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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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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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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吴天敏

小时候,我家住在大山里,房前屋后全是 山。那里山高林密,田地稀薄,家家户户倚山 而居,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 乡亲们日日走着不知被谁踩踏出来的羊肠小 道,深入到山野中的各个角落劳作耕种。一条 弯弯曲曲的山路从远方延伸至我家门前,又 朝着更远的方向伸展而去,蛇一般地游走在 满目苍翠之中。

我刚满五岁的时候,被父亲送去村部的 小学上学。学校离家有四五里,家里又没人送 我,因而我总是一个人去。每天,我都要带着 满满的孤独与害怕,来回往返在那条连接学 校与家的小路上。我从门前的老黄楝树下出 发,下坡沿着一块一块陡峭的梯田到沟底,然 后跨过一条小溪,再穿过山坡上的一片草甸, 最后走进悬崖边上的一片片茂密的栋树林, 一直蜿蜓地往前走。

那是一段让我十分恐惧的山林。山林 里,不仅长着密不透风的树,还长着几个“坟 头”。记得有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因期末考试 临近,在学校复习晚回了一会儿。回家的路 上,我打着手电筒,胆战心惊地穿过一片片 山峦,在树林子里不幸碰到了 “鬼火”。鬼火 跟着我。我越是害怕,走得越快,鬼火就跟得 越快。我跑起来时,它便也跑起来。当时“魂 飞魄散”,现在“心有余悸”,我认为这俩词用 在这儿挺贴切的。

在村部上学的四年里,我在那条路上总 是遇不见人。我独自穿行在高高大大的栋树 和枝叶繁茂的灌木中,有种被大山吞噬了的 感觉。阳光透过树枝,斑驳地洒在小路上。四 周寂静无声,像是在沉睡,连喜鹊、乌鸦也好 久都不发出一声鸣叫。我头也不敢抬地疾步 走着,只觉后背发凉,下意识地想回头瞅一眼 又没有勇气,心脏“砰砰”地要跳出来了。偶 尔,山林中传出一阵窸窣声,我便赶紧停住脚 步,强装淡定地抬眼四望,确保山中并无野兽 朝我奔来,才捏紧满是冷汗的小手,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

更难走的路是下雨天。一下雨,小路变得 湿滑泥泞,深一脚浅一脚,一不留神就会摔 倒。有一次我摔到了河沟里,把脚指甲碰劈 了,直到现在还有一道缝儿。山林深处,黑洞 洞、阴森森的,那情景就如同走进《聊斋志异》 一样,仿佛四处都有鬼怪可怕的眼睛。我撑着 重重的雨伞,护着书包,小心翼翼地硬着头皮 走过那片黑暗。

好不容易看到村部的石头房子,我才长 长地舒了口气,有种虎口脱险、化险为夷、死 里逃生的感觉。但这,只不过是万里长征的一 小步。

我找了一根木棍,把满鞋的泥巴刮了刮。 之所以不提满袜子的泥,是因为我小时候没 穿过袜子,没穿过内裤。这个倒与贫穷没有关 系,是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些。待我后来到 了山外时,方才知道还有这么多穿戴上的内 容和讲究。

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上山砍柴,有时候 去放牛割草,有时候下地干农活,偶尔也会带 着我。他干不同的活儿,走的是不同的山路。

每年一到深秋的时候,父亲总会挑一个 阳光还算暖和,风也不太尖厉的午后,肩上扛 着斧头,腰上缠着绳子,一手牵着我,到山上 去,他要砍一冬的柴火给家里用。

深秋的山道上,我不时会被仓皇归家的 一只虫子、残枯的一朵小花儿给吸引,脚下的 步子总是不由得慢下来。间或忍不住时,我就 蹲下身子,摆弄起眼前的小生命。可是父亲总 是训斥我:“不要看脚下,看前边儿的路,要顾 着眼前。”

我知道父亲身上担着一个农人一家的生 计,这样的路,每个冬天到来之前,他要来来回 回地走上好多遍,储存足够的柴火,够我们家 一个冬天做饭、取暖用。我们家的后院有两个 柱子和板材搭起来的简易棚子,一个棚子放农 具,另一个是柴火棚子。父亲在冬天来临前打 回来的柴火,要堆满整整一个棚子才够用。

