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甜菜
我扛过甜菜。
年轻时打工八年,几乎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唯一没有坚持下来,也不想坚持就是扛甜菜这个活。
这不是人干的活,可是当时却有很多人在干。
有一年冬季没有活干,和早前干临时工认识的一个姓邵的工友去了铁路甜菜站装火车,当地俗称扛甜菜。
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岁。
早都听说扛甜菜这个活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不仅仅没白没夜的又苦又累,那里的人还欺生,况且在又滑又陡的跳板上扛甜菜也挺危险,简直就是玩命。
我带着年轻人不服输的气势去试试,没想到碎了一地的青春。
“左溜(东北方言,反正的意思)现在也没活干,呆得无稽六受的,咱俩去甜菜站找我李哥看看,试吧试吧,能干就干,不能干拉倒,反正咱也不赔啥”。小邵眯缝着眼睛笑着还有点磕巴的对我说。
他表兄的哥们姓李在甜菜站里是个班组的头,小邵来这里投靠他,但是自己的心理也没底,所以拉我来做个伴。
小邵个子比我高,没有我胖,但身子骨结实,眉棱骨高,显得眼睛有些凹陷,眉毛又密又黑,眼睛不大,脸上有两个酒窝,一说话就像笑的样子。
我们这一地区盛产甜菜,它和南方的甘蔗一样是生产糖的主要原料,长在泥土里的甜菜根茎是不规则的圆锥形,虽然长的类似萝卜,但是无论从形状上还是颜色上看都没有萝卜好看,白萝卜上面青下面白非常光滑,咬一口辛辣带甜,无论生吃熟吃都好吃,可是甜菜根茎的颜色说黄不黄,说白不白,土了吧唧的,外表一点也不光滑,熟的不好吃,生的不能吃,所以我们给它起了一个不太雅观的名称——甜菜疙瘩。
挨饿的时候很多人都吃过甜菜嘎达,我也吃过,烀熟了的甜菜嘎达不好吃,用我们当地话说是甜了巴馊,闹不登的,所以当时好多人都用来喂猪。
因为我们临近的几个县城不通火车,而那时候汽车又少,长途运输必须通过铁路,所以在我们县城建了一个中转形式的甜菜站,把周边县城的甜菜运到甜菜站装火车再运往外地糖厂。
在我们县城铁西的郊外,有一条15号铁路专用线,在铁道旁建有一个面积很大的土站台,旁边有几间办公用的砖房,在甜菜站的入口处还有一个能上去汽车、马车的地磅秤。
我俩都是第一次去甜菜站。走在又长又宽的土站台上,被眼前场景震撼了,几乎都忘了找那个叫李哥的人了。
十几节车皮停在甜菜站的土站台上,每节车厢上都有两条跳板搭在上面,两条跳板距离很近,而每条跳板都是两节,中间由一个大的木头凳子连接,扛甜菜的人一个跟着一个,一溜小跑往上冲,跑到跳板的尽头也就是车厢板上面,头一低,腰一弯,斜着肩膀用力一抖,一大筐甜菜便倒进车厢里,又是一溜小跑拎着空筐下来。
扛甜菜的人们鱼贯而上,鱼贯而下,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好像敢死队轮番冲锋似的。
看来是一个班组的人装一节车皮。一堆堆小山一样的甜菜堆下面,有人手握大铁叉往筐里装甜菜。这是个特制的木把大铁叉子,形状像簸箕,一般铁叉尖都比较尖锐,可是这个大铁叉的尖却是个圆球形的。原来是怕把甜菜嘎哒扎坏了才把钢叉改成这样,铁齿的间距也比较宽,铁叉多少个齿我记不清了,好像是七、八条左右的样子,磨得溜光锃亮,满满的一叉子甜菜能装半筐。
装筐的人把大铁叉贴在地面上往甜菜堆里一插,迅速的撬动两下后端起来倒在筐里,尘土被自动筛落下来。只几下子就把一个大柳条筐装满了,筐是一种特制的大筐,上面是没有筐梁,象柳条编的大笸篓一般。有两个专门“搭肩”的人,同时一哈腰,把一大筐装好的甜菜抬起来,往固定方向,固定高度一抛,旁边早已排队准备好前面的那个人一个箭步跨过去,来个骑马蹲裆步,低下头,脖子一缩,双手一举,便把一箩筐甜菜稳稳当当的托在了后脖颈子上了,搭肩的与扛肩的这种默契,就像机械化流水线一般,之后扛甜菜的就像背着炸药包炸碉堡似的往跳板上冲。
