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伍兴发的头像

伍兴发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2/27
分享

殇痛(短篇)

伍兴发

1

村后背塘,抽水机正隆隆作响,不时还冒一缕黑烟。

亚军和长生刚吃罢早饭就来到这里,围着机器来回乱转,一双贼眼瞅着皮带不停地转动,也不嫌累。

第一次见到机械抽水,觉得新奇又好玩,看护机器的更生嫌他们碍手碍脚,烦人,便佯装爆栗敲头把他们撵走。

沿着抽水管他们撤到渠坝。清澈的水流从管口喷涌而出,在太阳底下熠熠发光。他俩渠坝对面而坐,两脚伸到水里随意摆动,小手拍打着水柱边缘,水花喷到脸上凉凉的,舒心透骨。长生先用水有意无意地弄湿亚军的汗衫,并不停地扮鬼脸。亚军也不见气,冷不丁地挥舞着双手与长生对起来。一时间水花四溅,两人笑得前合后仰……

长生忽然用手捂住腹部直喊肚子痛。须臾便翻下渠,在地上打着滚,嘴里还不停的“咿呀呀”地嚎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二人的欢乐世界,吓得亚军脸色煞白,忙朝更生叔叔呼救。

闻信赶来的更生抱起佝偻成弯弓一样的长生向村里跑去。亚军紧跟其后,生怕掉下。长生先前在更生怀里还哭爹喊娘地叫,后来叫声也越来越弱,直至消失殆尽。更生不管这些,径奔长生家,边跑边喊村医三拐和长生父亲大妥。

大妥从更生手中接过长生,战战兢兢地把他抱在怀里,一脸的惊恐万状。他歇斯底里地摇晃,叫唤长生。长生紧闭双眼,脸色灰白,一动也不动,嘴角一丝白沫若有若无地外溢。

约摸两袋烟的功夫,三拐从田间气喘吁吁地赶来,先用大拇指猛掐长生的人中,随后拿出一个小布包,展开一排银针扎长生的虎口,先左手后右手,两只手都扎了,银光闪闪的在空中晃悠,让人瞧着胆颤。围观的乡亲静静地看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扰了治病救人。可是,人中掐了七八回,银针扎了五六根,长生没丁点醒转的迹象。

说起三拐成为村医也算是传奇。三拐与当时众多的农民并无差别,也是大文盲一个。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过路郎中,教了他一点医术,专治急症。后来,村里两个昏倒的急症病人在“等死”的情况下还真让他给治了。这下,村里便炸开了窝,说他得了神医真传,有手到病除之功。村里突然蹦出个大能人,乡亲们自然高兴,不停地在队长面前吹嘘,三拐是个人才,必得重用。队长便封他个村医,一年给他300个工分作酬劳,让他专给村里人救急——随叫随到。当时,农村缺医少药,正需要三拐这样的人。

人中也掐了,虎口也扎了,怎不见回春?三拐额头浸出汗水,他眉头一皱,觉得这小子不好治。咋办?他想起了过路郎中的临别赠言。若遇救不下的病,不要急着走,可先摸病人鼻息,佯装自己无能为力,再让病人家属另请高明,最后才走为上策。这样离开,在面上好看些,不至于失了颜面。于是,他抬起头,抹一把汗,有条不紊地照郎中的赠言做了。正欲起身离去时,不料,身旁一棵泡桐树上的知了扯开嗓子“知了知了”地叫,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和伎俩似的。这让他蓦地感觉有点讽刺,便恼怒地朝知了喝叱,知了,知了,你个小虫样知道个屁,人都没救了。说完,准备走人。

大妥见状一把扯住三拐,央求道,再救救,再救救。

围观的乡亲也附和,再治治,再治治,治不好不怪你。

三拐看了看大妥,又瞥一眼乡亲,面露几分愠色,不悦地嚷道,叽叽喳喳的,真吵人!乡亲们听出这话有点意思,但并未计较,只当是说那屋檐下的麻雀,便揣着明白装糊涂,驱赶起闹心的麻雀来。一时间,屋檐下的麻雀在头顶振翅掠过,在眼前一闪即逝。清静了。三拐这才不情愿地照前又重复了一遍,依然是掐人中、扎针灸那套手段。

长生终不见醒来。大伙痛惜,才六岁呀,嫩芽般的孩子。散去时,有人边走边抹泪,边走边叹惜。

大妥铁青着脸,把头埋在长生的胸前,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搐。突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早上吃饭还是欢蹦乱跳的,咋就说走就走了嘞?长生呀,爸就你一根独苗呀,你割爸的心呀……哭声凄惨有力,吓跑了觅食的大黑鸡和伏地休憩的小黄犬。大妥双手紧抱长生,任泪水肆虐地滴落到他身上。随后,腾出手来轻抹滴落在他脸上的泪水,并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头,他的胸背,一下又一下,像是要用手唤醒他一般,仔细、专注而又温柔。让人看着揪心。

冬花跪在大妥身边放声恸哭,就像当年送走妈妈一样。

不知过了许久,有人走来劝慰大妥。人死不能复生,以后的路还长,还要继续过活,把女儿抚养成人也是正事。要知道冬花才九岁,还需要大人好好照顾。当然,若有合适的女人,找个媒人撮合,然后迎回家,生个三男二女也不是不可能。再说,你总这么哭着也不是个事。这么热的天,不迅速刨个坑把长生埋了,万一尸身腐烂变味,还不让人笑话,让人说三道四?

