,从买来的生日蛋糕上,取下了寿星帽,给她戴在头上,她依旧是无力地耷拉着脑袋,眼睛空濛地不知看哪里。脸上的老年斑耀眼的像一页页史记,手上的青筋错综复杂的像迷宫。有时不自觉的流下哈喇子,这不是她以前文明卫生的样子,但她也不觉得不礼貌。给她喂饭依旧是无力的张嘴,甚至连嚼食物的力气都没有,食物在口中长时间的停留着。寿星对她有何用?寿星的意义对她有什么意义?寿星帽的鲜艳与她花白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寿星帽的王冠与她这个女王没有半点关系,她是岁月的女王,但她依然难挡岁月的侵蚀。

她已记不得来时路,当然也规划不了自己未来的路。那个叫寨子河的土窑洞,那个西城墙13号的院子房子,她住过的、爱过的、为之付出过的院子房子,她想不起来了,她实在是想不起了,她连她的女儿、外孙都想不起来了。衰老的风,把她的记忆刮走了。她成为悬浮在空中的一颗行星,不知所来,不知何往,不知是向时间前进还是向生命倒退。在悬浮状态中,她失去了对陆地的使用权占有权,失去了地气的滋养,失去了对生命肯定否定的权利,

她老去在异乡的一座8层高楼上,她离自己的故乡很远,她离自己的房子很远,她离地面很远。

灵柩回到故乡表弟的一处院子里。西城墙13号已经不存在了,西城墙也不存在了。用她的退休金建设起来的那座院子,已经不能盛放他的灵魂,更不能盛放她的肉体。所谓的寿终正寝,在几十年的变化中已经模糊不清语焉不详。你生在这里不可能直至终老死在这里,你建在这里不可能永久的立在这里,你已成为一个游魂,游走在这个世界,或者游走在广袤的宇宙中。

后来我想,也许她要一直生活在自己的院子里,每天在院里活动活动,晒晒太阳,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时的有亲戚走动,前来问安闲话,再不时的去自己的熟悉的鼓楼下、大街上看看转转,老屋不停地给她生命的力量,老景不停地刺激她的记忆,老人不停地带她走进社会,老话不停地让她联想过去,也许她不会痴呆,或者至少可以延缓她的痴呆。

她失去了地气的滋养,失去了熟悉环境的呵护,失去了更广大的社会关系的问询,被孤零零的托举到高空中,像高空中的一个孤塔,与天语,天更高,与地语,地遥遥。极目望去,故乡在离她两百里的地方,山何其巍巍,水何其迢迢,两百里似两万里,似南极北极,更似浩瀚宇宙。

一切都过去了,我的亲人们走了,我亲爱的房子拆了、倒了。

每当走在这条马路上,我放不下脚步,生怕踩疼路下面的房子,生怕踩到亲人们的目光,生怕踩疼院子里的笑声。

我终于明白,老天留着我,是给我以使命,用漫长的时间,打捞这房子里的故事,为房子写一首挽歌,为失去的亲人们留下人生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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