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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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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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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被废者的心声》

作者:吴蒙

赵谦逊,是我当年就读卫生学校时的同桌,因他身残自闭,我俩虽同桌三年,终未成交心好友。彼此分隔多年,杳无消息。国庆节我归乡探亲,不期逛街时与他偶遇,见他体弱颜憔,不免犯了职业病,“老同学,哪儿不舒服?”他讪讪一笑,只说不久前曾大病一场,并未具体说明。我立刻尊重他的隐私,仰头暗笑自己的好奇心。

我和他好不容易相见,不想与他就此别过,见日上三竿,便约他共进午餐。他听罢,唐氏综合征的面相上愧色立现,讪笑道,“你回来,该我请,”边说边将裤兜倒翻,叹道,“羞愧。”我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咱哥俩,何分彼此。走吧。”他想了想,打通他妈妈的手机,告知自己的行程。他妈妈让我接电话,热情地寒暄了几句之后,叮嘱我多关照她的儿子,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上卫校时你就很关照他的。”

我俩进商场吃中餐,没饮酒。餐罢,同去辽河北岸某公园。天空阴云遮日,地面湿气爽人。我俩并坐条椅之上,聊至傍晚。

他对一个同类敞开心扉述说自己“被养废的经历”,也许是第一次。他有些腼腆,有些紧张,深有感触时,有点儿口齿不清、语无伦次;我认真倾听,偶尔接上一二句,好让他继续述说下去。

“我被生残了,已是很悲哀了;又被养废了,是不是更悲哀?!”赵谦逊吧嗒一下嘴巴,咽了口唾液,喷了个响鼻,“我妈生了我这个残疾儿,她老觉得对不住我,为了找补我似的,对我溺爱得不得了;她在众人的合力帮助下,最终把我养成了啥啥不会干的废人——你看看我现在这副模样,五十三岁的废人一个。我妈原以为他们给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是爱我,现在才意识到那不仅仅是在害我,同时也害了他们自己。可,晚了,晚了,啥都晚了……”

我妈二十九岁生我时,我爸正在邢台做震后援建。那是一九六八年,正赶上文革,大夫们都忙着闹革命,没人搭理临产的她。已近中年的高龄产妇,羊水都开始破了,着急上火,犯了高血压,晕倒在市妇婴医院大厅,近视眼镜摔出老远,一个镜片摔得粉碎,这才引起人们的注意,把她送入手术室抢救。我偏又难产,心系革命而懒得救死扶伤的大夫们,用产钳子把我硬夹出来,致使我的大小脑受损。我临近两岁时,还是站立不稳,话也不会说,只会傻笑或哭嚎,唐氏综合征的面相开始显现。可不管怎样,我毕竟成了我们老赵家三代单传的嫡子嫡孙。当时已经七十一岁的爷爷,听到我降生的消息,如释重负地朝天慨叹道:

“老婆子,你的在天之灵,终于可以瞑目了:咱们老赵家,终于有接户口本的了。老天爷慈悲呀,总算没让咱们老赵家断根儿;咱儿媳妇争气呀,冒死生下了赵谦逊,传宗接代的香火,总算让咱大孙子给接上了!”

我两岁时,我唯一的妹妹出生;她顺产,身康体健。我爸妈为了能够一门心思地照顾好我,把我刚满月的妹妹送给姥姥、姥爷抚养。

我没上过幼儿园,总是被我妈带在身边,和她形影不离,成了她的跟屁虫。直到我已超过上学的年龄,我妈思虑良久,才万般无奈地把我送到学校,我为此比同龄人晚上学一年。

“大别人一岁,有好处的,至少会被别人欺负的少一点儿,”这话,我妈只跟家人说过,对外只字不提。“再有,表姐的三儿子——小胖儿——正好跟咱家谦逊一班,叮嘱他,当表弟的,一定要多多照顾表哥!”