前面的话大妥只当是宽慰自己并不太在意,也懒得搭理,但后面的话像马蜂蛰一样刺痛了他。这意思很清楚,是点拨他快点处理后事,免得留下笑柄。大妥这才如梦方醒,猛一抬头看见一只绿头大苍蝇正围着长生乱窜,几只小苍蝇也在眼前打转并不停地嗡鸣。他觉得此人的提醒很是妥帖。

他忙把长生抱回家放到竹床上,叮嘱冬花驱赶苍蝇,照看好弟弟。说完便出门去了。

当时的农村,凡是夭亡的孩子,一般都是挖个坑合衣而埋,条件好的也只外裹一张破竹席或旧草席。完事后,将装载孩子的物件挂在树上以示怀念。这物件一般根据夭亡孩子的体量大小而定,或用土兜,或用竹篮,或用篾窠,各不相同,但没有用棺木的。

大妥就想为长生谋一副棺木,无论花多大本钱,他都在所不惜,即便儿子“现在了”也一样。他知道队里有一口松树小棺木,那是为村西头那个小脚女“五保”准备的。大妥在田间找到了队长,说明了来意。队长愕然,一个六岁的孩童要什么棺木?又不是什么喜事,讲这个好看不值当。大妥爱子心切,哪还听得进这些?他执拗地对队长说,反正今天这棺木是要定了,是借是买你拿个主意。队长摇头不同意借也不同意卖。谁料,一向温驯的大妥红了眼,拽着队长不撒手,将一只攥得紧紧的拳头在队长面前挥来晃去,干仗似的。没办法队长只得妥协,以200个工分的价格卖给他。心说好在那“五保”身体还行,不然怎么也不能让他大妥拉走。

长生入殓了,仰躺在棺木里,身边放有弹弓、陀螺等随葬玩具。大妥请了两个乡亲,用平板车将灵柩送到对面山安葬了。乡亲问,为何不与他娘同埋后背上?大妥说,不想让她娘知道,故意把他们母子隔山埋葬。长生的坟头朝村,也是大妥的意思,他想让长生随时看到自己看到家。

2

大妥是个苦命人,十来岁父母就双亡,十三岁混在大人堆中挣工分养活自己。二十多岁好不容易找门亲事,媳妇却是个腿脚不便的人,很多人家嫌弃她,不然也轮不到他来娶,这一点他心里亮堂得很。结了婚生了子,可媳妇三十岁便因病离世了,撇下冬花和长生一双儿女由他既当爹来又当妈。这才又刚过两年,长生又害病走了,个中滋味该比黄连还苦几分。

妈妈刚走两年,弟弟又跟着去了。接踵而至的家庭变故让冬花幼小的心灵受到沉重的打击。弟弟安葬后,她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她像众多的同龄人一样无书可读,但她又不像他们,在做完家事后便可以穷玩穷开心——踢毽子、跳房子,成天嘻嘻哈哈。爸爸时常坐在弟弟爱坐的门槛上抽闷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她看见了一张凄苦的脸。这张脸常常使她感到生活的残酷和命运的不公。她高兴不起来也玩不起来,放牛归来还要承担洗衣、做饭、拾柴等力所能及的家务,她要尽其所能为这个家分担些什么。她默默地劳动,默默地承受,默默地难过。水缸没水了,她挑不动,只得提醒爸爸,爸爸就晃悠悠地挑回水。便桶满了,她挑不动,也同样提醒爸爸,爸爸也抽空送到菜园倒了,并将尿垢清洗得干干净净,怕熏了自己的女儿。

忽一阵热风吹过,堂屋飘来浓浓的尿骚味。这让冬花觉得奇怪,昨天爸爸不是刚处理过便桶么,哪来的尿味?难道是爸爸……?她停下刨冬瓜的活计,起身进到爸爸屋里,用脚踢了踢墙角的便桶,沉沉的,液体随即溢出。果不其然,爸爸房间里的便桶满满的,根本没倒过。她疑惑,她不开心,她也懒得问。心说,看你夜尿怎么办?

当夜上床前,大妥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儿房间拿出便桶到外屋小解,后又蹑手蹑脚地送回去。冬花留着意并未睡着,忙问爸爸怎么回事。

爸爸说,小解。

女儿问,为什么不在自己屋里?

爸爸说,桶已满,懒得倒。

女儿说,猜,就是一个懒,明天倒吧,大热天的,满屋尿味——难闻死了。

爸爸顿了顿,然后说道,哪是懒?你弟弟之前与我睡一屋,他的尿还在桶里。现在他人没了,看看便桶,闻闻他的尿味,我便感觉他还在呢。

……女儿沉默了,无言以对,她的心宛若被针扎了一下隐隐而痛。黑暗中她听到了爸爸的呜咽声。蓦地她明白,爸爸为什么不倒便桶了。她的鼻子一酸,眼泪湿了枕巾。她觉得弟弟好可怜,爸爸也好可怜,自己也好可怜!她为自己错怪爸爸而感到羞愧。此后她从不嫌恶爸爸房里飘出的异味,也从不埋怨爸爸。她理解爸爸,也应该理解爸爸,尽管她只有九岁。她觉得世上只有爸爸最亲,爸爸最苦,爸爸最可怜!

后来,尿骚味变得腐臭难闻,从家里飘到屋外,隔壁邻居开始说闲话,甚至有人上门问罪。大妥羞于道出那心底的理由,好像一旦提及就会让人耻笑,只好忍痛割爱将便桶倒了。临挑出门,他还悄悄地拿起门边那只喂猪用的破碗舀着喝了一小口。他想把儿子的尿液融入体内,以慰藉那颗痛苦着的心。还未等到尿液入肚,他便被强烈的刺激味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吐了一地。他恨自己,自扇了一耳光。他再次来了一小口。这次他快速强咽,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强忍一阵过后,波澜阵阵的胃逐渐恢复了平静,不再难受了,总算成功了。他长舒一口气。

人世间的很多苦难又何尝不是如此?忍一忍,咬咬牙也便挺过去了。可是长生的死,对于大妥来说却始终是一道冲不过去的坎,战胜不了的魔。

他心里布满了雾霭一般的谜团,他决心解开这些谜团,不然他于心不安。他害怕有朝一日到了阴曹地府无法向媳妇交代,媳妇临走时,他含泪信誓旦旦地答应定将俩孩子抚养成人,那情那景刻骨铭心。

可如今好,长生躺在对面山,永远长不大也成不了人!