站台后面的场面更是为壮观,人喊马叫,机器轰鸣,排着长长的,一眼看不到头的满载着甜菜的马车队伍中,夹杂着看上去很不协调的汽车和农用运输车,那场面就像战争片里支援前线的运输队。
不管什么车,过完地秤后在现场员的指挥下,把车弄到甜菜堆下开始卸车,我看到离我不远的一个车老板子一手牵着驾辕马的缰绳,一手挥舞着鞭子,嘴上“驾,喔,吁”拼命的发出口令,身子靠着车辕子是又挤又靠的辅助辕马把车停到位,这辕马高仰着挂满霜的马头,总是挤弄着的鼻子吐着白色的气,大眼睛似懂非懂的一会往前拉,一会往后坐,车老板看准时机跑到车后面把后车厢板子拔下来,然后又快速跑回车前,熟练的把马脖套子和肚带一解,双手把住车辕子用力往上一推,“哗啦啦”的一车石头般的甜菜嘎达滚落下来,老板子顺势往前牵了一下马,斜立着的车箱被辕马往前带动了一下,瞬间甜菜就被卸干净了,那个利索劲不比现在的自卸车慢。老板子把车辕子拽下来重新套好,出了一口长气,如释重负般的把马车赶走了。
这几年从入冬开始,各县城四面八方,整天来送甜菜的各种车辆起早贪黑,络绎不绝,因为冬天甜菜嘎哒冻得和石头差不多,不会腐烂便于运输,所以冬天才是甜菜的运输季节。据说这一冬天负责收甜菜过秤的几个人给个县长的官都不换,每天送礼的都推不开们,成袋的农村大黄米,小黄米,粉条子,小鸡,大鹅子,甚至猪肉半子(从中间分开的半条冻猪肉)等等农村的土特产品,应有尽有。
我们两个人好不容易在十几组扛甜菜的人堆里找到了小邵的李哥,他中上等个,身材宽厚,但明显有些驼背,宽脸,双眼皮,大嘴叉子。
“这活可不是闹着玩的,能干吗?”,正在干活的他把手里拎着的空筐往地上一扔,叉着腰,他用垫肩布擦了一下脸上流的汗,皱着眉打量了我俩一眼,脸上露出有些诡异的笑。
“你俩看看”,他冲着我们俩,把垫肩解下来,用手把秋衣领子往下拽,脖子一歪,让我俩看。
我心头一紧,嘴不经意的咧了一下。
他熊一样粗壮的脖子上沾满了灰土,而中间却凸起了一个大包,它让我想起了骆驼。
脖颈子的大包与宽厚的肩膀之间有些麻点,好像葫芦上的烫画,又像木板上虫子嗑的印,那个大包更加明显,而且有些发红,显然这些都是柳条筐的压痕。
其实来之前我已经听说了扛甜菜的时间长了脖颈子上会被压出一个大包,但是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了,看着我心里有点恶心。
“时间长了都这鸡巴样,压的。”,李哥看了我的表情之后有些得意的似乎又漫不经心的说道。
他可能是看我们俩还小,不够成熟,想来一个下马威把我们打发走省心。
他看看我们没有走的意思,话锋一转。
“想干就跟着我先试吧试吧?”,他看我们没有走的意思,便接着说。
他稍微的歪着头,脸上的笑容依然有些诡异,“不过装这车的钱不能给你们,这是规矩,干活不能半拉卡机(地方话,意不完整)的,必须从头到尾装完一整车才能分一份钱,否则兄弟们该跟我急眼了”。这时他那诡异的笑容变得严肃了。
我和小邵对视着苦笑了一下,说实在的,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很吸引我,可是他脖梗子上被压出来的大包却让我恶心,“这活不能干,最低起码不能长干”。我心里不由自主的冒出来这样的想法。
我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想不想干这个活现在是关键,我几乎是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小邵,意思是你没看到他脖梗子上的大包吗?这活咱可不能干啊。我是多么希望他说出个“不”字来,哪怕是犹豫不决的话,我再补两句就撤了也行,可是这小子竟然依然眯缝着小眼睛依然像笑似的说“没事,能干”。
这小子,没有一点默契,令我很失望。但是我依然苦笑着,甚至后悔跟他来了,这回的苦笑可是没有一点假。
“行,试试呗”,我说话的声音不大,似乎没有底气,也确实没有底气,我心里本来不是这么想的,可是嘴里却又不由自主的说出来违心的话。
我不这么说不行啊,你想想,一个正当年的大小伙子在困难面前退缩了,不仅仅是困难,更重要的是在众人面前退缩了,这会让别人瞧不起的。
