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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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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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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杆疯子(短篇小说)

伍兴发

麻杆疯子死了已经四十多年。

若不是高速铁路修到家门口,迁坟牵出一桩怪事,谁也不信刘湾的人还会记起这个人,谈起这个人。

不会。真的不会。因为他太普通,普通得甚至有点卑微。

他本名刘大福,只因长得瘦高像麻杆,才被刘湾人奚落成“麻杆”。起初他还有些忸怩,后来时间一长,叫的人多了,他也听顺耳了,干脆就爽快地应着。再后来,因他得了疯病,刘湾人又称他为麻杆疯子。他一生命运多舛。七八岁时父母相继去世,被孤零零地撇下。十三岁时开始在大人堆里挣工分,自食其力。二十多岁好不容易定了门亲事,媳妇还患有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的,看起来有些辣眼。结了婚,生了崽,媳妇三十多岁便撒手而去,撇下一双儿女由他既当爹来又当妈。这才刚过两年儿子又寻他娘去了。

那是1972年“双抢”后的一个早晨,他儿子长生在后背塘玩耍,忽然犯了肚痛病,痛得像蚯蚓蹭灰一样在地上打滚,被一旁看护抽水机的刘更生瞧见,将他抱起送回。

刘湾是一小垸,窝在一凹地,冬天虽避风,但夏天装西晒,苦逼的热死人。全村三十几户人家,村头喊一声村尾能听得清楚。

听说长生出事了,男女老少风一样地向着麻杆家聚拢。

麻杆坐在门口泡桐树下,用双臂钳住他那不省人事的儿子,神色惊恐。他看儿子的脸,像是被烫了一下,又再看一眼,又被烫了一下。他抬头看围过来的人群,喉咙里想发出声音,却又像被一股力量紧紧地扼住。

村医刘普先匆匆赶来,往麻杆对面一坐,抬手便掐长生的人中。掐痕凹了又平,平了又凹,长生仍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他又拿出一个小布包,抽出银针来往长生的虎口扎,一根又一根,银针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瞅着让人害怕。树叶像画在枝上,纹丝不动。围拢来的人屏声静气地看着,汗水悄悄地从脸上流下,留下专注和焦虑的印记。两袋烟的工夫,人中掐过七八次,银针捻进了五六根,长生仍没丁点醒转的迹象。

麻杆盯着长生,心突突地乱跳,脸涨得猪肝一样暗红暗红的,他从腹腔发出低沉地叫唤:“长生长生”。长生没长耳朵似的,毫无反应。

人群里也有人“长生长生”地帮衬着叫唤。

刘普先眉头一拧,手指往长生鼻头一伸,探了一探,沉着脸对麻杆说:别喊了,人都没气了,是送大队还是公社,你快拿主意。

人群里一阵骚动,知了在泡桐树上撕扯着嗓子不停地鸣叫,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人的汗脸上光怪陆离,很像梦境。

刘普先准备离开,麻杆一把扯住他,眼里闪着乞怜的光:大队那赤脚医生,也没见学过几天医,是以种田为主看病为辅,我信不过他。公社大老远的,路又不好走,还要到大队打证明,耗时又费力,病不等人哩。我只信你,求你再救救。

围观的人附和着,再救救,救不好不怪你。

刘普先看了看麻杆,又瞥一眼乡亲,把刚扭转的身体又转回来,坐下,照前又重复了一遍,依然是掐人中、捻银针那一套。

长生最终还是不见醒来。大伙痛惜,都说才六岁呀,嫩芽般的孩子,不该呀!

