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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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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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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岁月红薯情

伍兴发

父亲在世时,每天必食红薯,或蒸、或煮、或烤……津津有味,百食不厌。如今,他离世十多年,每每忆起他的这种情结,我总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父亲生于1929年,长在江边的一个千年古镇。17岁时中学毕业,18岁时在本地参加革命,20岁时担任古镇村长,22岁时参加县供销社组建工作,并担任领导职务,29岁时被划成“右派”。自此命运有了大转折,先是被迫离开供销社与众多“右派”一起到上江石灰窑拖板车,继而是母亲受到株连被开除工作,一家人下放到偏僻山村接受劳动改造。

该村地多田少,红薯栽种面积较大。每年“惊蛰”一过,父亲就跟随社员一起培育薯芽,将红薯种一个挨一个地码放进一尺深的池子,然后均匀地撒上一层草木土粪。大约一个月时间,池内长出紫嫩芽子,再慢慢长到青绿。父亲又随社员从池内剔剪出成把成把的嫩苗,带到山地里栽上,再担上几担水,一棵一棵地点上一点。当然了,倘遇下雨天,只需将剪来的芽苗照地笼上一戳也就完事了。三两天的工夫,栽下的薯苗便返青成活了。

此时栽下的红薯,因其是从种薯上剪下的芽苗,所以叫芽子薯,所结之果水分少淀粉多,吃起来异常的硬,咬一口直噎人。加之不易储藏,村里人常常将它晒成红薯干,或制作成红薯粉,或蒸熟后滚成红薯果来食用。到了五六月就该种秧子薯了。所谓秧子薯就是从芽子薯的藤秧中,拣茂盛的剔剪若干,再剪作五六寸长的段子,每段为一棵,同先前栽种芽子薯一样栽下即可。秧子薯一般种植在麦地、油菜地,土质相对潮湿、松软、肥沃,故果实水分和糖分相对较大,吃起来软甜可口,且易下窖长久储藏,比起芽子薯来深受村民喜爱。

入村第一年,我们家分的800斤红薯全是芽子薯。邻居张大娘知道后,她指责队长、会计做事不公道,欺负有“成分”的人。父母自小住在镇上,分辨不清哪是芽子薯哪是秧子薯。即使能分辨,在当时“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父母也不敢吱声,毕竟自己是改造对象,是当时的阶级敌人。可张大娘不这么想,她认为父亲与大家一样劳动,运动来了,该批的批了,该斗的斗了,怎么还要额外吃亏?她执意要维护我们家,与队长红着脸吵了半天,队长最终拗不过就派人将我家的400斤芽子薯换成了秧子薯,与村里人享受着一样的公平分薯法。

张大娘家庭出身好,三代贫雇农,男人家也是根正苗红,又是生产队副队长,所以在村子里好为弱势群体打抱不平。她说这也叫积德,能造福子孙。平日里,村里有她看不惯的事,她轻则说两句,重则骂人,若有不服,动粗也是有的。她常常告诫自家男人,千万不要昧良心做事,说什么人在做、天在看。父亲因身份特殊,在村里从不多言,也不与人过密交往,更不与人计较,只恐节外生枝,惹出事端。村里人与父亲保持着阶级距离,唯独这个张大娘时不时到家里转转,聊聊家常,有个揭不开锅时,也能伸手接济一下。

父亲改造很用心,很快便学会了犁田、耙地、插秧、薅草、割稻、打谷等。对于未从事过农业生产的父亲而言,这已是难能可贵了,但因其特殊身份,也常常作为“坏分子”代表进行游行、批斗,遭受羞辱。

有一年,大队在后背山驼背树下组织批斗会,说是要批斗父亲。接到挨批通知后,父亲并不惊慌也不害怕,因为他已经有些麻木和习以为常了。岂料,这次批斗会使出新花样,指控父亲不但是“右派”而且是地主。这是父亲始料未及的,当他看到挂在树上的一块黑板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伍某某大地主第一名”时,他有些激动地冲上前去擦试,并高声申辩自己不是地主。他深知这场批斗的险恶用心和自己将面临的厄运。他擦了黑板上的“鬼画符”,“鬼画符”又被写上,又去擦,又被写上,如此再三,父亲的行为惹怒了大队书记。书记一声令下,三五个强悍的民兵冲上前制服父亲,父亲的努力和捍卫像螳臂当车一样被来势凶猛的力量击得粉碎。他被捆绑着僵硬地站在树下接受着最严厉地批斗。他被无故地打成了地主,大队书记那语无伦次但极具威慑力的“批文”犹如晴天霹雳在父亲的面前响起:这个“右派”在旧社会读了10年书,还不承认自己是地主,我说他是地主,他就是地主,还是大地主第一名,以后大队多了一个地主,就是他。不承认也不行,不向我们认罪就停他家的口粮,饿死他全家……