父亲为了贴补家用,经常会在秋天的山 野间捡一些柿子、棠棣、山核桃、毛栗子之类 的野果子,有时候也会去别人家收获过的田 地里捡一些遗漏的豆荚、小红薯和花生。他先 是顺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往山上走,山道是被 经常上山的山民们踩出的一尺来宽的小路, 路面到处都嵌着石头,有时候一不小心,便会 被歲了脚。路的两边,是半人深的灌木。秋天 的灌木已经很是萧瑟,灌木丛里夹杂着未来 得及褪去颜色的枯花,别有一番风致。

可是这些,父亲都顾不上。父亲的眼里, 只有远处的田野以及果树。脚下、眼前再多的 美好,都是对他向前的阻拦。他只想将这些杂 草踩在脚下,甩到身后,变成他前进的坦途, 快速地到达目的地。这些崎崎岖岖的山路,承 载着父亲作为一个农家男人养家糊口的最高 目标。

还有一条路,曲曲绕绕地通向山外,那 是往大姨家去的方向。大姨家在山那边的新 安县,每次去都要先走很长时间的路,再坐 很长时间的车。下车后,还要继续走很长一 段时间。

每次父亲和母亲去一趟大姨家,都能带 回来很多我从没见过的山外的新鲜吃食和物 品。我们姊妹几个围着那些吃食和物品,十分 操心它们的分配和归宿,总要喋喋不休地吵 嚷讨论好长一段时间。而大山另一边那些丰 富的物品,总是悄悄地装点了我很长一段时 间的梦。

很多时候,我总是站在我家房后那条通 往山外的小道上,痴痴地向远处张望,我很想 弄明白山那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竟 可以生产那么多的美好。直到有一天我终于 踏上了那条山道,被父亲送往大姨家去并且 从此寄住时,我才知道我的生命里到底失去 了什么,是什么最珍贵的东西换我终于踏上 了出山的路。

父亲一手牵着我,一手拎了我的一点打 着补丁的换洗衣服,他的眼中满是苦痛和失 落。中年男人的路,来路坎坷辛苦,去路眼见 凋敝,再往后,却看得不是很明白了。以后的 以后,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父亲闷头拉着我的手,我原本一直以来 是非常想走一走山那边的路的,可是那时候 我眼见也已经快要懂事了,很多变故,很多失 去,我已经知道很多了。另一边的路,到底有 多么光可诱人,有多么地宽阔平坦,在父亲牵 着我走向山外的那一刻,都已经不重要了。失去与迷茫,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

山那边的路,并不好走。多了我一个人, 大姨家里的光景一下子紧张起来。可是,大姨 尽她所能地给我庇护和温暖。

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从大姨 家走,穿过几条窄窄的胡同,从皂角树和柿树 的树荫下走过去,顺着河滩往前,走到红孩寺 的山脚下,就是学校了。那时候的学校是我心 中的圣地,它大概承载了我最初那些最为真 实的朦朦胧胧的梦想吧。我一边是想要努力 学习,向辛苦的大姨、向老家山里的亲人们证 明我的不凡,一边又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驰骋 我的自由,在山野里,在上学路上,甚至在课 堂上。我因此遭到了有生以来的来自老师最 为严厉的惩罚——罚站,就在我们教室门口, 在最毒的大太阳下。

真的,作为班里一直以来的优等生,我每 次的考试都是前三名,这也些许地弥补了大 姨的遗憾。大姨每次看见我拿回家第一名的 奖状,总是不由得抹着眼泪,又高兴又流泪 的。在学习上,从来没有老师因为成绩不好批 评惩罚过我。可是我心中的那种属于大山孩 子的自由天性,总是悄悄地在鼓动着我,稍不 留神,我便被它们蛊惑了。

在课堂上,我给前边同学的脖子里扔过 蚂蚱,拖走过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同桌的凳子。 甚至我上了初中,心中那种懵懂的情感萌发 后,还假借过别人的名字给自己心仪的女孩 儿写过情书。读的书多了,我越来越知道要走 出山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样需要我加倍 努力,付出比别人多很多的辛苦。我一直都知 道,也是这样做的。可是有时候还是控制不住 心中对自由的向往,我也很想按照自己的方 式,痛痛快快地在课堂上自由一把。

现在想来,很是感谢那时我的老师,那么 严厉,那么负责。他的巴掌高高举起,狠狠落 下,就像农夫,利落地削去小树多余的枝丫, 让小树苗可以笔直地生长。也像农人,从不走 多余的路,总是挑选到达田野间的最近又最 好走的一条路。老师罚我在最毒的太阳底下, 站了三次,终于削去了我身上许多不切实际 的天性。

