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家参军算起,我所工作过的城市不少,且都在家乡高邮的北部。因此,我每次返乡时,心中便戏称为“南归”。
在落叶知秋的季节,我从盐城驾车南归,遵从母命送她回家乡。当我从昆山执行完任务返回盐城后,已是冷风扑面的冬天!
父亲去世多年,耄耋之年的母亲独自住在乡下,我在昆山的每一天都心存愧疚并牵肠挂肚。尽管我知道,姐姐们很孝顺,时常从城里去乡下看望母亲,甚至还接她去各自的家中小住,可是作为母亲唯一的儿子,我还是觉得理应接她来我家生活才能心安。 近年来,母亲因年迈耳背,与她进行交流时需要大声说话。
周五,我处理完手中的琐事,找了一个偏僻而安静的地方,拨通了母亲使用的老年机。在与母亲近乎“吼”的通话中,我能清晰地察觉到,手机那头的老人接到儿子的电话心情非常不错。电话中,母亲的声音中气十足,乐呵呵地说:你们夫妻俩别担心我,你孩子小,上班忙,我暂时不想去盐城。我在乡下走走,活动活动身体挺好的。天冷了,你把我过冬的衣服送回家来,就行了……”
母亲在老家,祖宅遮风挡雨足矣,无需我杞人忧天。然而,母亲回老家前,我没有同意让她带走冬衣,想着她不久还会回来的。计划不如变化快,看来是我疏忽大意了!
母亲勤俭一生,舍不得把钱用在吃穿上,晚年穿的衣服都是子女买的。此前,她随我来盐城时,我帮忙收拾行李,看得上眼的冬衣被我席卷一空。如今,放在老家的冬衣大多是往年积存的旧衣服,保暖性欠佳。虽然放在盐城的冬衣未必高档,但是却胜在新衣保暖。
人老了,就变成了老小孩!既然母亲执意要在老家过冬,我也无可奈何,只能暂时就如她所愿吧!不过,母亲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先把冬衣给她尽快送过去!
闲谈间隙,母亲忽然轻叹了一口气。她话锋一转,使劲压低了嗓音,语气低沉地告诉我一个噩耗……
母亲传递的信息,使我如遭雷击。待缓过神后,我喃喃自语道:“真的?不会吧!”
周六,老天很给力,暖阳天。
午饭后,我的手机铃响,好友张先生应约而来。我与张先生相交数年,甚为投缘,时常聚在一起侃大山。他在外闯荡多年,品尝了不少南北大菜,算不上是位美食家,却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
有一次,我与张先生聊起了我的家乡,炫耀了高邮的美食。
“高邮与盐城一衣带水,皆是淮扬菜系,又能有多大区别?”说实话,我若不是土生土长的高邮人,也会这么认为。那天,我从张先生有点不屑的眼神里看出,他就是这么想的。若是做个有心人,就会发现两地的菜肴确实有区别,或者叫各有特色吧!
2020年8月,我创作的一本新书付梓出版后,赠送了一本给张先生。他从这本书中知晓高邮果然是个好去处,从此一直心向往之。我们见面时,他多次提醒我,回老家别忘了叫上他。因此,这次回乡,我特意告知。
温馨、柔和、明媚的阳光驱散了裹挟在空气中的缕缕寒意,冬天的太阳温暖着人世间,也温暖着急切南归的我。大纵湖镇、沙沟镇、临泽镇……这些沿途名镇一一渐远在我的身后,车子撒着欢儿地向着家乡飞驰而去,一座熟悉的小村庄逐渐出现在我的眼帘。
空旷寂寥、人少房多的小村庄,屋后的那条水泥路上稀拉地停靠着几辆小车。
行走间,我碰到了儿时就熟悉的乡邻,以及平时难得一见的发小,也看到了站在路口等儿归来的母亲。我与乡邻们微笑点头致意,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然而,我从他们迥异的神态中感受到了压抑,南归后的喜悦心情,从高峰刹那间跌落到了低谷。
西邻吴志明是我的本家,也是一位教书育人的老师。他获悉我快到老家了,早早地站在屋后等我归来。见了面,打过招呼后,我们一起默契地往东走去。当行至百米处的一户砖瓦结构的农宅,我感觉步履蹒跚,好似腿脚不灵一样。我见到,这户人家正在操办丧事,打小就彼此熟稔的孔先生静躺在水晶棺里。孔先生是我的发小之一,年龄稍小于我,性格仁厚朴实。少小时,我们曾经一路读书上学,一起下河摸鱼,一同畅谈人生……
早在昨天,母亲在电话中就悄悄告诉我,孔先生因心肌梗塞而英年早逝。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忽然走了,难以置信。又因多年相处之情,心中难过感情关,我倒是宁愿相信这是母亲年迈说胡话。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我在孔先生遗体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缓缓走出了灵堂,我在房前驻足停留了片刻,安慰了一番孔先生的家人。返回到屋后的那条路上,我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喟然长叹:“黄泉路上无老少!”