每进家门,不见了长生的身影,大妥就暗自伤神,话也不多说饭也爱吃不吃。一段时间下来,眼窝明显凹陷了下去,一张长脸也显得更加的瘦削。

劳动时大妥也总沉默寡言,灵魂出窍似的魂不守舍。村里有些人说他迟早会疯掉。当然,这只是臆想也是为了吓唬他,警醒他,帮助他,让他早日从失子之痛中摆脱出来,振作起来,过正常人的生活。村里人教化人有时就是这么怪,看上去倒是像在诅咒人。

善意像阳光无处不在,可是无论多么灿烂的阳光好像总也温暖不了大妥的心。

这天,大妥套着黄牛拉着白色的石磙在打谷场碾压稻谷。到了起场的时候,乡亲们拿着木杈、木锨、推板、扫帚等各式工具边说笑边忙碌,既有分工又有协作。白婶手举木杈高高挑起一大摞稻草,用力一甩直甩到三四米外的自家男人脚下。男人见了“嘿嘿”一笑,夸说,还是俺媳妇力气大。不知谁接上一句,白天力气大,晚上力气大吗?引起一阵哄笑,白婶追着逗笑的人一阵好打。逗笑的人朝大妥努了努嘴,是逗那人开心哩。白婶看那大妥,一脸的阴郁并无半点笑意。

一位辈分高的乡亲见状对大妥说:该放下的得放下,不要老是放在心上,也不嫌累。成天阴着个脸,好像谁欠你一座金山似的。刚才乡亲们逗你,那是盼着你好,盼着你忘记不愉快,你也阴沉着脸,好歹笑一笑,也算是领了情,不枉大家一片好心善意嘛。

本以为大妥会报以笑脸,谁料他指着对面山道:我无论在哪干活,都会感到那里有双无形的眼睛在瞅我,那是我家长生的魂哩。他好可怜,未长成便成了鬼,与我阴阳两隔,我好心痛哩!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死的?在那边好不好?每当半夜醒来,我总这样问自己。说着说着,大妥竟然感噎起来,他顿了顿继续说,他在别人眼里已经死了,可在我心里却仍然活着,活着哩!

大家听他哀哀怨怨,悲悲惨惨,心里也随着起起伏伏,涌起阵阵伤感。

3

旱情得到化解,秧苗田里又是一片嫩绿。

队长安排大妥到后背山下的第一块田种化肥。

这块田大妥去年春耕时来耙过。那次长生见他牵着牛扛着耙,哭着闹着非要跟去不可。他哄骗他,亚军等会儿来家邀你玩。亚军到外婆家去了。长生当即揭穿,他昨天告诉我了。他继续哄骗,姐姐等会儿到潘家大山放牛,让她带你去,那山上有好多猴子看。你骗人,姐姐刚说牛下地干活了,今天不用放。面对大妥一再哄骗,长生竟红着脸哭起来,还吊儿郎当地在地上打滚。

大妥不忍心用爆栗阻拦,只得与他约法三章,答应过后才将他抱到牛背上。长生坐在田边一棵桑树下,瞅着大妥劳作,也看天空中飞过的鸟,好不惬意。耙了三圈后,泥巴浆里突然窜出几条黄鳝,大妥把牛叫停,弯腰用三根手指头去拿黄鳝。黄鳝滑,用手捂、捏、握都不行,最好的办法是用三个指头锁住其颈部,只有这样才能十拿九稳。不消片刻,四条大黄鳝全部被大妥锁住。他用小柳枝将它们串在一起,高高地举起让长生看。长生高兴得连连拍掌,叫嚷着要带回去杀了吃。当晚,大妥一家悄悄地吃着鳝鱼,乐得不敢吱声,因为当时没多少人吃这个。长生吃得那个香哟,恨不得把盛鳝鱼的砂钵也啃掉,嘴里不停地嚷着好吃,以后还要吃,别人不吃我们吃,一家人等天黑了,关了门吃。大妥看着长生的贪吃样乐得“嘿嘿”笑,你个好吃鬼有哪么好吃?

之后,大妥只要有机会捕捉到黄鳝就将它带回家,给好吃鬼解馋。

想起这些大妥心里突感酸楚,眼里不由得沁出泪来。他挑着化肥来到田边,看着去年长生呆过的田埂和摇晃过的桑树,仿佛听到了长生的欢笑声,看到了长生为鳝鱼而欢蹦乱跳的身影。他眼噙泪水僵硬地走在田垄间,机械地播种着化肥。

由于分心,撒肥的手失了轻重,半块田的秧苗枯死了。为此队长站在大妥面前,凶巴巴地吼他:你干的好事。一个三十多岁的庄稼汉种肥不知轻重,不晓得薄薄的均匀地撒,活生生地将秧苗肥死。那可是半块田哩,怎么着也能长出二三担谷。现在好了,二三担谷泡汤了,你要对此负责。我告诉你,本次错误除了赔偿工分外还要“抓革命、促生产”开你的批斗会,你破坏集体生产,思想病不轻。

队长一咋呼,大妥猛然意识到自己惹了事,也知道开批斗会的厉害。他连忙低声细气地讨好队长,央求队长消消气:我又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家里最近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昨天,魂像被鬼牵着,整个人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自己是怎样撒的肥,我愿受罚。只是这批斗会还是别开,请队长网开一面。