从我上学的地儿到乡政府驻地,是遥不 可及的。有一次,学校派我去参加乡里的作文 竞赛,那是我第一次去乡里。路上遇见一辆 “轰隆隆”驶过的嘎斯车。那是一辆没有拉货 物的空车,不待招呼,司机就停下来捎我一 程。一路上停了 6回,上来了 6茬乘车的人。 车斗儿里挤着挨着的全是十里八村似乎熟悉 的面孔。嘎斯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一颠簸,车 斗儿里的我们便随之起起落落。我头脑里冒 出了一个词,叫“颠三倒四”。可即便是呼吸着 一路掀起的灰尘,我们也并不觉得遭罪,无须 用脚步去丈量二十多里的山路,哪里还会觉 得苦呢!

我虽去过了乡里,但在初中毕业前没到 过传说中的县城。对县城的美好想象,仅限于 对公共汽车和自行车的向往。大概公共汽车 和自行车,就是最初心中的路的延伸,是路的 一种更高级表现形式。

农忙的时候,我会跟着大姨一块儿下地 干活儿。大姨起初是不让我去的,她总是说, 你要多看会儿书,好好学习,你的路长着呢, 干活儿不必急在这一时。大姨的头发杂乱,花 白花白地在我眼前飞。我恍恍惚惚知道因了 我的到来,而让大姨的路走得更是艰辛困难 了不少,我下意识地想要学着干一点儿,以减 轻我的愧疚,也帮大姨分担一点儿。

大姨家在街上,说是街,其实也就是稍大 的一个山村而已。通往大姨家地里的路,也比 我老家段村的山路宽了不少,几乎可以并排 走两辆拖拉机了。段村的山路,很多地方是连 架子车都过不去的,打下来的庄稼,都靠肩扛 手提,是最原始的一种运输方式。大姨家通往 田野的路上铺了石子儿,和着被踩死的泥土, 非常结实,路面被来来往往的农人的鞋子磨 得锃明。路边就是农田,路与农田由一条浅浅 的细沟儿分开,路面高出田地表面,两者界限 泾渭分明,路边竟然寸草不生。

我走在这样的路上,心里也早已失去了 捕捉路边的一只小鸟儿、一株小花儿的想法。 远山、近路,都模模糊糊的,人影幢幢、笑语喧 哗的。可是传入我的耳中,却总是那么地没有 温度。我知道,这个山村、这条路、这个属于我 的第二故乡,已经尽其所能地给予了我最温 暖的庇护和最有力的托举。可是那么光秃秃 的路,那样苍白的田野、干瘪的麦子以及被干 旱折磨得蔫起来的豆棵,还有这贫瘠的土地,我 怎么敢再继续在它瘦弱的身躯上汲取营养呢? 我怎么也不忍心再继续贪得无厌地索取了。

我看着来来往往地开着拖拉机、拿着各 种农具的农人,想起段村老家的人们,肩上扛 着收获的麦秆、豆株,背着大捆大捆的砍来的 柴火。我知道,段村的那些过往,我已经走过 了,它们都将在我远远地回望时,出现在我的 梦里,变成思乡时的伤感。而在大姨家的这一 段经历,终有一天,也将被我抛在身后,变成 我走过路上的一段过往。

大概对某件事执着深了,执念也会成真 吧。很多年以后我回望来路,有时候迷迷糊糊 的,竟会有一刹那间感到不真实,明明是一眨 眼的工夫,明明就是昨天,可是扳着指头算算 时间,竟已是几十年的光阴了。几十年前我在 段村的深山里,走在崎里旮旯的山道上,想着 山外大马路的平整光滑。后来在新安县的小 山村,我还是想着远方。时常,坐在石砌房的 门槛儿上,远望着小路的尽头,思绪在延伸, 小路在臆想中变成了金光大道。

执着终成现实。后来,我走出了山村,不 再在山路上跋涉。我先是来到市里,市里的大 马路,光滑平整,两边种着美丽的景观树。我 刚到市里的时候,很是为这些从未见过的美 丽着迷。可是越美丽的东西,真的是越能迷惑 人,它的坑坑洼洼,就埋在你最为情迷意乱的 地方。初到市里,我曾经狠狠地摔过几次,有 一次还摔得非常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回不 过神来。我窝在坑里,不明白这是怎样一回事 儿,明明我已经很小心了,明明我只是痴迷于 路两边的风景,明明我只是一小会儿的分神。 也许大山里的孩子,还是需要来自大山的最 熨帖的支持。我看见,父亲带着大山特有的浑 厚和熟悉,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他就那样往 我面前一站,就给我注入了力量。我感到,我 的心不再彷徨,我的未来也不再迷茫。

