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在装卸队的日子
我相信蝴蝶效应。
因为一个远在云南女知青的猝死,由这个导火索逐渐演绎了一场全国性的返城风暴。虽然当时我对这个事件一无所知,虽然距离超过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但是我也随着这场风暴从农村返城了。
那是1979年的秋季,和当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一样,又迎来了返城的高峰。不同的是下乡的时候敲锣打鼓,轰轰烈烈,而返城的时候却是默默的离开,悄悄的回城。
“他妈的,下乡的时候敲锣打鼓戴红花像参军打仗,回城的时候怎么感觉像当俘虏被遣送回来似的呢?”。我们几个从不同的地方返城的朋友在工农兵饭店庆贺,张胖子气呼呼的喊着。
“瞎嘚嘚(东北地方话,指多余的话)啥呀,能返城还在乎什么形式啊?你偷着乐吧”。那个下乡到先锋乡的知情反驳道。
酒桌上大家都羡慕我,说我户口下乡了人没去,当民工还挣了不少钱,下乡挣钱两不耽误。
我们从下乡聊到返城,从现在谈到未来,一谈到未来大家大眼瞪小眼的又都懵圈了,因为我们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有两种方式,我大哥、二哥是属于支边生产建设兵团的知情,而我是插队落户的知情。
1975年的春季父亲和我谈话:下乡运动很紧张,单位领导找我谈话了,咱家必须还得下乡一个,否则我的工作都要受影响,你姐是个女孩子怕吃不了那个苦,你考虑考虑能不能下乡?
大哥、二哥都下乡了,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已经十八岁的我似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了。
从下乡这个角度讲我还是幸运的,为了应付上山下乡运动,我的户口下乡了,落在了本地城郊公社铁西大队,但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铁西大队在哪里?一直以农民工的身份在外面打工。
我们当地的铁路部门和全国一样,把本单位下乡到各地的知青返城回来了,但是却没办法解决工作。
其实解决问题是需要压力的,压力大了突破口自然就挤出来了。
这时候正值铁路运输比较繁荣,铁路装卸作业所的装卸量很大,所以成立了一个以小集体形式的铁路青年装卸队,反正是小集体,也没什么指标控制,多几个也不多,少几个也不少,这可倒好,来的不仅仅是返城的下乡青年,还有社会青年,及刑满释放的青年和一些散乱杂人,简直就像收容所,小集体是个专有名词,什么编制也没有,什么待遇也没有,自负盈亏,是当时街道都可以办的最小的企业,和临时工几乎没什么两样,愿来不来,愿干不干,没人管。
当时的企业分为国营,大集体与小集体三种形式。
不仅仅是我,小集体成立的那天大家都没有乐模样,但也不是很痛苦的样子,必定守家在地的比下乡强多了,但是这个小集体令我们一脸茫然,你说没工作吧,铁路车站把我们这些铁路子弟组织起来了成立了小集体,好歹也算是一个正式工作,你说有工作吧,和临时工区别又不大。
我们这些人好像不想来,不来又不行,来了又不知道干什么,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的确,谁都知道装卸工是干什么的,无论地方还是铁路再没有比它更累更脏的活了。
我十六岁辍学外出打工,75年下乡变成了农民工还是打工,到现在已经6年了,在林场栽过树,铁路大修队修过铁路,当过油漆工、保温工、钢筋工、锅炉工,期间滥竽充数也当过一段瓦匠,当然了,干的最多的是什么活都干的力工。可是,可是现在却要干还不如临时工的装卸工,我沮丧极了,实在是不愿意来这里,还不如继续干我的临时工呢。
没办法,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你不愿意干的事情,但是必须得干。
我返城了,户口档案已经被分配到了这个小集体,不服从分配就有可能变成“黑户”,那可是没有身份的象征。
为了有个身份,为了将来,我真的不知道将来在哪里,所以很无奈的去那个我不愿意去的小集体装卸队。
“妈的,所以的苦难都来吧,不就是又苦又累吗?扛甜菜的活我都干过,还有什么苦能超过它?我就不信能把我累死”。我好像和谁赌气似的心里恨恨的骂着。
“妈的,学不成医生誓不为人,一定尽早脱离这个苦海”,我暗暗的,不止一次的咬着牙狠狠的继续下着决心。
