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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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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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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鹊变乌鸦

“姓名。”

“刘喜鹊。”

“年龄。”

“63岁。”

“为什么干这事?”

刘喜鹊下意识地抿了抿干裂的嘴角,张开嘴觉得该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粘住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呜呜”声,连自己也听不到。

“家住哪里?”

“健民路小区。”

“哪个单位的?”

“退休了。”

“有退休工资还干这事?”

刘喜鹊又舔了舔嘴唇,尴尬地发现连舌头都干燥的竖起了毛刺,感觉自己像一只老龟一样抻了抻脖子,努力地想要刺激出口水来润一润口腔。

对面的警察职业性地等了3秒,扫了一眼手里的文件,又开始发问了:

“退休前哪个单位的?”

“鸿基药厂。”

“这是第几次了?”

“警察同志,我这真的是第一次。”

“家里还有什么人?”

喜鹊这回发现了,对面王警察的套路就是每问2个问题就捅自己一刀,刀刀让自己或无言以对或羞愧万分或难以启齿。刘喜鹊垮掉了自己因为紧张而绷起的双腿,哭意汹涌的泛了上来,虽然很丢脸,但是他真的想干脆破罐破摔大哭一通,反正这个社会提倡尊老爱幼,无论如何自己够得上需要尊重的级别了,哭起来更会是“梨花带雨”滂沱不止还有可能让对面的王警察“怜惜”一下。一不做二不休,酸意抑制不住的翻上了鼻子,浑浊的眼球因为快要充斥满泪水而更加昏花,刘喜鹊撇了撇嘴,一声干嚎要破口而出了。

“行了,念你是初犯,留个电话回去吧,下回不要再犯错误了。”

警察同志到底是警察同志,对于犯罪心理的拿捏和犯罪分子的动向洞若观火,对于走上错误道路的同志总是能及时体察并加以教导改造,让人民内部矛盾只在人民内部解决,这个分寸的拿捏对刘喜鹊来说既造成了心理上的宽慰又带来了因噎回痛哭而造成的生理上的憋屈,刘喜鹊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及时嚎哭出去。记得以前老听隔壁李老头摇头晃脑的说“所有的发泄都有快感。”虽然鄙视李老头总是把自己孙子的话挂在嘴边的猥琐做派,但喜鹊还真的觉得这句话太正确了。虽然问题得以解决,但他现在真正需要的是大哭一场。

刘喜鹊颤颤巍巍的从派出所出来,似乎能感受到背后警察们灼热的八卦的目光,他想这回的事估计又要够他们说上几天了。想到这里刘喜鹊加快了脚步,用七月的日头也晒不出的燥红冲进了小区, 他要回家哭!

世人总是爱总结老天爷的规律,比方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再比方说“祸不单行”,这些全让刘喜鹊碰上了,一进小区刘喜鹊就看见李老头迈着一丝不苟的大方步拎着个小马扎悠悠地迎面走来,刘喜鹊视线望向另一边加快脚步假装没看到,却实在忽略了李老头作为一个闲人的热情。

“老刘,去哪了?”

刘喜鹊觉得李老头糟极了坏透了,根本比不上警察。人家警察同志好歹还知道隔2个问题再戳人,不像李老头长枪在手单刀直入,直接击中自己命门。能说刚从派出所出来吗?能说刚因为在超市偷了几个碗盘就让老板报了警把自己逮起来吗?能说警察同志教育得好自己已经改邪归正了吗?刘喜鹊可没傻,他停下脚步,讪讪地向李老头哼了几声,赶紧一股烟儿跑回了家。

家里一如既往的安静,还散发着“老光棍儿味儿”,这是去年年底的时候那个踩着高跟鞋涂着像吃了死孩子一样红嘴唇的社区志愿者捂着鼻子偷偷和别人说的,哼,刘喜鹊的耳朵可够好,自己本来就是一个老年光棍儿可不就是老光棍儿味儿,哪像她,刘喜鹊愤愤地瞅了她一眼,吃了死孩子似的吓人。