跌倒很多次以来,我总是习惯性地想借 助身边的物体站起来,可是都没能成功。要么 是太单薄,要么就是很冷漠,要么干脆对我冷 嘲热讽,就如在寒冬腊月被一盆冷水当头浇 下。碰壁多了,我也习惯了不再依靠别人,不 再巴巴地伸出祈求的手。很多事我都咬牙坚 持着,不言苦,不流泪。山里孩子,流泪是会被 大山唾弃的。山里孩子,也早已经习惯了脚下 坑洼不平的路。

很多时候的路也是很奇怪的。在我摔跤 了无数次、摔疼了无数次以后,原本我是做好 了心理准备,准备在这样看似光滑、实则崎岖 的市里一直这样跌跌撞撞往前走的。我准备 好了摔跤,准备好了艰难,但是走着走着,脚 下的路竟然慢慢地平坦起来了。我几乎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于 是,刻意地注视着脚下,刻意地重新又走了一 遍。果真,那些路竟然不再捉弄我,沿途的美 景也不能再迷惑我的眼睛。我熟视无睹地走 过,脚步竟然无比轻松。脚下的坑坑洼洼,也 已经越来越浅,越来越对我构不成威胁。重新 走一次时,我目光如常,气息不喘,如履平地。

我终于可以游刃有余地走城里的大马路 了。期间,我想试试自己的脚力,还刻意旁逸 斜出了一次。我离开那些已经规定好了的前 途,离开那条一眼可以望到头的路,我来到另 一个地方,以支教的名义。而那次,我竟然拥 有了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热爱我的孩子。那 真的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财富。我被这 笔巨大的财富包裹着,睡梦里经常笑着醒来。 他们那纯净又无私的爱,彻底荡涤了我,荡涤 了我那颗被市里大马路蒙尘的心。因为他们, 我才知道,幸福竟然可以这样简单,简单到一 个笑脸,一杯热水,一个眼神儿,或者是,付出 后的甜蜜。真的,甜蜜蜜的,比蜜还甜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至今,我的那些 孩子们,虽然他们已经像蒲公英一样散居到 视力所不能及的各个地方,可是每年,总有一 些信件像雪片儿一样向我飞来,那是远方的 孩子们遥遥的祝福,是三十多年的师生情酝 酿出来的极品美酒。

大概被幸福击中的时候,就需要清醒一 下。我被幸福击中的时候,我自己其实也是并 不太明了,只是影影绰绰的,很开心很舒坦的 样子。只是后来,幸福它牵着我的手,我潜意 识地跟着它,不想反抗也不去反抗地回了山 里。真的,山里的那群孩子们,他们坐在我当 年坐过的凳子上,趴着我当年趴过的课桌。讲 台上,我当年的老师,依然在拿着教鞭,声情并 茂又恨铁不成钢地嘶哑着声音。那个古老破旧 的教室在等着我,那所破敝衰败的学校在等着 我。那群孩子,虽然已经不是当年的那群了,可 是那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模一样的 衣着、一模一样的渴求,总是让我在长夜梦醒 时,战栗、激动,又惊骇,再无睡意……

那些山道啊,看似弯弯曲曲的,但其实却 好像经过了最精确的计算,契合了最为正确 的力学原理,让山道上行人力量的使用、步伐 的行走以及时间的耗费上达到最佳性价比的 搭配。很多时候,我总是在想,到底是谁踩出 了那第一步,将荆棘踩成小路。我看着校园里 孩子们生龙活虎的身影,慢慢地拆开另一群 孩子的来信。我读着信,看见校园外不远处, 父亲扛了锄把,牵了老牛,一步一步地往山上 走去。老牛“哞哞”地挣着缰绳,父亲甩了它一 鞭子,扯着它往山上去。

我参加工作了。我离开了伴我走过难忘 童年的山路,成了公家人抑或城里人。尽管我 走出了老家,但心里总也放不下山路的艰辛 和无奈,放不下山里人的纯洁、真挚、清贫、痛 苦,放不下那老树、炊烟、瓦舍,放不下那牛 羊、田垄、平和……常梦见自己在一个月光如 水的夜里,轻叩柴门……

后来,我辗转过很多地方,从一座山到另 一座山,从山里到平川,从一群孩子中间走到 另一群大人中间,从山里到镇上到城里,从一 种工作到另一种工作,辗转奔波,满面风尘。

