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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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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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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手擀面

昨天一顿普通的午饭,竟勾起了我对父亲做的手擀面的回忆。

 印象中,父亲做的手擀面很地道,很好吃。时至今日,每每想起,还会馋得直流口水,一直流到心里,化作满满的幸福。

  我家的老屋建在大山深处的树林里,一家独居,没有邻居。小时候,母亲因病早早离开了我们,坚强的父亲独自挑起了一家人的生计。一天到晚忙完粗重的农活,还得在简易、低矮、晦暗的灶伙里给一家人做饭。父亲的“厨艺”中,难度较大的除了蒸馍,说实在的,最具代表性和观赏性的当属做手擀面。

 做手擀面,是力气活,更是技术活。乡下的女人们一般都会做,男人会做的实在少有。做手擀面无非是和面、擀面、切面、煮面这几道工序,但技术的高低会让面的味道差别很大。而父亲不仅会做面,还做得一手好面,甚是难得。假若按规范的技术等级来评定,父亲做的手擀面,在我心里应该是大师级的上乘之作。

 先是和面。用葫芦瓢搲面粉倒进搪瓷盆里,然后倒适量的清水。父亲一只手按着面盆不让晃动,另一只手在盆里把面和水搅拌成面穗儿。面和水的比例多少全凭经验,面干就加少量的水,过湿就添面粉。面和好的标准是“三光”,即盆光、面光、手光。父亲和面时就像艺术家在精心创作自己的作品,不慌不忙,有条不紊。一块面团在面盆里被父亲的手搅来拌去,一直到它变得光滑起来。

 这时,父亲会把和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花几分钟时间揉面。父亲在案板上撒上面醭,然后右手握成拳头,使劲在面团上反复揣、轧,直到面团变得瓷实。面轧好后稍停片刻,把面团放置到案板的一角,用一块湿抹布遮住,醒一会儿时间。面醒好后,再把大块面团切分成若干面剂儿,如同中药要分几剂喝一样。面剂儿的数量依人口多少和饭量,面剂儿的大小依擀面杖和案板能容纳且适于擀面为宜。

 这些基础做完,接下来便是擀面了,这是关键。父亲系上围裙,先用光滑的擀面杖把面团压扁,然后卷在擀面杖上,两手抓住两头,胳膊撑紧,以胳膊带动擀面杖,像做韵律操一样有节奏地来回推碾着,而且还要用力均匀。每当这时,年幼的我总是好奇地看着父亲手中的擀面杖一收一放,前后滚动,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为了让擀出的面厚薄均匀,父亲会按一定规律变换方向和角度来卷面,每结束一轮推碾动作,父亲就会在摊开的面上洒一层玉米面粉,为的是防止面粘连到一起。不一会儿,父亲手中的面被擀成薄薄圆圆的一大张,直径差不多达到案板的长度,有时也会超出案板垂下来。父亲再一层一层把擀好的面边折叠,边撒面醭,边像叠罗汉似地叠好。

 切面是最潇洒、麻利的环节。父亲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放在叠起的长方形的面卷上,五指轻轻压着面,其中用四指并拢,一边紧贴着、顶着菜刀,一边缓缓后退,锋利的刀在父亲的手中就像长了眼睛。这一刻,我屏住呼吸,万分崇拜地、直勾勾地观看着父亲切面的动作。很快,面就被切成了粗细均匀的条状。有窄一点儿的韭叶儿面,有时也会切成宽面叶儿。最后,父亲放下手中的刀,手在面上一拨,然后提起来一擞,再在案板上一甩,发出“啪”的一声,面条便被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之后,面条被移到高粱秸秆集成的排排儿上,只等着下锅了。

 事非经过不知难。成年后,我曾经多次尝试、仿效父亲切面的刀法儿,遗憾的是一直也没有学会,更不消说擀面了。仔细想想,凡事都不那么简单,定是自己疏于练习,不甚用心,正所谓“功到自然成”。