如果说扛甜菜是我学医的原动力,那么小集体装卸队这个又脏又累的工作便是学习加速器。
在后来装卸的日子里,我随身带的只有两种东西,一是装卸最常用的大板锹和一本中医药书。
我们这批没有知识的下乡知识青年转眼间又变成了装卸工。当时在我们这些人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下生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就下乡,返城没工作”。
谁说没有知识?这二十个字的顺口溜言简意赅,还挺押韵,真实的反映了我们这一代人坎坷的经历,看来什么事都不能一概而论。
卸水泥
紧邻着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便是铁路街,铁路街往北几百米的尽头就是铁路货物处的大门,在计划经济的年代,一座城市所需的外地物资几乎都从这个大门里出来。
在货物处办公室后面给我们腾出了一大间房子,里面安了好多上下铺的铁床,还有行李,这就是小集体装卸队的全部。车站党委派来三个有装卸经验的人,一个书记,一个队长,一个派班员,他们连个办公室都没有,在我们宿舍坐一会,跑到外面站一会,那表情比我们还难看。
女青年不安排夜班,除非有整列车卸不过来的车再通知她们,后来女青年都被分配到车站的第三产业干活去了,有的是宾馆,有的是饭店。但是这些人身份被烙上了小集体几个字,不仅仅是退休没有改变,就是死了也是小集体的。
我清楚的记得有一次我去距离很近的另一个城市看望一个哥们,他悄悄而又婉转的跟我说,你不用说你是什么小集体装卸队工作的,你就说在铁路部门上班就行了。我脸一红,半天没说出话来,坐了一会连预备好的饭也没吃,胡乱编个理由就走了。
后来那兄弟一个劲跟我解释:咱们是哥们,我怕那些工友不重视你,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后来我也知道,那哥们为他的面子同时也是为了我的面子才让我说工作单位是铁路部门的。
参加小集体装卸队的工作,我们班组第一车卸的是水泥,而且还是晚上。我们这里有不少人是铁路装卸工的子女,他们对装卸作业比较熟悉,其实也不用熟悉,能打开车门就行了,往下卸货是不需要技术的。
这是一个六十吨的盖车,而且只能一侧卸水泥,车门子被打开后,车里的水泥摞得太高,下面的人根本就够不到,有人爬上去往下掀了十几袋子水泥,那时候水泥袋子是几层厚牛皮纸的,那经得过这样的自由落体啊,“噗通,噗通”下面顿时像爆炸一样,水泥面子四起,灰尘飞扬,呛的人直打喷嚏。
装水泥的盖车中间对应的前后有两个门,如果装水泥和卸水泥都处在同一侧就不会出现上述的情况了,因为装水泥到最后门口会留有空隙,卸车的时候也能上去人。
上去两个人连拽带挪只几下子一个水泥袋子台阶就出来了,我们一个接着一个上台阶,能够着的自己拽下来的,是连夹带抱或扛的把水泥袋子往七、八米远的地方一字排开的“噗、噗”的扔,不一会水泥垛就起来了。等我们够不到水泥袋子的时候,车上便能上去人了,无论是盖车还是敞篷车,卸堵车门的货物我们叫掏车门子。掏开堆积在车门子的水泥后,车门口左右两个方向,一侧两人负责搭肩,其余人扛水泥,一个班组分两组人马卸车,开始扛一袋水泥都嫌太慢,直接就一起扛两袋。
落肩,码堆就是看准了地方,一歪肩膀再一耸肩两袋水泥便被抛了下来,最开始直接落地的被摔坏了好多,总觉得有些可惜,甚至有些心疼。要知道,在我们还在脱坯垒墙的时候,水泥也算是比较稀缺的建筑材料了。但是大家都这么干,我若轻拿轻放必是另类,再者这玩意也不是轻拿轻放的玩意啊,所以时间长了就麻木了,后来便理直气壮的把肩上的水泥往地上扔。后来有些人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因为得到了甜头。
原来货主把水泥或者白灰从货物处运走,因为都是公家的东西,剩下散落的水泥面子便不要了,我们有的人便小心翼翼的把水泥面子扫成堆装进丝袋子里,用自行车甚至手推车倒腾回家去搞小建筑。
这是铁路货物处装卸场的一个潜规则,叫“扫货底子”。后来我也找了一个叫贾三的工友帮忙扫了一手推车水泥面子,给我学中医的师父送去盖房子了。
铁路运输没有白天晚上之分,而且是有时间限制的,一般的来说,装卸火车只给几个小时的时间,时间一到,调车员领着调车机就来取空车皮了,到时间货物还没有装卸完,耽误列车编组,扣钱不说,事就大了。