别的同学或单独、或结伴上下学,我却要被妈或爸接送——这让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同学的不同。

开学不久,我听班主任老师的话——要热爱劳动,就积极主动帮着干家务。我用双手握着小条扫,跟在我爷(他用的是大扫帚)身后扫院子。我这双不听话的手,把灰尘撅起老高。我爸一边用巴掌扇着面前的尘土,一边从我手里抢过小条扫,呲哒我,“手比脚还笨,干个屁的活儿!瞎帮倒忙,滚一边呆着去!”我咧嘴哭起来,去抢我爸手里的小条扫。我爷直起身板呲哒我爸,“你管我大孙子干嘛?由着他玩儿就是了!”我爸顶嘴道,“你不呛得慌?!”我爷得意地笑道,“不呛。我大孙子撅起的尘土,味道比我那旱烟还有劲儿呢!”我爸撇嘴道,“你那是发贱!”我爷把大扫帚挥向我爸,我爸攥着小条扫慌忙逃进屋,反手把门关严。三个人的罗圈架,我爷得胜而笑,我爸仓皇而逃,我被抢走了帮忙干家务的小条扫,成了不听老师话的孩子,心里难过,撇嘴接着哭咧。晚饭后,我又主动提出帮我妈刷碗,可第一个碗,我就没能攥住,掉在红砖地上,摔得粉碎。我妈把我推搡开,埋怨道,“得要多少只碗,才架得住你这样胡摔啊?快一边呆着去吧。”我爸也说,“手跟鸡爪子似的,能干啥?好好的一只碗,说打碎就打碎了,败不败家?!”我爷叼着旱烟袋立在厨房门前,不好直说我妈,就呲哒我爸,“一只破碗,值几个钱儿?至于鼻大眼小地呲哒我大孙子吗?明知道他身子不灵便,还嘲笑他,你还是他亲爹吗?不叫他多摔碎几个,他咋能学会刷碗?……”我爷好像还有话说,可看到儿媳的脸越拉越长,就忍住了。第二天上学,我因为没完成老师布置的劳动作业,心有不安,好在老师没过问。

小学二年级下学期的一天,放学时,同班一个男生与小胖儿打架,因知道我与小胖儿是表兄弟关系,便顺手将我推倒。我爸站在校门口等我,恰好看到这一幕。等那个推倒我的小子刚走出校门,我爸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指着我怒问他,“你为啥把他推倒?!”小胖儿立刻凑到近前,向我爸打小报告,“他打不过我,就拿谦逊撒气!”我爸怒不可遏,随手抽了那小子一个嘴巴,“看你往后还敢欺负他!”说来事儿也凑巧,那小子的爸爸下班顺路接他,看到我爸打他儿子,便上前理论。两个家长言语不和,大打出手;被人拉开时,彼此早已弄得鼻青脸肿。第二天放学,前一天推倒我的那小子和小胖儿两人,一左一右搂着我的肩头,与我嘻哈玩笑,早已把前一天的怨仇忘得一干二净——天真无邪的小屁孩儿,哪有什么隔夜的仇?我爸和那小子的爸爸,都早已等候在校门口的两侧,彼此偶尔怒目互视;可当他俩看到小哥仨勾肩搭背地走出校门时,各自摸着受伤的脸,都露出尴尬的神情。舐犊情深的家长因护犊子而撕破脸皮,意义何在?

刚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们总是以好奇的眼光看我,虽觉得我与他们不同,但至少还没有大人样式的偏见和歧视,怀着一颗童心与接触我。可我那位时任区教育局基础教育科科长的妈妈,总是放心不下,在我爸爸为我负伤的第三天,早上送我上学时,当面叮嘱校长和班主任老师,“千千万万,别再让我儿子受到任何欺负!”校长和班主任老师为稳妥起见,只好将我与他人隔离。从那天开始,直到初中毕业,我都像大熊猫似的,被重点保护起来。我在学校的常态就是独处一隅,与其他同学几无交流。极少有谁会主动跟我搭讪,我会说话却没有交流之人。校园门口,再也见不到哪位同学搂着我的肩头,嬉笑着同出校门的情景了;有的只是班主任老师受校长指派,立在我身旁,等我爸妈来到时,如释重负地把我像扔一个累赘似的扔给他俩。我妈对此却颇为得意,认为她对我采取的保护措施成效卓著,“有效果吧?至少,谦逊没有再受到谁的欺辱吧?!”可我妈没有注意到的是:因为极少参与运动,我的肌肉已经开始萎缩;因为无人交流,我的脑子也已经开始萎缩。

