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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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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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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痛点(短篇小说)

伍兴发

1

有些事情总让人惊慌失措,让人无法承受。

太阳一树高时,脚步声和呼叫声打破了山村宁静,男女老少向着大妥家急急聚拢。

泡桐树下,大妥用双臂钳住他的儿子长生,神色惊恐。他看儿子的脸,像是被烫了一下,又再看一眼,又被烫一下。他抬头看围过来的人群,喉咙里想发出声音,却又像被一股力量紧紧地扼住。

三拐慌张赶来,往大妥对面一坐,抬手便掐长生的人中。掐痕凹了又平,平了又凹,长生仍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一丝白沫凝在嘴角,不知多久。树叶不动纹丝,人们屏声静气,任汗水流淌。三拐拿出土布包,展开一排银针,又往长生的虎口扎,一根又一根。银针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让人瞧着害怕。两袋烟的工夫,人中掐过七八次,银针捻进五六根,长生没丁点醒转的迹象。

大妥唤叫着长生。人群里也有人叫唤。屋檐下有麻雀飞走。

三拐满脸淌汗,眉头皱成疙瘩,眼睛一眨一眨,手指伸到长生鼻头探了探,脸色一沉对大妥说:别喊了,好像没气了。我已无能为力,是送大队还是送公社,你快拿主意。

人群里一阵骚动,知了在头顶叫,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人脸上显得光怪陆离。

三拐准备离开。大妥伸手扯住他,眼里闪着乞怜的光:你曾救过村里人,我相信你,大队那赤脚医生才学几天,光瞎诊,我信不过。公社大老远的,都是崎岖山路,还要打证明,病不等人哩,央求你再救救长生吧。

围观的人也附和,再救救,救不好不怪你。

三拐看了看大妥,眨巴眨巴眼睛,又瞥一眼乡亲,并未说话,只把身转,照前又重复做了一遍,当然是掐人中,扎银针那一套。

长生终不见醒来。大伙痛惜,才六岁呀,嫩芽般的孩子!有人叹惜,有人抹眼泪,人们开始散去。

大妥铁青着脸,把头埋在长生的胸前,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搐。突然抬头“哇”地一声大哭,边哭边说:早上吃饭还是欢蹦乱跳的,咋就说走就走了哩。长生呀,爸就你一根独苗呀,你割爸的心呀……哭声凄惨有力,吓跑了觅食的大公鸡和伏地休憩的小黄犬。大妥任泪水滴落到儿子身上,一边滴落一边又用手轻抹,并抚摸着儿子的脸,儿子的头,儿子的胸背,一下又一下,仔细、专注而又温柔,像是要用手唤醒儿子一般。

大妥的女儿冬花跪在弟弟身边放声恸哭,就像当年送走妈妈一样。

有人走来劝慰。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以后的路还很长之类。最后才说:你总这么哭也不是事。都快过半个时辰了,天气这么热,不连忙刨个坑把长生埋了,万一腐臭变味了,有你好看。

前面的话大妥并不太在意,但后面的话听起来像马蜂蛰一样刺痛。那意思很清楚,是提醒他快点处理儿子的后事。大妥这才一激灵如梦方醒,一抬头便见一只绿头大苍蝇正围着儿子乱窜,几只小苍蝇也在眼前打转并不停地嗡鸣。

他忙把儿子抱回家放在竹床上,叮嘱冬花驱赶苍蝇,照看好弟弟。说完出门去了。

在当时,凡夭亡的孩子一般都是挖个坑合衣而埋,条件好的家庭也只外裹一张破草席。完事后,将装载夭亡孩子来的物件挂在树上以示怀念。这物件是根据夭孩的体量大小而定,或用土兜,或用竹篮,或用篾窠,各不相同,但没有用棺木的。

大妥就想破例为长生谋一副棺木。他知道队里有一口适合长生的小棺木,那是为村西那个小脚女“五保”准备的。大妥找队长说明了来意,队长愕然,一个孩童要什么棺木,有那闲钱不如给自己买双新鞋,给女儿扯几尺花布?哪曾想,一向温驯的大妥急红了眼,拽着队长挥舞着拳头只差没打上脸。罢罢罢,队长就将棺木卖给了他,好在那“五保”身体还行,不然怎么也不行。

冬花与父亲做对手将弟弟入殓了,弟弟仰躺在棺木里,睡着了似的。手旁放有他平时爱玩的弹弓和陀螺等玩具。冬花问父亲,为何不将弟弟与娘同葬后背上?父亲说,不想让你娘知道哩。冬花点点头,便不再多问。