白天干活还可以,毕竟我们年轻力壮,可是在十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寒夜,特别是后半夜冻得“鬼呲牙”的时候,年轻人睡的正香,领班的公鸭嗓子大喊一声:“来活了,四车水泥,西边数第一个、第二个是一班的,第三个、第四个是二班的”。喊完了,又补充道:“抓紧呐,四个小时来取车啦,晚点可要扣钱的啊”。
我们一个个懒洋洋的从上下铺中爬起来,一边咒骂着偏偏在这个时候给我们送车,一边穿上冰冷破旧的毛衣、秋衣再套件工作服,外面还要披件棉大衣。干活的时候把棉大衣一脱就可以了。
敞车卸水泥还好一些,因为车门子多卸车就方便多了,先用石头一类的硬东西把两侧多个车门子的门销向上砸开,另一个人上车用绳套套住车门的锁柱,下面的两个人用力往起抬,抬到一定程度时再用锹往上顶,这时候上面的人顺势把绳子往上用力一拽,然后用特制的连接器把车门固定好,等到把两侧八个或者十个车门都打开就可以卸水泥了。
每次卸完水泥,我们都成了“灰人”,即使是与帽子连在一起的垫肩也无济于事,水泥面子弥漫起来是无孔不入,脖颈子里面就不用说了,裤腰里,脚脖子里,甚至裤兜子里到处都是,粘在手和脸的地方是干水泥面子,而从各个隙缝渗入的水泥与汗液一混合便成了混凝土。特别是擤鼻涕时,使劲一用力,婴儿手指头一般粗细的两管和好的水泥柱就被喷射了出来。
几十人卸完了水泥,淋浴室只有几个喷头,排不到洗澡的就到宿舍的床上等着,可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不长时间,宿舍床上用品就和水泥一个颜色了。
当水泥车多的时候,我们曾经四个人卸了一车六十吨的水泥,车上与车下四个人轮换着搭肩,扛肩,平均一个人的肩膀需要扛过十五吨的水泥。
卸水泥不同别的货物,水泥袋子被压得石板一样,一袋压着一袋,搭肩的手掌伸不进去,只能用四个手指头把水泥袋子抠起来搭在扛水泥的肩上,水泥卸得多的时候,手臂的筋拘挛好几天伸不开。
卸白灰
夏季的一个黎明前货场进了几车白灰,也是纸袋包装的,我们爬上车掀开了篷布借着货场的灯光一看就傻眼了,不知道这是哪个比我们还野蛮的装卸队装的车,不是成排成摞码的,而是胡乱扔进去的,而且破损了很多,经过火车长时间的颠簸,白灰与纸袋子掺和在一起,也可以说白灰面子里露出了很多的牛皮纸袋子。
这车没法卸。
我们这组的六个人上车先把篷布掀开卸掉,看了看这不像是人装的车,然后坐在敞车上面的车邦子上狠狠地骂了一顿装车的同行,有骂它妈的,骂它奶奶的,骂它媳妇的,骂它姥姥的,甚至还有骂它爹的,反正是连公带母的能骂的全骂了。
几个人当中只有我没有张口骂,外号叫“范铁柱子”的大个子和一个叫“二榔头”的两个人偷偷的瞄了我一眼,意思是你装什么好人,你不生气呀。我依然没有张口,也没有理他们。心里嘀咕,你懂个屁,我不知声不等于没骂人,心里比你们还骂的狠呢,妈的。
一般的说来嘴上发泄完了,身体就该遭罪了。
这白灰实在没发卸,用锹撮不了,因为有结实的牛皮纸掺和在白灰里插不进去锹,用手搬又又拿不起来,都是散白灰面子和破碎的牛皮纸,有撕开半袋的,少半袋的,多半袋的什么样的都有,甚至还有“一角白灰”的,就是牛皮纸袋子只剩下一个角,那而里面却盛满着白灰。
又是一顿猛烈的怒骂,发泄完了还得卸这该死的车,不卸不但不能挣钱还得扣钱,目前只有扣钱能够约束我们。
用锹撮不了,搬又几乎没有整袋的搬不了,没办法我们只能用手抠,扣出来一角或半袋的,多半袋的就双手捧着往地上的堆里扔,后来整袋的逐渐的多了起来就用肩扛。我们有的人是一边骂着,一边干活,可是骂着、骂着声音是越来越小,不一会就被呛的没动静了,他再敢骂的话,估计嗓子会被呛破了。
各班组不管排到什么车该装的装,该卸的卸,再难装的车也得装,再难卸的车也都得卸,帮有帮规,家有家法,这就是装卸工的帮规,也是铁律,否则就乱套了。
有能力的人可以管理集体,指挥千军万马,但是再有能力的个人也不敢对抗集体。所以在装卸工这个行业里,再霸道的人、再赖皮的人也没人敢扔下这车不好干的活走人,这样的话不仅仅是没面子,也没了道义。而且全班的人,甚至全装卸队的人都会与你为敌。
打架的时候不干活,干活的时候不打架,一般在干活的时候很少有人打架,干活的时候打架势必影响装卸车,延误车站的调车计划,甚至影响铁路运输事就大了,即使干活的时候发生了口角冲突,也约好时间地点卸完车再打。
打架斗殴在我们装卸队也是常事,我们班组长曾经被班组里的虎青年照屁股给捅了一刀,也经过了住院,赔礼,调节,赔钱等正常程序了事。
我们这个装卸队还有一个叫孟大虎的人更虎,都结婚有孩子了,却弄了一把枪,又拿了把刀,有一趟铁路通勤的旅客列车晚上九点左右到我们火车站是终点,孟大虎早都踩好点了,他蒙着面把最后刚要离开的两个女列车员给截住了,非要劫其中的一个年轻貌美的列车员的色。和这个列车员在一起岁数比较大同事闺蜜说:她还没结婚呢,我替她吧。