家里再怎么样,也是属于自己的狗窝,关起门就可以哭,大声地哭。刘喜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了。这怎么可以呢,自己还没有发泄出去呢。前几天看报纸还说有情绪不要压抑,积攒得久了会得癌症。现在这个时代什么都变了,以前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了是会被人看不起甚至受到责骂的。就连自己小时候母亲都是绝对禁止他哭的,因为他叫喜鹊,是高兴、欢喜、快乐的鸟。据母亲说自己叫“喜鹊”就是因为在生他的时候门外一直都有一只喜鹊,当时所有的人都说这是祥瑞之兆,这孩子必定幸福一生,所以虽然刘喜鹊从小并不喜欢自己这个简单干脆的名字,却也充满希冀的憧憬着自己的幸福一生。可是现在呢,刘喜鹊不无悲凉的环视着自己的四周,扫过灰蒙蒙的两个简陋的相框上几张模糊的脸,自己六十三年的人生,完全与所谓的幸福背道而驰。好吧,现在,刘喜鹊想哭了。

刘喜鹊决定不想沉重的过去,因为过去的事可不单单会让他哭。所以他决定关闭记忆的大门,单纯地就想今天的事。本来今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的,午觉过后刘喜鹊难得心情好想晚上煮个火锅吃,按捺不住早早地下楼去超市买菜,神差鬼使地在路过餐具区时被几个盘子吸引住了,那是一套装在套盒里被展示的餐具,有5个盘子5个碗,还有配套的汤匙、筷子和筷枕,盘子和碗都精致地镶着金边,活灵活现地描绘着喜鹊登梅的图案,虬结粗壮的枝干蔓延向盘子中央,上面开满了梅花,朵朵团团,红红火火,树干上一上一下落着两只喜鹊,扭头交颈,相守互望,下面那只喜鹊长长的黑色的尾巴翘着,显得欢快而愉悦。刘喜鹊第一次看着一个盘子痴了,他低头看了看价钱,我的个乖乖,这一套要599元。刘喜鹊心不在焉地在果蔬区挑着菜,情不自禁地想着这块豆腐白糯糯的,切成片依次排开摆在这个盘子里,刚刚好漏出一点梅花和金边来,好看;这把上海青绿生生的,叶片上还沾着水,同样摆在盘子里,要把叶子和树接在一起,这个自然实物与背景的完美搭配看着就食欲大增;还有那个一只手就可以握住的小小的碗,2个里面放上麻酱料,再淋点辣椒油,他和老伴儿以前就喜欢这口儿,儿子刘小民喜欢香油料,说是四川人都这么吃,澄亮亮的趁着碗底的图案更好看,端着这个漂亮的小碗,3个人围在一起吃着火锅,刘喜鹊感觉这方寸间就是自己这一辈子的小天地。刘喜鹊像是突然开了窍,感受到浓烈而兴奋的热情美丽生活的鼓舞,而这一切都基于那套太贵了的餐具。刘喜鹊一次又一次地路过餐具区,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着魔,这是下午3点左右,正是超市人少的时候,终于在刘喜鹊纠结了一圈又一圈之后,他将2个盘子塞到了自己的裤腰里,腆着肚子不让盘子坠下,飞快地走向收银台。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让刘喜鹊傻眼了,他只看到保安暧昧地看着自己,然后就被请进了一个小屋子。刘喜鹊慌了,他急忙拿出那两个还带着他的体温的盘子,还把自己钱包里的钱都掏出来表示愿意赔偿或者接受超市的惩罚,但那个同样把嘴唇涂得像血盆大口的超市经理还是把自己送到了派出所。他奶奶的,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掏出来的钱还留在超市,那是前几天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怎么花呢,整整零零加起来有800多,想到这里刘喜鹊交杂着羞愧、心疼、悔恨还有不知名的亢奋等等种种复杂的情绪,进而又转换成自责和自怜,终于情绪酝酿到位了,刘喜鹊哇得一声哭出来了。

刘喜鹊哭得是抽抽噎噎淋漓尽致。老伴儿樊春花以前总是说他心太硬,嘲讽他在母亲死的那天不仅一声没哭,还吃了3大碗面条。不过如果让樊春花看到现在这个眼泪鼻涕糊满面的糟老头子,估计她更会嘲讽他没个男人样子,哭哭啼啼不像话。刘喜鹊一边哭一边愤愤地瞪着相框里那个咧着嘴戴着大墨镜的樊春花,哼,你现在可管不着我了!

日头下得飞快,刘喜鹊听到李老头哼哼着歌回来了,情绪发泄后的他有些冷了。余晖像蔓延的大手,渐渐扼住刘喜鹊的身躯,带来成片既荒凉又温馨的金色,刘喜鹊募地跳了起来,啪得一声拍亮了灯。樊春花以前很节省电,晚上总是要等到连对面人的眉眼都看不清时才会开灯,刘喜鹊又瞪了一眼樊春花的照片,谁让你跟那个山东人跑了,哼,我开不开灯你更管不着了!

