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摆着一盆花。
那花的枝干用胶布缠绕着,直挺挺地插进纯白色椭圆花瓶里。花瓶很高很瘦,把花根藏得温暖又严实。圆圆的花瓣就是大多数花所呈现的普普通通的样子,没有什么香味,也从来不会发现破败的残叶落在桌子上,甚至一丝丝泥土的影子也看不到。但它就是那么铺展着。有几株黄色的小花在空调的暖风下飘飘摇摇。一年一年的,大半个身体趴在桌子上,个儿高的几个够到空调的暖风,跳啊转啊,那样子仿佛在炫耀。
桌子是两层的,花瓶藏进下面这层,花枝一踮脚,花瓣就神气十足地探着头招摇。客人往往也会趴在这上面一层,有的人没有花瓣高,花占了上风,飘摇的幅度就更大了,甚至连颜色都显得更和悦些。有的人透过黄花说着话,他们把脸藏在花瓣后面,能遮挡住一部分就好。他们的身体隐匿在虚无的桌子后面。飘忽不定和距离感是最合适的面具,他们这样相互望着,看不清实际。若是戴着眼镜又戴上口罩,他们即使说话,仍旧是各怀心思的陌生人。唯一让人心起波澜的就是眼神,可惜,大部分眼神暗淡。否则,一个月了,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留下。
背对着墙,面向大厅。推门进来,两边各有一棵树。树是用盆装起来的,叶子隐约可以碰到天花板,终究显得有点儿局促。一旁的消防柜子越看越觉得火灭不了,反而是树的咽喉被扼得紧紧的。树干没有衣领,我好想替它挠痒。路人忽略掉这里的树,他们好像更能发现黄花。往里面走,近楼梯那边,五层镂空的架子上,零零散散铺着几片绿叶,鱼缸在一年前干涸了。侧棱上的蝴蝶一动不动,叶子上坠着几个金葫芦,葫芦下是打坐的小男孩,笑眯眯的,他心很静。架子后面的展柜上曾经放着泡面和面膜,如今换成酸辣粉,展柜在空荡荡的边缘徘徊。只有三个人曾弯下腰看看展柜里的镜子,镜子中的脸,总有一种窥视生活的味道。那脸是被各种酸辣粉挡着,只能从缝隙中拼凑起来的脸。桌子旁边就是被这些东西给填满,那三个人可以进来,保安因为年老有了小肚子而被拒之缝隙外。远远看上去,与大厅墙面平行的是白色的长桌。桌子对着的墙,贴着层层峦峦若隐若现的六格山水图,想着可能也是为了增添生活气息,初见时确有这种感觉。天花板上的蓝天白云,只有人们颈椎疼仰脖子时才能发现。更不用说圆形的花团,在生活气息之外甚至觉得这陈设很高雅。
桌子上摆着一盆花。
花瓶是纯白色的。桌子也是纯白色的。袖子毫不介意地蹭桌面,几天下来袖子底脏得惨不忍睹,袖子也是白色的,米白。人们不相信这种恰好,白色与白色肯定有偶然的联系,或许是肯定的联系,还没搞清楚是什么联系。可以确定的是,连每次写作业都要在桌子上垫干净的纸防止沾灰的人,也被这白色的桌子给骗了。人们初遇它,总认为桌子是干净的,放松了警惕。可惜白色是最脏的意外。花瓶的一层灰是贴身的,成年累月没有人碰,它的安静显得花瓣愈发沉不住气。但人们喜欢花瓣。桌子的白是袖底层层峦峦的山灰,像坐着时的胖肚子,一圈一圈,黑里夹白。每当新人坐进来时,桌子总是呈现整洁的面貌。两个电脑一黑一白相隔很远。客人说这电脑屏好大,适合玩游戏,其实它卡得要死。电脑的白不与周围融合,它的白是刻上岁月痕迹的,看一眼便添了根皱纹。皱纹长在电脑底座和鼠标垫上,一道一道,算不清楚它的年龄。两个电话一红一白,夹在电脑中间。桌子下藏着足够的生活物品,它的表面总那么整洁,尤其是每天早上起床时。它昼夜不停的变化着,早上定格那一瞬,又开始变化。但它不允许别人说自己不整齐。
桌子上摆着一盆花。
我没见过春夏秋三季它的模样,想来大概也是差不多的。
