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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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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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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秋人

小时庄是什么时候就有的呢,村里97岁的罗生喜老人也说不上来,头疼一辈子的他常年戴着一顶小白方帽,每天拿个马木匠家经典招牌六腿小圆凳坐在废旧戏台底下咿咿呀呀的哼着,据说这出戏还是当年老佛爷逃难路过此地的时候摆着戏台子唱的。罗生喜唱的是哪出没有人知道,而老佛爷逃难的事儿就更不知道老爷子打哪儿想出来的,毕竟那时候他爹都不知道在哪游荡着呢,混乱的年代,人的身世连浮萍都不如,更何况是一出陈年的老曲儿。

其实关于小时庄的历史,村里人从未有谁想过去考究。直到号称第一闲人的马千强从南方的大学毕业回来后才非官方地在村里提起这茬儿。马千强5年前是村里出了名的出息人物,作为马姓家族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还是南方的一本大学,这份荣耀足以让整个马家蓬荜生辉熠熠生光,这份光辉足足闪耀到马千强毕业3年后,也伴随着他整整在家里闲坐了3年后,光辉像秋后的玉米杆一样一茬一茬收割殆尽。当然马千强现在还保留着很多与村里人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甚至可以说是村里唯一留守的知识分子的操守,比方说他兜里面永远会装着一包小小包装的方块纸,比方说他在端午的时候会要买肉包肉粽子,比方说他那天溜达时突然围着村后老旧的白塔一圈又一圈走了一下午。

马千强他爹是一辈子的老木匠,村里哪家哪户家里都能翻出来老马的活计,马千强在大学学的是建筑专业,所以也算是秉承家业。那天,马千强看着异域风格明显的白塔突然对这个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子感兴趣起来。他的心里突然燃起了“考究”小时庄历史的熊熊热火。

首先第一个问题,小时庄为什么叫小时庄呢?马千强想着,小时,到底是人名的“小时”还是计时的“小时”呢?村里从未有过“时”姓的人,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出名的叫“小时”的人,所以第一种推断基本可以否定。那就是时间的“小时”了。中国从清朝以后开始使用时、分、秒计时,难道这个村子名起自清朝?因为村里有了一个钟表或者什么?马千强有些没有头目,根据他的分析,村里这个白塔应该是明代的建筑,塔前面立了一块落款在1952年的记录石块,写着白塔“是明王朝宗教开明政策的实物见证,是民族和睦以及民族大融合的象征,具有考辨史实的研究价值”。那紧接着问题就接踵而来,在有塔的时候村子叫什么名字,如果是根据计时起名的话肯定就不是“小时庄”了。而且小时庄尤其有意思的是这个村子有很多自己独有的语言习惯或者词汇,跟附近所有的村子截然不同,所以看来这事真得细细道来。

首先马千强想到的是最好能查到相关史料记载,或当地有县志记载也可以。但是马千强上网翻了个底朝天,又跑到县里图书馆,都没找到超过100个字的介绍小时庄的文档。马千强多年来压抑的郁郁不得志在这几天井喷式爆发了,他要自己写一本关于小时庄的历史、人物、风土人情、宗教信仰、建筑风格等等综合的调研报告填补空白,署名是马千强!到时候可能县里什么档案馆什么图书馆什么官方机构会认可自己的调研,最不济也会有报社来采访,这才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默默潜伏了3年不是浪费时间!是扎根在家乡做学问!被美好的愿景激励着,马千强真要铆足了劲儿把这个事干成了,开一开村里人的眼,走,下地里,搞田间调查!

马千强想象的做田野调查首先是有一套米白色的马甲遮阳帽和挎包,专业又方便,可他把柜子翻了个底朝天也只找出一顶旅行社发的黄色的帽子,他愤愤地把帽子扔进柜子,拿上纸笔走到街上。

最近几年来马千强很少会在村里走动,更鲜少主动跟村里人说话。一方面是确实没面子,村里人又惯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二是他更觉得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这些人张嘴闭嘴永远是那些吃喝拉撒挣钱,要不挤眉弄眼的说些床上或者翻墙头的事,聒噪又无趣。马千强毕竟还是自认自己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正是春夏交接农忙的时候,村里闲坐的都是下不了地的老人和孩子,马千强觉得正好,老年人感情会迟钝一些,又有生活阅历,这样既不会掉过头来就说自己书念狗肚子里,又可能会有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马千强采访调查的第一个就是罗生喜老人。

马上要上百岁的老人,自己也会拿捏着自己的年龄抬着身家,即便再随和,也会有着不容质疑的耿耿自信,当然了,别人也没有立场能够质疑,罗生喜老人就是这样,他眯缝着小眼所答非所问着。

 “爷爷,咱们村为什么叫小时庄?”