成长的过程,大概不但是将哭声调成了静 音,还有将人前人后的笑脸和哭泣自由切换 吧。我一直认为乡下曲里拐弯的羊肠小道最难 走了,城里的路宽广许多,应该走起来会比较 简单的。但是当你有一天真正地走进去,你才 发现,它像迷宫一样,更为复杂多变,更为晴雨 莫测。在城里,已有太多的路,柏油路、水泥路, 公路、铁路,水路、航空,大街、小胡同,很多时 候路与路之间好像四通八达、互相连通。但当 你真正想从这一条路走到另一条路上时,却怎 么样也走不到,路与路之间又好像隔着万千鸿 沟,永难互通。我在一条路上踯躅徘徊了好多 年,怎么样也走不到另一条路上去。

在县城古老又充斥着浓重的尘灰味儿的 老街上,我来来回回,走过了很多年。在这些 陌生的路上,我一个人努力地向前走。后来, 我买了车,终于可以开着走上另一条比较干 净、清静又宽阔的路。

我曾遇到过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是个非 常优秀的孩子,他当时在另一条泥泞的路上 走着,裤脚上溅满了泥,脸上是疲惫至极的神 色。他应该是实在走不动了,他提着裤脚,想 向路过的开车的人求救,想得到点儿帮助,求 捎带一程。可是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人自己都 自顾不暇,哪顾得上拉他一把呢。有一辆车从 他身边开过,他试着抬起胳膊招手,可是那车 非但不减速,还加速冲过,溅了他一身泥。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艰难地跋 涉,我们帮不了别人什么,只有在他陷入困境 时伸手拉一把,虽然杯水车薪,但总算是雪中 送炭。我停下车,搭载了这个孩子,让他上到 我的车上,给他热水喝,又让他整理了下被泥 水糊脏的衣服。后来,我再上路的时候,就带 上这个孩子。起先,确实是我帮了这个孩子, 可是后来在路上,他提醒我避开一些不是很 明显的危险,帮我分担一些任务。在我遭受挫 折打击时,他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努力 帮我分析、开解。他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 他有更长的路要走,而我在带着他一起向前 走的同时,也可以借用他很长的一段时光,让 我自己的路走得更轻松些。

前段时间父亲生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 人都拖家带口地踏上了回家的路。从很多年 前走出山里,这许多年来,也唯有在父亲的生 日这天,我们一大家子人才能克服所有牵绊 同时回家。大家都忙。忙什么呢?我经常是一 手捧着茶杯,慢慢地呷着,一边看着窗外宽阔 的马路。马路上,人车鼎沸,川流不断。路,从 不抱怨,也不言累,只是沉默又顽强地载着它 们一路向前。每到一个岔道,路就分出几条或 宽或窄的大街或巷子,继续托载着人们背负 着使命向未知的远处延伸。

忙什么呢?大约是少年心性影响了我从 此以后的习惯,大约是那天使般的笑脸、雪片 般的信件召唤了我。这一年多来,我少有安安 静静坐着的时候,每周仅有的几次坐着,也是 在为着一种理想、一个目标,为着那天使般的 笑脸可以再继续开怀地笑下去,一群人殚精 竭虑地筹谋、商讨。大多数时候我都走在来来 去去的路上,走在或宽敞或狭敝或崎岖的路 上。这些路曲曲折折的,通向不同的方向、不 同的目标,但是不管怎么走,路的终点,总有 一群天使般的笑脸在等着我。

很多年以来,其实我一直都很迷茫,我不 知道我自己的路该怎样走。虽然,我见识过很 多很多人走路的样子。

我最早见到的是母亲走的路。母亲天不 明便起床,洒扫,做饭,喂猪、喂鸡,放牛,下地 干活,洗一家人的衣服等等。那时候我年龄 小,印象中母亲没有闲下来的一刻,她甚至没 有时间来认真地爱我们,没有来得及仔细地 看看我们。她只是想着能多干点儿活,多给孩 子们挣点儿吃的穿的,她大概从没有想过她 面前的路会突然有一天生生断裂,让她来不 及再抱抱她的孩子们。母亲太勤快了,她把她 一辈子该干的活儿浓缩在了短短的前半生干 完了,于是她的人生之路也戛然而止。