“滚犊子,你玩我呢,干你我还用冒这个险?”,孟大虎用枪指着那个岁数大的女列车员怒吼道,他显得好像挺聪明似的。
那个吓得小绵羊一样的美女不让这个列车员走,怕被杀了,而孟大虎也怕她跑了报警,所以就在这个已婚女列车员的眼皮底下演绎了一场强奸。
看来在死神面前不存在什么尊严。
这个案子正赶上“严打”,直接就给孟大虎枪毙了。但是这个案子对我们这个本来名声就不怎么地的小集体装卸队影响更加恶劣。
“操它妈的,不行啊,不能干的太快了,一出汗杀死我了”,一个叫“二牤子”的一边骂着,一边解开了工作服,一边仰着脖子让大伙看。他的脖子一道红一道白的,白的是褶皱外面的干白灰,红的是褶皱里被汗水浸湿的白灰被溶解了,所以白灰的杀菌作用也被激活了,白灰那知道好歹啊,不仅仅是消毒杀菌啊,好细胞也照杀不误,所以把褶皱里的皮肤杀得通红,就像被铁丝勒几道血印子似的。
天亮了以后,我们一个个都变成“白人”了,脖领子里,裤腰里,鞋棵里,甚至裤裆里都是白灰,而且被呛的一个个不是好声的咳嗽。不仅如此,五官七窍凡是有眼暴露的地方,特别是鼻孔,嘴唇,眼睛被白灰刺激得通红,还有腋窝,脖子和肚子的褶皱里被白灰杀得疼痛难忍。
“把裤子也脱下来看看老二杀坏了没有?”不开玩笑不说话的张老三戏弄着二牤子。
“得回我把裤腰勒得紧,要不别说老二,就是张老三也得杀个半死”。 张老三万万没想到被不太爱说话的“二牤子”给怼了个结实,嘎巴嘎巴嘴,半天没说出什么来。
干活不敢太快了,怕出汗,可是干活的时间长了又呛得一个个喷嚏连天,擤出来的鼻涕都是白灰乳剂。
天没亮我们就开始卸车,六个小时过去了,白灰还没有卸完,领班的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大家一看领班的来了,借题发挥又是一顿骂,领班的也跟着骂:“他妈的,这那是人装的,好像是猪拱的,以后装车咱们可别这么干,让人骂的多受?”。领班的骂完了,赶紧走人。
后来有一天我们淋浴室的下水道堵了,找人清理,人家说管道里面都是沉淀的白灰和水泥。
卸沙子
在装卸队卸建筑用的沙子算是比较好的活了,既不是很脏,也不用肩扛,用大板锹一锹一锹的从车上往下卸,还可以缓缓劲,但是如果几个小时甚至七、八小时连续不停的干活,人也会受不了的。有一次卸沙子我累到了极限,虽然一生中无数次的累到了极限,但这一次是刻骨铭心的。
冬季的一个晚上,在货场外的一条铁路专用线上到了一整列车的沙子。我们三个人分了两车,一辆是六十吨的,一辆是五十吨的,平均一个人要卸近四十吨的沙子,卸完了还要把“道眼”倒出来,倒“道眼”就是把车辆两面一米五之内的所有货物清理干净,以保障列车和调车作业人员的安全。
卸沙子有一面卸和两面卸之分,两面卸比较好卸,把两面的所有车门子都打开,分别站在两面车下就可以把车内的沙子卸完。一侧卸就不行了,站在车下面卸一半,大板锹就够不到里面的沙子了,必须站在车上去,往下一锹一锹使劲的甩出去,越远越好,否则的话堆到车下,等倒道眼的时候更费力。
先找块石头依次把下面的车门子的门销向上砸开,随着车门子两个门销的脱离,里面挨着车门子的沙子瞬间倾泻而下,这时候上面的人把车门子拽上用门卡勾住便可以卸车了。站在车下面,一般先在脚下垫好高度的沙子,大约车厢底板与腰平齐的时候比较合适,然后用力将大板锹贴着车底板与沙子之间插入,稍微撬动一下端出来使劲往身后一甩。
我和两个比我小的都是姓贾的三个人被分配到两辆车,前半夜十点左右开始卸的车,到天亮了还没有卸完,感觉身上的力气都用尽了,但是不能停,如果坐下来就站不起来了,所以只能站着拄着锹喘息片刻。感觉力气是没有了,完全是意念驱使着身体在机械的运动着,好像不是我在干活,而是有个什么灵魂驱使着我干的,因为我感觉已经一点劲也没有了。
这时候根本就不是挣钱的事情。派班的通知说上午8点前这列空车皮要拉走编组。
站到车厢里的沙子堆上看看,一眼看不到头的列车上,每辆车上的人都拼命的坚持着,几乎没有一个人坐下来的,谁都知道坐下来休息后站起来更费劲,手也涨得攥不住大板锹的把了,坚持,一锹一锹的坚持,这不是钱的问题,是脸面的问题。我突然间感悟到,为了钱不一定能把人累死,但是面子真的可以把人弄死。
感觉饿了,吃着带的面包在嘴里直打转,却咽不进去,到车站运转室找到了水,咕嘟咕嘟的喝了一肚子凉开水,回到车上继续的咬紧牙关机械的一锹接着一锹的卸着沙子,真是累到了灵魂出窍。
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没有一点力气了,却又坚持了几个小时,早晨七点多的时候,近四十吨的沙子竟然卸完了,人的毅力真的这么厉害?
