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舅爷叫什么名字
还有……”
“啊!这个……”
没有电话线的电话
引出比电话线还扭曲的现实
想哭,却又怕电话的那头
听出我是悲哭
想笑,却又怕电话的那头
听出我是嘲笑
只好裹着哭笑不得
任由肥大的肚子在哭笑的节奏中
抖动,再抖动
扭曲的现实
像一颗巨大的氢气球
在我的心房
直撞四壁
狠着劲地往外钻
想打开心房
任其飞天,任其落地
却又怕氢气球爆炸在荒郊野外
坏了耕地,伤了呼吸
只好邀请笔龙涂几张素描
(二)
年近八十的舅舅
曾是一位出色的木匠
十里八乡都有他的作品
好似理所应当
我们兄妹三人的童年
拥有好多木玩具
岁月,把这一切埋在记忆深处
也像一本辛酸的《历史》
很少有人翻阅
也许是我进入怀旧的年龄
情愫难抑
吹去尘封的埃土
想看个究竟
是人,是历史,还是情境
还是别有隐情
所有的一切
已经化成巨潮,一浪高过一浪
推着我,抓住人
推着我,走进历史
推着我,溶于情境
推着我,揭开不为人知的隐情
(三)
黄土高坡,林家屲
深沟大山描绘的羊肠小道
像一根根粗绳
拴住贫脊
林福顺勤劳、敦厚也诚实
注定解不开贫脊的结
三个大眼睛女儿
成天价生活在饥饿的边缘
衣服的补丁
老二比老大多,老三最多
代表她们美丽的标志
一双脚
老二比老三小,老大最小
看着不懂事的三女儿
看着受苦受罪的三女儿
看着天真无邪的三女儿
三股细绳
拧出一根扭曲变形的粗绳
林福顺查访了一家人
让三女儿仅仅能吃饱,能穿暖
做个童养媳
(四)
那年她才六岁
爸爸为她正式起名林新月
月亮,代表女性
新月,希望他改头换面
改裁了二姐的裤子
但还是少不了屁股上的补丁
小小的心儿
跟随爸爸去“逛亲戚”
一路上问这问那
极度开心
她没有注意到爸爸的眼睛
被泪水洗得发红
爸爸的手即使在平坦的小路
也是紧紧地攥着新月的小手
爸爸只是在路上没魂地走着
好几次走错了路
新月的小手被爸攥得生疼
“爸爸您撒开我的手”
没人注意到盘山的小路
形成五条平行线
向同一个方向倾斜
线上的两个音符
一大一小
奏出极度悲凉,极度苦楚的旋律
(五)
闫家岔没有姓闫的
几家大户都姓张
林家父女赶着说好的时间
如约而至门头朝南的张家
几位大人
看着怯生生的新月
像一个犯了错的人
所有的目光,从上而下
不约而同地停在新月的“大脚”上
一双没有缠好的“大脚”上
机灵的新月
似乎明白了什么
却还是在糊涂中了事
忽闪着大眼睛看向爸爸
也许是新月命苦
也许是新月命中注定
一顿饭后
新月算是在张家扎下了一生的根
(六)
无声的眼泪
和有声的哭泣
在悲欣交际中分别
眼泪的影子在风中渐渐远去
抽泣的哭声在陌生和胆怯中憋了回去
年轮旋转成椭圆
时间过去了两个365天
爸爸打听到新月
吃也饱,穿也好
可心里还是冒着水泡
想去看个心安
起了大早
揣着几分不安
准备赶上午饭的点
看一看心尖尖上的新月
眼前的新月
小搪瓷碗舔得干净
却还在端着,舍不得放下
想着,再添一勺清汤
还想着,再舔一口,回味饭的余香
爸爸看透了眼前一切
他对新月的思念
张家对新月的另眼相待
还有那条有补丁的裤子
依旧穿在身
新穿了一双更小的鞋
希望新月在疼痛中变得“漂亮”
爸爸的心,在流血
嘴唇,在抖动
千万颗眼泪簌簌地串成一串又一串
爸爸想反悔
爸爸想领新月回家
爸爸却又怕丢了男人的一诺之魂
只好吞下涩涩的泪水
任凭在心海,卷起万丈巨浪
(七)
新月总觉得
时间像受伤的蜗牛,越爬越慢
每晚息盼着