围观的人开始散去。

麻杆的脸由红转青。他把头埋在儿子的胸前,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搐。突然憋足力气抬头“哇”地一声大哭,边哭边说:早上吃饭还是活蹦乱跳的,咋就说走就走了哩。长生呀,爸就你一根独苗呀,你割爸的心呀……哭声凄惨有力,吓跑了觅食的大公鸡和伏地休憩的小黄犬。泪水滴落到儿子身上,麻杆一边用手轻抹,一边抚摸着儿子的脸,儿子的头,儿子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一下又一下,仔细、专注而又温柔,像是要用手唤醒儿子一般。

麻杆的女儿刘秋花不知什么时候跪在弟弟身边放声恸哭,就像前年送走她妈妈一样,哭得撕心裂肺。

半中午了,有人走来劝慰麻杆,说了一堆好听的话。麻杆不哼不哈,来人急得加重了语气:你总这么傻呆也不是个办法,都过去这么久了,天又这么热,不连忙刨个坑把长生埋了,万一变味了,有你好看。

前面的话麻杆并未在意,但后面的话像马蜂蛰一样刺痛了他。那意思很清楚,是提醒他快点处理后事。麻杆这才如梦方醒,一抬头刚好看见一只绿头大苍蝇正围着儿子乱窜,几只小苍蝇也在眼前打转并不停地嗡鸣。

他忙把儿子抱回家,放在竹床上,叮嘱秋花驱赶苍蝇,照看好弟弟,说完走出了家门。

在当时农村,小孩夭亡的事时有发生。安葬也不讲究,一般是挖个坑合衣而埋,条件好的也只外加一张草席。无论工干(工人和干部)家庭还是群众家庭,棺木都是极少用的。

可是,麻杆却想为长生谋一副棺木,想以此来减轻失子之痛和慰藉儿子的亡灵。他盘算着队里的一口小棺木,大小刚好适合长生用,那是为村西那个小脚女“五保”准备的。那女“五保”身子骨目前还行,想必买来不成问题。麻杆在芝麻地里找到队长,说明了来意。队长愕然,劝他别犯浑。哪想到,一向温驯的他急红了眼,拽着队长不松手,打架似的纠缠不休。执拗不过,队长只当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你要买你买,250个工分一分也不能少,你把棺木拉走,生产队再为那“五保”打一口新的。

拉回了棺木,麻杆与秋花将长生入殓了。长生仰躺在棺木里,睡着了似的,手旁放有弹弓、陀螺等玩具。

麻杆告诉秋花,把弟弟埋在对面山。秋花问,为何不与娘同葬后背山?麻杆说,没脸让你娘知道哩。秋花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不再多问。

对面山坡缓顶平,松柏交错,是村里的祖坟山。麻杆和几位乡亲在这里寻一庇荫处将长生埋葬了。

不见儿子的身影,麻杆时常坐在门槛抽闷烟,忧伤的眸子间或闪动一下,样子很可怜。话也不多说,偶尔开口不是吩咐女儿做这就是吩咐女儿做那。饭也爱吃不吃,不几天,他的眼窝明显凹陷了,脸也显得更加瘦削。在外挣工分时也一样的郁郁寡欢,无论阳光多么炙热也温暖不了他那颗冷戚的心。

有一次,麻杆在打谷场劳作。起场的时候,白婶手举木杈高高挑起一大摞稻草,用力一甩直甩到三四米外的自家男人脚下。男人见了“嘿嘿”一笑,夸说,还是俺媳妇力气大。不知谁接上一句,白天力气用完了,晚上哪有力气干那事?引起一阵哄笑,白婶追打着逗笑的人。逗笑的人忙朝麻杆努了努嘴,说是逗那人开心嘞。

后屋的华大哥见麻杆耷拉着脑袋,一脸的沮丧,便骂开了:真是不知好歹。刚才乡亲们逗你,那是盼着你好,盼着你振作起来,你也阴沉着脸,好像谁欠你一座金山似的。好歹笑一笑,也算你领了情,不枉大家一片好心善意嘛。

本以为麻杆会报以笑脸,谁料他嘴唇微颤,指着对面山说:儿子出事那天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像长明灯一样在脑壳里亮着。无论自己在哪干活,都会感到那里有双无形的眼睛在瞅着自己,那是儿子的眼睛哩。我哪有笑的心情?他病得那么急,走得那么快,没留下半句话便匆匆去了,让人好不痛心哩!说着说着,他竟感咽起来。

大家听他哀哀怨怨,悲悲惨惨,心里也随着起起伏伏,涌起阵阵伤感。

长生溘然离去,麻杆心里除痛苦外还塞满了雾霭一般的谜团。儿子得的什么病?因何而得病?怎么就走得那么快?所有这些,他还一无所知。他决心慢慢解开它,不然于心不安。他媳妇临走时,他曾发过誓,无论家里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困难,他都要将俩孩子抚养成人。