春天万花盛开时,黄花孤零零地守着桌子,就像是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家人,永远地趴着跳啊转啊,看不到泥土,闻不到芳香。它没有羡慕外面的杂草,他们说它们不认识,不,小黄花是主动瞧不起杂草的。那草三五成群穿进大地里,每条马路旁有专门供它们吃穿的池堂,池堂中央往往是树。野狗成日地在这里撒尿,前面隐秘的草堆里偶尔会跳出一只灰猫。猫的灰是长时间找不到家,路人放肆地摸它喂它逗它而残留下的照片。他们与猫合照,每按下一次快门,猫的白就藏得更深一度。那群撒尿的狗见过猫曾是白色的。杂草呼吸着新鲜空气,它的天地是广阔的,桌子上摆着的花在跳啊转啊。
夏天黄花也不会出远门,从没有见过伊犁的薰衣草花海,它恐怕想象不到会有如此浪漫的味道,几株黄叶溺进紫色海洋会不会窒息,这种问题它也是没心情考虑的。
它仿佛一到这里就注定和秋天的色调相配,它的黄色不是明艳刺眼的鲜黄,从没有故意要跟什么颜色争奇斗艳,连叶子也是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灰雾才敢请人观赏的。它生怕被那双眼睛喜欢上,生怕暴露在熟悉的人面前。若是生人还好,总不至于天天来看,不至于一分钟一分钟地目不转睛。仿佛是知道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似的,虽看一眼少一眼但也不那么在乎,即使再尴尬那也是按分钟计算的。熟人就不好说了。是每天桌前工作玩耍的熟人吗?还是趴着吃酸辣粉闲聊几句消磨时光的熟人?又或是每天固定时间经过的熟人,他们跟桌子上的人打招呼,然后再离开。这招呼是唠家常,是永远猜不到持续多久的。小黄花害怕的恰恰是这种招呼,它刚收拾好心情告诉自己不要理会尴尬,它像周树人的主人公那样安慰自己,“那些笑我的花是没有体会过尴尬吗,每朵花都会尴尬,我做自己就好,做孤芳自赏的美丽动人的花”。可是唠嗑的人转眼走了。小黄花心里白忙活一场不说,最可恶的是,仿佛专门跟小黄花作对,那人走之前还大声笑着说“先走啦,明天见”。吵到我的花蕊了。它曾经也置气,为什么自己长在这个明眼的角落,想看的不想看的,它全都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大门一开一合来来往往的人都要经过它,花耳朵来不及倒垃圾就塞满新客人。
我只见过这黄花冬天的样子,在每年的一个冬月里。从冷冷清清到过年,过年也是冷冷清清,但他人都是热热闹闹的。他们过春节团圆时,在白色的桌子上我离花只有一个胳膊的距离。立着的空调不断挑逗花。有几株黄色的小花在空调的暖风下飘飘摇摇。一年一年的,大半个身体趴在桌子上,个儿高的几个够到空调的暖风,跳啊转啊,那样子仿佛在炫耀。我循着黄花飘摇的痕迹,它旁边的空气像蒸好的馒头,一揭开锅溢出团团水汽。隔着水汽看马路对岸的荧光板,自动循环的大字一边虚幻着一边向前迈进。它像发疯生病似的软软的,但格外好看。这次我第一次看见风的形状,如果空调的暖风可以算作风的话。我没有看这盆花,但她是唯一陪伴我的花。故事要从一年前初遇说起,或许也可以从昨天说起,昨天是除夕夜嘛。那人又盯着花看,突然张口。他问我“这花开得这么好”,是张嘴就忘了的消磨时光的语气。我面无表情看着电脑,我好像在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没印象了,但能清楚记得身上几个器官都在批判我这种漫不经心。
他老婆眼尖“是一盆假花”。桌子上摆着一盆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