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
屋顶的48根椽子和4根檩子
粗的,圆的,扁的尽在她的脑海里浮现
白天里
和三个男孩一同下田
一双没缠好的大脚
在小鞋的“帮衬”下
跟着男孩的速度
咬着牙把疼痛悄悄的装在肚子里
擦去汗水
因为缺水,无法洗澡
留下的一道道痕
散发着浓郁的汗味
四季不同
新月的感觉没有什么两样
不是因为心儿麻木
而是同样的劳作,同样的辛苦
也许是感动了上苍
张家领新月去林家小住几天
相逢是喜,分别是悲
一家人道不尽的不舍
就连才一岁的小弟
也喜欢三姐抱着她
(八)
张家大院的四个孩子
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
却各有各的爱好
各有各的秉性
老大,少年老成
即使一件农活
他都有自己的想法
也有一颗关顾他人的心
老二,爱讲话
语言里总是充满着神秘的色彩
为人和善
绳子一样的软,却一点不弱
老三力气大
粗中有细
每顿饭都有吃不饱的感觉
经常变着法儿吃新月的食物
个头明显比两个哥哥高一头
新月最讨厌老三
也不喜欢听老二讲话
有事问老大
有时候也向老大告老三的状
张家本打算等新月长大了
许配给老三
看着老大与新月
也就从心里改了主意
也算从人性上积了善
(九)
偏远的大西北
贫穷的河东
没有能幸免军阀混战的蹂躏
连年的壮丁,充军
怨声四起
张家希望的这一天
披着迟到的外衣终于到来
一九二四年冬的那天
给新月和老大圆了房
那年新月15岁
那年老大18岁
张家恐惧的这一天
敲锣打鼓,提前到来
1925年秋的那一天
老大还没来得及取个官名
揣着奶名“耿耿”充了军
新月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该下地就下地
该调水就调水
该下厨就下厨
细心的婆婆发现了孕症
新月听着婆婆的指令
几分紧张,几分喜悦
随着月份地增大
“大脚”承受的压力和不便的行动
给新月带来巨大的烦恼
在家独处时
新月肆无忌惮的脱掉鞋子
松了缠脚裹带
让“大脚”沐浴在阳光下
大胆地畅想
“不穿鞋……”
(十)
耿耿的充军生活
在多重的思想斗争中度过
思念家人
思念媳妇
思量前程
哪个军人不念家
依靠信仰和责任陪伴在春秋冬夏
他乡的一草一木
用比较的手法呈现家乡的情思
一块长大的新月
从兄妹到媳妇
再从媳妇到恋人
完美地体现着当时的婚姻
多少有些病变
贴身的红肚兜
宛如媳妇
不知不觉地走进梦境
白天夜里,不离不弃
即使如此
他还是想在军营改变自己
想法和做法结出了果
两年后,能够回家探亲
看到快两岁的女儿
高兴得像个孩子
忘却了父亲、母亲和媳妇
闻着女儿的呼吸
醉在心里
告别短暂的28天
又回到军营
等待他的是军队长的职位
换取两年的劳役
心里少了先前的信仰和责任
年满回乡
迎接他的队伍里
又多了一位半岁的小婴儿
也就是我的舅舅
(十一)
新月暗自定义
自己是罪人
如同一个巨大的气囊
装进所有的苦
长年累月地存积,发酵
终于倾吐在这一夜
“家里的生活不算宽余
人口不断地增多
这几年的收成仅够维持生计
你在军营的吃住
可够饱,可够暖”
“军营的生活就是效劳
本想着努力
给你和孩子谋一个更好的生活
每天的演练和作战难以分辨
能够活着回来算是万安”
“姺姤之间都嫌我‘丑’
心里总不是滋味
但又说我脚底下行动快
和男人能干一样的活
一天下来脚丫生疼
你不嫌‘丑’吗”
这个夜晚
时而欢笑,时而哭泣
罩子灯
一直陪他们到鸡叫头遍