队长见大妥并不像买棺木那日蛮横,认错态度也诚恳,加之,又道出了家中的不幸,说出了犯错的思想根源,想想他家的状况,难免生出怜悯之情,这气也就消了一大半。他缓和地对大妥说,看你平时表现也不赖,又是乡里乡亲的,这批斗会就不开了,工分还是要扣的免得社员不服。

是是是,谢谢队长。

队长临走时又告诫他,人都撑得死的道理要记住,免得以后再犯。

嗯嗯嗯,大妥应着,同时也懵了,木桩似的戳在那里,头像被木棒猛击了一下。人都撑得死的道理是个什么道理?大妥的脑子里灵光乍现,难道说长生的死与这道理有关?是长期吃饱了撑的?大妥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浑身颤栗。

大妥夜里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长生肚子鼓得高高的,里面的大肠小肠一截一截的,胃从腹腔中泄出来在空中慢慢飘动,长生挥动着双手去抓,可怎么抓也抓不着。大妥急得忙去抓也没抓着。那胃径向一处悬崖飘去,长生紧随其后,不料跌下悬崖。大妥忙用手去抓长生,可人不见了,急得他拼命地喊,长生,长生。

4

翌日早晨,大妥的心和脚步被疑问所牵引,步行十多里羊肠小道来到公社医院。他要考证队长的话是否正确,若果真那样的话,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雾霭就可随之散去。

翻过最后一道山岗,医院突兀在眼前。十来间平房一溜排开,外墙写有“学习白求恩、为人民服务”的红字标语,可惜大妥不识字。进医院的小路两旁长满了各式各样的荆棘和杂草,大妥经过时,草丛中飞起一群麻雀,像卷起一阵褐色的风。医生办公室有两人值班,一男一女,其余人锁了门不知去向。女医生那间门虚掩着,隐约见有女人在问诊,大妥心想,这必是妇科。男医生这边门敞着,并无患者瞧病,大妥环视一下四周,见没人便低头走了进去。

医生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方凳,把手腕放在脉枕上。他迟疑着坐下,嗫嚅着说,不是我看病,是我儿子,我是来替他看大夫的。

医生“哦”了一声,一双有神的大眼睛疑惑地直视着他,那你儿子没来?

没来,也来不了。大妥回答,他不敢看医生的眼睛,那眼睛贼亮贼亮的。他的话声很小,也就是近在咫尺的人才能听到。他继续小声说,儿子的情况我清楚,我就想问问医生。

医生觉得大妥这人有点怪,由此判断他儿子的病情肯定也不正常,甚至……真的来不了。不然,他为什么低沉的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丝颤抖?于是,他注视着他的脸,神情严肃地说,那问吧。

孩子餐餐吃饱,每餐撑得放屁,快两年了,对身体可是有害?

医生轻轻一笑,端详他半天,然后认真地点点头,道,从传统中医理论来讲,小孩吃饭不可过度,再好的饭也只可吃八九成。若吃十成已不养人。吃十几成脏腑必伤。常如此吃必定短寿。

短寿?大妥脱口惊问,吓得脸色煞白。

医生再次认真地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说:正所谓饱食过度百病生!最宜三分饥来三分寒。打个浅显比方,现在的化学肥料,那可是个好东西,撒一点田地里就管用,枯黄的禾苗立马变绿,软不拉几的茎秆也立马挺直。若是撒过了头禾苗非但绿不了直不了,还会枯萎而死,此乃施肥过度所致。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再说万物一理,这人与禾苗也一样,吃喝不可过度。

医生的话呛得大妥翻白眼,他张大嘴巴怔怔地看着大夫,露出满口黄牙。他从大夫的话语中已经判断出队长最后训诫自己的话是正确的,人都撑得死的道理是有一定道理的。也许长生的死与自己有关,是他的糊涂与粗暴造成的,作为父亲他难辞其咎。他心中的迷雾渐渐散去,那谜团也清晰了,好像一下子被解开了。然而,他并没有丝毫的轻松,相反心情变得越发沉重起来,他顿感自己是个罪魁祸首,一个不可饶恕的罪孽深重的怪。他倏地从方凳上站起,坚定地走出医生诊室。不管医生在后面怎么喊叫,他都懒得回头,他害怕再与医师对话。

他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之中,身心早被罪恶感所笼罩,并被慢慢吞噬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胸口堵得慌,像要窒息。他欲哭无泪。双腿灌铅了似的,很沉重。他漫无目的地看天,天有些阴,云气缭绕,太阳也失去了光泽,让他浑浑噩噩分不清东西南北,子丑寅卯。他只想趁早回去到长生的坟头恕罪,并告诉女儿,告诉全村所有人,他是一个亲手害死儿子的怪物。

可是,他回家后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蒙头就睡。

他感到很累,感觉头胀得谷箩大,不住地往外裂,脑浆在里面荡来荡去。床成了一块烙铁,他爬起到外面透气,鬼使神差地走到对面山。他坐在长生的坟头,脑子不停地切换着过往的情景。

自己是个孤儿,打小没少挨饿,经常是饿得在床上翻滚,月下游荡。夜深人静他没少偷食田畈地的萝卜和红薯,也没少被人拧过耳朵,没少挨大人的爆栗。在祖传的两间宅屋中,曾多少次害怕自己突然因饿死去。这种由饥饿带来的恐惧感在他的内心刻下了深深的印记,怎么抹也抹不掉。后来,他吃上了接济粮,再后来挣上了工分粮,可到头来肚子还是填不饱,做梦都想把肚皮撑起来。后来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自己的这种感觉淡了,但忧心老婆孩子吃不饱的感觉却浓了。再后来,媳妇因头疾猝死,撇下一双儿女不管。他最担心的就是俩孩子饿肚子,尤其担心儿子长生,一来他年纪小贪玩,二来他是传宗接代的独苗。