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身体上,一旦超过了极限的时候是不会忘记的。
卸淀粉
在两年左右装卸队的日子里,那次一个人卸了近四十吨的沙子让我累到了极限,还有一次扛肩也超越了我负重的极限。
记得那是农历八月十五那天下午装淀粉,眼看着就要到了中秋节晚上吃团圆饭的时候了,可是我们还有三分之二的货没装完。
孟铁柱子身大力不亏,四十五斤一袋的淀粉他一次扛了四袋上跳板装车,可是有的人只扛了三袋。
“能扛的扛四袋,不能扛拉鸡巴倒,回家去”。孟铁柱子急眼了,瞪着红眼珠子,脖子粗脸红的冲大家怒吼着。
扛三袋的人自己也觉得理亏不敢反驳,我是跟着扛四袋的几个人之一,铁柱子这么一喊给我也出了一口气,是啊,一样的挣钱,我们扛四袋,你们扛三袋,公平吗?虽然我有点幸灾乐祸,可是看到那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人身材确实有些单薄,而且他们扛着一百三十五斤的淀粉走在颤巍巍的跳板上,就像头重脚轻随时要倒下的陀螺一般,看到他们有些无奈的眼神,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
我的心情比较纠结。
这时候班长皱着眉头重新调整了一下,体力单薄的人或者在地上搭肩,或者在六十吨的盖车里码垛。他们都不用轮换着扛肩跑跳了。
平时一个班组的关系都不错,孟铁柱子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过火,为了缓解现场的尴尬局面,挽回一点面子,及更显自己的英雄本色,“再给我加两袋有,你们随意” ,铁柱子又喊了起来。
孟铁柱子蹲着马步,一手叉腰,两个搭肩的一人抓起一个袋子轮番的放在铁柱子的肩上,说是放在肩上,实际上是一个个扔上去的,铁柱子肩膀上放了两袋淀粉便和脑袋差不多一边高了,随既在上面横着并排摞了两袋,又竖着并排放了两袋,特别是最后两袋,两个搭肩的脚下垫了一袋淀粉,不敢往上扔了,害怕冲击力大把人砸趴下来,而是高高的举起一袋淀粉,小心翼翼的准确的放在了最上面。
扛肩的每次在肩膀上加一袋,身体都会微微向下一沉,然后再在往上轻轻一挺,就像一个被逐渐压上重物的弹簧一般,扛肩的不能直挺挺的杵在那里不动,那样漆关节腰椎容易受伤。而马步及微屈的腰背能够缓解上面的冲击力。
我们班的二牤子有点虎了吧唧的,他理解为孟铁柱子瞧不起人,所以二牤子来劲了“喔操,扛六袋算个鸡巴,我也来六袋”他冲了上去。
大伙的心里都在骂二牤子,这个虎青要是不接这个茬大家还可以继续扛四袋,这么一弄让我们骑虎难下,不扛六袋怕人瞧不起,可是扛六袋能不能受得了。二牤子已经把我们引到邪路上去了,现在第三个人又是关键了,他要是跟着扛六袋,后面的人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们被逼上了梁山。
在装卸队干一半活就干不动了,退缩了,或者被人给撵回去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事情,男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被人瞧不起,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
孟铁柱子本来想缓解一下气氛,没想到二牤子不知好歹的和他叫起劲来了,这个扛过甜菜混过社会的老氓流子还怕这个?
“操他妈的,给我来八袋,我就不信谁能把我鸡巴拽下来当哨子吹”。铁柱子码头帮派的习气上来了,他拼命了。
我只知道孟铁柱子是社会青年,进过好几次监狱,是铁西的一个地痞,但是在我们班组从来没看他欺负过谁。
其实装卸队本身就具有码头帮的性质,凭力气挣钱,且有帮规约束,大家最看不起偷懒的人,干活讲究平均,有事讲究义气,所以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这里没有他们发挥的土壤。
孟铁柱子长得黑不出溜的,五大三粗的身材铁塔一般,眼睛不大,牙挺白。他说公安的没有五六个人拷不住他,偶尔等活闲着没事的时候也指着身上的伤疤吹嘘打仗的战绩,搞了多少的女人等等。那时候年轻人搞两性关系叫挂马子,有一次他酒后和我们吹嘘说他如何祸害一个把性病传染给他的马子,他说挑选一个上好的红辣椒用水泡软了,翻过来套在避孕套外面,摸黑中给那个马子日了进去,那个马子疼得双手捂着下身,杀猪般叫唤,他提起裤子就跑了。
我们对他的这番话始终报怀疑的态度。
铁柱子蹲着马步,肩上摞了六袋,搭肩的两人有些不知所措,迟疑了一下没有再往加袋。
“加,加”。铁柱子怒目圆睁,刚喊了两个字就戛然而止,扛重物的时候,全仗着一口气,说话容易泄气。
两个搭肩的愣了一下缓过神来,也不敢慢待,心想这可怨不得我了,压死拉鸡巴倒,活该,是你他妈的自己作的。其中一个人站在淀粉袋子搭成的台阶上接过下面的人递过来的袋子轻轻的摞到了铁柱子的肩上。