上小学之前,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啥都不用做;上小学后,衣食虽然稍能自理,但像系红领巾、系鞋带之类的稍微复杂点儿的事,还得家长代劳——其实我也能系上,只是很慢且达不到他们希望的那种完美程度。也许是他们真没时间等我“磨磨蹭蹭”,也许是他们真没耐心看我这双变形的手“绣花”,稍微一上手,就把我困难重重的问题解决了。他们省了心,我也省了事,皆大欢喜。

直到现在,我已五十三岁,兜里依旧没钱——爸妈和媳妇都怕我弄丢或花乱。不怕你笑话,虽然我会加减法,可至今都没学会花钱。也是小学二年级下学期的一天,我妈递给我两块钱和半斤粮票,让我去离家不远的百货商店给自己买二两饼干。我把钱和粮票递给女售货员,告诉她,“饼干,二两。”我接过她递给我的饼干,转身便走;她没喊我,没把剩余的钱和粮票找给我。我回到家,我妈把手伸向我,“找回的钱和粮票?”我愣住了,想了想说,“她没给我。”我妈拽着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百货商店,质问那个女售货员;她对我妈的质问矢口否认,还脸红脖子粗地起誓发愿,“举头三尺有神灵!我肯定把钱和粮票都找给他了。”她似乎觉得被冤枉,气难消,便指着我的鼻子问我妈,“你孩子啥熊样,你心里没点儿数吗?你就没好好问问他,是不是他在半道儿上弄丢了?”围观的很多人听到女售货员的话,端量我,大多流露出信服女售货员的神情;就连我妈看我的眼神里都画上问号了,她一边拽着我离开,一边气急败坏地回怼女售货员,“亏你还知道我儿子身体不好。谁做了缺德事,谁心里清楚!就那俩钱,富不了你,更穷不了我……”那件事之后,直到现在,我家人就没敢再让我摸过一毛钱。所以,今天的午饭,让你破费了。

要不是我爸在市卫生局工作,要不是我有二级残障证书,我不可能被咱们市卫生学校特招。直到那时,我才有了自己的第一身校服;第一天穿上后,我就没舍得脱掉,穿着它睡了一宿。我穿着跟你们一模一样的校服,却不能跟你们一样参加校内校外的任何活动;我的校服,只能眼巴巴地羡慕你们的校服,上窜下跳、左摇右摆、东跑西颠、南来北往。当我意识到这些差别,穿校服的欢喜感立刻降低了很多。

卫校那三年,除了你,没人愿意跟我同桌;除了你,没谁愿意搭理我。我平时喜欢在本子上照葫芦画瓢,虽然没人指导,画的东西也还有点儿模样。毕业时,我把早已画好的你的头像赠给你,你很高兴,夸我画得真好——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夸我画得好的人!——别人,包括我家人,都撇嘴说我“瞎画!”。那张画,你还留着吗?你赠给我的那个蓝色塑料封皮的日记本,我始终没舍得用,和我最喜欢的那套《水浒传》的小人书一起,一直藏在那个红色长方形装糖果的铁盒子里。

卫校那三年,因为有你,我挺快乐。你还记得吧,毕业典礼上,咱俩一起受到了表扬:省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本科,你是全校唯一考上的;我被表扬的原因是身残志坚——成绩合格,如期毕业。我如期毕业,让那三个因为挂科没领到毕业证的小子——地包天、傻大个和帅无敌——耿耿于怀,气得差点儿合起伙来揍我;等到区长老太太怒斥他们仨的时候,他们简直有点儿无地自容了。我还记得区长毫不留情的话,“就你们仨,体格子壮得跟牛犊子似的,咋就连体弱多病的赵谦逊都不如呢?!说白了,就是不谦逊,就是心浮气躁,就是爱耍小聪明!咋样?挂科了吧?不能按期毕业、按期分配工作了吧?等我回到区机关的,我好好问问你们仨的爸妈,问问他(她)们,到底是怎么教育你们仨的?反观赵谦逊的妈妈,不愧是咱们区教育局新提拔起来的副局长,人家就能陪着赵谦逊学习,甚至是手把手地教。效果咋样?如期毕业!是不是很牛?来来来,大家给赵谦逊和他的妈妈鼓鼓掌!捎带脚,也给那三个不争气的、没能如期毕业的小子鼓鼓掌!”