(十二)
外面的世界
给了耿耿大胆的想法
自家的大院
给了他做事的细腻
他很少说话
日子长了
他竟成了张家的掌柜
所有的家人
不光吃饱穿暖
也开始学习文化
和关注孩子们的教育
岔里人从不理解到佩赞不绝
也生出了效仿和嫉妒
好景没长
在那个夏天的夜晚
星星带走了一家人的谈笑
各自去往梦寨的小径
耿耿看着才三岁的女儿
思绪展开
三个孩子将来的画卷
小女儿莫名地哭闹
非要跟爸爸去睡
听爸爸讲《小白兔找妈妈》
也许是冥冥之中
也许是小孩有“天眼”
用尽爸爸给她所有的爱
天还未亮
鱼肚白泛着黄
平日里早起的耿耿
今天却异常安静
也许是累了
也许是逗女儿玩
新月没有叫他
好让他多睡一会儿
女儿的哭泣
也许是身边的冰凉,不习惯
也许是爸爸不跟她玩
也许是爸爸不答应,她的呼唤
新月听出女儿哭泣的异常
破门而入
没想到她进入了死人间
没想到他的爱人已经冰凉
没想到耿耿丢下了她
把所有的苦难留给自己
没想到是不懂事的小女儿送他一程
新月的天塌了
悲剧成了现实
也在苦涩中爆炸
白发人拒绝吹吹打打
不舍、疑惑、恐惧和白色
抬着棺材的四角
在哭声、哀嚎和惊慌中
出殡,埋葬
(十三)
耿耿的离去
好似带走了张家所有的福气
他的母亲因为疼儿子
便在当年的冬天
随从儿子去了永远冰凉的世界
丧母的痛还未痊愈
第二年秋天
父亲便在耕地时
被一场雷阵雨拉到沟底
再也没有回到山顶
张家二儿子在苦海中撑着
没有被风浪击倒
从浪尖上夺回属于自家的幸福
老三,在此时分家分户
为了减轻家的负担
老二怕嫂子受人欺负
硬是留下了嫂子和三个娃
岁月,治愈了伤痛也带来了苦楚
孩子们渐渐长大
吃饭成了最的大问题
连年的干旱
一次又一次地夺取人们的饭碗
张家如此捉襟见肘
一般的家庭只好饿着肚子
甚至拿女娃换一顿饭吃
司空见惯
张家用一箩筐白萝卜
换来了我的舅妈
初到张家
她颇为惊讶天底下的不同
也怜悯婆家的穷困
我的姨妈两年前就出嫁了
舅妈和我的妈妈
还有二舅爷家的小姨
在大人下田干活时
她们三人常留在家
生火做饭,打扫庭院
每个月总有一、两次
舅妈趁大人不在家
往婆家背一箩筐土豆、萝卜
还有荞面、莜面
时间久了
二舅爷提出分家
似乎动了舅妈的奶酪
把所有的怨气
都撒在舅舅的身上
一天、两天、好几年
(十四)
舅舅学会了木匠
太阳作陪
和锯、锛斧一起劳作
月亮作陪
匆匆地赶往回家的路
年复一年
受太阳和月亮的熏陶
他竟不知道疲倦
黄土高坡的山和屲
拉起细长的蛇形路
墓草饰演的恐惧
专门吓唬夜间赶路的小胆人
老匠人的经验
手拿着墨斗
大胆地经过墓地
山顶似乎离月亮很近
其实最近的还是野狼的哨卡
年轻气盛的他扛着锋利的锛斧
学一声狼嚎
哼几句信天游
管什么狼
管什么鬼
(十五)
木匠的生活
用汗水换着微薄的收获
给孩子们提供好的学习条件
给母亲安逸的晚年
也给媳妇美好的生活
可是,他的媳妇
得了一种怪病
浑身疼,蚂蚁走动般地疼
咬着发黑发黄的牙齿
在蛇形路的单架上
疼痛难忍
终究没没扛到
快满一岁的小女儿叫一声“妈妈”
那年大女儿才六岁
不明白妈妈离去意义
只觉得爸爸藏起了笑脸
二儿子三岁
只知道家里突然来这么多人
三个孩子,总喊妈妈
尤其是最小的女儿
还不到两岁
舅舅只能让自己麻木
好度过每一天
在悲痛中习惯着
迎接新的一天
直到大女儿十岁
已经学会了做饭
也学会了照顾弟弟妹妹
到县城上学却成了泡影
看着懂事的女儿
心疼到极限
白天里装着硬汉
家里家外,井井有条
晚上看着孩子
睡在炕上的温暖
听着呼吸声
泪水直往肚里咽
还不能出声
