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兴发
青龙湖水面二十里,鱼、虾、螺、蟹样样有,更有那野生莲藕二十亩。每年夏季,荷叶出水摇曳其中,风乍起,荷花香气袭人。
刘塆在湖尾二里处,共有四五十户二百号人。他们沿袭着湖里刨食的习惯,谁家没尝过腥,谁家没煨过藕?鬼才信。
忽有一年,青龙湖要禁,禁人下湖。
湖禁子是由队长提名,队委会举手表决的,名叫刘唐生,二十三岁,单身汉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父母殁得早,七八岁时,靠给人放牛混半口饭吃,另半口得靠人施舍。新中国成立,政府照顾孤儿,他吃上了救济粮。后来,长大了就自食其力。
宣布湖禁子人选时,很多人惊诧,怎么选上他了?就连唐生本人也置疑,真的假的?但队长却说,他最合适。至于为何,队长也未说个究竟。
在一些人眼中,刘唐生不算正面人物,有些龌龊。
两年前的一天晚上,刘塆新媳妇白玫在洗澡,突然感觉窗户有动静,忙告诉男人。男人蹑手蹑脚去开门,发现一人像王八一样缩着脖子正朝屋内张望,听到开门声,倏地撒腿跑开。白玫男人追出百来步就停了脚,朝那人的背影大嚷:我道是谁,原来是邻村的疯子,下次敢来,看不打折你的腿。
第二天,有人向刘唐生投去鄙夷的目光。
这年考兵,刘唐生身体过关了,但政审给撂下了。他惆怅,急问队长。队长说,有人反映你有偷窥行为。他争辩:那是邻村疯子干的,关我何事?队长一笑:别装了。那天逃跑时,你的记工本掉了,被白玫男人捡到了,还装。大家之所以那样说,是念你单身,恐你日后难找媳妇,为你遮羞呢。
刘唐生猛一颤,似乎想起什么,倏地脸就红了,红得像泼了血,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细心的队长发现,此后刘唐生变了。每天早睡早起,天没亮就往湖边练习拳棒。问他,拜师了?答,没呢。又问,那是……?答,都说“乱打三年成教师”呢。队长听后哈哈笑。
生产队在湖尾一稍高处,为刘唐生搭了个窝棚。他的主要任务是日夜坚守,看护湖尾野藕区,禁止有人捕鱼捞虾,采挖莲藕。
看护这个区域,鱼虾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守住野藕。它长在淤泥,无需施肥打药,自然生长半年即可收获,是上天赐刘塆人的口福。每年秋冬,荷叶枯黄零落,刘湾人便组织采挖。刚出水的野藕白白净净,洗净吃上一口,藕丝绵长,藕汁浆多,口感脆甜。分到各家煨上汤,乘热喝一碗,既滋补又暖身。
七八月份藕已长成,个头虽小些,一样可食用。队长一再叮嘱刘唐生,这时荷大碧绿一叶障目,眼须灯笼似的盯着,耳要竖起听着,是老虎不能打盹的关键时刻。
看到“贼”影,刘唐生就警告、驱离。实不听劝的,就“武力”解决,用“乱打”的招式将对方打得头破血流。遇到结伴成行或难以应对的,他就敲锣警告,若强行下湖,他就胡乱放猎枪,吓得“贼”们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可是,好景不长。刘唐生感觉自己的伎俩并不管用,个人的能力似乎太渺小,无法阻止乡亲们下湖的脚步。
九月五日晚,刘唐生隐约发现一人藏在荷叶下,任凭他怎么叫喊、驱离就是一动不动。直到半夜,那人才乘刘唐生进棚打盹之机匆匆偷得几支藕逃离上岸。原来那人一直在观察着刘唐生的一举一动。但他哪里知道,刘唐生这也是佯装瞌睡,诱他显形。然而,尽管这样,还是让他溜了,因为他的行动太快了。无奈,刘唐生只好凭借他留下的泥水脚印锁定了他人。
翌日上午,刘唐生来到水龙爹的家,昨晚那人是他儿子。水龙爹五十多岁,正躺床上,面黄肌瘦脱了人形。刘唐生搜出几截藕,准备带走时,水龙爹绝望地合上眼,有气无力地说:拿……走,饿……死……算……了。
刘唐生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月应是啃青的时候,可是,闹自然灾害,生产队什么粮食也没得分。周边村庄的境况也好不了哪儿去,到处可见挖野菜草根的乡民。刘唐生打小没少挨饿,常饿得床上翻滚,月下游荡,数次害怕饿死在祖屋,他对饥饿的恐慌刻骨铭心。水龙爹的话犹如一把锥子,锥得他心痛,他放下藕就走了。
没过几天,又有人下水。刘唐生警告无效后,正欲拿出猎枪时,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眼前,这女人是刘塆最漂亮的媳妇白玫。她说,实在没办法,我男人下湖弄点藕,请高抬贵手。刘唐生立马拒绝,那怎么行,非常时期,大家都不好过。人人都像你们,还禁什么湖,还要我这个湖禁子干什么?说着,端起猎枪就要放。就在这时,白玫哀嚎一声,疯一样速脱上衣,露出胸怀。要开枪,朝我来。
刘唐生一下蒙了。他顺势瞟去,惊悚不已,这是他曾偷窥过的丰满女人吗?是吗?若非近在眼前,打死也不信。他不敢久视,把眼乜斜一旁,愣怔半晌,放下猎枪,轻轻叮嘱:快点,莫让人看见。
从此,凡有人下湖,刘唐生不再像从前那么认真,他也例行喊话、驱赶,但最终总把人给放了,并不忘叮嘱:快点,莫让人看见。
到生产队挖藕、分藕时,刘唐生给队长递过去一条子,那些下过湖的人家就扣了斤两。
就这样,刘唐生当了三年湖禁子。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刘塆没饿死一人。上头听闻,将信将疑,要来人瞧瞧。
刘唐生得知,曲解了上意,吓得上吊身亡,终年二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