对面山山脚是农田,半山腰是菜地,顶上是墓葬群。

山顶松柏稀疏,茅草茂盛,鸟雀甚多。大妥和几个乡亲将长生的灵柩送到这里安葬了。

2

大妥命运多舛,十来岁父母病故,十三岁挣工分,二十多岁好不容易找了门亲事,媳妇却是个腿脚不便的人,很多人家嫌弃,不然也轮不到他来娶,这一点他心里亮堂着。结了婚生了子,媳妇三十岁便撒手人寰,撇下冬花和长生由他既当爹来又当妈。这才又过两年,长生又没啦。

弟弟安葬后,冬花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她像众多的同龄姑娘一样没书可读,但她又不像她们,在做完家事后便可穷玩穷开心——踢毽子、跳房子,成天嘻嘻哈哈。爸爸时常坐在弟弟爱坐的门槛上抽闷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她看见了父亲凄苦的脸。这张脸让她过目不忘,使她感到生活的残酷和命运的不公。她高兴不起来也玩不起来,放牛归来还要承担洗衣、做饭、拾柴等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她要尽其所能为这个家分担。

这天,冬花正忙着饭菜,忽一阵热风吹来,堂屋飘起一阵浓浓的尿骚味。这让她觉得奇怪,昨天爸爸不是刚处理过便桶么,哪来的尿味?难道是……?想到这里,她停下刨冬瓜的活计,起身进到爸爸屋里,用脚踢了踢墙角的便桶,果真沉沉的,还有液体溢出。爸爸房里的便桶昨天没倒过。她疑惑,不开心,也不打算问。心说,看你夜尿怎么办?

夜色深沉,隐约可听到前屋的鼾声。大妥蹑手蹑脚来到女儿房间提走便桶到外屋小解,后又蹑手蹑脚送回。冬花留着意并未睡着,忙问怎么回事。

爸爸说,小解。

女儿问,为什么不在自己屋里?

爸爸说,桶已满,懒得倒。

女儿说,猜,就是一个懒,明天倒吧,大热天的,满屋尿味——难闻死了。

爸爸顿了顿,然后说道,哪是懒?你弟弟之前与我睡一屋,他的尿还在桶里。现在他人没了,看看便桶,闻闻他的尿味,我便感觉他还在呢。

……女儿沉默了,无言以对,她的心宛若被针扎了一下隐隐而痛。黑暗中,她听到了爸爸的呜咽声。她蓦地明白了爸爸为什么不倒便桶。她的鼻子一酸,眼泪湿了枕巾。顿觉弟弟好可怜,爸爸也好可怜,自己也好可怜!她为自己错怪爸爸而感到羞愧。尽管她只有九岁,她觉得应该多一些理解才对。

后来,尿骚味从家里飘到屋外,隔壁邻居开始说闲话,甚至有人故意登门探访。大妥羞于道出那心底的理由,好像一旦提及就会让人耻笑,只好忍痛割爱将便桶倒了。临挑出门,他还悄悄拿起门边那只喂猪用的破碗舀着喝了一小口,把儿子的尿液融入到了血肉之躯。

长生的死,大妥心里除痛苦外还布满了雾霭一般的谜团。他决心解开这些谜团,不然于心不安,他害怕有朝一日进了阴曹地府无法向媳妇交代。媳妇临走时,他含泪发誓定将俩孩子抚养成人,那情那景刻骨铭心哩。

可如今好,长生躺在对面山,永远长不大也成不了人!

每进家门,不见了长生的身影,大妥便暗自伤神,话也不多说饭也爱吃不吃。一段时间下来,眼窝明显凹陷了,脸也显得更加瘦削。

劳动时大妥也郁郁寡欢,沉默少言,无论阳光多么炙热也温暖不了他那颗冷戚的心。

那一次,大妥在打谷场碾谷。起场的时候,乡亲们边说笑边忙碌,既有分工又有协作。白婶手举木杈高高挑起一大摞稻草,用力一甩直甩到三四米外的自家男人脚下。男人见了“嘿嘿”一笑,夸说,还是俺媳妇力气大。不知谁接上一句,白天力气大,晚上力气大吗?引起一阵哄笑,白婶追着逗笑的人一阵好打。逗笑的人朝大妥努了努嘴,是逗那人开心哩。

阳光把一切映照得生机勃勃,一位辈分高的乡亲见大妥耷拉着脑袋,一脸的沮丧,便说:该放下的得放下,成天阴着个脸,好像谁欠你一座金山似的。刚才乡亲们逗你,那是盼着你好,盼着你振作起来,你也阴沉着脸,好歹笑一笑,也算是领了情,不枉大家一片好心善意嘛。