其实,人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怕被人瞧不起。
“新来俩人先试试啊,也不分这车的钱,算实习啦,大伙照顾照顾”。李哥冲着跳上跳下扛甜菜的人们指着我俩大声的喊着。
干活的人们有的看着我们笑了笑,有的似笑非笑,有的干脆就像没看见一样,还有的不知道为什么瞪了我们一眼。
既然上了这条船也就没说的了,我俩把棉大衣脱下扔到甜菜堆上,小邵领着我跟着排着的队伍就冲了上去。
勇气与困难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当我用足够的勇气去迎接困难的时候,困难就变得小的多了。两个搭肩的人确实照顾我们了,他们并没有把装满甜菜的筐抛起来,第一筐是抬起来放在我背上的,我也学着他们是一溜小跑冲了上去。上跳的时候累不是问题,关键是恐惧,虽然跳板上大约一步有一个防滑的横木楞,但是冬天鞋底冻得硬邦邦的,跳板也被磨得光溜溜的,且不是一个人在跳板上,而是一个接一个上跳,所以跳板在不停的抖动,上跳不仅要防滑还有防抖,扛甜菜的人上跳板不能迈大步,这样跳板会抖得更厉害,上跳的时候腿部关节不能直立,腰也要弯一些,也就是弓腿弯腰小步小跑,这样身体会增加弹性,抵消跳板起伏与抖动。
扛甜菜上跳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因为跳板比较陡,重力自然往下压,所以不进则退,而且越慢负重时间越长所以就越累,因此上跳的时候都是一溜小跑往上冲。
扛甜菜上第一节跳的时候因为离地面低一般都没什么问题,可是当你上第二节跳的时候,特别是六十吨的车皮,车厢板很高了,离地有二米多,地面冻得如铁板一般,再加上散落在地的硬如石头的甜菜嘎达,不可能不让人心生恐惧,这时候你不要往两面看,不要往下面看,一定要集中精力,盯住前面和脚下。
万一滑下去受伤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头”一再告诫我们在跳板上感觉不妙立刻撒手弯腰把住跳板,实在不行宁肯趴在跳板上面也不要掉下去。但是在滑倒的瞬间肩背一侧身用一抖把甜菜筐拱出去,否则会让甜菜筐把自己砸了,这叫“丢筐保人”。
看到别的车箱跳板下面有散落的甜菜嘎达和摔坏的柳条筐确实让我有些心惊胆战。
专业线上十几节车皮吨数都不一样,有四十吨的,有五十吨的,也有六十吨的,四、五十吨的车厢是木头的,六十吨的车厢是铁皮的,我们装的这节车皮是五十吨的,十来个人大约也得6个小时左右能装完。
随着车厢里甜菜的增加,甜菜堆距车皮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了,开始的时候甜菜堆就在跳板的下面,扛起甜菜筐直接上跳,但是到后来扛着甜菜筐得在土站台上跑十几米,甚至几十米。
在没有火车的时候,各种短途运输的车便把甜菜卸在站台边上,每天都有人负责整理、码堆。
扛甜菜关键技术在于“接肩”上,头几筐甜菜是搭肩的照顾我,抬起来轻轻的放到我的肩背上的,后来就逐渐加快了,我也是拼命的学着人家是怎么“接肩”的。
因为装火车有时间限制的,所以人们必须争分夺秒的抢时间,从装筐,搭肩到扛甜菜装车是循环的过程,哪一个环节都不能耽误时间,虽然都是人工的,但是速度和传送带差不多,两个装筐(有时是四个装筐的)只需两三铁叉瞬间就装满了一大筐,扛甜菜的更是扛起来就跑,关键就在于搭肩的速度上,两个人抬起来放到你肩背一定会影响速度,所以时间长了扛甜菜的就练出来了接肩这个功夫。
搭肩的根据每一个扛甜菜人的胖瘦高矮不同,甜菜筐的抛物线也有细微的差距,所以时间长了他们都有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就是搭肩的抛起甜菜筐的高度与方向在刚要下坠的瞬间扛甜菜的人要把它接住,其高度与方向相差几厘米和几十厘米对于扛甜菜的人来说,那可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