长生顽皮,门口来个鸡毛换针的一吆喝他就丢下饭碗往外跑,谎称吃饱了。狗咬架、鸡斗嘴更不用说,人头在眼前一晃只说声“饱了”就溜了出去。就连队长吹哨子派工,他个小屁孩也是兴致勃勃地往外跑,好像他也有工可派。这可把大妥急坏了。拎回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转个背又是不记性。最可气的是他还常常不服气地犟嘴,质问大妥,你晓得我没吃饱?把个大妥气得满脸铁青,半晌放不出个屁来。心想,怎样才知道他吃饱了呢?让他信服呢?得赶紧寻个法子治治这个调皮鬼。

终有一天,大妥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那天中午饭,村东传来猪打架的声音,长生正欲离桌时恰巧放了一个屁。

大妥一把拦住他,哪里去?

长生说,看猪打架。

大妥说,不行,再吃一碗。

长生说,已经吃饱了,刚才还放了一个屁。

大妥暗笑,认为这是机缘巧合,也是天赐良机,便信口胡诌:一个屁不能算饱,村里老人昨天告诉我,说是小孩子饭桌上不放三个屁不叫真饱。

长生将信将疑地睁大眼睛,耷拉着脑袋回到座位上继续吃。只是吃得比之前慢些,越来越慢,许是真的吃不下,但大妥并不吭声,只在一旁看着。长生吃吃停停,到最后还是艰难地吃完了,还真的破天荒地放了三个响屁。大妥满意地点点头,并宣布以后每餐必须如此,不放三个屁不许放下筷子,否则家法伺候。

自己要出工,大妥就吩咐冬花代自己监督,哪个不听话就回家拧哪个的耳朵或者给一个闷响的爆栗。冬花哪敢违拗,只要弟弟未听话必定告诉父亲。父亲打,儿子挨。大妥认为这是爱,是为儿子长身体着想。

一年后的一天,亚军来家玩,大妥把他和长生揪到一起,让他俩背靠墙站着,一比划,高兴地对长生嚷嚷,爸让你放的屁未白放,你比亚军高出两指。说完骄傲地笑起来,笑声比长生放的屁响亮多了。

立秋后的昼夜温差大,从背后的树丛中吹来一阵凉风,如同一只冰雪的手抚摸着大妥的脊背。他从黄昏到现在,在长生的坟头不知呆了多久。离开时,他对着坟头说道:吃饱肚子有错吗?放三个屁有错吗?父亲爱儿子有错吗?一切都晚了,无法挽回了,回去了。

这些话,大妥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长生听。

5

大妥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一个关乎体验病疼甚至是死亡的决定。

在接下来的日子,他总称肚子饿,吩咐冬花一日三餐多做点吃食。米不够不打紧,多掺些杂粮,如:薯屑干、薯渣团、萝卜干等,只要能吃就行。干饭不行就稀饭,无非多加些水,或蒸红薯、煮红薯、煮南瓜也行,反正要比平时多,能撑个够就行。

爸爸知道饿,在冬花看来,这是大好事。证明爸爸不再沉湎于悲痛了,开始放下伤心事了,所有的忧伤与苦戚从此就可以结束了。冬花心里窃喜,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巴不得爸爸瘦削的脸马上胖起来。

饭桌上,大妥闷头吃起来,一副贪婪地吃相。冬花时不时瞟他一眼,提醒别噎着。他这才停止了咀嚼,梗一下脖子,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回女儿一句,知道。他吃得满头大汗,吃到撑不下为止。他摸着涨得圆圆的腹部,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笑,心里有种莫名的满足感。若是哪次放下筷子后还没有这种撑的感觉,他还要走到水缸舀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下。此时的他走一步,肚腹就荡几声响,咳嗽一声也能从腹内带出点东西来。说实话,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他既不敢坐,又不敢走,还不敢咳嗽。出工干活,又不敢麻利地走,总在后面磨磨蹭蹭。队长问他,只称肚子痛或不舒服。他叮嘱女儿不要将此事传扬出去,好像一旦外人知道就会让他羞愧难当一样。他告诉女儿,这么狠心地撑自己是要亲身体验弟弟的感受。可说来也怪,无论自己撑到什么程度,就是撑不出三个屁来。

想想儿子,大妥有些惊悚,有些悔恨,同时也有些痛心。

面对爸爸的暴食,冬花起初还高兴,但后来就纳闷,当听到爸爸的真实想法后,她完全懵了,她认为爸爸这是在钻牛角尖,是沿着一条死路往下走。她有些害怕也不敢多想。

终于有一天深夜,大妥的胃脘疼痛,痛得像刀割,像火烤。他在床上“哼哈”地喊叫,自己伸手一按,痛得更加厉害。他满身是汗,不停地辗转翻滚,有时干呕有时湿吐……

冬花被吓醒,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划五六根火柴才点亮床头的柴油灯,抖抖索索地来到爸爸床前,急切地问,需要请三拐叔过来看看吗?

大妥轻轻摇头,不用叫人看,为我倒一杯热水就行,我有些冷。

爸,你该不会有事吧?弟弟之前也是肚子痛才……你这是何苦呢?你不该这样自作自受呀。冬花的言语中充满了关切和埋怨,两只眼睛泪光闪闪的。

不会的,放心。顿了顿,大妥又补充道,你都知道了?知道我是故意自残?不这样,我心里难受呀,我愧对你娘,有罪于你弟,我活该呀……

爸,瞧你都说了些啥,做了些啥呀……说着,冬花嘤嘤地哭了起来。

……

喝了一杯热水,加了一层破床单,疼痛感慢慢减弱。大妥告诉冬花,刚才疼痛时仿佛体悟到了弟弟曾经的痛,真是难熬的痛。言语中透着一丝淡淡的哀伤和快意,让冬花捉摸不透,爸爸这种痛到底是苦还是乐?