本以为大妥会报以笑脸,谁料他指着对面山说:我无论在哪干活,都会感到那里有双无形的眼睛在瞅我,那是我家长生的眼睛哩。他好可怜,未长成人便成了鬼,与我阴阳两隔,我好心痛哩!也不知他怎么病得那么急,走得那么快?在那边好不好?说着说着,大妥竟然感咽起来。

大家听他哀哀怨怨,悲悲惨惨,心里也随着起起伏伏,涌起阵阵伤感。

3

队长安排大妥到后背山坳第一块田里种化肥,这田大妥去年春耕时来耙过。他记得那次长生也跟屁虫似的跟来了。他牵着牛扛着耙出发时被长生发现,儿子哭着闹着非要跟去不可。他哄骗他,隔壁亚军等会儿来家邀你玩。亚军到外婆家去了。长生当即揭穿,他昨天告诉我的。他继续哄骗,姐姐等会儿到潘家大山放牛,让她带你去,那山上有好多猴子看。你骗人,姐姐刚说今天牛下田干活了不用放。大妥想继续哄骗,话未出口,长生红着脸竟哭起来,还吊儿郎当地在地上打滚。

大妥不忍心用武力阻拦,只得与他约法三章,答应过后才将他抱到牛背上。一下午,长生坐在田边桑树下,瞅着牛拉着耙,一圈又一圈,也看天空的鸟从头顶飞过,好不惬意。耙了三圈后,泥巴浆里窜出几条黄鳝,大妥用三根手指去锁拿。不消片刻,四条大黄鳝全被拿住。他用小柳枝将它们串在一起,高高地举起让长生看。长生高兴得连连拍掌,叫嚷着带回去吃。当晚,长生吃得那个香哟,恨不得把盛鳝鱼的砂钵也啃掉。大妥对儿子“嘿嘿”一笑,你个好吃鬼有哪么好吃?

之后,大妥只要拿捉到黄鳝就带回家,给好吃鬼解馋。

想起这些,大妥心里一阵酸楚,两行眼泪随风吹落,划过面颊。看着长生呆过的田埂和摇晃过的桑树,他仿佛听到了长生的欢笑声,看到了长生为鳝鱼而蹦跳的身影。一片嫩绿的秧苗在田里随风波动。他僵硬地走在田垄间,机械地挥舞着撒肥的手,一下又一下播种着化肥。

大概是失了手,半块田的秧苗第二天枯黄了。队长凶巴巴地站在他面前,吼他:你干的好事。种肥不上心,不知轻重,活生生将秧苗肥死。那可是半块田哩,怎么也能长出二三担谷子,好几个人一个月的口粮哩。你要对此负责,除扣工分外还要“抓革命、促生产”开你的批斗会。

大妥意识到惹了大事,这种错误从未听闻,若说是破坏集体生产,那罪可就大了。他连忙央求队长手下留情,表示愿意接受经济处罚,只是千万不要开批斗会。他知道囫囵定他个罪名开一场批斗会,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队长见他认错态度诚恳,不像买棺木那日蛮横,一时念及乡亲之情,动了恻隐之心,便答应了他。临别时,还不忘告诫他,人都撑得死的道理要记住,免得以后再犯。

嗯嗯嗯,大妥应着,同时也懵了,木桩似的戳在那里,头像被木棒猛击了一下。人都撑得死的道理是个什么道理?说来也巧,大妥的脑子灵光乍现,速将队长的话与儿子的死联系起来,难道说长生的死与这道理有关?是长期吃饱了撑的?大妥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浑身颤栗。

4

心和脚步被疑问所牵引,大妥要翻山越岭去考证队长的话是否正确,果真那样的话,儿子的死因就可破解,萦绕在心头的雾霭也将随之散去。

路上,漫山遍野绚丽的金黄,沟沟壑壑浓郁的碧绿,他没心思多瞟一眼。他专心赶路,不敢有半点旁骛,近一个时辰,十多里山路就被他甩在身后,公社医院兀的呈现在眼前。

医生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方凳,把手腕放在脉枕上。他迟疑着坐下,嗫嚅道,不是我看病,是我儿子,我是替他来的。

医生“哦”了一声,一双有神的大眼睛疑惑地直视着他,那你儿子没来?