你去省城上大学了,我被分配到区医院消毒室。若不是因为我身残,我就能跟别的男同学一样,去做见习医生。半年后,那三个延期毕业的小子,一起分配到区医院,全都做了见习医生。他们仨穿着白大褂,结伴到消毒室气我,都露着洋洋得意的神情;一向舌尖嘴利的地包天,瞟了一眼左边的傻大个,又瞄了一眼右边的帅无敌,再拍拍我的肩,笑话我,“我们仨,比你晚毕业半年又咋了?我们仨,还不是照样都当了医生!”

因为我身残,搞对象困难重重。我二十六岁那年,我爷爷以九十七岁高龄去世。他临终前,死攥着我爸的手,捯着气儿叮嘱他,“你得给谦逊娶上个媳妇,就算娶个同样身残的,只要她能给咱老赵家生个男孩就行!必须要个男孩,就算被管计划生育的罚个倾家荡产,就算谦逊丢了工作,也得生个男孩——万万不能让咱老赵家断子绝孙啊!你要是做不到,你就是咱老赵家的千古罪人!”

因为我身残,不仅自己的婚事受影响,还差点儿影响了我妹妹的婚事。

我妹妹在相第三个对象之前,我爸妈汲取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男方看到我之后,都吓得逃开),不容更改地对我宣布:“在你妹妹和男方确定关系之前,你绝对不能露面!”

男方第一次到我爸妈家吃饭,由我二姑家的大表哥作陪,我则躲到我姥姥姥爷家里,在男方问起时,谎称我出差了。我妹妹和男方仅仅相处了两个月便闪婚,是因为我妹妹赶上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凭结婚证才能分得;老家在外地的男方因无力购房,便同意跟我妹妹领结婚证。我被出差了三个月左右,直到我妹妹和男方拿到结婚证的一个月后,我才在男方面前露面,惊得男方瞠目结舌,后悔不跌。走路趔趔趄趄,不说话时一副痴呆人的面相,说话时因脸部肌肉绷紧而显得面目狰狞——就我这副尊荣,就算一个外人冷不丁看到,都会被吓一跳,更何况是将要与我有关联的人呢,产生复杂的心理,在所难免。那之后,男方始终认为我妹妹骗他——“要不然,为何在领取结婚证之后,才让你哥露面?”那之后,不是迫不得已,我不跟那男的见面,连妹妹的婚礼我都没去参加,免得给他们丢脸。我主动提出不去参加妹妹的婚礼时,我爸妈还夸了我,“大儿子,就是明事理,真懂事,有担当!”我妹妹结婚时,我躲在大老远的地方张望,望见她穿着白色婚纱挽着妹夫的胳膊,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婚礼城的大门……我后来看了整盘录像带,的确如我爸妈所说,那确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我妹妹婚后不久,便怀孕了。她兴高采烈地问我妹夫,“你喜欢男孩女孩?”妹夫微微皱眉道,“男孩女孩无所谓,只要健康就好!”我妹妹独自回家时,跟我爸妈和我提及此事,末了补了一句,“看得出来,他回我话时,脑子里肯定漂浮着我哥的身影,所以才会说出‘只要健康就好!’的话。”我爸妈和我妹妹一齐看向我,我把脸扭向别处,连个屁都不敢放。

妹妹婚后的第二年年底,我那身康体健的外甥都快一周岁了,经农村老家的大姑介绍,我才处上一个身心正常、年龄比我大二岁、一个做梦都想成为城里人的初中毕业生——与城里人结婚是她实现梦想的最佳捷径。我俩相处半年,见面不到六次,她主动提出结婚。婚后,她没能像我妹妹那样很快怀上孕。全家人苦盼,整整十年……

我和媳妇去体检,她没毛病,我精子稀少、成活率低。她拿着检验单,当着我爸妈的面,阴沉起她那张鼓鼓的长脸,质问我(更是给我爸妈听的),“还死咬着说我有毛病吗?明明是你有毛病,非死皮赖脸地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哼,冤枉死人了!”