从高度上讲,在两个搭肩的往上抛出的甜菜筐刚要下坠的瞬间把它接住,便没有了冲击力,相当于往你背上慢慢的放了一个七、八十斤的甜菜筐,否则落在你背上的甜菜筐距离越长,冲击力就越大,如果距离再长一些甜菜筐就是从高处砸向你的后背。另外从方向上讲,前后左右如果出现一点偏差你便接不住,往前一点会磕到你的头,左右会偏向你的肩部,往后一点落在腰上就接不住就直接掉了下来。因为甜菜筐面积大,一侧的肩膀根本就没办法托住它,只有低头哈腰以脖梗子为重心才能托住甜菜筐,如果出现了偏差,有可能撞向脑袋或者肩膀,被撞的部位生疼不说,因为没接住甜菜筐落下来撒了一地,这时候会有很多异样的眼光投向了你。
装完了这车甜菜,虽然没挣着钱,但是心里也很高兴,感觉自己闯过了一道很难闯的关口,原来也不过如此,各种关于扛甜菜的传言也不攻自破。不过感觉脖梗子有些火烧火燎的痛,用手一摸好像脖梗子上鼓起一个包,而且越摸感觉越大。
第二天上午我和小邵兴冲冲的早早去了甜菜站,可是一整天都没有活,因为火车皮不是每天都有。
甜菜站的几间砖房是办公的地方,外墙堆放着一排排磨得铮亮的大铁叉子闪闪发光,就像不锈钢的一样。柳条筐堆得柴火垛一般,旁边还有一些残破的筐,像战场上被打断胳膊炸掉腿的残兵败将一般。
扛甜菜的宿舍还不如大车店,一间房子里,烟气弥漫,烤棉袄的汗酸味,烤棉鞋的酸臭味,臭脚丫子味,还有烤糊了什么的破布味,里面还掺杂着一点酒味,都被浓重的旱烟味给综合了,形成了一种以旱烟味为主汗臭味为辅的大车店味道。
屋里南面是一铺大土炕,北面墙角堆着绳子,铁钩子,铁锹,撬杠等工具,中间一个大铁炉子炉火正旺,上面一个像捡破烂捡回来的烧水壶“噗噗”的冒着热汽,溢出来的开水落在铁炉子被烫得“刺啦刺啦”拼命的翻滚着,不一会便销声匿迹变成了一点白印,紧接着水壶上面溢出的水依然前仆后继的重复表演着。看样子烧开的水已经半天了没人管了。
火炕上把一头有一个人还在蒙头大睡,那花被面已经看不出来什么花了,仍然像从外面捡回来的一般,被面漏出来的棉花和土炕上的破席子一个色,那个孤零零的蒙着被睡觉的人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人让我有点恐惧。炕上中间的几个人在打扑克,看热闹的比打扑克的人还多,卷旱烟的,抽烟卷的,这里冒出的烟简直就像烤羊肉串的炉子。一看这些人的严肃劲就知道他们在赌钱,走到跟前一看果然如此,打扑克的腿下或者垫子下面掖着零散票子。
打扑克的有人抬头警惕的喵了我们一眼,又放心的接着狠狠的咬牙切齿的摔着牌。围着看热闹的人有的也随着那个打扑克人的眼光看看我俩,有的干脆就视而不见,眼睛死死的盯着手中的纸牌。
“看一会,看一会”,我实在受不了屋里的这个气氛要走,小邵拽了一下我的衣角,表情依然是笑眯眯的,但是眼神却贪婪的看那些扑克。
原来有几个外地扛甜菜的住在这里,有的是扛甜菜小组的头,或者是头安排自己的人在这里等活。铁路调度通知甜菜站几时来多少车皮,少的时候是几节车皮,多的时候是一整列,待甜菜站得到确切消息后,立即告诉在这里等消息的人,根据多少车皮通知按顺序排到的多少班组,无论白天与黑夜,也无论什么节假日,来多少车就安排多少班组,如果车多组少就一组分两个车甚至三个车。所以扛甜菜有时候几天没活干,有时候却黑天白天连轴转,累个半死。
如果是晚上安排装车的班组得到了通知,他们便像地下游击队似的一传俩,俩传三,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在县城漆黑的夜里,从四面八方涌入甜菜站,待车皮推进土站台,灯光下的一场夜战又开始了。
我的一个姓张的朋友年轻的时候也扛过甜菜。扛甜菜的班组有好几个形式的,有像我俩参加的那个班组,是自由社会的青年,他们来去自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人员经常变换不定。有几个下乡青年的班组,他们是生产队的组织的。也有铁路自己组织的人马。据在外地扛甜菜的二愣子讲,他们那里还有劳改队组织扛甜菜的班组,白天晚上都有值班的看守拿枪看着,看上去令人恐惧。小张是下乡青年班组的。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大年三十晚上十点多正在家里玩扑克,“嘚嘚”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他用食指和中指背敲了一下玩扑克的桌子,一咧嘴说“坏了,来车了”,其他人一愣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进来的人就骂:“操他妈的,早不来,晚不来,大过年的,来了十了多节呢,张老三,走哇”。