可如今好,儿子躺在对面山,永远长不大也成不了人。

弟弟走后,秋花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她像同龄姑娘一样没书可读,但又不像她们,可以三五成群地邀在一起踢毽子、跳房子,成天嘻嘻哈哈。想想离去的妈妈和弟弟,想想坐在门槛抽闷烟的爸爸,她的心像被什么羁绊了一样,没有半点玩的兴致和快乐心情,惟有拼命做事才能释然。

秋花正在堂屋准备饭菜,忽一阵风裹着尿骚味袭来,有些呛鼻。这让她觉得奇怪,爸爸昨天不是刚处理过么,哪来的尿味?难道是爸爸……?想到这里,她停下刨冬瓜的活计,起身进到爸爸屋里,用脚踢了踢墙角的便桶,沉沉的,似有液体溢出。爸爸房里的便桶果真没倒过。她吃惊,她疑惑,也懒得问。心想,看你夜尿怎么办?

当晚,乡邻纷纷睡去,小村鼾声隐约可闻。一向晚睡的麻杆也准备上床,他轻轻来到女儿房间提走便桶,后又蹑手蹑脚给女儿送回。女儿留着意并未睡着,故意问怎么回事。

麻杆说,小解。

秋花问,为什么不在自己屋里?

麻杆说,桶已满,懒得倒。

秋花说,猜,就是一个懒,明天倒吧,大热天的,难闻死了。

麻杆顿了顿,然后说道,哪是懒?你弟弟之前与我睡一屋,他的尿还在桶里。现在他人没了,看看便桶,闻闻他的尿味,我便感觉他还在呢。

……秋花无言以对,心宛若被针扎了一样隐隐而痛。黑暗中,她听到了爸爸的呜咽声。她蓦地明白爸爸为什么不倒便桶了。她的鼻子一酸,眼泪打湿了妈妈留下的荞麦枕头。她为自己错怪爸爸而感到羞愧。这一年,她只有九岁。

后来,尿骚味从家里飘到屋外,隔壁邻居开始说闲话。麻杆羞于道出那心底的缘由,害怕遭人耻笑,只好忍痛将便桶处理了。临了,他拿起门边喂猪用的那只破碗舀着喝了一小口,差点没呛背气。

天上堆积着云层,阳光从云缝里透出来,平铺在稻田上。秧苗随风拂动,漾起层层绿波。麻杆晃悠悠地担着两袋化肥来到水库尾的一块稻田。

这块田,他去年春耕时来过,儿子也跟屁虫似的跟来了。

那次,他牵着牛扛着耙出村时,儿子发现了他,哭着闹着非要跟去不可。没柰何,麻杆只得将他抱到牛背上驮去。布谷鸟在空中“阿姑阿婆、栽秧插禾”地叫,叫得长生咯咯地笑。长生坐在田尾桑树下,瞅着他赶着牛耙田,一圈又一圈,还不时伸手去捉草丛的蜻蜓和蝴蝶,玩得好不开心。耙了五圈后,泥巴浆里突然窜出几条黄鳝,麻杆将它们逮住,串在小柳枝上,高高扬起让长生看。长生高兴得连连拍手,叫嚷着带回去吃。当晚,长生吃得那个香哟,恨不得把盛鳝鱼的瓷碗也啃掉。麻杆瞅着他“嘿嘿”一笑,你个好吃鬼有那么好吃?