会场的气氛很热烈,群众很激动,有喊口号的,有摩拳擦掌的,有推搡父亲和对父亲动手动脚的。三个小时的批斗会结束后,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家中,当晚就开始吐血,也不吃喝,表示再扣一顶地主“帽子”还不如死去。这是父亲无奈的抗争,也是父亲厌弃生活的决心。母亲惊悚良久,紧握父亲的手,以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妻子情怀劝说父亲,好死不如赖活着,千万不能想不开,有过不去的坎,夫妻同担,子女也不例外,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己击碎自己的家。父亲那冰凉的心被母亲的真情慢慢温暖,一种求生的欲望和与命运抗争的力量在胸中蓄积,并慢慢涌动开来。父亲深信颠倒黑白是暂时的,他决定向县人民法院寻求帮助,向公平正义讨要援手。于是,父亲连夜起草了一封书信,书信是写给县法院院长的,大意是:今有一“右派”家庭出身本为贫民,却被大队歪曲事实武断地定成“地主”。恳请人民法院尊重事实,还我本真。为了到达写信的目的,父亲在信尾特地加了一句,若院长三日内未前来解决,我便抛妻弃子去寻死,到阎王爷那里去伸冤。

信写好了,可怎么寄出去,由谁带出村?父母思前想后,想到了邻居张大娘。当晚,母亲敲开了张大娘的窗户。张大娘很是同情我家的遭遇,表示带封信寄出去绝对没问题。她说让她男人次日早起到供销社去挑货,借机将信带到区里去寄。若队长问起,就说是晚上接到了供销社挑货的口信。这天半夜,张大娘又来到家里,说是睡不着给父亲做了一碗红薯汤送来。父亲摇摇头说不饿。第二天晚上,张大娘又来家问,父亲吃了没有,母亲答父亲依然“不饿”,躺在床上呢。

第三天上午,张大娘风急火燎地来家说,法院院长来了,还带了两位干部,把大队所有干部,生产队管事的大小爷们都叫到大队部去了,说是专程来处理我们家的事情。

在大队部,法院院长让大队会计当众翻开我家的户口档案,然后依次让在场的每位人过目,大家都看见档案上记载着父亲的家庭出身——贫民,是贫民,是贫民?是贫民。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似有不甘也似有不信。法院院长依据档案事实,当场郑重宣布我家的成分——贫民,指出所谓扣在父亲头上的地主成分子虚乌有。同时,要求大队干部迅速纠正错误,告诉群众真相,伍某某不是地主而是“右派”,更不能借故断他家口粮,若因断粮闹出人命,决不轻饶。

张大娘送来此消息,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一个劲地朝空中拜谢院长大人。父亲脸上也绽放出少有的笑容,开始穿衣起床。不久,张大娘又来到家里,左手端一碗红薯汤,右手拿三个蒸红薯,对父亲说:“这下好了,问题解决了,水也要喝三碗。”然后将吃食递给父亲,继续说,“我知道你快三天没吃东西,也吐了不少血。”言语中透着关切、怜悯和喜悦。

母亲为父亲熬的稀饭还未好,父亲顿时感到饥饿便接过张大娘送来的蒸红薯,一口咬下去,又一口咬下去,三口、四口、五口,父亲打了一个嗝。张大娘说,喝口薯汤。母亲说,别噎着。父亲笑着,喝了口汤,再喝一口,很甜的样子。父亲享用着,一口又一口,张大娘送来的红薯和薯汤全被父亲美美地吃完、喝净。父亲对张大娘说,你送来的红薯远胜山珍海味,特别香甜、鲜美,美到心里去了。于是,张大娘笑了,父亲也笑了,母亲也笑了。