我的那个朋友叫张老三,正玩得兴起,还是大年三十,随口就说了一句“我不去了”,进来的那个人楞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给我去,谁不知道过年呐,少一个人别人就得多干,再少几个人,这活怎么干?一点组织性也没有,别玩了,穿赶紧衣服”。他的父亲老张从里屋出来怒气冲冲的喊道。
张老三赶紧穿上棉大衣,和同伴骑着自行车消失在夜幕中,三十晚上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好像在为他们送行。
铁路是个半军事化的单位,车皮说什么时候送到就什么时候送到,不仅如此,说什么时候取车到点就拉走。时间到了装不完车事就大了,不仅仅是挣不到钱,还可能罚款,甚至整个班组有可能被开除。当然,调度在调车的时候也已经安排好了充分的时间了,如果时间实在紧张,甜菜站也会多安排人装车的,所以这种情况也很少发生。但是只要车皮一到,扛甜菜的人们就习惯了争分夺秒,像打仗一样拼命的干。
扛甜菜的穿戴像要饭花子,一般都是穿个破旧的棉袄,腰上系条绳子。有的外面穿件棉大衣,干活的时候把棉大衣一脱,里面是破旧的秋衣或者毛衣,外面套个工作服什么的,有的干脆只穿个破旧的秋衣,刚开始干活被冻得在地上直蹦,猛劲的用大铁叉子装筐才暖和过来。垫肩都是自己备的,这可就热闹了,什么样的都有,有和帽子连体的垫肩,像个日本鬼子,有的是木材公司抬大木头的围着脖子一圈比较厚的垫肩,像古代士兵的盔甲,而更多的是没有垫肩,有的吧破衣服蒙在头上当垫肩,有的把媳妇的破旧的花头巾系在头上当垫肩的。难怪送甜菜嘎达的车老板子看我们都笑得不行。回去传言说扛甜菜的都是从监狱押来的犯人或者是盲流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六十吨车皮是最大的,一个班组十来个人不间断的装也得五六、七小时左右才能装完,干完活大家立刻跑进大车店一样的房子里换衣服,围着铁炉子烤衣服,特别是小棉袄,里面被汗湿透了,外面却冻得梆硬,烤干了是不可能的,一大帮人围着一个炉子烤,挤不下,烤热乎了就行,再说棉裤也是这个样子没法烤啊,所以出门骑上自行车拼命的往家跑。
忘了是第几天的晚上了,我们的那个班组有活了,装了一车甜菜,可是令我俩十分沮丧的是“头”说班组里没人知道我俩的家,所以把我俩拉下了。小邵有点结巴的告诉了他家的地址,“头”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嗯”了一声又说道“你俩没事就在这里听信吧,晚上找你家也不容易”。
扛甜菜这个活不光是扛甜菜装车,一个班组十个人左右,大家轮流着装筐、搭肩,扛甜菜。装筐和搭肩的主要是臂力与腰劲,而扛甜菜的则是腰劲和腿功。
终于有一天我装了一整车甜菜,拿到了七块钱,当时我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七十多块钱,这七块钱的分量便可想而知。但是我这肩背上被压的火烧火燎的疼,特别是不敢摸脖梗子上的包,越不敢还越想摸,越摸感觉这包越大,这令我有些恐惧,我现在还不到二十岁,往后怎么办,简直不敢想象。
但是问题又出来了,白天装车,晚上不装车是绝对不行的,因为没人愿意晚上干活,大冬天的晚上装甜菜更危险。所以我俩白天没车也得在甜菜站等信。
我十六岁第一次来这个县城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年龄和我相仿姓晁的人,后来成了哥们,他当时学美术,因为我爷爷是民间郎中,一生以卖膏药为生,这哥们便劝我学医,可是我“文革”期间上学,初中就辍学了,连一封信都写不完整怎么学医?