 “一直都叫这名哩,原先人家问我是哪的人,我都不好意思说是咱村的,咱村穷,以前地贫,连玉米都长得比别村的小,大炼钢铁那会,村长是罗家那个断了胳膊的二小子,我就一直跟罗家那小子说……”

 “爷爷,你知道咱们村是什么时候就有了?”

 “什么时候有了?一直就在呢,我小时候咱们村人那才叫多呢,有一年内蒙那叫一个冷啊,冻死多少牛马,后来好多内蒙人跑到咱们村来避荒,有不少女人都嫁咱们村了,你们家那个……”

    马千强已经打断不了老爷子的话茬儿了,他怎么就没想到上了年纪的人会越来越执拗,我知道的即我的全部,到后来话头完全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不单单是上了年纪的罗生喜,马千强围着戏台问了一圈,基本上都是这个结果,更多的人甚至根本不听马千强问的是什么,比方说房后头的马二娘,睥睨着马千强问:

 “强子,回头二娘再给你问问我娘家那有没有合适的姑娘,你眼光也不要太高,找个知心知意能跟你好好过日子的就行,你看你把你爹娘愁的,也别怪二娘说你,这么大了也给你爹娘省省心。先成家再立业,没错。”

  二娘说的正义凛然,旁边的人也一幅你快听听人家,人家说得多有道理的表情。马千强脸有些臊得慌,谁不知道二娘他们家姑娘在城里给人当小三,就这还指导自己的人生方向,更重要的是不娶媳妇这事还好说,毕竟自己现在也不想找女朋友,可是说他坑他爹妈脸就有些挂不住了,他现在可是要干件大事呢。

  介于信息量来源太少而且参差不齐,马千强决定根据自己既有的经验把调研报告先整理一份大纲出来,有骨架再上血肉。这样起码问起问题来会更有方向,不会再被别人牵着话头就走了。整整两天马千强憋在家里没有出门,硬生生写了个3000多字的大纲,他想着虽然史料及很多基础研究资料有缺失,但是自己可以再在里面加一些活生生的人物及乡间轶事,书名就叫《小时庄的小时们》,马千强对这个名字甚是满意,光这个名字就一语双关,被缪斯亲吻脑门的感觉。

  只可惜缪斯不可能经常亲吻自己的脑门,剩下几天马千强抓耳挠腮根本就无从下手。小时庄总共有三个大姓,分别是自己所在的马姓,还有罗姓和刘姓。可是这三个姓氏也没有什么族谱或者祠堂之类的能让自己有迹可循探囊取物。马千强在父母的叹息声中越发狂躁,茶不思饭不想,却始终找不到《小时庄的小时们》和自己人生的突破口。缪斯一去不复返,房后头的马二娘却来了。二娘是带着个姑娘来的,给马千强介绍对象。

  马千强父母对二娘的到来千感万谢。马千强刚回村的时候,村长都半真半假要给自己家亲戚做媒,可自从他在家里越待越久,尤其是介绍的姑娘们都被拒绝之后,他在相亲市场的地位一落千丈。近一年来更是再没有介绍人来登门,所以这回二娘到马家来接受的是最高礼遇。二娘介绍的女孩是她娘家村的,叫小叶,也在南方打了几年工,中专文化,比马千强小了6岁,有着那个年龄见过点世面的机灵和狡黠。马千强昏着头从他屋里出来,看见小叶娇小的模样突然有些莫名的心动了。

  夏天的时候,马千强和小叶陷入了热恋,他的《小时庄的小时们》也因为没有了生活痛苦带来的创作灵感而一再搁浅,但这些也只作为他和小叶之后的烦恼的。迷人的爱情让现实离自己越来越远,每每想到有一个纯洁善良可爱的姑娘念着自己,马千强就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而小叶最让他喜欢的地方是总是静静地听他说话,并不断地点着头认可他。马千强无疑是好为人师的,他刚毕业回来时候还给村里面相熟人家的孩子做免费家教,现在成了“读书无用”最典型的代表后村里再也没有人找他辅导作业了。小叶带来的崇拜感让马千强真的感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起码和其他村里的年轻人不一样。

那天,他们一起在村里遛弯儿,绕到了白塔跟前。马千强想起了自己考究热的时候,指着白塔说:

 “咱俩认识之前,我还想写本书,关于这个白塔和我们村的历史什么的,名字和大纲都想好写好了。”