父亲的路走得和大多数山里男人一样, 勤劳,善良,寡言,木讷,只会埋头使劲干活, 往家里挣钱、挣粮食,拉扯几个孩子的衣食。 但也有不同。我一个好友,曾经和我一样成绩 特别好,我俩曾经在初三那年,由老师带着一 块到县城参加作文竞赛。可是没有班车,在乡 政府大院里看见一辆准备去县城的车,司机 说车坏了,我俩争先恐后地上手帮忙,修车、 给车打气。那次作文竞赛成绩怎样我已不记 得了,只记得回来的路上,搭了一辆货车,一 路颠簸着,转弯时手没抓紧,竟然一个趙起, 他被甩出了车外。但好在山道旁杂草疯长,他 被甩在了路旁的灌木丛中,人没事儿,却被吓 出了病。他父亲原本就觉得娃娃们识俩字儿 就行,学问再高也是修理地球的命。那件事之 后,更是有了借口,怎么说也不让他上学了。 父亲大字不识几个,但却坚定地支持我们上 学读书,他再苦再累再难,省下饭钱和药钱, 也要送我们兄妹几个上学。

我初中毕业考上师范,临开学在村口和 我的同学相遇。他那时已跟着别人走乡串户 地打些零工,挣了钱,光景好多了。他穿着一 身涤卡中山装,意气风发的。我穿着皱巴巴的 外套,口袋中仅有的几个钱是到校的学费。我 们互相望了一下,笑笑,竟无话可说。也许从 他父亲把他强硬地从学校拉回去,提前推他 走上另一条路上开始,我和他,便是从同一点 上出发的两条射线,越走越远,再不会相交。

去年我开车回家看望父亲,在村口碰见 了他。他穿着一身破旧的黄中山装,皱皱巴巴 的,很多地方起了毛边儿、脱了线。他蹲在村 口的一个大石头上,呼噜呼噜地喝着碗中的 稀饭。他的前边,蹲着一个稚儿,正低头玩着 泥巴。不远处,一头拴在橛子上的老牛不安地 弹起蹄子,惊起数只苍蝇,夹杂着弹起的牛粪 向他扑过来。他放下碗,呵斥了一声老牛。看 我从车上下来,半晌,他仍是无话,讪讪地笑 了笑。我抽出一支烟,递过去,他赶紧拿手在 衣襟上蹭了蹭,接过去。父亲已经闻声出来接 我了,我跟在父亲身后,一步一步回家。

我还见过山里很多人走路的样子。我的 邻居大娘,她一辈子忙忙碌碌,忙了一辈子, 累了一辈子,也操心了一辈子,到老也没走出 大山一步。后来一个冬夜,下了雪,她踩着雪 上厕所,不小心摔了一跤,便再没醒来。她的 孩子们把她埋在了村西边的山坡上,从此她 便日日夜夜地守望着她的家、她的孩子们。还 有我们村小学的老师,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 我们一群一群的孩子,经他的手放飞,遍布很 多地方。包括他的三个孩子,都走出了大山。 可是他老的那天,身边却没有一个人。他悄悄 地走了,几天后大家伙儿才发现。后来,他也 被埋在了村西边的山坡上,日日夜夜凝望着 这个他爱了一辈子的小山村。

我又有些迷惘了。我经常独自一人走着 走着,发现自己迷了路,身边也没有一个人可 以问问。我那样焦灼地站在原地,四下张望 着,不知道是该继续前进还是回头。左右也有 路,可是那些路到底通向哪儿,会不会是歧 路?我经常不敢乱走,不敢放开胆子去闯,而 这样错失了很多的机会。

如果说很早以前那次在路上走着走着, 我刻意旁逸斜出,是听从了命运的召唤,让我 有机会用最青涩的理想去抚摸着那些天使的 笑脸,那么后来,我再一次与那些天使的笑脸 相遇,并彼此交付,一定是宿命的安排。命运 它那样极尽所能地眷顾我,想方设法地指引 我,只是我蒙尘的心总是不够灵醒,我沉浸在 个人的得失欲望里不可自拔。或者说人生大 概都需要在一次一次盲目的摸索中,在无意 的一个又一个遇见中,找到自己的路,也找回 自己吧。