没来,也来不了。大妥回答,他不敢看医生的眼睛,那眼睛贼亮贼亮的。

医生觉得大妥这人有点怪,可能是他儿子的病情蹊跷,甚至……真的来不了。于是,他注视着他的脸,神情严肃地说,那问吧。

孩子餐餐吃饱,每餐撑得放屁,快两年了,对身体可是有害?大妥怯怯地问。

医生轻蔑一笑,端详他片刻,然后认真地点点头,说:从传统中医理论来讲,小孩吃饭不可过度,再好的饭也只可吃八九成。若吃十成已不养人,吃十几成脏腑必伤,常如此吃必定短寿。

短寿?大妥脱口惊问,吓得脸色煞白。

医生再次认真地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说,正所谓饱食过度百病生,最宜三分饥来三分寒。

医生的话怔得大妥翻白眼,他张大嘴巴看着大夫,露出满口黄牙。他已知晓队长的话是正确的,人都撑得死的道理确有道理。他现在清楚,长生的死与自己有关,心中的迷雾已豁然散去,谜团也一下子被解开。他倏地从方凳上站起,坚定地走出诊室。不管医生在后面怎么叫唤都懒得回头,他真的害怕再与医师对话,触及他的痛处。

心被罪恶感所笼罩,并慢慢被吞噬。回家的路上,他胸口堵得慌,像要窒息。他漫无目的地看天,天有些阴,云气缭绕,太阳也失去了光泽,让他浑浑噩噩分不清时辰。他欲趁早回去到长生的坟头赎罪,并告诉女儿,告诉全村人,他是一个害死儿子的罪人。

可是,他回家后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蒙头就睡。他感觉头胀得谷箩大,不住地往外裂,脑浆在里面荡来荡去。床成了一块烙铁,他爬起到外面透气,竟鬼使神差地走到对面山。坐在长生的坟头,他脑子里不停地切换着生活过往。

自己打小没少挨饿,经常饿得在床上翻滚,月下游荡,曾无数次害怕突然饿死在祖屋。这种饥饿的恐惧感在他的内心刻下了深深的印记,怎么抹也抹不掉。后来,吃上了接济粮,挣上了工分粮,可到头来肚子还是填不饱,做梦都想把肚皮撑起来。娶妻生子后,这种感觉淡了,忧心老婆孩子吃不饱的感觉却浓了。再后来,媳妇因头疾猝死,撇下一双儿女不管。他最担心的就是俩孩子饿肚子,尤其担心儿子长生,一来他年纪小贪玩,吃饭不认真,二来他是传宗接代的独苗。

小小村庄,几十户人,村口喊一声村尾能听到。村里来个鸡毛换针的一吆喝,长生就丢下饭碗往外跑,称吃饱了。狗咬架、鸡斗嘴更不用说,人头在眼前一晃只说声“饱了”就溜了出去。就连队长吹哨子派工,他个小屁孩也往外跑,好像他也有工可派。可把大妥气坏了,拎回来打了骂了,转个背又不记性。最可气的是他还冷不丁地犟嘴,说,你晓得我没吃饱?把个大妥气得满脸铁青,半晌放不出个屁来,心想,得赶紧寻个法子治他。

终有一天,大妥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那天午饭,村东传来猪打架的声音,长生正欲离桌时恰巧放了一个屁。

大妥一把拦住他,哪里去?

长生说,看猪打架。

大妥说,不行,再吃一碗。

长生说,已经吃饱了,刚才还放了一个屁。

大妥暗笑,抓住这个机会信口胡诌:一个屁不能算饱,村里老人告诉我,小孩子饭桌上不放三个屁不叫真饱。

长生将信将疑地睁大眼睛,耷拉着脑袋回到座位上继续扒。只是筷子扒得比之前慢,而且越来越慢,也许真的吃不下了,但大妥故意不吭声,在一旁看着。长生吃吃停停,到最后艰难地吃完了,并真的放了三个响屁。大妥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并宣布以后都得如此,不放三个屁不许放下筷子,否则家法伺候。

尽管当时的粮食欠缺,但农村的红薯、萝卜、南瓜等都可当吃食填饱肚子。自己要出工,大妥就吩咐冬花监管弟弟吃饭。若不放三个屁,回家必定给他一个闷响的爆栗。

一年后的一天,亚军来家玩。大妥把他和长生揪到一块靠墙而站,一比划,高兴地对长生嚷嚷,老子让你放的屁没白放,你比亚军高出两手指。说完笑起来,笑声比长生放的屁响亮多了。

立秋后的昼夜温差大,从背后吹来一阵凉风,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抚摸着大妥的脊背。他已在长生的坟头傻呆了很久。

离开时,他对着坟头说,罪人回去了。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长生听。

5

在接下来的日子,大妥总称肚子饿,吩咐冬花每餐多做些吃食。米不够不打紧,多掺些杂粮瓜蔬,只要能吃就行。

爸爸知道饿,证明爸爸所有的悲伤与苦闷从此就可打住。冬花心里窃喜,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她巴不得爸爸瘦削的脸马上胖起来。