给孩子们盖一次被
心绞一次
唯有坚强,再坚强
为了三个孩子
只能永远地麻木
新月看着可怜的儿子
只能掉眼泪,不能出声
看着牙牙学语的小孙女
感慨人生难道没有甜味
还是只有她没有尝过甜味
她要表现的无比坚强
决心领好三个孩子
教他们学会坚强
教会女孩子们学会矜持
无论如何得让他们念点书
(十六)
一切似乎朝着好的方向转动
也许是转个方向,变个方位
继续砺炼舅舅的意志
把美好撕碎给所有的人看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梦魇的一幕上演了
我,以外甥的名义
采用所这种形式
继续我的素描
“和舅奶聊一聊黑红骡子”
黑驴和红马的孩子
在解散农业合作社时
走进了舅奶的家
她高兴得逢人就说
黑红骡子的长长短短
它温顺的性子
深受孩子们的喜欢
干活的能耐
是她的好帮手
天长日久,竟成了
舅奶家不可替代的一员
那年秋天
黑红骡子,用蹄子送您
去和舅爷团聚
引起了人们的猜疑
那里的玄学、迷信和推理
扭曲到我疑惑自己
黑红骡子
被舅舅、姨姨和妈妈
还有一大群孙子的哭声
吓着了,立着毛
还能看到肚皮的颤抖
您可知道
骡子做不做梦
或者,有没有预感
在您走后的第九天
舅舅要亲自杀掉它
弯曲的缰绳明摆着
它是顺从着舅舅
从圈里到后场
看到固定架、清水盆
还有明晃晃的刀子
小心脏记忆里的恐怖
催它闭上眼睛
尽管声响地宰割
在黑暗里,凭着臭觉
走到木架旁
哪来的勇气和肝胆
竟没了先前的颤抖
却是如此的镇定
眼睛还盯着
忙来忙去的舅舅
舅舅端着脸盆
红着眼眶,双手颤抖着
好像传染给脸盆里的刀子
任凭清水的劝阻
倔强地敲着脸盆边
发出叭叭叭的脆声
加剧了愤怒的舅舅
把脸盆、水还有长长的刀子
一齐泼向黑红骡子
受惊的它在疑惑中
抖落掉身上的水
看着地上的脸盆和刀子
摇了摇头
嘴和鼻子也酸了
噗------哧------
竟掉下了成串的眼泪
气凶凶的舅舅
解下骡子的龙头
用缰绳狠劲地抽骡子
再温顺的牲口
解下龙头,也要撒欢
看着远去的骡子
舅舅锁上了圈门
没有龙头的骡子
谁捡着,顺便去
第二天,一大早
骡子却在圈门口站着
像一位反省过错孩子
听人说,半夜里
有人碰见过骡子
一位收羊皮的吆喝声
在夕阳里寻觅着
舅舅听了个价儿
贱卖了骡子
可黑红骡子任凭鞭打硬拉
就是不走一步
它看着那人背上的
几张羊皮
恐惧促使着它
死也不能顺从
扫马路的扫帚声
叫醒了我
黑红的骡子
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也和舅奶没说声“再见”
(十七)
舅奶带去了好多秘密
紧节奏的不幸
没有给她机会
讲述舅爷的过去
甚至简单的姓名
时间像透明的纸,一层层
糊去了我们本该的记忆
也许,我们不承认
没给死去的人以脸面
他们便把没脸的悲伤
反馈在我们的生活中
也许,我们的生活和精神压力
致使我们没有余力
印刻本该不能忘却的
哪怕是死者的姓名
起初,我没有相信
因为没有找出任何根据
舅舅的儿媳妇
以癌症的不幸与痛苦
离开了本该幸福的生活
三个女儿
小儿子不到两岁
打响了我的耳光
这痛,撕心裂肺
这痛,天昏地转
(十八)
我拉手我的兄妹
我跪拜我的长辈
离我们已经远去的先辈
他(她)们都有名有姓
为我们做出的
我们不曾知晓
我不希望为他们歌功颂德
也不希望为他们著传立碑
只希望以自己的方式
记住他(她)们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