小村庄,我所熟悉的面孔正越来越少,而我所熟悉的名字正越来越多地被刻在一块块冰凉的墓碑上!那些墓碑上的名字,有我的许多长辈,还有一些我的平辈。在屋后的那条路上,我的脑海在不断翻腾,在时光的单向隧道里,这个曾经生养我的小村庄,会变得让我越来越陌生吗?我会是一个远方来客吗?
寒意渐起,冬天的太阳下山早,阳光悄悄地暗淡了下去。
客人难得来,一定要尽好地主之谊。母亲是个好客的老人,她催促我赶紧带张先生去城里下馆子。
母亲催我去城里,我有点左右为难,好长时间没有陪老人一起吃饭了。看着眼花耳聋、白发苍苍的母亲,我考虑了片刻,微笑着大声对她说:“妈,您别烧晚饭了,跟我们一起去城里吃吧?”
母亲听明白了,摆了摆手,摇了摇头,对我说:“我老了,吃饭越简单越好。家里有饭菜,我热热就行了,你把客人招呼好……”
正与母亲说着话,李华生的电话打过来了。他在电话里不断催促:“晚上一块吃饭,除了约你,还有同村的两位老师……”
李华生是老家的邻居,也是我同学的弟弟,更是一个重情的汉子。他打听到我要回家,在我南归的路上打电话约我吃晚饭、叙叙旧。都是知根知底的乡邻,我没往多处想就爽快地答应了。回到老家后,我的情绪跌宕起伏,竟然把答应参加饭局这件事给忘了。
我始终觉得,在外打拼的人,回到家乡后还能被邻里乡亲惦念着,这就是人生的一种莫大幸福!如此看来,这个喷香的饭局,我还是要去的。
有朋友来家乡做客,确保吃好吃舒服,我是蛮自信的。
老家的菜肴,虽是以家常菜为主,但在淮扬菜中却绝对是呱呱叫。不是我吹牛,不吃不知道,一吃忘不了。如:汪豆腐、阳春面、黄辣丁、双黄鸭蛋、芹菜炒香干、大煮干丝、红烧狮子头等地方菜肴,看似不出众,但却是宁挨两嘴巴都不松口的美食。当晚,在品尝了地道的高邮菜后,张先生信服了我讲的话,对菜的味道赞不绝口。
次日一大早,吴志明盛情邀请我们吃高邮早点。包子、蒸饺、烧麦,氤氲着热气腾腾的诱人香味。家乡的味道使得我食欲大开,张先生大快朵颐并立志常来高邮。
高邮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神居山、龙虬庄遗址、高邮湖、平津堰、净土寺塔、王氏纪念馆、天山汉墓、秦邮八景、高邮当铺、高邮明清运河故道……高邮奎楼等,人文景点众多。然而,令我纠结的是,冬季不是旅游季,还要赶时间返回盐城,我该邀请客人去何处领略这座东方邮都的千年古韵呢?好在吃饭时,我见张先生爱吃界首茶干,便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好去处——从高邮南门大街沿高邮运河大堤开车去界首镇。
吃完早点后,我们握手告别东道主,踩着古朴的青砖和斑驳的石板,以走马观花的神速游览完高邮南门大街。然后,沿着如高卧长龙般的运河大堤,驾车一路向北而去。
大运河高邮段,北从高邮界首起,沿高邮城西沿,止于江都邵伯,是我国第46个世界遗产名录。对于久违的运河大堤,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若问,这种特殊的好感源于哪里?或许深埋在我的灵魂深处!换句话说,若想去一个地方,没有太多的理由,就是因为自己想去。
在运河大堤上,我的双眸随着滚动的车轮向窗外梭巡。一片片金色的树叶随风飘落在运河大堤上,一艘艘载货的船只在运河流水里南来北往,古老的大运河与美丽的高邮湖深情地相依相偎,共同恩泽着这方富庶的东方邮都……
且行且远,何日再南归?每次南归,我都用一颗滚烫的心去使劲复制着家乡的记忆。白驹过隙,又有多少如我一般的“邮”人游子在运河大堤上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或者搭乘一叶轻舟随着悠然流淌的运河水去往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