在饭桌上,大妥闷头吃起来,一副贪婪地吃相。冬花时不时瞟他一眼,提醒别噎着。他这才停了咀嚼,梗一下脖子,将食物咽下,回女儿一句,知道。他吃得满头大汗,吃到撑不下为止。他摸着石头一样结实的肚腹,脸上似笑非笑。若是哪次放下筷子后没有这种撑的感觉,他便到水缸舀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下。此时的他走一步,肚腹就荡漾着,咳嗽一声也能从腹内带出点东西来。出工干活,他总在后面磨蹭。队长怪他,只称肚子痛或不舒服。他叮嘱女儿不要将此事传扬出去,好像一旦外人知道就会让他羞愧难当一样。他告诉女儿,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减轻罪恶感,图个心安。女儿不解,他就简单地说出有关弟弟的死因。

听到爸爸的真实想法,冬花大吃一惊,认为爸爸这是在钻牛角尖,是沿着一条死路往下走。她有些害怕,更不敢多想。

终于有一天深夜,大妥的胃脘开始疼痛,痛得他满身是汗,不停地在床上辗转翻滚,“哼哈”地喊爹叫娘……

冬花被吓醒,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划五六根火柴才点亮床头的柴油灯。她抖抖索索地来到爸爸床前,急切地问,是不是请三拐叔过来看看?

大妥轻轻摇头,不用叫人看,为我倒一杯热水就行,我有些冷。

爸,你该不会有事吧?弟弟之前也是肚子痛才……你这都怪你自己,谁叫你每天吃那么多?就是撑死自己,弟弟也活不转来,你何必呢?冬花的言语中充满了关切和埋怨,两只眼睛泪汪汪的。

不会的,放心。顿了顿,大妥又补充道,不这样,我心里难受呀,我愧对你娘,有罪于你弟,我活该呀……

爸,瞧你说些啥,做些啥呀……弟弟已经走了,你要撑住。说着,冬花嘤嘤地哭出声来。

……

喝了一杯热水,加了一层破床单,痛感好像减弱了。大妥告诉冬花,刚才仿佛体悟到了弟弟曾经的痛,真是痛得不想活。自己害怕死去,又不害怕死去,很矛盾。双眼透着哀伤和满足,这让冬花捉摸不透,爸爸到底是痛苦还是快乐?

五更时分,大妥的胃部不痛了,呼呼地睡去。

冬花长吁一口气,回到床上,望着土屋房顶想,但愿爸爸不再暴食,不再犯痛。

可是,第二天爸爸照常死撑,冬花劝几句可他不听。爸爸不拘言笑,冬花有些怕他,说了不听也不再说什么。不几天,大妥的胃痛又犯了,犯在割谷的稻田里,比上一次更厉害。他痛得脸色铁青,先蜷缩着身子,后在田里打滚。有人连忙告诉队长,这病与他儿子那次很相似,来得凶猛,痛得打滚——危险。

队长忙问三拐,有把握治好没有?三拐摇头。于是,队长一咬牙,安排四个壮劳力用竹床将大妥从送公粮的大路抬到公社医院急救,安排小队会计在大队办理证明随后送去。这证明需大队医生和大队干部签字,是农村合作医疗规定的手续。

竹床上,大妥初始杀猪似的嚎叫,嚎得抬他的人诚惶诚恐一路小跑。后来声音小了,哼哼唧唧的,抬他的人依然奋力前行。再后来,呻吟声断断续续,只要声音一停,抬他的人就警觉地喊他的名字,深怕他像长生一样死去。大妥回应着,抬他的人脚下有使不完的劲。

到了医院,医生望、闻、问、切,诊断为急性肠胃炎,告诉大家病人应无大碍,只是一时回不去,还得留院边治疗边观察一阵子。

大家吁了一口气,在征得医生同意后带着竹床回去了。

药力大于牛一点也不假。医生给大妥施药后,大妥的疼痛感慢慢散去,并有病去如抽丝的快感。他侧转身瞄了医生一眼,是之前见过的那位大眼睛。他暗自庆幸,恰好要找他问话。

医生用余光也觉察到他的动静,主动问他,好些了?

好多了。你是神医,比我们村的三拐强一万倍。

医生“呵呵”一笑,是吗?哪个三拐?我又不认识他,怎么就比他厉害那么多?

真的,我上次来过,你记得吗?