直到那一次,命运又将我交付给很多很 多的孩子。

我走进他们,我是很平常地走过去的,我 没有带一丁点儿的礼物,也没有说一句豪言 壮语,我在他们毫无察觉时走近他们,走进那 一片笑脸中。那些笑脸,原本是在很专注地看 着一个地方,很努力地在思考一些问题的。可 是,当他们看到我,他们先是惊讶,再是迷茫, 再是惊喜。最后,我发现有一片熠熠的光彩笼 罩了他们的脸。那是天使的笑脸。我原本是很 不安的,我生怕自己打搅了他们,我来去轻 轻,脚步悄悄,生怕因为自己而使他们受到丁 点儿的影响。可是当我看到笼罩着他们的那 片圣洁的光芒,再回身看看我自己,我才恍然 大悟。哦,原来,我是带着光源去的,我身上的 光芒足够闪亮,耀亮了眼前所有的孩子,也耀 亮了他们向前的路。而在我选择了这条路,选 择了这条艰难又崎岖的路时,我自己的生命 便自带了光芒。这些光芒由我发出,与我如影 随形,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熠熠地闪动 着,耀亮了很多人一 括我、周围的很多人 以及孩子们向前的路。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我今后的路,大概 是与这些孩子分不开了。冥冥之中,大概自有 定数。三十多年前,命运安排我上了师范。三 十年来,任我一直努力着想要挣脱跳出这条 路。三十年后,任我折腾够了,还是要回来,回 来与孩子们相互交付。

离开山里到城里,我的梦多了起来。

我梦见自己摔下山崖,胳膊撕心裂肺地 疼着。醒来却见夜凉如水,月光映着玻璃洒在 我身上。我侧着身子睡着,将那条伤臂压在身 下,疼痛难忍。我知道大山又在召唤我了,它 想我了,它呼唤着它刻在我灵魂中的印记。许 是父亲也感应到了什么。进了门,他便捧着一 碗热腾腾的手擀面上了桌,我抢了一步想接 过来,他却止了我,趁势拉住我的胳膊,问我 的旧伤阴雨天可还会酸疼。

三十多年前,我在老家上山砍冬天烧的 柴火,掉下了山崖,摔断了胳膊。山里没有电 话,不通公路,更不要说汽车了,可是我的伤 情又不容耽搁。父亲和舅舅一商量,将我放入 箩筐里,就着昏暗的天光,连夜赶山路把我抬 到了邻县石井街上找医生救治。那一夜,如水 的月光跳脱着给暗幽幽的四野洒下颤动的光 辉。我抚着伤臂,在晃晃悠悠的箩筐里一次次 地睡着又疼醒。后来的许多年里,在许多个月 明似水又风动帘帷的夜里,我频频梦回到许 多年前的箩筐里,在一种对生命的拷问中,一 次次地感受那种疼入骨髓的感觉。父亲和舅 舅用他们一夜赶路的努力,换来了今天的我 还算康健的身体。那一路,他们俩都憋着劲儿 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低头小心地下脚赶路。好 久,我才听到父亲长长地叹口气,喘息着说: “要是通了公路就好了!”

父亲的一碗手擀面抚慰了我疲惫的心, 又瞬间将我拉回三十多年前那个夏夜。大约 命运在你的灵魂上刻下印记,它总要时不时 地唤醒,让你时时聆听命运的安排,或者灵魂 的战栗。我总是不时想起父亲在长长的山道 上唯一说过的一句话:要是通了公路就好了 !

多少年来,我无数次听无数人这样说。起 先,是走不出大山的家乡人。后来,是已经走 出山里又艰难地奔波在返家路上的我的兄弟 姐妹、亲戚朋友。再后来,是我的爱人和女儿。

爱人长在山外,我第一次带她到老家去 时,她看到漫山遍野的绿,从山顶绿到山坡再 绿到山脚,从梦外绿到梦里,看到连绵无垠的 大山层层叠叠,山抱山,山环山,她惊奇地欢 呼雀跃着,像孩子一般大声呼喊着。也许这就 是缘分吧!山里长大的孩子,其实并不能很清 楚地辨别出什么才是苦。山里太苦了,我们早 已经习惯苦中作乐,并甘之若饴,坦之如素。 只是当我遇见爱人,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来自 生活的甜蜜,我深深地陶醉其中,再不愿放 手。我迫切地想把她带进大山,告诉我的亲 人、我的朋友,告诉大山的一草一木,我想让 他们和我一块儿分享我的喜悦、我的幸福。

但是后来,尤其是有了女儿后,她们俩却 是越来越不愿意到大山里边去了。

是她们不爱我吗?我恐惧得不得了。白 天,我将这种恐惧和失落攥紧了,放在不为人 知的角落里。我一如往常地工作,没有人知道 我心底的不安。可是一到夜里,恐慌和失落便 张牙舞爪地释放出来,嘤嘤嗡嗡地盛满整个 屋子。我感到我行走在幽黑的水池底,无数的 水草伸出千万根的触手过来拉扯、攀缠我,我 感到我的呼吸变得困难,行动变得迟缓。我撕 扯掉浑身的水草,想甩开步子奔逃,可是池底 的淤泥悄悄地与我开了玩笑,我脚底一滑,全 身扑在池水里,水草又簇拥上来,不由分说地 把我缠住……梦醒后的我大口大口地喘着 气,像溺水的人突然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可 是,梦里的绝望和梦外的悲伤却依然如水一 般淹没了我,我拼尽全力,依然游不过去,总 是离彼岸还有那么一点距离。

