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离端履门已经十三年了,多次想再回去看看,始终勇气不足,只能在心里说声对不起。
1998年8月,我完成梦寐以求的进城夙愿,从陕南山区调入省会西安教书。那阵子,我走路带风,喜气洋洋,无论谁面前都狂炫扬眉吐气的自豪。喜上加喜的是我还在端履门买了房子,老家的亲戚个个都羡慕地说:你这下住进西安市的白菜心了。
端履门与东大街交会的十字路口,曾煌煌一圈都是令西安人津津乐道、令外地人向往垂涎的名店旺铺。东南角屹立着与戊戌变法同年的老孙家泡馍馆;西南角是建于1953年的民主剧院;东北角矗立着驰名中外的华侨商店;五一剧院傲居西北角,戏迷们流连忘返,乐不思归。
若在黄昏抬眼西望,巍巍钟楼傲然挺立于浓墨重彩的夕阳中,以永不倦的姿态讲述着风起云涌的沧桑巨变。千米之间,金店林立,金碧辉煌。西北影城、钟楼书店、钟楼邮局、钟楼饭店、开元商城犹如璀璨夺目的翡翠镶嵌其中。不论任何时候,只要往端履门十字一站,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八个字就浮现脑海。
然而,顺着端履门路牌所指的方向,沿着巷子向南走,一种底蕴优厚的安静扑面而来。两侧的老院子更是幽深莫测,一砖一瓦都镌刻着明清、民国时期官宦大户的奢华。尽管这些院子早已易主,居民院的杂乱并没有遮严往日的辉煌。百年老校西安高中的读书声时不时越过墙头,把文化的秋千“呼”地一下推到世人面前。卧龙寺的钟声时隐时现,一如起起落落的人间世事。供香味丝丝缕缕,醒脑提神,让沉重的脚步陡然间轻松起来。不远处的碑林博物馆肃穆宁静,几乎可以让所有浮躁轻狂的心灵瞬间生发敬畏之情。
这么好的地段,想热闹了,一抬脚就进东大街了;想清净了,在学校与寺院走几步,或者在博物馆待上一天。可十余年来,我却没有勇气常回端履门。
2009年10月15日,拿到驾照不久的我开着新车,战战兢兢地上路了。刚出小区门往右一拐,一位骑自行车的中年妇女“哐”一下倒在车前方,发出不高的“哎呦”声。
我的脑子“轰”一下,心想完蛋了,撞上人了!我下车查看,对方距离我的车竟然有三米远。她的衣着很旧,肩袖间脱线的地方露着爬满毛球的内衣。脚上穿着布鞋,上面糊满了泥巴。透过少许没有泥的地方,枣红色条绒面料勉强可见。这装扮一看就是城外的农村人。再看她的28自行车,梁上的油漆掉了好多块,连铃盖上都锈迹斑斑。后座两边挂着两个大筐,青苹果由里到外滚落了一地。
直觉告诉我她是碰瓷的。我走过去,厉声说:“我离你这么远,哪里碰你了?你想碰瓷,找错人了。抬头看看,这周围全是摄像头。想赖我,没门!”
那女人不“哎呦”了,抬起眼泪汪汪的脸,说:“姊妹说话这难听的,你‘呼’一下扑出来,把我吓了一跳,车头没把好,栽了。早上刚摘的苹果都摔烂了,也卖不成了。”
“奇怪了,这么宽的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没有挨着你,你自己摔了,跟我有啥关系?你意思是想让我赔你的苹果?你那苹果一看就是老笨苹果,又绿又小。恐怕是卖不过了,才找茬讹人哩吧?”
我一通斥责,那女人哭得更厉害了,说不出话。这时候,一些不着急上班的人就围过来看热闹。我如获声援,理直气壮地吼道:“大清早的,我还赶时间。你想讹人,重找人去,我得走了。”说完,我倒了下车,别进旁边的车道,要走。
那女人吃力地站起来,似要拦我的车,嘴里说:“你走了,我的苹果咋办哩?”
“关我啥事?少拦我!我一天不上班要损失好几百呢,你赔得起吗?想挣钱,你找个正经门路吧!”说完,我一踩油门,把车开走了。从后视镜看了下,她气得浑身发抖,一边哭,一边捡拾地上的苹果。我心底升起一股嘲笑与得意。再一看,几个路人在帮她捡苹果,心里又沉了一下,终究没有笑出声。
那天一进办公室,我就给同事讲了这个事,感叹说碰瓷的花样翻新,让人防不胜防。下午回家后,又给家人讲了一遍。再次感喟人心险恶,没有底线。女儿听了,稍加思索后,轻声说:“或许,她不是想讹你呢。”
读研的侄女言辞凿凿:“老姑,你家小区出口与端履门路是直角夹角,有视线盲区。你肯定出小区的时候,脚底下给了油,惊吓到人家了。农村女人来城里卖点小东西,拢共也挣不了几个钱,还被你的伶牙俐齿伤害一回,你忘了你也是从农村出来的?”
侄女最后一句话像利剑一样直刺我的灵魂深处。是啊,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母亲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父亲从部队复员后,在等待安排的间隙,从商州挑一担子鸡蛋,走到西安卖。爬麻街岭,翻秦岭。那年月,哪里有高速路呀?商州到西安的班车都还没通呢。父亲当年在西安城里卖鸡蛋的情形与卖苹果的女人有什么两样?有一次,父亲在秦岭顶上滑倒,两筐子鸡蛋全碎了,他不舍满地流淌的蛋液,用手掬着喝完。此后不再吃鸡蛋,甚至闻到鸡蛋味就作呕。父亲跪地喝蛋液的窘迫又与那女人捡苹果的无奈无助有什么两样呢?
想到这里,我脸上一阵刺烧,心里悔浪翻滚。我取了一百块钱,叫上女儿与侄女,三人顺着端履门南北向寻找,又沿着东木头市、东厅门东西向寻找。我们往北找到东大街,往南找到柏树林、文艺路,往东找到东县门,往西找到南大街,又顺着南大街找到钟楼,沿东大街返回端履门。深夜11:45分,侄女与女儿左右搀着我回到小区。她俩一路沉默,我也沉默,可沉默的内容绝不相同。
那天以后,无论开车,还是步行,我都在寻找那位农村大姐,这一找就是余生。2011年,我搬至东郊新宅。2017年,又搬至北郊行政中心。期间,两次回卧龙寺礼佛,除了为至亲祈福,就是向佛忏悔,祈愿那位大姐生活向好、身体安康。
五千多个日夜过去了,我对端履门既思之如狂,又畏之如虎。那位大姐的身影时不时跳出来,将我鞭笞一顿。情怯至极。
我常常对着端履门的“端”字自省。这个字从战国开始就引申指人的品行端正,几乎所有古籍对“端”的释义都离不开“直也”“正也”。当年朱元璋皇帝规定秦王府砖城的南门为“端礼门”,官员要觐见秦王时,必须在端礼门前正冠端履,这才有了后来的“端履门”。端礼门也好,端履门也好,这个“端”字让我心生畏惧,不敢直视。长371米、宽22.5米的端履门就像一面大镜子,照得我体无完肤、无地自容。
大姐安好!恕我那一次张狂,容我用余生悔过。
注:该文获“西安因你而美·我眼中的美丽碑林”优秀征文,于2024年11月13日首发【碑林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