之后,麻杆只要捉到黄鳝就带回家,给家里好吃鬼解馋,尽管当时农村人都不兴吃这个。

想起这些,麻杆心里一阵酸楚,两行泪水无声地淌过面颊,划出两道伤心的痕迹。他仿佛听到了长生的欢笑声,看到了长生为鳝鱼而欢跳的身影。一个上午,他走在田垄间,机械地挥舞着撒肥的手,偶尔上岸吸一袋旱烟,缓解一下烟瘾,然后再下田一下又一下地播种着化肥。

第二天,半块田的秧苗蔫萎了,有的还已泛黄。队长找到麻杆,劈头盖脸地吼他:鬼蒙了心,做事靠不住,眼里没有集体。将半块田的秧苗活活肥死,少说也要损失二三担谷,好几个人一月的口粮呢,你就不心疼?除扣工分、扣粮食外,还要“抓革命促生产”开你的批斗会,让你受教育,长记性。

麻杆心里一紧,意识到犯了错误,惹了祸事。他勾着头接受着队长的训斥和唾沫星子,赔上笑脸向队长作揖求情:是自己一时灵魂出窍误了事,甘愿接受经济处罚,只是千万不要开批斗会。那样,他会吃不了兜着走。

队长见他态度诚恳,不像买棺木那日蛮不讲理,又念及他的厄运,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答应了他。临别时,撂砖头似的甩下一句话,人都撑得死的道理要记住,免得以后再犯。

嗯嗯嗯,麻杆应着,同时也一下子懵了,木桩似的戳在原地,头像被木棒猛击了一下。“人都撑得死的道理”是个什么道理?他怎么从不知晓?他脑子灵光乍现,迅速联想到儿子的死。难道说儿子的死与这道理有关?是长期吃饱了撑的?麻杆一时惊出一身冷汗,浑身颤栗。

麻杆打小没少挨饿,经常饿得在床上翻滚,月下游荡,曾数次害怕饿死在祖屋。时间久了,这种饥饿的恐惧感在他的内心烙下了印记,怎么抹也抹不平。后来,吃上了接济粮,挣上了工分粮,可到头来肚子还是填不饱,做梦都想把肚皮撑起来。娶妻生子后,这种感觉淡了,忧心老婆孩子吃不饱的感觉却浓了。为补口粮不足,他起早摸黑在村西黄泥湖的滩头,开了块荒地,种上了红苕、洋芋等作物。再后来媳妇因头疾猝死,撇下一双儿女不管,他最担心俩孩子饿肚子,尤其担心儿子,一来他年纪小吃饭爱开小差,二来他是传宗接代的独苗,金贵着哩。

村里来个鸡毛换针的货郎一吆喝,儿子就丢下碗筷往外跑,称吃饱了。狗咬架、鸡斗嘴更不用说,人头只在眼前一晃,说声“饱了”就没影了。就连队长吹哨子派工,他个小屁孩也往外跑,好像他也有工可派似的。可把麻杆气坏了,拎回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转个背又不记性。最可气的是他冷不丁地犟嘴,你晓得我没吃饱?把个麻杆气得满脸铁青,半晌放不出一个屁来,心想得赶紧扭转这个局面,不然家里又会多个“麻杆”。

终有一天,麻杆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那天午饭,村东传来猪打架的声音,儿子正欲离桌时恰巧放了一个屁。

麻杆故意拦住他,唬着脸问,去哪里?

儿子说,看猪打架。

麻杆说,不行,再吃一碗。

儿子说,已经吃饱了,刚才还胀出一个屁来。

麻杆暗笑,顺势胡诌一通:一个屁算什么?村里老人告诉说,小孩子吃饭不放三个屁不能算饱。

麻杆脸上没一丝笑容,谁也不怀疑此话有假。

儿子耷拉着脑袋回到座位上继续拿起筷子。只是筷子扒得越来越慢,也许真的吃不下,但麻杆就是不吭声,在一旁看着。长生吃吃停停,到最后终于艰难地扒完了。出人意料的是长生还真的断断续续地放了三个屁。麻杆这才满意地点头,问儿子,饱了吧?老子没骗你吧?儿子连连点头,这回真的饱了。于是,麻杆对儿子宣布,以后天天这样,餐餐如此,否则家法伺候,不是拧耳朵便是打爆栗,你自己选择。

长生惧怕麻杆,只得乖乖听话。当然,一年之中也有那么几次家法伺候的,长生不是捂着红红的耳朵就是揉着青痛的头皮。

一年后的一天,隔壁亚军来家玩。麻杆把他和长生揪到一块,让他俩靠墙而站,一比画,高兴地对长生嚷嚷,老子让你放屁没白放,你看你看,你和亚军同一年生的,你却比亚军高出两指哩。说完哈哈笑起来,笑声比长生放的屁响亮多了……