一垛淀粉晃晃悠悠的向跳板上移动,又缓缓的在跳板上向上移动着,终于进入到罐车里面,大家都松了口气,不仅仅是为他,也为了我们自己,此处没有掌声,只有羡慕嫉妒恨。
脑袋大脖子粗的二牤子二话不说,咬咬牙,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八字,一个骑马蹲裆步就站在那里了。
“他妈的,这不是作死吗?我行不行啊?能不能压坏了?”一连串的疑问在我脑子里盘旋着。
“真他妈的能嘚瑟,咋不把他压趴下了呢,他趴下我们就省心了,不用被逼着扛八袋了”。
其实很少有人被逼,基本上都是为了脸面自己逼自己而已,为了面子,我们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有人甚至失去了生命。
“我宁肯不挣这个钱,也不会拿健康与你们赌气,我选择离开”。如果这时候如果有人能挺身而出,理智的拒绝,我想大家会站在他这一面的,因为没有几个人愿意冒这个险的。
但是理智这个东西往往缺乏勇气。
“去他妈,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看看我们这伙扛肩的有的比我壮实,有的还不如我呢,而且我还排在第四个,前面的小卢比我矮多了,他能扛我就能扛,我的心情沉稳下来了。
有时候勇气是比较出来的。
一个个把裤腰带刹了又刹,咬咬牙,一副视死如归,甚至抱着同归于尽的悲壮走上前去。我联想起电影里战争片打仗的情节,一个装卸工都能拼命,战争中的士兵打急了什么奋不顾身的炸碉堡,什么奋不顾身堵抢眼,几乎是没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的,所以有人说英雄都是打红眼的时候给逼出来的。
二牤子刚上跳,个子不高的车轴汉子小卢“呼”的冲了过去,大喝一声:“他妈的,差啥呀,都是人,给我也来八袋”。
又是一个小淀粉垛晃晃悠悠上去了。这下剩下的几个扛肩上跳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我知道,在我这里又是一个转折点,逞能的都上去了,我若不服气的跟着上,后面的这些人就得硬着头皮的跟着上,我若是认熊了,像赌桌上一样,后面的人便可出口长气了,而且理所当然的“不跟”了。
在给小卢搭肩的时候,赌博一般的“跟”与“不跟”在我脑子里斗争了半天。关键是我比前面的这个人个又高体又壮,我若是不“跟”以后没法再装卸队混了,我能带头做那个让人瞧不起的人吗?
我赴刑场般的悲壮的抖了抖肩,站了个马步,身体也像弹簧般的抖了八下,脑子里瞬间闪出了四个字,泰山压顶。感觉自己扛了一座山,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扛着过高过重的货物有时候身不由己,肩上的重物随时可能向薄弱的方向倾斜,人也应该顺势而为,慢慢的调整,绝不能逆着惯性用力过猛,特别是在上跳的时候,容易掉下来,出现事故。
上跳板的时候,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举步维艰,迈出每一步都极其艰难,有一步是左脚向左前方迈大了一步,身上的粮垛便往左前方惯性的“悠”了一下,我脚下紧跟了几小步,便走到了很窄的跳板边缘,吓了一身冷汗,我努力的沉住气,小心翼翼的调整了过来,但是不能停,因为跳板有些起伏的颤动,又是上坡,再起步就更难了,所以只能顺势而为,然后我一步一个脚印的迈着小步,沉稳的走到车厢里面。
包括我们班的班长所有扛肩上跳的人都扛了八袋。
这回轮到班长火了:“不许扛八袋了,妈的,压吐血了,你一辈子就完蛋了,就扛四袋。”
六十吨的淀粉装完了,我们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但是有的人仍然不忘从兜里早已预备好的塑料袋或是小布兜在破损的袋子里抠点淀粉,在一旁一直看着货物的货主轻貌的笑了笑算是默许了,他知道我们装这一车货物是挣钱少干活累的一种,货又是公家的货,拿点淀粉也算是对我们的一点补偿吧。
过了几天没活的时候才想起来,我们那天装淀粉一个人扛的是多少斤?因为当时没有功夫也根本没去想有多少斤,只是从两袋最后加到八袋,四十五斤一袋乘八,我的天呐,三百六十斤,一个个伸舌头,摸脑袋的几乎自己都不相信,“二牤子”虎了吧唧的嚷嚷:“再算一遍,再算一遍”。
是的,以后我和别人说起这个事的时候,很多人都摇摇头。
人的潜力是巨大的,但是潜力需要激发。
装白糖
糖酒公司的货主和铁路调车组没弄好关系,一辆六十吨装白糖的灌车被甩到了货物处的一角,车的两侧都是积水,我们没法卸车不算,白糖也不能卸在水里啊。
如果货主找货调(火车站的货车调度)用调车机来牵引的话,一定需要不菲的钱,聪明的货主考虑再三,让我们用人工把车皮推到方便短途运输的指定位置,其交换条件是给我们每人一兜白糖,因为这个老货主知道好多装卸工都随身携带着兜子,再厉害的货主也看不住这么多装卸工的手,还不如顺水推舟送个人情,给货调牵引车皮的工钱远远不如给点白糖核算,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这下子装卸工来了干劲了,用两根铁路专用铁撬棍分别在车后面撬动两个车轱辘,待车辆缓缓向前启动时,大家一起用力推,后面的两根撬棍一直追着车轱辘撬动,直到跟不上为止,这样一节车辆便缓缓向前移动,到了目的地的时候前面的铁轨上放块石头等障碍物即可,但是我们这些人大都是铁路子弟,对火车是再熟悉不过了,早有人爬上去,拧紧刹车轮,把车停在了指定位置。
