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回不去故乡的人来说,即便只剩下一堆零碎的记忆,也会有一种温暖和幸福,从内心深处悄然渗出。
——题记
人老念旧。
进入知天命之年,忽然有一种淡淡的乡愁从内心深处泛起。其实,有乡愁是幸福的。对我来说,它只是一个忽隐忽现、遥不可及的梦。
前些日子,一位朋友发来几张图片,那是他在老家建造的房子,兼带一座庭院。电话那端,我听出了他毫无掩饰的兴奋与喜悦。他不停地告诉我,他准备把前庭后院围起来,再建一个六角亭;问我亭子该取个什么名字、柱子上是刻字还是挂字、前门后院入口处对联写什么内容等等。“退休后我就搬回来住。”他的语调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艳羡之余,作为一个且把他乡做故乡的游子,我拥有的恐怕只剩下乡村记忆了。
一
父母下放的那个乡村正是我的出生地。
父亲曾对我说,我是在一个名叫“何家汉”的山脚下降生的。出生当日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村子里涨水,把田里的打谷机都给冲走了。父母金婚纪念的那一年,我们全家回了一趟“何家汉”。父亲带着我,我带着儿子,特意来到我出生的地方。站在高处远望,当年低矮的房屋早已倒塌,淹没在树木杂草丛中。那一刻,我不觉黯然。当年人丁兴旺的村子,也就剩下三两户人家。老的慢慢走了,年轻一点的搬出去住了。我能想象得出当夜幕降临时,整个村庄的静谧。如果不是那三两户人家的门窗依稀透出的几丝亮光,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几声犬吠,简直会让夜行客误以为这是个无人村。
遥想当年,那是何等的红火。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那喜庆的爆竹声,从村头响到村尾,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最高兴的莫过于我们这些孩子,穿着一身新衣服、新裤子、新鞋子、新袜子,奔走在家家户户的大门口。谁家打爆竹就往谁家冲,为的是拾捡那些“哑炮”:就是引线燃烧一些,断了未能炸响的爆竹。哪怕有的引线就剩下不足半寸长,那也是不可多得的战利品。随后,就会来到水塘边,将引线点燃,赶紧扔进水里,看爆竹在水面爆炸激起的水花——我们把它叫作“煮嘎嘎”。
二
我的乡村记忆,大都和过年有关。因为过年,意味着穿新衣,意味着压岁钱,意味着鸡鸭鱼肉。尤其是生产队春节前分鱼分肉,整个村子的气息都透着年味。
鱼从哪里来?大队的鱼塘呀,一年一干。大人们从前一天大半夜开始忙碌着放水,等到第二天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塘里的水放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抓鱼。在我的记忆中,鱼塘里的水是不会全部放干的,所以总有不少“漏网之鱼”。小时候搞不懂大人们为何不把水全部放完,那不是可以一网打尽吗?现在想来,大人们的做法是对的,总得留些鱼到明年吧?否则明年就没有鱼吃了。大人抓大鱼,我们小屁孩就围在四周抓小鱼,居然也有不少收获。母亲有一手好厨艺,我们抓来的小鱼,在去除内脏后晒干,等哪天“开荤”的时候,一把辣椒,一把大蒜子,一把青葱,起锅的时候再洒上一圈甜酒糟,那烧出来的美味可以让我添上两大碗米饭。
村里每年春节前,都会杀一头牛,每家每户都能分上几斤牛肉。其实这些还够不上吸引力,让我们这群小孩子流口水的,是那一大锅水煮牛杂碎,就是用柴火慢慢煨出来的。大人们坐在灶前,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时不时的往灶里添加柴火。等到锅子的牛杂开始咕嘟咕嘟欢唱的时候,满屋子都是牛肉的香气。我们围着大锅,忍不住伸出手去,左捏一块,右撕一口。这时,大人就会像赶苍蝇一样把我们轰走,嘴里不停的念叨:急什么,等下家家户户都有,回家吃去。这让我们怎么等得及、忍得住呢?
除了大队里集体分鱼分肉,其实我们自己家里也是有收获的,那就是杀猪。记得我们家一年会养两头猪,年关将近的时候,一头猪卖到公社食品厂去,换来的是我们全家一年的重要开支;一头猪杀了,这一年我们就有猪肉吃了。这基本上是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标配”,所以也会是家家户户这个阶段的“规定动作”。这就便宜了我们这群“好吃鬼”,几乎吃遍了家家户户的那餐“杀猪菜”。前段时间,朋友带我们去他老家吃“杀猪菜”,我细细品尝,却怎么也吃不出儿时的味道了。
三
如果说留在味蕾的记忆更加持久,那么流淌在额头的汗水也同样让我记忆犹新。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家门口靠墙的那一排排木柴,那可是我们一根一根从山里砍下,一捆一捆从山里扛回来的。不只是自家烧饭烧菜用,更多的是卖给公社的砖厂。记得我们家的永久牌自行车、红灯牌收音机、青岛牌座钟等等,都是我们用柴火换来的。
说起砍柴,有一个画面依然定格在我的脑海:一位精壮的汉子爬上一棵杨梅树,抓住两根粗枝干拼命的左右摇摆,然后下起了“杨梅雨”,我们在树底下欢快的拾捡地上的杨梅,不一会儿就是满满一箩筐。汉子不只是一个人,好像有一支团队,他们来自浙江。上世纪七十年代,很多浙江人到我们村子里,跑进大山深处砍木头卖。他们吃住都在山里面,特别能吃苦。也许是他们呆在山里有点寂寞吧,对于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很是欢迎,在帮我们摇下杨梅雨之后,还带我们到简易的住处,每个人舀上一碗浓稠的大米粥,虽然没有任何佐料,我们一个个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好客的浙江人笑眯眯的看着我们吃完,似乎比我们还觉得香甜。
随着父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我们举家搬进了县城,后来我又考到外地读书,定居在一个远离故土的城市。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总在心里默默问自己:那个叫着“何家汉”的出生地,那个叫做“白竹村”的小村庄,算是我的故乡吗?我还回得去吗?
因为,除了记忆和回味,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