马千强细细地打量着白塔,一种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微微的烦恼蔓延上来。其实最近小叶一直在见缝插针和他提结婚的事,话里话外总会说些以后的生活种种。马千强知道小叶想要尽快安定下来,他也不是不想结婚,只是想到结婚似乎有些不寒而栗,之后接踵而来的生活压力更是让他厌弃。小叶似乎对白塔根本不感兴趣,自顾自的跟马千强撒娇道:

 “以后你得少干点这种闲事了,正经出去找点营生,或者跟着我哥去开大车发货,每个月挣得不少呢。”

   马千强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他笑着摸着小叶的头发说:

 “好啦,这些不用你担心,我会好好挣钱的。”

小叶平时挺吃这套,但今天却越来越有当马家女主人的自觉了,眉头一皱说:

 “你看我哥才小学毕业,但是就是能扑棱,你看现在把日子过得多好,你就是念书念傻了,不挣钱念书有啥用呢。”

马千强突然有种不认识小叶的感觉,有一些伤疤赤裸裸地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掀开,连着皮肉带着血的,他脸色微微变了变,清了清嗓子说:

 “好了,我知道,回去吧。”

   马千强抑郁了,他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太过于理想化的人,他总是认为自己怀才不遇,还算有着一些才华,实际上却只是一个再普通无用不过的平凡人,又懒又胆小,窝在家里天马行空的想着美好的生活,梦终要醒来,醒来这口粗涩的黄粱饭终究是要吞咽下去,好好咀嚼。

   马千强和小叶继续相处着,但两个人都感觉到互相之间的氛围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小叶会觉得两个人之间较以前更加亲密,撕开了客气的薄膜相处起来更加自如,马千强女唱男随,敏感的问题也不再提起。很快,两家紧锣密鼓地商量着要结婚的事。

   筹备婚礼的事马千强操心很少,他心里一直暗暗藏着一口气,挂念着自己的《小时庄的小时们》。马千强这回实际一些了,历史风土人情这些毕竟还是需要专业功底,自己没有任何相关知识储备还缺乏必要的文献资料无异于空手生花,难度自不可言喻,还不如回到自己的老本行,就本地的建筑风格类型专门研究研究,既有自己四年所学的专业,又有家学,算得上得心应手,哪怕只是把那个“明朝宗教民族大融合”的产物白塔研究透彻了,也算是功德一件,这件事情因白塔而起,再因白塔而终,未尝不是一桩缘分。

马千强不愿再兴师动众惹人非议,他想要静静地把这件自己走向社会以来唯一有动力去做的事情做成。他一般会在早上或者晚上村里人少的时候到白塔那里,仔细看着塔基、塔身、塔刹的每一块砖瓦结构,明朝制砖业发达,用石灰浆砌砖而成的塔身看着就有一种古建筑自有的古朴和厚重,每一块砖身上记录着几百年来的风雨飘摇。塔已经破败好久了,荒草丛生破败不堪,但是仔细打眼儿还是能看到当初香火鼎盛的样子。塔里斗拱梁柱有些坍塌了,走进去枝根虬结尘土飞扬,可能还有一些蛇鼠之类的在里面做了窝,但是马千强却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走进塔里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次元的时间和空间,纷扰的世俗生活只不过弹指一挥,没有什么能够永垂不朽。马千强抚摸着塔身,一笔笔勾描记录着白塔的每一个构建直至厚重的记录资料上写满浮屠的风骨,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这是他的一片方寸天地。

婚礼前夕的一个早上,家里人突然找不到马千强了,从床铺看是一晚上都没有回来。这么大个人丢不了,所以也没有人特意去找找看马千强去了哪里。那天村里一直荡漾着一种奇怪的空旷而悲凉的气氛,走在街上人们都不知觉地放慢放轻了脚步,说话也是轻言轻语,连罗生喜老人这天都是怔怔的,也不再哼哼那些曲子。突然一声声惊呼从村后面传来:

 “白塔塌了!白塔塌了!”

人们是从白塔塌陷的废墟中找到马千强的尸体的。大概是那天晚上,某个承重百年的梁柱就那样压在了马千强的身上,将他砸进了深深的地宫。他的身边,放着一本厚厚的笔记,封面上写着《小时庄的白塔》。

马千强的事儿在村里传了很久,也传出了小时庄,小时庄的人们都不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失秋人。

失秋人是小时庄一直以来专有的一个词。如果你问小时庄的人失秋人是什么意思,小时庄的人会这么说,失秋人熬过了冬春的凛冽料峭,熬过了夏荒,却等不到收获的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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