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井新村出发上一个大坡到东头街经过粮贸街到西小桥是我最爱走的路线,东街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路是卖沙发、家具和铁杂的店,我曾在铁杂店买过炉条买过风炉买过挡火板,铁杂店里铁锅铁盆铁火钳一应俱全,是一个钢铁的世界。走过粮贸街口,在十字街的中段最吸引我的是切烟丝和配钥匙的店,小店没有招牌,一个青砖垒起来的大铺台摆着一台有些年纪的电子配匙机,保留着岁月的痕迹,门面上像农村挂辣椒一样挂着一串又一串整齐排列的钥匙串,往里是一台循环往复的切烟丝机,咔擦咔擦把土烟叶切成烟丝,周而复始,我以前常到那里驻足观望,看着切烟丝机发呆,也到店里配过钥匙帮外公切过烟丝。从初中毕业到读完高中又从大学毕业回到小城参加工作,小店居然没变,店主还是那个长着络腮胡高高块块的中年男子,人却很友善。
从十字街到西头街是我最容易淘到宝的地方,有瓶瓶罐罐卖,也有竹编的撮箕、箩筐,晒谷子的竹钉耙,打麦子、蚕豆用的连杆,可以买到头上戴的篾帽、上山采菌的小背篓、放水果的小箩筐、放鱼的鱼篓,都是竹编的原汁原味的手工作品,有时候也会淘到老旧的椿凳和印灶君门神的木雕印字板,还有从山上采来的豆瓣兰、虎头兰、兔耳兰。家里背一袋豆子、核桃提几个鸡蛋来卖的村民,把一个麻蛇皮口袋或是一个竹提篮往街边一蹲就是一个原汁原味的土特产小店。卖凉虾的大婶每天卖完之后总是把一地的包装杯收走把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在街边滚皮蛋的小媳妇像在表演魔术把鸡蛋从一个小滑梯上一滚一个个包在石灰和锯末里,街头吆喝着卖补鞋胶的行商用大喇叭吼着:“路过的大妈大婶大哥大姐,瞧一瞧,看一看了,一二三四五六七,赛过厂里的补鞋机。”
过了十字街,县政府老办公大楼斜对面“男女理发室”旁边有一家凉粉店,专卖黄豆粉、蚕豆粉和凉面、凉米线、凉卷粉,佐料有木瓜醋、蒜泥水、香椿面、油辣椒,味道超好,我常常不吃中午饭来这里一顿吃三碗:一碗黄豆粉一碗蚕豆粉,再加一碗凉米线,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身上只带了够付一碗的钱,连帮熟人付钱的客套话都不敢说出口。在工会球场影剧院入口旁边有一家“快捷”打印店,店主是个年轻的女孩,很侠义也很仗义,我常到那里打印复印给报刊电台投稿的稿件材料,身无分文的时候记个账等有钱了再去付,她不计较,拖了一年半载才去付清,她也不计较,有的时候还少收费,心里很是感激。每到端午节,满街都是卖花人,从老县医院到西小桥的路段摆满了各种花卉和村民从山上采来的各种各样的中草药,都是山上最常见的中草药材,有隔山消、马蹄香、鸡翅根、刺黄连,卖得最多的是除晦气的炸香科叶和挂在门上辟邪的菖蒲,药农说“小病不吃大药。”逢年过节,靠写对联卖对联为生的“写字公公”颤颤巍巍提一把小凳子,一张小桌子在街边某个角落开张,大笔一挥写发财富贵人丁兴旺口气好的大红春联,也写特殊的绿色对联,“鹤驾已随云影杳,鹃声犹带月光寒”、“悲声难挽流云住,哭音相随野鹤飞”。是家里亲人去世满一年贴的,黄色对联是家里亲人去世满两年贴的,由白转绿,由绿转黄,三年满后由黄转红,渐变的是颜色,不变的是对亲人的哀思。一条街的人熟悉了常在一起“涌壳子”,不知道姓甚名谁卖铁杂的牟定人就叫铁匠,卖百货的四川老板就叫小四川,买鱼竿的湖北人叫鱼竿。从东头街到西小桥,见证了时代的变迁和一个城市发展的足迹。
在粮贸街口有家千丝店,我从那里经过的时候都会朝店里看看,店主有时候在看书,有时候在发呆,有时候在和朋友闲聊,店里颜色五彩缤纷。后来我成了这里的常客,朋友常打趣说这里是盘丝洞里面住着“盘丝大仙儿”,而我就是“至尊宝”。我常常在想这样一个场景:店里一个小男孩在做作业,有顾客来店里了,小男孩放下手中的笔问“阿姨,你要点什么?”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景象会永远和和睦睦下去。千丝店是一份传承。最初是二姨在经营后来转给三姨,起初没有铺子在街上摆地摊卖,刚上幼儿园的表妹和父母一起守摊子,累了,就在毛线堆里睡着了,热乎和保暖,世人只看到他们的光鲜靓丽,却无法知悉他们的辛酸与付出。当年岳父在乡下中学教书,岳母在四公里外的周徐冲老家种菜,每天清晨披星戴月骑着自行车到雨露街上卖,后来到雨露街上开了个小铺子,调点百货衣服来买,结果发现生意好得很,比卖菜划算多了,从此开始学做生意,开始卖衣服百货,见毛线好卖也去市场上批发毛线来卖。