我在那样绝望的情绪里浮沉了好多年。 到最后,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拯救我的,是漫 山遍野刮来的春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 生。春风它吹绿了山野,吹开了花朵,吹熟了 庄稼,吹开了大家伙儿脸上的笑颜。春风还吹 来了一群群的筑路工,开着铲车,带着钩机, 在山坡上架桥,开挖涵洞,他们在挥汗如雨地 铺排着连通山里山外的公路。

那一阵子,我每次回老家就悄悄地站到 山梁上,看半山腰那些筑路人轰轰隆隆。我带 了水,带了干粮和熟食,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他 们表达我心中的敬意和谢意。

一直以来,我总是在自己的路上或自信 而骄傲,或失望而灰心,总是因了自己的一己 私欲而窃喜或悲伤,因了自己的路的方向的 对与否而迷茫怅惘。而今天,我见识到了另外 一种人,他们脚下的路也许并不好走,却依然 坚持在自己的人生里,奋力修着别人的路。

我看到有住在附近的乡亲,三三两两地 拎了开水,提了干粮和自家地里产的蔬果过 来,非要让筑路人坐下歇歇,喝口水,尝尝鲜。 大路逶迤着向大山深处延伸,车声轰鸣着,人 声喧哗着,人和车都如蚁点般随着大路交错 穿插着向远处延伸。

我特地带了爱人和女儿过来,看工地上 土龙被人力搅动着,翻翻滚滚着向山中攀爬。 爱人又惊喜又激动,她不敢相信地回头问我: “以后咱们回家就不难了吗? ”女儿也跳着说: “爸爸,以后看爷爷可就快了吧! ”真的,别说 是她们,就是我,也是频频地揉眼睛,总不敢 相信这是事实。

来到城里这三十年来,每回一次家,便如 进行一次行军打仗前的准备,不到80公里的 路,车况、油量,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这还 不说爱人晕车、女儿难耐长途跋涉。每次出发 前都要颠来倒去先计划好几天,然后再舟车 劳顿两天。山里人出山艰难,想路,盼路,多少 年的愿景真的要在这一朝实现吗?而爱人说 的“回家”,让我汗颜不已,她已经把大山当作 她的家了,她只是耐不住旅途劳顿和晕车而 已。山里长大的我都已经难耐这种颠沛,我又 怎能苛责着爱人去经受,还猜疑她的心呢?

我想起父亲的那句话:要是通了公路就 好了!

这几年,国家脱贫攻坚和加强新农村建 设,老家的面貌得到了彻底改观。那条昔日被 雨水洗得沟沟壑壑,路边杂草丛生的山路衍 变成了平坦干净的水泥路。大山与外界真正 打破了距离。乡亲们带着梦想从新修的公路 上走出去务工,又纷纷将劳动换得的财富沿 着乡村的道路带回家。许多外地人络绎不绝 地来看风景,旅游休闲。大路上还分出许多小 路,一条条延伸到每家每户门口。一些地势险 峻的地段还统一装上了防护栏和行车镜,连 路旁的空地上也都种上了海棠、女贞和紫薇 之类的景观植物。为了便于养护,村里还将公 路划分为若干段,分给贫困户公益岗的护路 员看管。平日里责任人常去路上査看,一遇堵 塞、损坏,总能第一时间处理。

重峦叠嶂,山林如黛,老家的公路如银带 般环绕其中,美丽又悠长。

一条路,土的也好,砂石的也好,柏油的 也好,它就像一个符号,昭示着这个世界安宁 与幸福之所在,让人心里踏实。

我不再担心小路的泥泞,也不再害怕山 林的隐秘了。行驶在家乡散发着泥土气味的 公路上时,总觉视野开阔,心情也随之明朗。 路,是一段乡愁,萦绕在每个游子心中,让离 家的儿女,永远记得家的方向。

端午节,我回老家看父亲,一个小时就到了 家门口。“真快!怕是一畦儿地都锄不到头儿。以 后你去哪儿,再远,大人也不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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