我无法辩驳地踏上了求子之路:寻医问药,见佛就拜,就连家里墙上并排挂着的我爷爷、我奶奶的黑白照片,也不知跪拜了多少次。我那家住哈尔滨的老姑,笃信佛教,退休后更是经常游山拜佛。据老姑说,她那次在峨眉山听到我爷爷喊她的名字,一路上听到三次,可转圈寻找,也没看见我爷爷的身影。老姑由此坚信:“老爷子肯定在峨眉山修行!”打那以后,族人每每遇事,在求仙拜佛时,也总会虔诚地跪拜我爷爷。

与此同时,我爸妈竭尽全力安抚儿媳,大大方方的供给全部的吃穿用度不说,我那已从区教育局副局长的职位上退休的老妈,还舍脸托原来的同事给儿媳安排了工作——市教育局食堂的临时工,让她彻底有了城里人的归属感。我妈对我爸和我说,“她上班忙活起来,在家闲闹的时间自然就会少很多。”

三年一晃而过,寻医问药、求仙拜佛无效;又三年艰难度过,求仙拜佛、寻医问药无果;再三年度日如年,求子的希望早已跌入痛苦的深渊。一作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我媳妇都懒得演了,她权衡利弊——已是城里人的自己,年龄尚不算太大,趁早还能再找一个健康人;就算不能马上把自己再嫁出去,手头儿上的存款,加上离婚能分到的钱,总够活几年——之后,跟我提出离婚,并且补充道,“火车站那边的楼房已经房改到你爸的名下,我无权分;可现在咱们四口住的这个楼房,还没参加房改,里面还有公家的产权,——我询问过律师,这样的房子,按户口本上的人数平分产权,所以,属于我的那四分之一,我得要!”

我爸妈一时慌了神色、没了主张,一齐急匆匆跑到我妹妹家,哭咧着把我媳妇的话学给我妹妹和妹夫听。两人听罢,我妹妹也跟着叹息、上火,我妹夫却灵光一现,问我爸妈,“你们四口现在住的是你闺女分的福利房,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们从我俩手里买去时,房主的名字还是你闺女——之后办理更名了吗?”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我妈兴高采烈地喊道,“对呀,没更过名!房主还是我大闺女!”我妹夫得意地玩笑道,“这不就得了。你闺女的房子,她有啥权利分?要是你大闺女真动了气,连你们老两口也一起轰出去!”我爸妈回到家后,我妈举着写着我妹妹名字的房本,让儿媳看仔细了,又把我妹夫的话学给她听——当然要用我妈自己的口吻。我媳妇听后,觉得无利可图了,就把离婚的念头暂时压下。

也许是上天怜悯我、眷顾我,婚后第十年的年初,在我和家人都已绝望之际,我媳妇终于怀孕了。拿到化验单的那一刻,全家人喜极而泣。她立刻像怀了龙种的娘娘,娇贵得不得了,时刻养尊处优,处处被人照顾。

三个月的妊娠危险期过后,她以“四个人挤在五十多平的房子里,感觉憋屈!”为由,提出她和我搬到火车站那边的楼房里独立生活的要求。我爸妈知道我不能独撑,一再劝她不要离开,可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胡作乱闹,又怕她动了胎气,只好把租房客请走,让我俩搬过去住。她安稳了一个多月之后,因懒得伺候我,又张罗回我爸妈家吃饭了。最初几天,我俩每天只是去吃晚饭,不到一周,便三餐都在我爸妈家吃了。我爸妈正担心我在外受屈,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巴不得我俩能早点儿回来吃住。又过了些日子,她便以自己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为由,干脆把金银首饰、银行存折等贵重物品都带在身边,重新吃住在我爸妈家了。火车站那边的房子,由于长时间没人居住,被贼人惦记上了。那天黄昏,贼人潜入,却连一个钢镚儿都没找到,不禁恼羞成怒,像狗在物体上标记气味似的,在北卧室的地板上拉了一摊屎;许是仍不解气,便把吸了两口的烟扔到床垫上,逃之夭夭……火被扑灭,一片狼藉……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张罗分家过日子了,和我,还有日后出生的儿子,都在我爸妈的翅膀下,过起了被庇护的生活。失过火的房子维修好后又租了出去,租金归她;我们三口的所有的生活费用都由老两口承担,她自己打工的工资和我的工资悉数存入她的银行账户。每当她看到存折里的数字逐月增加,而且只增不减,她都会像貔貅似的,笑得合不拢嘴。这世间,只进不出的便宜事,也许只能从父母那儿得到。