货主答应给白糖的事情让我们心情非常愉快,这种愉快转换成为动能,活干得比较快,货卸得也很规矩,没有乱扔乱放。糖酒公司的货主也头一回这样轻松,不用像防备贼一样看着我们了,他跑一边抽烟去了。
货主与装卸工这样和谐的场面不多。
干装卸工这行的时间长了手脚都有些不老实了,他们随身携带的工具兜可是一个万宝囊,无论装卸什么,有时候就能“捡点”什么。所以当时铁路流行这么一句话“十个铁路九个贼,一个不贼拿块煤”。其实就是指我们装卸队说的。
有一次卸一车食品,货主不放心站在车门口像狱警一样的盯着我们,孟铁柱子一看一点机会都没有,就急了,接货时特意手一松,“砰”的一声,一箱罐头掉在地上了。
“喂、喂、喂,行啦,行啦,就掉这一箱啊,再掉我找你们领导去”,货主急的乱蹦,他心里明白得很,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那时候铁老大真是老大,连铁路的装卸工都惹不起,因为货主和铁路货物处结算业务,拿装卸工没办法。
就在货主这么严密的监视下,我们四个关系不错的工友在我的掩护下还弄了几盒罐头和两瓶葡萄酒。干完活给我分一瓶葡萄酒,我没要,因为家里不允许我往回拿东西,后来决定拿班长家里哥四个戳一顿。
晚上如约四个人聚在班长家,班长结婚都有小孩了,他和爱人都是知情,但他爱人提前接班当了正式的铁路工人,他住的是铁路街的日本房,班长家里没人,现点的炉子,他又给炒了盘土豆丝和白菜片,拿出了一瓶白酒,这瓶白酒我们看着都眼熟,好像是以前卸过。
在还没烧热的屋子里我们就喝上了,我清楚的记得瓶里的葡萄酒还带冰碴呢,连磕带晃鼓捣了半天才倒出来。
在凉飕飕的屋里喝冰葡萄酒,一会我就有点醉了,心想:妈的,偷来的东西喝着就是“爽”,怨不得偷东西有瘾呢。
生活环境的恶劣一定会影响人的健康与寿命,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写到这里我才想起来,那次我们四个要好的工友在一起喝酒,已经死了三个了,只有我一个人活到今天。那个班组长比我大两岁,后来当了小集体一个部门的经理,死于脑梗。比我小一岁的志建成了我的哥们,当了私营企业的老板,死于肝癌,比我小两岁的贾三,二十多年前死于尿毒症。
有一次晚上我们卸了两车化肥,卸完车后用来挡在车厢板四周及车底的新芦苇席子完好无损,它无可争议的成了我们的战利品。我清楚的记得,那是农历十六的夜晚,我们每人扛了几张卷好的席子,有说有笑的,踏着银色的月光,把意外收获送回家去了。
还有一天我们卸一车皮西药,药品公司的货主盯的挺紧,但是装卸工还是有办法在衣服兜里揣几联药,大家知道我在学医都问我什么药好,我为难的说,我学的是中医,还没学到这呢,真不知道。恰巧一个工友说他母亲最近得了脑血栓,我顺嘴说了脑络通好使,这下可好,卸完车,好多人的衣服兜里都有一两盒脑络通。
刚卸完药品,空车皮就被调车机给牵引走了。我们班的几个小子笑得直拍大腿,我问他们笑什么,外号叫李大眼珠子的小声告诉我:他们几个见货主看得太紧,便合伙在车厢棚顶一个破了的隙缝里藏了不少去痛片,并计划卸完车没人管的时候再去取,没想到这么快车皮就被拉走了。
那些事情与这次卸白糖不一样,这是我们正大光明用工换来的,而且拿的理直气壮,就像领工资一样,这白糖是我们挣的。
装卸工的工具兜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但是干活的时候那兜子很隐蔽,根本就看不出来有什么兜子,还有的就是一块方形的万能布,平时卷起来系在腰上当束腰带,扛货物的时候打开当垫肩,“捡”到什么东西时就用来当包裹。
卸完车,不用货主提醒,每人都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兜子,好几个人都后悔自己的兜子太小了。
我傻了,自己从来不准备这样的兜子,因为母亲绝不容许我们往家里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是这次不一样,这白糖是我们自己挣的啊,我的心里这个急呀,突然间想起今天骑自行车上班的车后座上夹了一条干净的裤子还没用,我灵机一动从自行车上把裤子取了下来,把裤子两个裤角用绳子系牢,把裤裆往自行车后座一放,一个哥们扛来一整袋白糖,打开口一下子灌进去大半袋子,其间我还十分迅速的一层一层的用拳头把白糖夯实了,这下子工友傻了,有的嘟囔着,你看人家看书没白看,白糖比咱们多拿了好几倍。
货主走过来看看,摇摇头,笑着吐出了三个字:“你真狠”。我也觉得装得有些过意不去,满脸通红并歉意的堆笑道:“没办法,没带兜,没带兜。”
上访