记得,打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你瘦瘦高高的,胡子拉碴的,看一眼就能记住。你上次走得匆忙,我正要问你儿子的病情。

大妥咧嘴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顿了顿,他讲出了儿子发病和三拐救人的全过程。

医生听着,脸红一阵白一阵,嘴半天合不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大妥问医生,有什么不对劲?是三拐误诊了?还是……?

医生沉默不语。冷不丁又冒一句,无知而无畏。

大妥云里雾里的,猜不透医生的意思,在他再三央求下,医生才不着边际地说:在一定条件下,小病也可亡人,这一点不必妄加评论。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掐人中和扎虎口只能救醒一些慵痹之症。……像你儿子的胃脘疼痛,临床种类较多,病因也较复杂,并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总之,当个称职的医师不容易,需要长期的学习才行。

医生所言大妥似乎不感兴趣,也听不懂。他只想他直接告诉他,他儿子的病是由什么引起的,三拐当时的处理是否正确,直截了当就行。

经过大妥的多次央求,医生才说:你儿子的病嘛……复杂……很复杂,我也只能大概地告诉你,但不一定正确,当不得真的。首先,暴食是致病的主要原因。其次,医治不当是贻误病情的客观原因。最后,医疗条件受限,放弃治疗是导致死亡的根本原因。

这一次,大妥大致听明白了,儿子的死与自己有关,与三拐也有关,与当下的医疗条件有关。

6

三拐比大妥大一个放牛伢,按理说该喊他一声三拐哥,可是大妥今天没有这样喊,而是站在三拐家门口,“三拐三拐”地叫。

三拐是个村医,队长封的。一日,村里一老人突然昏倒,三拐自告奋勇地来掐人中,扎银针,像模像样地把老人给治好了。这下村里便炸开了窝,说他得了神医真传,有手到病除之功。他说,什么得了神医真传呀,就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过路郎中,教了一点医术,说是专治昏迷的急症。村里人以为他谦虚,背地里还为他竖过大拇指。队委会一商量就封他个村医,一年给他300个工分,让他专给村里人治病救急——随叫随到。当时,农村缺医少药,急需他这样的人。

三拐和他媳妇从里屋出来,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警惕地问,有事?

当然有事,没事谁上你们家。大妥冷冷地说,我来问你,你到底学了多长时间?到底学了什么本领?又到底能治些什么病?我家长生到底害的什么病……?大妥连珠炮似地发问。

三拐不耐烦地打断:你别问那么多。实话告诉你,从认识师傅到学会扎针灸仅一天时间,我也只能治一些突然昏迷的急症。当然,你儿子我是没救醒,也许不在我能救的范围之内。你问我什么病呀,为什么这样治呀,我一概不知,师傅也没教。

大妥轻蔑地一笑,说,学一天就敢治病呀,真把治病当儿戏。不过,也能理解,治好了是自己的功劳,治不好是别人家的事,与己何干?

三拐有些激动地说:这叫什么话?我并未称自己能医治百病呀,队长要我当村医时,我就说明过。队长同意呀,你有什么想不通?眼红我那点工分不成?

大妥说:你那丁点把戏与大队赤脚医生有什么区别,人家还学了三个月,你就学一天,也敢夸海口专治急症?公社的医生说了,你那套活计只能治一时慵痹之症。见人就掐人中、扎虎口是不对的,会误病情害人命!你个假医生要对我儿子的病负责任。

哪个狗屁医生乱嚼舌根?三拐有些恼羞成怒,负什么责?赔一条命,一担谷,还是陪100个工分?我到你家治病收了诊费?笑话,笑话。

……大妥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本只想揶揄、奚落一下三拐,顺便揭露一下他的医术,提醒一下村里人不要迷信他,消消气即可。谁成想他不知进退,出言不逊,丝毫不感到理亏,气得大妥想揍他。

一种吃力不讨好的屈辱让三拐感到窝心,他的五脏扭成一团,在他的躯体内一阵阵发颤。他极具挑战性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儿子的死怪不得天,怪不得地,怪不得我。别人家的孩子不病,就你家长生肚子痛。不定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遭了天谴哩。

这话有点损,差点让大妥背过气去。他像受了严重刺激,僵硬的站在那里,怒目一睁一睁像两团火,手中的拳头攥得“咯吱”响。三拐不吃这一套,也与他怒目而视,攥紧拳头。三拐媳妇早就嚷来了左邻右舍,可是这些人都怕了,劝又不敢劝,似乎一劝倒使他们真的动起手来。忽然,两人都像狮子一样,浑身摇动起来,特别是大妥喘着粗重的气,像是马上要扑上来一样。