我儿子出生三天后,表弟小胖的媳妇偷偷生了第二胎,终于弥补了无子的缺憾。小哥俩从幼儿园到初中,始终在一个学校;幼儿园和小学,还是同班同学。

我儿子出生后,确切地说,是从他上幼儿园开始,我就成了隐形爸爸。

我爸妈和我媳妇,就算再脱不开手,也从不让我接送我儿子。自从我儿子上小学三年级时,跟小胖的儿子打架,被那小子大义灭亲、检举揭发——“他爸爸是个傻子!他有一个傻子爸爸!”——之后,全家人更加让我远离我儿子,上下学接送、参加家长会以及需要家长参与的任何活动,一概与我绝缘,让我连想都不要想!弄得我和我儿子形同陌路。不怕你笑话,我儿子,我连抱都没抱过一次;我曾要抱他,可被我媳妇和我爸妈共同制止了,“笨手笨脚的,再把孩子给摔着!”等孩子长大些,我主动跟他亲近,想拥抱他一下;可他,面露厌恶之色,像躲狗屎似的,弹起腿脚,迅速闪开。我由此知道了,我的儿子,也是很鄙视我的一个……

我儿子六岁那年,我岳母去世。我向单位请假,陪着我媳妇回她的老家吊唁。我陪着她哭,扭曲的面相遭到众人嘲笑。我媳妇便又觉得我丢人、带不出手,呲哒我把哭声憋回去。不到一年,我岳父也去世了,这次,我媳妇不再让我跟去祭奠了。

参加任何亲朋好友的红白之事,一家八口人,总是分成两组:我们三口,从来都是我爸妈的附属品,跟着老两口统一行动;我妹妹一家三口,却以一个独立的团体出现。我媳妇对我爸妈这种特意的安排非常认可——只要不让她掏钱,她就会满心欢喜;早有察觉的妹夫,虽对我爸妈的偏心心有不满,却也懒得跟我这个废人、跟他们二老计较。

好多人都认为中医越老越值钱,可我爸绝对是个例外。他以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稀里糊涂地学了四年中医,毕业后到市卫生局干行政工作,所学的那点儿知识早已荒废。可他偏很自信,尽管只在毕业实习期间以及援建邢台期间出过几次诊,却执拗地断定自己医术精湛。

二零一二年夏天,我那七十二岁的老爸,受朋友之托,给另一朋友的患癌的老母治疗便秘。那位年逾八十、瘦脱了相的老妪被我爸望闻问切之后,得一药方。那老妪服过药后,竟然腹泻不止,送医急救;若不是抢救及时,险些丢了性命。老妪的子女气愤不过,向我爸讨要说法。我爸坚信自己的处方没错,双方便把官司打到医疗鉴定机构。尽管鉴定结果为我爸胜诉,可我妈还是一针见血地骂他,“狗屁的医者仁心,你就是个二百五!”在打官司期间的一天下午,那老妪的儿子带着几个人,突然到区医院来找我,本想吓唬我,以要挟我爸。可他们一见到我,便都懊丧地扭头走开了。我却被吓得不轻,口吐白沫抽搐起来。同事们赶紧把我送急诊,并给我爸打电话……

借着这件事,又凭着Ⅱ级伤残证书,四十五周岁的我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我在岗时,区医院负债累累,连一千五、六百元的月薪都时常压月发放,甚至压年给付。而我以事业编制退休后,工资几乎翻了一倍,而且社保从不拖欠,每月准时打入我的退休金账户。我因此很为自己的残疾身躯而暗自窃喜,要不然,我还不得跟地包天他们仨一样,在区医院承包出去之后,不得不重新竞聘上岗(就我这残疾的身体,哪个承包者敢发善心聘用?),或者到社会上另谋出路。

我退休后的生活,就是陪早已退休的父母傻呆着,闲遛,三饱一倒,还有拜佛。

过于闲散也是病。由于吃得多、运动少,我得了胃食道逆流。市医院给我确诊之后,我开始吃药、注意饮食、量力而行做运动,已初见成效;可遇见我的地包天、帅无敌和傻大个偏给我会诊——“我们仨怀疑:你是不是得了癌症一类的绝症。”见他们仨神色凝重,我也就跟着起了疑心,回到家便跟我爸妈哭诉。我爸找出老医书,看看书、端量我,端量我,又看看书,觉得那仨小子怀疑的有道理。其实,我突然地消瘦,胃食道逆流是病因,而苦夏,也是成因之一。