哭过的刘喜鹊当然没了心情吃火锅,他决定还是老样子煮个挂面吃,挂面就蛮好,方便便宜又好消化,吃腻了清汤的还可以吃酱油的,刘喜鹊就决定今天的挂面要吃酱油的。其实到现在他并不饿,反而可能因为张嘴大哭灌进了不少冷气,感觉肚子涨涨的。可是他现在急需要东西来填充自己内心的空落落,而食物就是最简单的充实放松的方式。他还翻箱倒柜找到一罐辣椒,闻着还是香喷喷的,他在面条上加了一大勺红红的辣椒油,感觉不够,又挖了一大勺辣椒盖上,这回整碗面条都泡在酱红色的汤里了,这个好,这叫火锅挂面,刘喜鹊想着,赶紧嗦了一口,呕,眼泪鼻涕又出来了。

刘喜鹊八点就爬上了床,今天太累了,体力加精神双重的压力。门口却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敲得喜鹊心里一阵阵的心慌,他突然想,不会是警察又来找自己了吧。想到这里喜鹊在床上待不住了,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顺着猫眼往外看。隔壁李老头!刘喜鹊一口气顿时泄了下去。

“干嘛。”

“你在哦,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我不在家还能去哪?”

“我下午看见你跑回来,我才想起今天不是小民的……”

老李说了半截话,看了看刘喜鹊的脸,只见对方一脸的风平浪静,暗暗松了口气。

“累了,想早点睡。”

“这么早能睡着?走,喝点去。”

刘喜鹊耷拉着脑袋跟在老李的屁股后头,像个行尸走肉一样。一进门,老李的媳妇大惊小怪起来:“啊呀老刘,你可吓着我们了,老李说看见你下午脸色不对,晚上又瞅着你这屋没亮个灯,我这一想今天是小民的忌日,还怕你想不开啊。”老李媳妇一辈子没学会看人眼色说话,这会儿话一个劲儿的往外秃噜,老李抬了2次胳膊都没拦住,气得直摇头。

“睁眼说瞎话!人家老刘好好的哪想不开!”

“我这不担心嘛!”媳妇理直气壮地。

“你!”

刘喜鹊觉得该自己出面了。

“没事,嫂子也是好心。”他确实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觉得有这么个直肠子说话的人也挺好,不憋着不藏着,热热闹闹地有样子。

刘喜鹊不是嗜酒的人,就这么和老李一起浅浅的斟酌着感觉也很不错。两个人你来我往,竟把大半瓶酒都喝完了。

回到家已经11点多了,家还是那个家,可是依然冷冷清清没有人气。刘喜鹊打了个寒战,被酒暖热的身子又开始一点一点发凉。他百无聊赖的在家里转着,转到了儿子小民的照片前。

“儿子,你已经走了整整十年了。那边还好吗。爸今天没去看你,犯了个小错误。”刘喜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擦了擦相框上的灰。

“你妈也走了五年了,跟个山东来的卖菜的跑了,前两天还给我打了电话,让我看你的时候多买点吃的,你总是不爱吃正餐,乱七八糟就爱吃零食。”

“你妈说,跟我过没有一点指望,每天就是掰着手指头数着死日子,睁眼闭眼没有区别。那个山东人有4个孩子,最小的今年刚上一年级,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听见那孩子叫她妈,她是觉得呀给别人当后妈也好过跟我一起熬的日子,她的心才真的狠呀,她就这么扔下了我一个人。”刘喜鹊呼吸重了些,用干裂的手指擦了擦干涸的眼角,背靠着墙滩在了地上。

“日子难过呀,难过呀。”刘喜鹊嘴里一直咕哝着这句话,试图站起来。

“刚才隔壁李伯伯说,他有个亲戚也没了老伴,比我小2岁,爸想看看,起码有个人在跟前,要是合适了爸也让你看看。”

“我名字叫喜鹊,可是我这一辈子过得太苦啊,没有一点喜事。人家正常人也没有我这么多苦难,你奶奶起的这个名字太不好,太不好。”刘喜鹊摇着头,慢慢地上了床。

 喜鹊不好,喜鹊不好,刘喜鹊昏沉沉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或许改个名字会好一些,改名字能改气运!刘喜鹊酸涩的眼皮沉重地怎么也睁不开,却感觉自己整个精神都在兴奋中颤抖起来,那改成什么呢?喜鹊不好,就叫乌鸦好了,喜鹊带来的都是霉运,那咱们就改成乌鸦!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我以后就叫刘乌鸦!刘喜鹊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句话,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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