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静下心来想写一些东西的时候,我发现我真的老了,我荒凉已久的笔轻轻地犁开素白的信笺,像一只惊鸟用尖喙犁开沉沉暮色中的海面,许多的鱼在平静的海面下惊慌四散,我尖尖的喙秃了,我锋利的爪子钝了,我一次次俯冲,我一次次扑空,我什么都写不出来……
大脉村拆迁了,我的小东庄没了,小东庄没了以后的这些年,我追悔莫及。我多想再去亲身感受一下疑似当年的清风朗月,再去亲眼瞅一瞅那几过秋风的老街旧巷,再去亲手扪一扪每一块青砖碧瓦的昼暖夜凉.……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些年我常常在梦里被措不及防地跌进记忆的深渊,跌进我日思夜想的小东庄。梦里姥姥的老屋还在,门扉紧闭,门前的三棵杏树还在,满地树影婆娑。我仿佛一口热血扑上胸口,不敢呼吸,不敢走开,不敢醒来,我知道我一醒,这一切都会消失。我在那里被时光惊醒,也与时光对峙。只想踉踉跄跄扑上去打门——“谁啊?”“是我!”一抬脚迈进门槛,就可以回到我的童年,回到姥姥的身边,回到小东庄,回到我挚爱的那片热土长天。梦里一枝寒叶,不知多少秋声……
在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姥姥故居的门前就有三棵杏树了 ,他们枝干嶙峋,枝叶繁茂。这三棵杏树的年龄有多大我记不清,应该是我妈出生的那年种下的,我妈的乳名就叫杏子,老屋、杏树、姥姥,贯穿了我整个的童年时光,寒来暑往,我们相依为命。
老屋的北面是一片茶园,荒木,草丛。 茶园向北,只有一户人家,在略高的台阶上面。只一户,却不显得孤单,也不显得突兀,里面住了一个老婆婆,常年不见人进出,再向北,便是出村的路口。
老屋向东还有两户人家,新建的瓦房,住的都是年轻夫妻,我跟他们不熟。老屋的南面一排也是三户人家,向东依次是二舅家,二舅的邻居家,二舅的又一家邻居 。
再向东是一片空地,堆了柴草,干的猪粪,也长满荒草。即便野草蓬勃绿意盎然的春夏季节,也会从草隙中露出枯木腐朽的枝干,他们说那些荒草里面有一口枯井,大人叮嘱过不让靠近,从此我每次经过,总有一种败落阴森的感觉 。
顺着小路向东向南拐一个弯儿,再向东向南便是大街了,大街向东有两户人家,也是在高高的台阶上。大姨家在最东头。大街向南穿过一条石板路,有一口水井。那些年,全村的人都在这口井里汲水,各家各户排着队去汲,粗壮高大的农家汉子,扁担在肩上颤着,脚步也象打着鼓点,水在桶里漾着细小的水花,水花也随着步点和扁担的颤动荡漾的很有规则,像一朵洁白的花不停的盛开闭合,偶尔有水花细细的溅出,石板路上便常年湿滑,冬天会结清洌洌的冰。
姥姥生的娇小细弱,一个人也担不了水,我俩常年合作,每次硬硬的扁担搭在我的肩上,都觉得整个人生马上就要被压塌了。我的脚在湿的石板路上不停的打滑,一步三喘,和姥姥的步调好像从来没有合拍过,水便在桶中猛烈的击打桶壁,溅起巨大的浪花。不出意外的话,回到家一桶水能剩半桶,如果出意外,那就是我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巴……姥姥可怜我,摸摸我的头安慰我:这些做饭差不多也够了,等你舅哪天有时间了,给咱们挑满缸……但我实在不记得我舅他们哪天有时间,哪天才能给我们挑满缸,他们都分家单过了,挑满缸的日子越来越少。
我经常在三棵树的缝隙中去偷窥二舅家的厨房,房子依势而建,二舅家在坡下面,厨房的窗正对着三棵杏树。好像也没啥好吃的,但并不妨碍我时不时掂起脚尖去窥视一番,如果没有好吃的,就感觉兴味索然,如果有好吃的,也不过默默地大口大口吞咽口水,口水猛烈的时候,会把喉咙打的咚咚响。
