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农挎着他的果树剪,冒着热气,从他温暖的窑洞里走了出来。
年未走远,鞭炮红色的碎屑,散漫地在院里晒太阳,鞭炮热烈的味道,依然弥漫在小村的上空。年让沉重的村子,变得轻松。
村巷里,尚无人迹,人们睡懒觉,或才起做饭。一缕一缕的炊烟,结成村庄庞大的叙事。
小狗紧跟着果农的脚步,这只怕把主人丢失了的小狗,或怕丢失了自己的小狗,执着地咬着主人的脚步不放。一会,四五只小狗亲昵的跟上来,承欢着这只黄色小狗,它像一轮皎月,被星星们拱卫着,忘记了来时路和去时路。
“小狗……”果农远远地叫了一声。
深厚的黄土层,无边的黄土塬。
果农的生命里有黄土的记忆密码,他的脚在黄土路上越走越有风,他迎着风,嗅着风里黄土的味道,熟悉的味道,就像要去见一个远方的亲人。
在梨园边,他深情地望着自己的梨树。想起去年丰收的场景。想起妻子给他热的昨天的一碗水饺,猪肉萝卜馅的,打起饱嗝还有惬意的回味。想起儿子带回的儿媳,这是他们结婚第一年在家过年。想起也许明年抱个大胖孙子……梨园是他讨生活的地方,是他们一家人的衣食父母。
他感激地望着自己的梨园。这是他大年初二就来到梨园的原因。
残雪蛰伏在梨园的垄沟里像一条条白龙,寒风从果树剪锋利的刀锋上掠过,寒意从一把果树剪瞬间贯穿了果农全身,寒风把果农棉衣里的许多温暖挤走,果农不禁瑟缩一下。
梨园口有个放工具、供休息的小屋,土墙夯就,泥抹屋顶。门贴大红春联,上书“树树壮树树硕果,枝枝旺枝枝玉露”,喜气还在,希望浓浓。这里种的梨叫玉露香梨。
果农毫不费力爬上了树,料峭春风晃动着树枝,也晃动着他的身体。
一把有思想的果树剪,游走在早春的梨园中。
在买下这把果树剪时,果农苦读果树科技之书,四处参加实地培训,像孔子牛车追问、游学诸国。总结了无数经验教训。
他的果树剪是经书,是律书,似一个传经布道的人。他的果树剪是得了道的,修炼成的。每棵树上的粗枝、细枝,长枝、短枝,干枝、旁枝胸有眼熟。
“咔嚓”,果农挥舞起果树剪,在晴朗的天空中,挥舞出一道锋芒,就像华山上挥出的一支剑,毫不留情,绝意寡情,一条条枝条应声而断,哀哀地、轻轻地掉落,在黄土地上,向天的头颅匍匐在大地上。
果农在树上,攀爬于枝柯之间,一片枯叶碰落在他的头上,引起地上众多落叶的喧哗;一条在地畔的洞里冬眠的蛇感到了地上的震动;一只麻雀在另一棵树上警惕地观察着他的行动;一只路过的野兔一脸茫然,不知道一冬无人的果园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更高的空中,一只花鸨悠游的盘旋着,瞄准目标,准备把兔子当作自己的野餐;太阳接近当空,照得果农的棉衣里升起了无数温暖的爬虫。
“咔嚓”,他剪掉了树上的冗繁,剪掉了树上的虚伪,剪掉了树上的妄想,剪掉了树上一切不切实际的东西,让树回到它的本真。
“咔嚓”,他的果树剪回到了村庄,剪掉的是生活中的小人、坏人、烂人,至少他是这样觉得,世界可以更加安宁,世事可以更加清明。
这是一座历史的梨园,也是一座现实的梨园;这是一座真实的梨园,也是一座虚幻的梨园。
阳光燃烧着他的周身,目光变得辽远无比,心思游向浩茫的苍穹,果树剪愈发散发着思想的光芒。果农举着果树剪,像举着一束生命的火炬,照亮着这世界和苍生。
因此上,他担当着“翦除不义”的重任,他肩上的担子比包拯、海瑞、于成龙还重。
在人世间,在人的心灵之中,有多少荒芜的果园,需要一把有思想的果树剪修理?
果农修剪完几棵梨树,从树上跳下来。
金红的落日正从西方把辉光打向苍茫的黄土高原,这是时间简史中无数个落日中的其中一个。远处的二郎山托举着落日,落日重重地沉坠,山庄严地托举。
黄土高原在这时,显得这样的沉默,这样的崇高,这样的古朴纯厚。果农在寂静中沉默着,沉默是大地的本色,也是果农的本色。出征一天的果树剪也归于沉默。沉默里有好多心思,不说的、不能说的,欲说还休的。
一股故作轻松的寒风吹过来,几片不疼不痒的枯叶落到果农身上。这是新的一年的开始,新的春天的启幕,也是梨园有一次走进果农的生命中。手握果树剪的果农,不知道新的一年风是否调、雨是否顺,且让一座修剪好的梨园等待一年的好风好雨。
果农走在金色的辉光中,走在树行里一地的树枝中,步伐是那样的稳健,染着夕阳的华彩,像披着金色铠甲出征凯旋的将军,果树剪挎在他的腰上,一晃一晃,像一位喝了春酒的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