此事过后,村里有人议论,父亲是个读了10年书的老先生,家庭成分也不是剥削阶级。那时候,农村不仅物质匮乏,知识也同样匮乏。方圆几十里也挑不出一个读了10年书的人,村民还是向往知识,尊重“先生”的。还有人在传说,父亲也做过官,只是说错了话被人检举,才划成“右派”。还有人说,怪不得父亲肩膀没力气,挑一百来斤的水稻也要歇上三四次。他们哪里知道即使这样,父亲也曾几次累得大便出血,但父亲从不声张,默默坚持着。队长从此对父亲也好些,一些力气活尽量不安排他做。

接下来,父亲尽做些锄草、薅田、打谷类的轻松活,做得最多的就是栽种红薯,村里的红薯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每年六月过后,红薯藤密匝匝、严实实,为了避免给养分散,队长就安排父亲和一些老人翻红薯藤,顺带薅拔薯根处的杂草。一根薯藤长达七八米,最短的也有二三米,翻倒的藤秧顺着地垄一边倒捋直了,好似女人梳理过的长长秀发,很有动感也煞是好看。父亲从劳动中享受乐趣,也曾对红薯作过研究。他认为红薯从不挑剔土地,无论肥沃抑或贫瘠,也从不矫情、娇气;无论是陡坡、荒岭,甚或是石头笼中一杯薄土,只需刨个小坑,浇上一勺水便可生长。最让人觉得有意思的是,它从不哗众取宠、炫耀自身,匍匐在大地上不开花只结果,结果也是藏于地下,在土里红……

小时候缺粮少食,红薯是填饱肚子最常见的食物。一年要吃大半年的红薯,每日三餐,餐餐红薯。记得无论是蒸吃、煮吃,晒干了吃,烤熟了吃,时间一长,我宁愿饿肚子也懒得张口,实在饿得不行了也继续吃,只是暗暗发誓以后有条件了一辈子也不吃。哥哥姐姐们好像也有同感,可父亲不一样,在我印象中,他好像从未厌食过,吃起来总是津津有味,这让我很是佩服。

若干年后,“四人帮”打倒了,父亲平反了,恢复了工作。我们家落实了政策,离开了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吃上了供应粮。从此,我极少吃薯,粮站也没有供应。有一年,张大娘来家看望父母,带了些芝麻、花生之类的高档农产品。父亲见后很不高兴,责备张大娘:“这些值钱的农产品,你不留着卖钱,拿我家来,这让我情何以堪?当年你对我们家有恩,我不敢相忘,多少次在梦中吃你送的红薯呢。”

张大娘一听忙说:“要不我下次再给你送红薯,这次送来的芝麻、花生你就收下。”

“送薯好,红薯好吃又便宜,芝麻、花生你还是拿回去,我是坚决不要的。”父亲坚决地说。

之后的几年,张大娘真的为父亲送来红薯。一见红薯,父亲乐得合不拢嘴,全部欣然接受。同时,他也买些化肥、农药作为回赠,让张大娘带回去。父亲常常吃张大娘送来的红薯,经常念叨,这是一个好人。他还借故告诫我们兄弟姊妹,不可忘记世间的恩德,要学会感恩,对党、对国、对人都应如此。

期间,家里的红薯吃完了就买。

后来,父亲离休了。他常带母亲到集市上去买红薯,只是红薯的价格慢慢开始涨了,一年比一年高。据说是哪个专家说了,红薯是绿色食品,营养价值高,能预防“富贵病”。要不然,不管再大的城市,其街头巷尾总会时不时传来“烤红薯”的声音。父亲也相信这点,每天不离红薯,或煮或蒸,津津有味地吃。

父亲离世时,四天滴水未沾,处于昏迷状态。按照我们当地风俗,母亲担心他到另一个世界没有“食禄”,便想方设法地为他喂食,让他肚里带点“存粮”过去,什么荔枝、桂圆、八宝粥等都试过,父亲就是不张口。妹妹提醒,父亲喜欢红薯,何不熬点红薯汤试试。果然,妹妹这招灵,当母亲在父亲枕边说,“红薯来了,红薯来了”时,昏迷中的父亲则微微张开嘴,母亲则顺势将温热的薯汤喂进去,父亲“吧嗒吧嗒”几下,就安详地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而今,父亲去世已经十五年了。每每想起父亲为什么那么喜爱红薯时,我总只能似是而非地猜测与揣度,始终找不到准确答案。我想许是父亲怀念山村旧事,许是父亲怀念过往岁月,许是父亲怀念人间真情,许是父亲喜欢它的味道、它的营养、它的精神……?我终究不得而知,但我现在也开始喜欢红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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