眼看一场恶斗就要发生,队长大踏步走了进来。

这下好了,大家都把队长当成和平大使,七嘴八舌道,帮人治病还遭问罪,三拐以后怎敢救人?那阵势像集体喊冤。

队长认为自己有主持公道的权力和能力,就问明了缘由,笑着说:领袖教导我们,要团结不要分裂,动手更是不对。人总有生老病死,人活七十古来稀嘛,医生也不能包治百病。再说,我们农村看病全凭“赤脚医生”和“草药郎中”当家做主,看走眼的,贻误病情的也是有的。先前村里那个昏迷的人,若不是三拐及时出手,恐怕早见阎王啰,所以说三拐还是有作用的嘛……

三拐的一位邻居忙抢过队长的话茬说:大妥,你以前在村里多通情达理,没半点闲话给人讲,你看你现在跟个蛮牛似的,兀的不讲理。假若没有三拐,你儿子那天就能平安无事?那么急的病,你能一下子找到大队医生?再说,找到他就一定能治好?漫说没钱,就是有钱,你能说去公社就去公社,找人签字跑证明也得一二个时辰,村里离公社十多里山路,翻山越岭的保不定孩子的病早就耽误了。

队长说,在理。接着一屋子人附和,在理。

大妥觉得理是那个理,也明白一屋子人没有一人向着他。他觉得孤立无援,想提醒大家的话也咽了回去,攥得紧紧的拳头也松开了,他蹲在地上,双手抓着自己的头皮。队长连忙驱散众人,顺手牵起大妥并将他送回家。

7

大妥总算明白,儿子的死不能怪三拐,也不能怪其他任何人,只能单怪自己这个父亲。

从此,他每天要去长生的坟头,像旗杆一样立在那里,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唇一动一动反复说些自责和忏悔的话。说着说着,眼里还滚出几滴热泪。

村里人发现,大妥越来越邋遢,越来越呆滞,灵魂好像出窍了,人也越来越瘦了。

有人说大妥好像疯了,与人说话眼睛总是乜斜一旁,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说,让人捉摸不透。行为也怪异,一双黑洞似的眼睛总瞄着地面,走路时兀自喊着长生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队长试探他,发现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请赤脚医生来看,说是患了间歇性神经病。

有人说,大妥活着造孽,还不如死去,尽管这样可能苦了他女儿。

那是梅雨季节的一天,天一直青灰着,云被风吹得慌里慌张,雾气四散。云层下的人也是慌里慌张,先是白婶慌里慌张地寻到冬花,将她领到对面山下田畈里。这里已经围拢了不少人,冬花瞧见四周也有人慌里慌张地朝这里聚拢。她朝一块田走去,人们看到她都自动闪开。田尾的草坪上躺着一人,脸朝一边侧着,一动不动,周身湿透,薄薄的衣衫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沾有稻田的泥浆和稻花。她的心砰砰乱跳,这人像爸爸,这人就是爸爸!冬花撕心裂肺地喊叫,爸爸,爸爸!你怎么了?胃痛犯了?痛晕了嘛?冬花蹲在爸爸身边怯怯的,抬头看见后屋的华大伯。华大伯看到她,眼睛就转到一边,不敢看她。周围一圈的人仿佛都不敢看她。

她无助的蹲在那里许久,抹去爸爸鼻子和嘴巴上的泥水。后来队长来了,命人迅速处理后事。

冬花这才知道,父亲去了,随着母亲和弟弟一同去了。

事后,她听人说,父亲是从弟弟的坟头下来,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跌倒在水田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田里的水只有脚背深,怎么就淹死了?定是呛了水。乡亲们都这么说。

这一年,冬花13岁。

安葬好大妥之后,队长问冬花,是愿意投奔亲戚还是愿意留在村里?

冬花看着队长身后的乡亲,想了好一阵才说,一家人只剩自己一人,没有走的理由,愿意留下守护这个家——留在村里。

好!队长激动地说,以后有什么生活困难尽管找我,生产队能解决的一定帮助解决,生产队不能解决的可找乡亲们解决,乡亲们不会不帮你。

队长身后的乡亲们纷纷朝冬花点头。

18岁那年,冬花经人介绍嫁给了邻村一个大她7岁的瘌痢汉。虽然未到结婚年龄,但她情况特殊,生产队同情她,替她虚开了证明,证明她已经到了结婚年龄。

公婆怜爱儿媳,丈夫诚待堂客,他们一家和和睦睦,用勤劳和质朴守望着岁月和希望。冬花感到了家庭的温暖和幸福,一口气生了一男一女。

孩子上学后,她每年带他们到外公、外婆和舅舅坟前祭拜。她对孩子说得最多的话是,外婆只活30岁,舅舅只活6岁,外公只活34岁。说话时眼睛望着远方,表情迷茫而哀怨,让孩子听后伤心流泪,她自己也流泪。