每年岁暮春醒,杏树的枝头便开始打细小的花苞,叶子还没有出来,枝条变得暗红,花苞也是暗红色。等花苞慢慢膨胀到绿豆大小,便兴高采烈地折一枝回家,放在盛满清水的瓶中生养,时不时去瞅一眼,虽是人花两无言,但彼此间情意深重。想他们在某个深夜噗地打开,花香四溢,像盛装的女子,娇美动人。等屋里的花败了,屋外的花便陆续开了,等花期过了,叶子也慢慢伸出细嫩的苞芽。四季更迭,循环往复。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再没有比三棵杏树更好的消暑胜地了,昏头胀脑的夏天在树下睡到晨昏不分,阳光透过细碎的枝叶扑打在脸上,把梦境搅动的光影斑驳。偶尔细雨后的黄昏,一只大鸟路过歇脚,急躁不安的在枝叶间跳上跳下,搅得枝动叶摇,洒我一身水。我们互相对峙,他想赶我走,我想赶他走,总有一方耐不住,悻悻而去 。
我自小便是一个安静的孩子,太安静,偶尔会悄无声息的消失掉,放在哪里都让人放心,又都不太让人放心 。姥姥常常掂着小脚满街找我,叫我的名字,喊我回家吃饭。偶尔我躲在大姨家空的面缸里看书,都是青春期的表哥拿回家的黄色刊物,看不懂,因为认识的字不多,但这样津津有味的可以看一天,中间不吃不喝。天实在暗的什么也看不清了,从面缸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回家,不记得有没有挨揍,应该不会,姥姥不习惯打孩子,一味娇纵。
好像我从出生便被撂到姥姥家,姥姥怕我想家,总说3岁就可以回家了,可3岁时我有了小妹妹,姥姥又说上学就可以回家了,可我没上过幼儿园,我们村的小学不要我。其实我也不着急回家,在我心里,姥姥就是我妈,小东庄就是我家。我三岁时她教我认识鞋的左右脚,我学三个月。我四岁时她教我自己穿衣服,我光着身子就跑,我长年赤脚,不梳小辫,可能连脸也不洗,我记不清了。偶尔我爸接我回家,我妹妹满炕在爬,他们说大老虎,她便学大老虎的样子咆哮,他们说小巴狗,她便学小巴狗汪汪叫。我妹妹长的圆滚滚胖乎乎的,无论叫大老虎还是小巴狗,都显得特别可爱。我瞅瞅自己,细胳膊细腿外加大肚子,如果不像猴子,只能像只大蚂蚱,不管叫什么都挺难听的,那个家我就不爱回去了。
可是人生总有后来,后来姥姥没了,我假期一个人跑很远的山路去看她,摘了大捧大捧她喜欢的花花草草放在她的坟前,然后偎着那个土堆儿睡一觉。
后来小东庄也没了,朋友发来拆迁前的照片,迂回曲折的光影里,到处残瓦断垣,破旧的门扉,残缺的窗户,废弃的瓦罐,满院子的荒凉,处处庭草无人随意绿,家家空梁落燕泥……我没有哭,也不想说话,沉默,自持,内耗,成年人的坍塌,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
时至中年,我依然做个小女孩的梦,在梦里,我感应着血脉里香火情重的遥远召唤,一次次回到小东庄,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每一片瓦砾,每一颗石头,都在梦里被我用手一次次的抚摸,用脚一次次的丈量。那座老屋让我变成一个时光的匠人,不断修葺记忆被冲毁的围墙。坚守属于我和姥姥的那一小块独属于我童年的庭院,狭促灰旧却温暖厚重。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我那被尘世烟火熏旧了的瘦弱的姥姥,一直陪我坐在门前,坐在三棵杏树下,把对未来的憧憬,用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纳在我的鞋底和肚兜上……
一朝得失翻寒暖,风自今宵去后凉。
小东庄之后,世上再无小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