 锅里的水被哔哔作响的柴火烧沸腾之后,就可以下面了。煮面需要掌握火候,时间短了面夹生,时间长了会把面煮糊。当面下进锅里,煮了几分钟,锅里水开始往上漫溢的时候,就迅速掀开锅盖,加上少许清水。面条浮起,沉下,再滚起。随着锅里的热气翻腾,灶伙里氤氲缥缈,弥漫着煮面时特有的醇厚面香。

 那个年代,吃面时,除了盐和一丁点的油、柿子醋,其它的诸如酱油、剁椒、葱末、蒜苗、姜、味精等调味料,都没有,更不消说肉了。倒是煎笨鸡蛋,山里不缺。

 吃饭时,伴着鸡鸣狗吠,合着缕缕炊烟,家人或坐在石板儿上,或蹲在地上,边吃边搅。挑起一筷子面,吸进嘴里,很快全身便会因为这碗面而热乎起来,脸色也红润了。一碗面,就这样被我们吃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要知道,那个味道,是任何一道山珍都无法比拟的。之所以我刻意不拿海味来作比较,是因为那时候除了海带,着实还没有见过其它所谓的海产品。

 后来,我们举家搬到了镇上。镇上的小卖铺什么都有,当然也有现成的挂面之类。我哥的岳父在街上有个磨坊,既磨面粉也轧面条,我们兄妹常常兴高采烈地拿着面粉去换回机器轧制的面条。父亲终于可以不再辛苦地日日擀面了,大家都认为这下父亲得到了解脱,每天中午可以好好歇歇了。但父亲总说机器轧的面条不好吃,依旧擀面杖不离手,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再后来,乡村做手擀面的也越来越少了,手擀面这一民间最传统、最普遍的饮食加工手艺,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淡出。父亲的年龄越来越大,身体渐渐不如从前,但他似乎无视时代的变迁,从不舍得松开手中的擀面杖。

 有一次和妹妹在一起吃饭,说到了父亲的手擀面,说好久没吃总有念想。不久后的一天,我晚上加班到10点多才回家,看见门口有个身影,走廊灯亮了,父亲坐在门外楼梯的台阶上,靠着墙,半眯着眼。见我回来,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只是怯怯地说,中午听小梅说你想吃咱家的手擀面,我做好了就拿来,谁知家里没人,这下面估计压久了要粘一块了,不好吃了……

 我当时已泪眼模糊,不知道该说什么,竟然发了火:谁要吃手擀面,刚从医院回来你乱跑啥……父亲还住在镇上,离我在县城的家有十几里,得坐半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到,还要爬楼梯,而他上周还在医院躺着。

 两年前,我半夜突然做梦,脑子迷糊起来,恍恍惚惚间一会儿是我又回到小时候,父亲在不停地擀面,一直擀,我让他歇着,他不说话,还是擀;一会儿又是他坐在我家楼梯口,抱着装面条的袋子,靠着墙,半眯着眼,静静地等……

 手擀面,一直是我心底最温暖、最难忘的记忆,也常常把我的思绪拉回最艰苦、最伤感的年代。我怎么会不明白,父亲的手擀面之所以感觉格外好吃,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用心,是因为他把对家人的关爱和呵护,都悄悄揉进了面里,融进了滚烫的面汤之中……

 正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父亲又打来电话:你过星期回来吗?我多擀点儿面啊……一滴泪水悄悄从我眼角滑出来。父亲每隔两天都会打同样的电话,他忘了他站起来走两步都很吃力了,他忘了我昨天刚刚从他那里回来,他忘了他已经再也擀不动了,都是我提前到超市买好面悄悄放在案板上盖起来,假装不经意掀开给他看:擀这么多面呀,这下我有口福了。然后下面,当着他的面,大口大口吃,吃完赶紧去厨房洗碗。

 我怕下一刻,自己会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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