天塌地陷般的糟心事突如其来,我爸妈又一齐爬上我妹妹家,立在门口便开始哭嚎,“你哥,要是死在我俩前头,算他有福;要是死在我俩后头,他可就遭了罪喽……”等我妹妹了解情况之后,被气乐了,撇嘴笑道,“就那仨货,别人不了解,咱们还不了解吗?就他仨脑子里的那点儿医学知识,比我这个外行也多不到哪儿去,还舔脸给我哥会诊!可笑你俩,还有我哥,偏就信!有病看病,听他仨扯犊子,不是耽误时间吗?!咱这儿的医院治不好,那就去外地的大医院看,实在不行就去北京。”听完我妹妹的话,我爸妈的头脑冷静下来。我妈一指我爸,“都赖他!拿本破医书瞎比对,连算命瞎子都不如!”

我爸妈倒是没事了,可我自己还是越琢磨越害怕,一股急火攻心,癫痫病又像休眠火山似的突然复发。市医院、省医院都没看好……哈尔滨的老姑了解情况后,叫我爸和我媳妇带我去她那里治疗。等到那里的医生也表示无能为力时,三姑决定带我去拜望与她有着多年交情的“大仙儿”。那大仙儿只瞧了我几眼,便轻描淡写地对我三姑笑道,“大侄子确有佛缘,他的天眼确实开过,也确实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不用担心,他不过是被三条小蛇缠身罢了。我这就写一道符,三更时,带着他到江北岸边烧掉,就着江北的水喝下,就能把那三条小蛇请走了。照我说的去做吧,保他从此平安无事。”我们按照大仙儿的指示行事,说也奇怪,自那以后,我的癫痫病只发作过一次……

我这场病,让一直以来为我的身体担惊受怕的爸妈更加难过;让我媳妇感觉恶心,说她看到我嘴吐白沫时,她都想呕吐;让我那已上初中的儿子在感到惊悚的同时,为有我这样的爸而感觉到更多的羞耻。

我发病时,嘴上叨咕着“让我死了吧!”,心里却在高呼“赶紧救救我呀!”。我病好后,更加虔心向佛,求佛保佑我:至少能健康一点儿地活着。

二零二零年夏,快被新冠病毒逼疯的人们都会歘空儿到户外透气。那天傍晚,我爸到离家很远的森林公园遛弯儿时,看到我媳妇竟然挎着市教育局食堂管理员的胳膊散步。我爸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当面质问两人,“你俩咋回事?!”见近旁的几个好事者停步围观,那男人甩袖而逃。我媳妇很快平复心情之后,高声反问我爸,“你一个当老公公的,咋能做出跟梢儿自己儿媳妇的事情来?!”未等我爸说啥,我媳妇拂袖而去。我爸尴尬不已,悻悻回家。见只有我和我妈在家,我爸气呼呼地把他在森林公园里遭遇的一切,和盘托出。

尽管我们仨都咬牙切齿、脸红筋暴,可一个半小时后,我媳妇接补课的孩子回来时,我们仨都选择了沉默,决定明日再议。她也一句话不说,洗漱之后回房睡了。我当晚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宿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我爸妈又一齐呼哧带喘地爬上我妹妹家,又是一顿哭诉。

我那正处于更年期初期的妹妹,凡事异常敏感,情绪反复无常。当时,我妹夫正在外省,被人邀去谋事业,我妹妹也正忧虑着是否让他去,以及是否跟着去。我妹妹听到我爸妈的哭诉,一时也拿不出什么主意,心里更加烦躁,嘴里嘀咕道,“要是我老公在家就好了。”接着又埋怨我爸妈,“我遇到啥事,你俩从来不管不顾;我丈夫出差在外这么长时间,儿子也在外读书,我让你俩来我家陪陪我,你俩说楼层高,上不来;可你儿子一旦有事了,你俩也不说楼层高了,劲儿劲儿地跑上来,跟我哭哭啼啼的。难道我就不是你俩亲生的吗?或者,我是你们家的垃圾桶吗,啥糟烂事都倾倒给我。倒完了,你们舒坦了,可我呢?!”