五更时分,大妥的胃部不痛了,呼呼地睡去。

冬花长吁了一口气,回到床上,望着土屋房顶呆呆地想,但愿爸爸不再暴食,不再犯肚痛病。

可是,第二天爸爸照常暴食,冬花劝说他不听。平日爸爸很严肃,不拘言笑的,冬花有些怕他,说了不听也不敢多言。不几天,大妥的胃痛就又犯了,犯在割谷的稻田里,比上一次更厉害。他痛得脸色铁青,先蜷缩着身子,后在田里打滚。目睹过长生痛状的更生连忙报告队长,这病与他儿子那次很相似,来得凶猛,痛得打滚——危险。

队长连忙喊来三拐,问,有把握治好没有?三拐摇头。队长迅疾安排四个壮劳力用竹床将大妥从大路抬到公社医院,随后安排小队会计去找大队赤脚医生,让他签上字,带上大队同意转移治疗的证明赶赴公社与大家会合。路上,大妥初始杀猪似的嚎叫,嚎得抬他的人诚惶诚恐,一路小跑。后来声音小了,哼哼唧唧的,抬他的人依然奋力前行。再后来,呻吟声断断续续,只要声音一停,抬他的人就警觉地喊他的名字,深怕他像长生一样昏死过去。大妥好像也明白其中道理,一路回应着,抬他的人脚下有使不完的劲。

到了医院,医生问,可有大队证明,医生的签名?抬他的人说,有的有的,不然也不会大老远的跑来。小队会计在后面拿着,一会便到。医生“啊”了一声,然后让把大妥平放在诊室的木板床上,望、闻、问、切,外加量血压、测体温、按腹部,初步诊断为急性肠胃炎。医生帮大妥打了屁股针,告诉大家不要着急,病人应无大碍,只是一时回不去,还得留下观察一阵子。

大家吁了一口气。

小队会计赶来挂了号,补交了治病手续。他告诉大妥,留下一人照顾,其余人走小路回去,毕竟当下是秋忙季节,队长也交待过。大妥执意不让留人。在征得大夫同意后,大家伙带着竹床回去了,留下大妥一人在医院观察治疗。

都说药力大于牛一点也不假。用药之后,大妥疼痛感渐渐散去,并有病去如抽丝的舒心快意。他侧转身悄悄地瞄了一眼大夫,是之前见过的那位大眼睛。他庆幸,他正要找这位医生问话。

诊室不大,也就五六平米,大夫用眼睛的余光觉察了他的动静,便主动问他,好些了?

好多了!你是神医,比我们村的三拐强一万倍。

大夫“呵呵”一笑,是吗?哪个三拐?我又不认识他,怎么就比他厉害那么多?

真的,我上次来过,你记得吗?

记得,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你瘦瘦高高的,胡子拉碴的,看一眼就能记住。你上次走得匆忙,我正要问你儿子的病情,你就不由分说地离开,怎么喊都不回头。

大妥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他顿了顿,讲出了儿子发病和三拐救人的全过程。

大夫听着,嘴半天合不拢,脸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沁出。

讲完了,短暂沉默。

大妥问大夫,有什么不对劲?是三拐误诊了?还是……

大夫沉默不语,只把头摇。

在大妥再三央求下,大夫这才不着边际地说:在生命环环相扣的链条上,任何一处锈蚀和断裂都会酿成痛点与悲剧。链条知道吗?就是大城市一些人骑的自行车上的那个能带动车轮转动的金属链环。它若断了一节,车子就骑不动了。作为医生我认为,在一定条件下,很多病情都得不到及时、规范、彻底的治疗。因此,有些结果是不能妄加评论的。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掐人中和扎针灸只能救醒一些慵痹之症。像你儿子的胃脘疼痛,临床上的种类很多,病因也比较复杂,并不是一二句话能说清楚的。总之,当一个称职的医师不容易,需要长时间的系统的深入的学习才行。

大夫讲了许多,大妥似乎不感兴趣,也听不大懂。他只想大夫直接告诉他,他儿子的病是由什么引起的,三拐当时的处理是否正确。直截了当的。

大夫始终搪塞着大妥,可是大妥不依不饶。

大夫最终拗不过纠缠,只好断断续续地说:至于你儿子嘛……复杂……很复杂,谁能说得清?非要讲个明白不可,也只能大概地告诉你,不一定正确,毕竟是个人拙见,当不得真的。首先,餐餐暴食是导致你儿子生病的主要原因;其次,医治不当,医疗条件受限也是贻误病情的主要原因;最后,缺少作进一步治疗,过早放弃治疗也应是一条重要的理由。

这一次,大夫虽然讲得也比较含糊,但大妥大致还是听明白了,儿子的死与自己有关,也与三拐有关。

6

大妥站在三拐家门口,“三拐三拐”地叫。要知道,三拐年纪比他大一旬,按同村同姓氏的习惯称法,应该喊三拐哥或三拐兄,但他今天没这样喊,之前喊过。

三拐和他媳妇先后从里屋出来。三拐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警惕地问,有事?

