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钱的男人

五十五岁的韩师傅突发心脏病，住进了ICU。女儿隔着玻璃墙望着他，妻子凌雪却看着地，面无表情。

韩师傅的嘴和鼻子都插着管子。右手打着点滴，左手夹着监护仪。他全身瘫软无力，微弱的意识像负重爬山的牛车一样缓慢前行。

其实，他现在想做的事情不是躺在这里治病，而是告诉妻女有五万块钱藏在鞋柜，塞在最下层那双八年没穿过的登山鞋里。钱上面裹了旧报纸，佯装撑鞋。

他试着抬下腿，想引起娘俩的注意。可是，他的腿好像有千斤重。他又动了下脚趾头，示意她们鞋柜里有东西，可她俩都没有看他的脚。

眼泪从眼角滚落而出，往事翻涌着来到他眼前——自打结婚起，自己就爱背着凌雪藏钱，总想留个后手，以防婚变时人财两空。可几十年了，凌雪从来没有提出过离婚。反而因为藏钱的事情，凌雪与自己不断争吵，打架也不在少数。

一天回家后，自己发现书架上的书被动过了。当凌雪说她把一些常年不看的旧书卖了废品时，自己张口就骂道：“我X你妈，你随便卖家里的东西？”

凌雪回骂了自己的老娘，两个人便撕打在一起。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一本旧书中夹着两千块钱——那是整整三个月的工资啊！

地震那一年，单位号召大家为灾区捐献衣物。凌雪趁自己不在，把七八年不穿的旧衣服捆起来，交给了后勤处。自己几天后才知道的，那时候，那些衣服已经送到灾区了。

那天，自己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抓起扫帚就打向凌雪。在一件旧棉袄的里衬中，自己缝进去了一万块钱——那是自己小半年的收入啊！自己省吃俭用，就那么让她捐出去了，连个名姓都没有留下。

后来，自己每天回家都要检查一下所藏的钱，时不时换个地方。钱绝不能放进存折或者银行卡，万一哪天凌雪偷了身份证，去银行一查就露馅了。

几十年下来，自己藏钱的技术越来越高明了，藏钱的地方越来越隐秘了，藏的钱也越来越多了，可凌雪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了。她的眼睛几乎不看自己，更别说与自己亲热了。

四十五岁以后，凌雪在枕头下面放了一把刀。只要自己接近她，她就拿出刀要割手腕。后来，凌雪坚决不与自己同房住了。

想到这儿，韩师傅在心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挣扎着想看凌雪一眼，却只看见了她头顶的白发——她正佝偻着背低头发呆。

“唉……” 韩师傅心里又叹息了一声。都怪自己，背着凌雪藏钱上了瘾。那年冬天，突然想起换下的衣服里有前一天发的奖金，自己撂下工作就赶回家了。结果，钱还在，自己的工作间失火了。因为自己走得急，忘了关电源了。单位又是通报批评又是扣季度奖。那段日子，心情糟透了，连坐在公交车上都在想挨批评的事儿，就被小偷伺机偷走了钱包。钱包里有身份证、工资卡和五百块钱。

那天回家后，一看见凌雪那张冰冷的脸，自己一股脑儿就把气撒在她身上了。

前几年，自己听到凌雪与一个男同学的闲话。手机也查了，也跟踪了多次，最后也没有找到啥证据。唉……现在想想，就算是凌雪有越轨行为，也是自己亲手把她推到别人怀里的啊！

想到这里，悔恨的泪水又一次溢出他的眼眶。如果这次能逃过一劫，自己一定把钱拿出来，真心向凌雪道歉，和她好好过日子。

他又吃力地看向凌雪，想和她的目光相遇。可凌雪正扭头呆看走廊深处，他便只看见她耳鬓的白发……

一周以后，韩师傅情况好转。在出ICU的那一刻，他急切地看凌雪的眼睛。凌雪却把头转向一边，他只看见了她后脑勺的白发。

他抓住女儿的手，说：“告诉你妈，鞋柜的登山鞋里有五万块钱，拿出来交住院费吧。”

“爸爸，你……”女儿惊讶、怨恨地看着他，说。

半个月后，韩师傅出院了。一个月后，他上班了。之后的半年时间，他把单位发的钱全部交给了凌雪。凌雪的脸上渐渐和暖起来。

然而，第七个月，韩师傅又开始藏钱了。他感觉这半年自己就像不堪一击的透明玻璃人，万一和凌雪离婚的话，自己还是人财两空。

到六十岁的时候，韩师傅已经藏了八万块钱。期间，眼看着凌雪精打细算地省钱还房贷，他都咬着牙、狠着心没把钱拿出来。

退休一年后，韩师傅心脏病再次发作。遗憾的是，这一次，他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走了。

送别韩师傅后，凌雪和女儿把他的衣物检查了几遍，确认没有东西后，便全部塞进小区的衣物回收箱。

半年后，韩师傅单位给凌雪转来一封信。信来自一个寒冷小国，信上说他们收到了韩师傅夹在棉工服羽绒间的八万块钱。说他们发现那件棉工服虽然厚却不暖和，就拆开找原因，结果发现了韩师傅的捐款。工服上有单位和姓名，他们才能回信表示感谢。来信还提供了一个账号，说以后韩师傅要捐款，不要受累把钱缝在衣服里，直接打入账号就行。

接下来，凌雪和女儿每一天都过得心惊胆战。一拨又一拨的记者来到家里采访，一个又一个需要捐款的单位和个人登门求捐。

凌雪公开了房贷合同，说她和孩子每月工资加起来六千块，要拿出五千八还贷款，吃饭的钱都得另外挣。

一个记者问：“既然这种情况，为啥一次给国外捐八万？”

凌雪回答：“不知道。”

注：此文首发红玛瑙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