后来,岳父调到城里以后岳母也把生意做到了城里,从三姨那里把毛线店盘了过来,一做就是十多年,再后来家里在粮贸街口盖了新房子,毛线铺子同时也搬到自己的铺子里,装修一新的新店窗明几净,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村里的叔叔婶婶大妈大嫂赶街总喜欢来串串门“涌涌壳子”寄单车、寄摩托车、寄大米寄买到的七七八八的商品。来做客的小外公,看着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毛线,见景生情取名叫“千丝店”,本意是世间万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人之间有千丝万缕的感情,因而取名“千丝店”。千丝店是一份坚守。见过了很多店今天锣鼓喧天,鞭炮山响开张,有的几个月,有的半半年就黯然收场,“铺面转让急转”的白条子贴得到处都是。千丝店是一份寄托。考虑到妻子一直没有就业,我们结婚那年,岳父岳母商量决定把千丝店交给妻子经营,这间铺面也分给妻子使用,特别是妻弟重情重义,宅心仁厚,很关心、关照这个姐姐,不仅支持家里人的决定,工作之余还力所能及的帮姐姐打点,记得有一次周末,他还抽空开车送我们到昆明螺蛳湾国际商贸城调货。我很感激岳父母和妻弟对妻子的一片苦心,但也隐约觉得不安,似乎有什么埋下伏笔。
店里左边是一排排的织鞋子帽子的粗线,右边是开司米和织毛衣的中粗线粗线细线,品牌分为春风线、暖暖线、启发线、红豆线、九色鹿线、鄂尔多斯线,按人群分有给宝宝织的宝宝线、爱美的小姑娘织的貂绒线、适合中年人热乎保暖的半羊毛线,价格最高的是盒装纯羊毛线,觉得毛线扎人的可以选择纯棉线,编织的工艺分平针、上下针、花针等等。情窦初开的姑娘给小伙织毛衣围巾,相濡以沫的大妈给大爷织拖鞋,初为人母的年轻妈妈给宝宝织毛衣毛裤都可以在在这里买到原材料,结婚办喜事的年轻人喜气洋洋要到店里来买红色的毛线拴镜子,一针一线,一丝一缕织出人间真情。买了毛线回家,大妈大婶们坐在火炉旁边的沙发上,闲聊之余飞针走线,边织毛衣边看电视和闲聊,享受优哉游哉的慢生活。
坐在店里可以做一个旁观者,看窗外芸芸众生相,看尽世间万象人生百态,如同一个微缩的洞察社会的窗口,经常见到熟悉的人从店外走过,有时候人单影独郁郁寡欢,有时候牵手谈笑风生一笑而过。也有把车横着、斜着停在店门口的,车头差不多都快触到卷帘门恨不能把店门全堵住。我常躺在店里放在角落的躺椅上看“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无钱休入众,遭难莫寻亲”等冰凉的文字,感概于世间红男绿女过不了一个名一个利的关,一本薄薄的《增广贤文》集合了多少古人的智慧和无奈,现实却又不得不面对,凄凉而又不得不为了生存奔忙。千丝店见证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和时光的流逝。
在店里靠边的位置,没法回家吃饭的母亲买了一口袖珍版电饭煲打造了一个“微型厨房”,饭菜早早从家里做好带来,中午和晚上就在电饭煲里热一下。在从供销社退休17年之后不得不重操旧业,当过针织门市部售货员的她一天天坚守在店里,有时我们下班接了孩子也一起到店里蹭饭,三个大人一个娃娃挤在一堆,有啥吃啥,碗不够了凑上个纸碗,菜不够了就近买点“老曹卤肉”,拼拼凑凑其乐融融,千丝店也被我们戏称为“老奶牌”毛线店。妻子原计划把千丝店转型为“千丝手工编织坊”,可是看着年迈的老母亲每天在风雨里蹒跚而行为生活奔忙,家里也无法照顾,心中很是不忍。就在犹豫不定之时,一位同事的父亲凌晨突发心梗溘然长逝,看着她急急忙忙跑回办公室找父亲灵堂用的照片的场景,心里感慨良多,于是下了决心结束毛线店生意。人生无常,人生苦短,放得下名利、放得下得失也不失为大智慧。
曾几何时,千丝店是小城的一道风景线,色彩斑斓。千丝店是老街的一段记忆,是一份传承,一种情怀,一种寄托,凝聚大妈大嫂小媳妇大姑娘们的一份牵挂,一寸相思,“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五颜六色织进万家灯火,千丝万缕情丝织就幸福美丽人生。
该说再见了,挥泪甩卖的大字苍白而无力,不久,千丝店将淡出人们的视线,成为匆匆过客。如水灯光下色彩斑斓中忙碌的身影疲惫有形,舍与得、拥有与放弃只在一念之间,放得下即是拥有,没有人因为放弃而变得一无所有。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千丝店。
本文刊载于《金沙江文艺》杂志2023年第11期
楚雄州广播电台《聆听楚雄》
《龙川江》杂志2021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