当然有事,没事谁上你们家。大妥冷冷地说,我来问你,你到底学了多长时间?到底学了什么本领?又到底能治些什么病?我家长生到底害的什么病……?大妥连珠炮似地发问。

这些话毫不避讳,有问罪之意,三拐越听心里越恼火,不耐烦地打断他:实话告诉你,从认识师傅到学会扎针灸仅一天时间,我也只能治一些突然昏迷的急症病人,当然,你儿子我是没救过来,也许不在我能救的范围之内。你问我什么病呀,为什么这样治呀,我一概不知,师傅也未教。

学一天就敢治病呀,真是草菅人命。不过,我也能理解,治好了是你的功劳,治不好了是别人家的事,与你无关。

这叫什么话?我当初可未称自己能医治百病呀,队长要我当村医时,我就言明过,队长同意呀,还跟村里人商量过,你有什么想不通?眼红我那点工分吗?三拐有些激动地说。

你那丁点把戏,也敢夸海口?专治急症,好像自己是华佗再世一样。真正的医师说了,你那套活计只能治一时慵痹之症。见人就掐人中、扎虎口,贻误病情,害人!你要对我儿子的病负责。

哪个狗屁医生乱嚼舌根?三拐有些恼羞成怒,负什么责?赔一条命,一担谷,还是陪100个工分?我到你家治病收了诊费?笑话,笑话,真不知好歹。

……大妥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本只想揶揄、奚落一下三拐,顺便打压一下,消消气即可。谁成想他竟咄咄逼人,寸步不让,气得大妥紧咬牙关,想揍人。

三拐认为大妥是来讹人的,找茬的,泄愤的。一种吃力不讨好的屈辱让他感到万分窝心,他的五脏扭成一团,在他的躯体内一阵阵发颤。他毫不退缩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儿子的死怪不得天,怪不得地,怪不得我。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不病,就你家的长生肚子痛?你也不想一想,不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遭了天谴哩。

这话有点损,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话太刻薄,更不近人情,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和朝伤疤撒盐的龌龊劲,差点让大妥背过气去。大妥像受了严重刺激,僵硬的站在原地,怒目而视,手中的拳头攥得“咯吱”响。三拐不吃这一套,也与他怒目而视,攥紧拳头。三拐媳妇早就嚷来了左邻右舍,可是这些人都怕了,劝又不敢劝,似乎一劝倒使他们真的动起手来。忽然,两人都像狮子一样,浑身摇动起来,特别是大妥喘着粗重的气,像是马上要扑上来一样。

眼看一场武斗就要发生,队长进来了。

这下好了,大家都把队长当成和平大使,七嘴八舌道,治病还遭问罪,有人还想动手打人,这以后三拐哪还敢救急治病哟。

队长自认为自己有主持公道的权力和能力,就问明了缘由,笑着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团结不要分裂,动手更是不对。人总有生老病死,人活七十古来稀嘛,医生也不能包治百病。再说,我们农村看病全凭“赤脚医生”和“草药郎中”做主,看走眼的,贻误病情的我们也时有耳闻。后背巷大牛叔和大门口毛妥叔两人忽然昏迷,若不是三拐及时出手,恐怕他们早见阎王去啰,所以说,有三拐还是比没三拐好些。

此时,三拐的一位邻居岔开队长的话,说:大妥,你这就不对,你以前在我们村多通情达理,没半点闲话,你看你现在跟个蛮牛似的,兀的不讲理。假若没有三拐,你儿子那天就能平安无事?那么急的病,你能一下找到大队赤脚医生?再说,找到他就一定能治好?若不靠赤脚医生治,等你办好手续跑一趟公社少说也得二个时辰,保不定孩子的病情就被耽误了。

队长说,在理。接着一屋子人也附和,在理。

大妥觉得大伙说得确实在理,最紧要的是一屋子人根本没有人向着他,他有些孤立无援,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攥得紧紧的拳头也松开了,浑身无力地蹲在地上。这时,大家才想起,大妥刚从医院回来,身子该是较弱。队长不失时机地驱散众人,没事了,没事了,一个村里的人还能咋的?说着,顺手牵起大妥并将他送回家。刚到家门,大妥忽然哭泣起来。队长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索性就让他哭,反正已到家。

7

大妥总算明白,儿子的死不能怪三拐,只能单怪自己。

他心中的疑问也被解开,雾霾一样的谜团已不复存在。但他并不轻松,他每天要去长生的坟头,像旗杆一样立在那里,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唇一动一动反复说些赎罪和自责的话。说着说着,眼里竟还滚出几滴热泪。

村里人发现,大妥越来越邋遢,越来越呆滞,人也瘦得像精怪。

有人说大妥好像疯了,与人说话眼睛总是乜斜一旁,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说,让人听着费力。行为也怪异,一双黑洞似的眼睛总是茫然地看着地面,走路时喜欢自言自语地叫着他儿子的名字。与人碰面也恍如陌路,极少像过去一样问好,打招呼,逢年过节也同样。他那双呆滞的眼睛里根本看不见人。队长试探他,发现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请赤脚医生来看,说是得了间歇性精神病。从此,容易出差错的庄稼活,队长一律不安排他做,最要紧的是不敢单独安排他干活,身边总得安排个人照看着。

有人说大妥病了,经常看见他龇牙咧嘴地喊痛。问他,病了?他说,儿子……索命……讨命……来了。

其实,大妥已不再暴饮暴食了,这是冬花以死相抗的结果,外人自始至终都不知晓他还有这档子事。

有人说,大妥活着还不如死去,尽管这样可能苦了他女儿。

那是梅雨季节的一天,天一直青灰着,云被风吹得慌里慌张,雾气四散。云层下的人也是慌里慌张,先是白婶慌里慌张地寻到冬花,将她领到对面山下的一片早稻田旁。这里已经围拢了不少人,冬花瞧见四周也有人慌里慌张的朝这里聚拢。她朝一块田走去,人们看到她都自动闪开。田尾的草地上躺着一人,脸朝一边侧着,一动不动,周身湿透,薄薄的衣衫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沾有稻田的泥浆和稻花,面色乌青,鼻子和嘴巴留有泥水的痕迹。再靠近一看,这人是爸爸。冬花撕心裂肺地惊叫,爸爸,爸爸,你怎么了?胃痛犯了?晕过去了嘛?冬花蹲在那里怯怯的,抬头看见后屋的华大伯。华大伯看到她,眼睛就转到一边,不敢看她。周围一圈的人仿佛都不敢看她。

她无助的蹲在那里许久。后来队长来了,命人迅速处理后事。

冬花这才知道,父亲去了,随着母亲和弟弟去了。

事后,她听人说,父亲是从对面山弟弟的坟头下来,走着,走着,不小心跌倒在水田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田里的水只有脚背深,怎么就淹死了人?定是呛了水。乡亲们救起时,他已经没了气息,脉搏也停止了跳动。

这一年,冬花13岁。

安葬好大妥之后,队长问冬花,是愿意投奔亲戚还是愿意留在村里?