装卸工,装卸工,什么都装,什么都卸,我们不仅仅卸些烟酒糖茶,秋冬便开始大量的卸煤车了,但是天气越冷越难卸,因为装的是湿煤,运输到这里就冻住了,所以卸到底部的时候常常需要用镐去刨,越到底部冻得越结实,特别在底部车厢的角落里简直和冻土一样难刨。有一次我不小心一镐刨在了自己的左脚背上了,痛得我直蹦,歇了好几天,现在还有一个疤呢。
晚冬和早春是卸建筑材料的季节,大量的沙子、水泥还有红砖就更不用说了,万万没想到的是冬天还卸了一火车皮大粪,虽然是冻着的,但是那既熟悉又陌生千奇百怪的形状很是令人恶心。
卸砖也是一个既费力挣钱又少的活,虽然用不着大力气,但是一直哈着腰手握砖夹子,一夹子夹四块砖,在车上一夹子传一夹子接力般往下倒腾,卸完一车砖腰都直不起来,手腕子痛不说,手臂上如同被抽了筋一般拘挛好几天。
有一天晚上我们卸了两车皮丝袋子装的炭黑原料,卸完了一个个变成了煤矿工人,第二天早晨发现好几个人眼帘有些红肿,眼睛也发红,有的人身上也出现红斑,还痒。
“昨晚卸的东西有毒”。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这下可炸锅了,恐惧,怨气,愤怒瞬间在这些人中爆发了,
铁路货物处有两个装卸队,一个是正式工人的装卸作业所,因为他们定员有限,有时候车多的时候根本就干不完活,所以又组织了一个以民工和社会青年为主的装卸队。当正式工人干不过来或者不愿意干的活就交给这个装卸队,换句话说,这个装卸队就是捡人家剩下的活干。
可是就这样一个捡活干的装卸队还被我们这些返城的下乡青年小集体装卸队给代替了。他们失业了,连捡的活都没了,但是这种主仆的关系还是延续了下来。
主人把好干的活留给自己干,把不好干的活给雇的人干,这种愿打愿挨的事情,是不是天经地义呐?其实我也弄不明白。只是我们这些青年下乡就窝了一肚子火,返城回来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不算,还得捡人家剩下的不好干的活干,就像一个人被别人揍了好几次却找不到人一样怨气没处发。这次的“中毒事件”正好就是一个爆发点。
“都他妈是人,好干的、挣钱的活他们留下,凭什么?”
“有毒的东西都不告诉我们一声,太缺德了”
“操他妈的,不受这个窝囊气,罢工!每天谁也别干了,告他们去”
乱哄哄的人群议论纷纷,大家义愤填膺说什么的,骂什么的都有。
最主要的几个班组长其中有几个也跟着起哄,所以场面就有些失控。
装卸队的班组长与一般单位不同,只要能把干活的人镇住,管住就行,什么文化素质,政治面貌统统用不着。
前几天单位组织我们学习张海迪身残志不残的英雄事迹,在铁路俱乐部听录音,看录像,回来后又组织学习讨论。
我们从上学的时候就天天学习语录,讨论、开会、批判什么的,下乡的时候运动还没搞完,大家对这样的活动都已经麻木了,所以没有任何人发言。
在一段尴尬的沉默以后,一个叫“二榔头”的班组长生气了:“讨论个屁呀,讨论,有什么好讨论的,这么点事你们还没看出来?人家张海迪下半身不好使,不能心思别的,吃点营养只能往上拱,那脑袋能不好使吗,学几国语学不了啊,咱们这些虎X,吃点营养往下走,营养都从下面流失了,脑袋空空的能学个屁呀?”。
我们小集体装卸队乱成一锅粥了,以二郎头为首的几个人围大伙鸣不平,决定罢工,上访。
“为了我们大家”。这个多么完美的议题啊,多么有正义感的号召啊,没有人敢违背这个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潮流。
第二天我们都按约定上了同一趟火车,二郎头特意嘱咐这些人不要穿好一点的衣服,那些红眼珠子,脖子发红的人最好连脸都不要洗,更有说服力。从火车站检票口到列车长一听说这些像要饭花子的人是去铁路局上访的铁路子弟,便大手一挥“免票” 。
到了铁路局接待上访的人一看快到中午了,先笑容满面,和蔼可亲的把我们领到了食堂,不到半个小时两个人从后厨端出了两大盆面条。告诉我们先吃饭,吃饱了下午再上访。
我们这些人从来没有上访过,也不知道什么程序,没想到还能来一顿免费的午餐,妈的,先吃一顿面条再说。
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上访。
有关领导听我们选出的几个代表的诉求就乐了,当即解决方案就出来了:第一,下次如果卸有毒物品必须先通知,并做好防护措施。
第二,这次“中毒”人员在铁路医院免费治疗,休息期间比照工伤处理。其实我们卸的这些原料就是有一点刺激皮肤黏膜,第二天到铁路局的时候都消个差不多了。
第三,装卸作业一律平等对待,但是装卸作业所是铁路专业装卸作业人员,有专业的设备与经验,你们是辅助的装卸队伍,一定要听从他们的指挥,但是在派活的问题上我们一定督促他们公平对待。
“还有别的诉求骂吗?”
“没有”
“没有就回去吧”
我们就回来了。
第二天太阳照样没有升起来,这些日子天空总是阴沉沉的。货物处院里的十余节煤车被我们的上下飞舞的大板锹甩的是煤灰四起,乌烟瘴气。
1981年的秋季,我办理了接班手续离开了这个铁路小集体装卸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