等到考大学填报志愿时,儿子义无反顾地填报了医学。冬花问为什么?儿子答,自从你告诉我,外婆和舅舅他们因病早逝时,我就立志长大要当一名医师——治病救人。送儿子上学时,冬花拉着儿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希望儿子刻苦学习,不忘初心,学成回家当一个好郎中,让人间少点病痛,少点生离死别。儿子重重地点着头。

毕业后,儿子本可留在省城,但他铭记了母亲的嘱托,回来了,留在了离家只有三十公里的小县城。有一次,儿子休假在家,冬花问他,像外婆和舅舅那样的病你可治得?当然治得,那并非不治之症呀。儿子坐在母亲身旁,跟母亲讲了很多医学奇迹,讲了很多病人从死亡边缘救转来的事,讲了很多国家的变化和医疗好政策。母亲听着,激动得笑歪了嘴,笑出了两行泪。这一天,儿子带着母亲来到外婆、外公和舅舅的坟前烧了纸。母亲哭着对儿子说,外婆和舅舅生不逢时,病不逢时,走得太早哩。

天阴沉沉的,太阳躲在云层里。回家的路上,母亲问儿子,你说,到底是外公害死了舅舅,还是舅舅害死了外公?

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儿子没有回答,他也难以回答,但他内心涌起了一句话:在生命环环相扣的链条上,任何一处锈蚀和断裂都会酿成痛点与悲剧。

舅舅和外公的死到底怪谁呢?

8

转眼,冬花当了奶奶,做了外婆。

有一天,娘家的老队长找到她,说是一条高速铁路要从村里的对面山经过。上面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要求此处的墓地都迁离。老队长希望她抽空回去,在《墓地迁移协议书》上签字,并尽快着手此事。

冬花爽快地答应了老队长,表示月底趁儿子休假开始迁坟,将弟弟迁到后背山,与父母葬在一起。

迁坟那天,冬花在老队长家置办了一桌酒席,准备在移葬好弟弟尸骨后答谢大家。冬花的家人,走得近的乡亲及老队长等十几人参加了移坟行动。按照风俗,冬花首先在弟弟坟前点了香,烧了纸钱,鸣了鞭炮,然后跪在坟前低声祷告,先禀明迁坟的理由,再表示自己的歉意,最后恳请弟弟不要见怪,别因迁坟而受到惊扰……

坟上长满荆棘和杂草,大家先用柴刀砍了,再一下一下挖开坟墓。50多年了,棺木的表面有些斑驳质变,大家慢慢将棺椁从墓穴拉上来,放在平地,然后撬开棺盖。

棺内有股糜烂之气,冬花和她儿子准备收拾骸骨。

且慢,冬花儿子喊叫一声,对着棺底两眼发直,用手阻止母亲先别动。

冬花不解,看着近在咫尺的儿子,心“咚咚”乱跳。她问儿子,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儿子阴沉着脸,低沉地对母亲说,舅舅曾经苏醒过来了。你看,那头盖骨,面部是朝下的,后脑勺朝上,还有那肘骨也弯曲着,掌骨成伏地状,还有另一只掌骨还握着陀螺。试想,一个死人怎能翻身?除非当初有违习俗伏着入殓,还有那手是如何抓的陀螺?这些都说明舅在下葬后醒了过来,后来才被窒息而死的。

听着儿子的话,冬花惊呆了,两只眼珠子睁得快要掉下地。安葬弟弟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长生分明是仰躺着入殓的,怎么……怎么……这样?难道真是醒过来了?

没错!儿子坚定地说。站在一旁的人也都被母子的对话深深吸住,他们也盯着棺椁,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长生当年活过来了,可惜三拐看走眼了,可惜那时交通不便,可惜大妥放弃了治疗,可惜已葬在了棺材里。

冬花彻底相信了。她愣怔着,扯着儿子的手袖,半晌才嚎啕大哭,对天嚎叫:爸哩,你好糊涂啊,你活活葬送了弟弟的性命呦……弟弟呀,你好命苦呦,好可怜哩,活活的就被埋了……好可惜……好痛心呦……你们到底是谁害死了谁哟……你们若是活到今天……该多好哇……

一时间,唏嘘声、惊叹声、痛哭声、劝慰声夹杂在一起,像一首古老而悠长,苍凉而凄婉的乐章,在湛蓝的天空下幽幽飘荡,久久不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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