冬花想了好一阵子才说,一家人都没有了,她要留下来看护这个家——愿留在村里。

好!队长被她的勇气和真情打动,激动地说,以后有什么生活困难尽管找我,生产队能解决的一定帮助解决,生产队不能解决的可以找乡亲们解决,乡亲们不会不帮你的。

18岁那年,冬花经人介绍嫁给了邻村一个大她7岁的瘌痢汉。虽然未到结婚年龄,但她情况特殊,生产队同情她,替她虚开了证明,证明她已经到了结婚年龄。

公婆怜爱儿媳,丈夫也诚心对待媳妇,他们一家和和睦睦的用勤劳守望着岁月和希望。冬花感到了家庭的温暖和幸福,一口气生了一男一女。

孩子上学后,她每年要带着他们到外公、外婆、舅舅坟头祭拜。路上,冬花对孩子说得最多的话是,外婆只活了30岁,舅舅只活到6岁,外公也只活到34岁。说话时的表情迷茫而哀怨,让孩子听后不自觉地流泪,她也跟着流泪,但她每次都要对他们说。

等到考大学填报志愿时,儿子义无反顾地填报了医学。冬花问为什么?儿子答,自从你告诉我,外婆和舅舅他们因病早逝时,我就立志长大要当一名医师。送儿子上学时,冬花抚摸着儿子的手,流着泪说,妈妈希望你刻苦学习,学成回家,当一个救死扶伤的郎中,让世间少点病痛,少点生离死别。儿子重重的点着头。

后来,当女儿要填报医学院时,被她拦下了,理由是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大夫,你就选择其它专业吧。拗不过妈妈,女儿选择了师范大学,四年后当了一名乡村教师,守护着乡亲的孩子,守护着自己的父母。

8

转眼,冬花当了奶奶,做了外婆。

有一天,娘家的老队长找到冬花,说是国家要在老区兴建一条高速铁路,这条铁路要经过村里的对面山。这里的所有墓地要全部迁离,国家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老队长希望她抽空回家在《墓地迁移协议书》上签字,并尽快着手解决此事。

听到这个消息,冬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多激动,高速铁路都修到了家门口。她决定第一个迁弟弟的坟,为大家做出榜样。毕竟现在儿子是受人敬重的名医,女儿是教育系统的三八红旗手,在当地她有一个荣光之家。这一次,为了支持国家建设,她更不能含糊,得积极支持。

经与家人商量,征得老队长同意,冬花决定将弟弟迁到后背山,与父母葬在一起。

迁坟那天,冬花在亚军家置办了一桌酒席,准备在移葬好弟弟遗骨后答谢大家。参加移坟的有冬花的家人,冬花父亲的生前好友,弟弟的生前玩伴,村里的老队长等十来人。按照风俗,冬花首先在弟弟坟前点了香,烧了纸钱,鸣了鞭炮,然后跪在坟前低声祷告,先禀明迁坟的理由,再表示自己的歉意,最后恳请弟弟不要见怪,别因迁坟而受到惊扰……

坟背上长满了荆棘和杂草,大家先用柴刀砍光了它们,尔后一下一下挖开坟墓。五十多年过去,棺木的表面有些腐烂,大家慢慢将棺椁从墓穴拉上来,放在平地上,然后撬开棺盖。棺内一览无余,衣服、玩具和骨头呈现在人们眼前,冬花和她儿子准备收拾长生的遗骨。

且慢,冬花儿子喊叫一声,对着棺底两眼发直,用手阻止母亲先别动舅的骸骨。

冬花一脸的慌乱和茫然,看着近在咫尺的儿子,心“咚咚”乱跳。她惊异地问,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母子的对话吸引了在场的眼睛,它们盯着棺椁。

儿子阴沉着脸,低沉地对母亲说,舅曾经苏醒过来了。你看,那头盖骨,面部是朝下的,后脑勺朝上,还有那肘骨也弯曲着,掌骨成伏地状,还有另一只掌骨还握着陀螺。试想,一个死人怎能翻身?除非面朝下入殓,这又有违家乡千百年来的习俗。还有那手是如何抓的陀螺?这些都说明舅在下葬后醒了过来,后来才被窒息而死的。

听着儿子的话,冬花两眼惊呆了,眼珠子睁得快要掉地上了。安葬弟弟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长生分明是躺着入殓的,怎么……怎么……这样?难道真是醒过来了?

没错!儿子坚定地说。站在一旁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长生当年并未死。

冬花彻底相信了。她一下子惊懵了。她扯着儿子的手袖,愣怔半晌后才嚎啕大哭,边哭边对天嚎叫:爸哩,你好糊涂啊,你活活葬送了弟弟的性命呦……弟弟呀,你好命苦呦,好可怜哩,活活的就被埋了……好可惜……好痛心呦……

一时间,劝慰声、唏嘘声、惊叹声、痛哭声夹杂在一起,像一首古老悠长,苍凉凄婉的乐章,在棺木上空尽情飘荡,久久不曾散去。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