我妈很反对我妹夫去外省发展,那一刻,依旧没有在意我妹妹的痛苦,也忘了上楼是为了我的事,不失时机地提醒我妹妹,“他能去外省,你能去吗?至少你现在还没到退休年龄、去不了吧?他也不可能带咱们一起去吧?他真去了,你俩两地分居,那总不是个事儿吧?!时间长了,谁能保证他不会变心呢?!再说了,就算你能跟他去外省,可等我和你爸不行了,还有谁能照顾你哥?所以呀,你必须想方设法不让他去成!只要你俩留在这里,你大哥就不会孤单,就不会没人照顾了!我和你爸,没指望借你俩的财力,可我俩和你大哥,我们仨,都希望能借上你俩的人力啊……”

我的事没解决,我爸妈便离开了我妹妹家。我们家依旧平静,我妹妹却在当晚开始失眠。我妹夫从外省回到家,看到我妹妹的情形,决定留下来、不去外省发展。我妹妹失眠了近两个半月,我妹夫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失眠。有一种审讯方式,不让被审者睡觉。我妹夫就是那个被审者!他被我妹妹审讯了近两个半月,却无法招供一个字;他并非宁死不屈者,是因为我妹妹在审讯他的整个过程中,只是呆呆地瞪着双眼,缄口不问他任何问题。在我妹妹失眠期间,我爸妈依旧只顾我们一家三口,只在偶尔想起我妹妹时,才给她打个电话;当听到我妹妹说没事,我爸妈紧随话音儿补上一句“就知道你们过得好。”之后,便又一如既往地对我妹妹不理不睬了。

我爸妈拿着我和我儿子的头发偷偷去做DNA,鉴定结果:亲父子。于是,我媳妇挎着他们食堂管理员胳膊散步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十一

今年六月中旬,我那上高二的儿子突然罢学。他说,同学们笑他“言行幼稚,被娇生惯养得跟个小屁孩儿似的!”,没人愿意搭理他;他说,老师时常和同学们一起笑话他“学啥啥不会,干啥啥不行!”,要不就对他不管不问;他说,“哪家像咱家这样,五口人挤在一起,哪儿会有良好的学习环境?咋让他静下心来学习?”;他说,“你们四个,老的老、残的残、没文化的没文化,不仅不能帮助我学习什么不说,跟你们还啥也沟通不了。”

“你大侄子就崇拜你,你快帮我们规劝规劝他吧,”我妈打电话给我妹夫,“你在家吗?我这就带他去见你呀?”

“你们四个家长守着一个孩子,都教育不好他;我一个做姑父的,一个平凡一生、快退休的人,哪点值得他崇拜?更何况,我也不是从事教育工作的,哪有本事教育好他?”

我妈万万没料到,我妹夫会如此不咸不淡、连嘲带讽地拒绝她。老太太动了气,语气强硬地质问我妹夫,“那你就不管我们了呗?”

我妹夫直怼道:“管不起!”

我妈撂下手机,叉着腰,破口大骂我妹夫丧良心。

“你哥原本只是残疾,已经被你爸妈呵护成了残废;现在,老两口又要用过度的呵护戕害孙子了。”我妹夫撂下手机,特别不满地对我妹妹说,“以往,无论谁指出他孙子的任何点滴的不是,老两口的脸立马儿对人家阴沉下来;哦,现在自己管不了了,把持不住了,就想推给别人去管了,怎能行得通啊?!”

我妹妹无言以对。她事后去找我爸妈,义正言辞地告诉他俩:“我老公说的、做的,都没错!你俩得反思一下了,我哥已经这样了,说啥都没用了;可你那身康体健的孙子,你俩还想把他也养废了吗?”

“你给我滚犊子!”我妈又叉起腰来,骂我妹妹,“还轮不到你在这儿比比划划!”

十二

天色渐渐泛黑。赵谦逊显出疲态,我送他回家。我俩沿着大堤,与辽河水并肩东行。好在积云遮住了夕阳,要不然,谦逊那歪歪扭扭的步影,肯定会被阳光清晰地斜映在前面宽敞的柏油路上,肯定又会让他看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他用一瓶矿泉水润喉,用一个下午的时光,对我这个同桌敞开了心扉:但愿这些“家丑”,能随着眼前这奔流的辽河水一起流逝。

手机上的天气预报称:受台风“@”影响,我市今晚到明天有大到暴雨。

(二零二一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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