人生就像股市,总有触底反弹的时候。最苦最累扛甜菜这个活,竟是我学中医的起点,成了我学医的原动力。
“学医难道比扛甜菜还苦吗?扛甜菜还有危险呢,学医有危险吗?妈的,遭学习的罪早晚有出头之日,而遭这个罪可是苦海无边呀。”我在心里琢磨着磨叨了好多遍,下了好多次决心,终于开始立志学中医了。
装甜菜这个活比临时工还临时工,按车算钱,装一车挣一车的钱。因为装车的钱是有数的,所以装车的人不喜欢人多,偶尔车多人少的时候才需要人多。但是平时车少人多的时候怎么办,撵又不好撵,怎么办?
在特殊的环境里就会产生特殊方式,这个方式就是“砸”。看不太顺眼的新来的外人,尤其看后加入的体质不太壮实的人就来气,感觉好像是来分他们一杯羹似的,有的事情不能说,也没法直说,所以就把他“砸”跑。
“砸”有先“砸”后“砸”之分,先“砸”是来个下马威,直接把人“砸”走。这个班组的“头”感觉今天本来车少人多,却又不知趣的新来几个人,就给那两个搭肩的一使眼色,这俩个人就心领神会了,其实这俩家伙也知道今天若不“砸”跑几个就得少挣不少钱,现在得到了头的认可那就不客气啦,开“砸”。两个搭肩的稍微抛得高一点就会砸得你脖梗子生痛,因为你不可能跳起来接。如果方向歪一点不砸你的头就是撞你的肩,你被砸了一下子不说,装满甜菜的柳条筐摔在地上,冻得石头一样的甜菜嘎达叽里咕噜撒了一地,好多人停下来把敌视的目光投向你,那目光分明是“你敢说什么试试,你动一下手试试?”。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是趁明白别自找没趣,赶紧滚蛋。
后“砸”更残忍。有一天我们刚要装车时又来了三个人要加入,李哥依然诡异的笑了笑,跟他们讲了一遍规矩,待到装了大半车的时候,李哥冲着大伙喊了一声:“大伙煞楞(地方方言,意为快速,加快)的,加把劲,一会车站来取车皮了,别耽误事”。这好像是一个暗号,那两个搭肩的便心领神会了,新来的三个人本来就接不好肩,现在就更接不好了,不是被砸了脑袋就是砸到了肩膀,甜菜嘎达散落一地。我想都没想到我们这个班组竟然开“砸”了,而且还是“后砸”。
看样子,这几个人如果要钱不要命非得被砸坏不可,眼看着就要装完一车了,即将到手的钱又飞了,实在是心有不甘,想讲理,又说不出什么来,想动手,看看这帮一个个熊腰虎背,如狼似虎的家伙的眼神,你想都别想。
那三个人都被“砸”下来了,其中一个人恨得直咬牙,紧握着拳头,但又无可奈何,有一个人沮丧的脸好像要哭了,望着他们悻悻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既难过又侥幸。
我感到若不是小邵领我投奔李哥,如果没有他在这里罩着的话,我可能就是那被“砸”走的几个人之一,而那个沮丧的脸好像要哭了的人更有可能就是我。
我为那几个人难过,就像为自己难过一样。顷刻间,这几天同甘共苦的工友在我眼前陌生了,连这个班组的头罩着我们的这个情也被眼前的情景融化了。
“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心里愤愤不平的骂着。然而这一切都埋在了内心深处,依然没有表情的扛着甜菜。因为我的心情很复杂,虽然被“砸”走的那几个人有我的影子,但我同时又是“砸”人家的同伙,既得利益的一方,还被这活人同情过,包容过。我感到很沮丧,很难过,甚至还不如被“砸”走的那几个人。
回想起我和小邵第一天来的时候李哥那尴尬而又诡异的笑,原来他不愿意我俩在这里分他们一杯羹,但是耐于情面又不忍心“砸”我们,所以那表情挺复杂。
那次回家,我和家里人添枝加叶的把事情学了一遍又一遍,父母说什么也不让我再去干这个活了。
其实我已经准备了几个不想继续扛甜菜的理由了,但是都没用上,没想到这么自然,这么体面的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