想起这些,想到队长的话,麻杆第二天就往公社医院赶。他要找医生问个明白,“人都撑得死的道理”是否真有道理。果真那样的话,儿子的死因就可真相大白,萦绕在心头的雾霭也将随之散去。

去往公社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一二米宽的马路,那是方便社员拉板车交公粮用的,人称大路。另一条是小路,是由弯弯曲曲的田埂和山丘组成的,本不是路,只因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麻杆走在小路上,那漫山遍野绚丽的金黄和沟沟壑壑浓郁的碧绿,他没心思多瞟一眼。他恨不得生出翅膀来快速飞到医院,见到医生。

约摸一个时辰,医院到了,麻杆忐忑地走进去。三个医生都敞着门,诊室里并没有患者。这也难怪,那时经济落后,交不起挂号费和治疗费的大有人在。一旦得病,他们只能找大队赤脚医生,费用可在合作医疗里扣,个人部分也可赊欠,所以群众一般是不出大队看病的,除非是重病。

麻杆随意进了一间诊室,医生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方凳,把手腕放在脉枕上。他迟疑着坐下,嗫嚅道,不是我看病,我是替我儿子来的。

医生“哦”了一声,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直视着他,那你儿子没来?

没来,也来不了。麻杆回答,他不敢看医生的眼睛。

医生觉得眼前这人有点怪,可能是他儿子的病蹊跷,甚或是病得不轻,真的来不了。于是,他注视着他的脸,神情严肃地说,那问吧。

于是,麻杆怯怯地向医生讲了儿子撑饭的经历。最终问医生,这样是不是对身体有害?

医生轻轻一笑,端详他片刻,然后认真地点点头,说,从中医理论来讲,小孩吃饭不可过度,再好的饭也只可吃八九成。若吃十成已不养人,吃十几成脏腑必伤,常如此吃必定短寿。

短寿?麻杆脱口惊问,吓得脸色煞白。

医生再次认真地点点头,说,正所谓饱食过度百病生,最宜三分饥来三分寒。

医生的话怔得麻杆翻白眼,他张大嘴巴看着大夫,露出满口黄牙。他已得知队长的话是正确的,“人都撑得死的道理”是有道理的。他顿感自己扼杀了儿子。他霍地从方凳上站起走出诊室。不管医生怎么叫唤他都懒得回头。他害怕与医师继续对话。

回家的路上,他的胸口堵得慌像要窒息。他漫无目的地看天,天有些阴,云气缭绕,太阳也失去了光泽,让他浑浑噩噩辨不清天上的是太阳还是月亮。他的心一时被罪恶感所笼罩并被慢慢吞噬。他想趁早回去告诉女儿,告诉全村人,他是一个该死的父亲,一个有罪的父亲。

可是,他回到家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囫囵用过晚餐,然后蒙头就睡。他一时感觉头胀得谷箩大,不住地往外裂,脑浆在里面荡来荡去。床成了一块烙铁,他爬起到外面透气,鬼使神差地晃到对面山,坐在长生的坟头,脑子里不停地切换着过去的往事。小时候饥饿时的窘迫,星夜偷吃地里的红薯第二天被人打手,儿子吃饭时的淘气劲儿,还有饭桌上儿子的屁事,以及后来儿子不省人事的情景,呛得背气的小便和队长愤怒的斥责,还有今天公社医生那惊奇的眼神……所有这些在大脑重新来过,让他沉醉,让他痴迷。

秋天昼夜温差大,从背后吹来一阵凉风,如同一只冷手抚摸着麻杆的脊背。他打个寒颤,从回忆中醒来。他不知自己在儿子的坟头呆了多久。只见夜色灰朦一片,蟋蟀在草丛中鸣叫,村子或隐或现静悄悄的,少了白天的喧嚣。他想,自己该回去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麻杆吩咐秋花每餐多做些,说是肚子饿。

爸爸知道饿。秋花心里窃喜,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巴不得爸爸瘦削的脸上马上长出肉来。

饭菜上桌,麻杆闷头吃起来。秋花不时瞟他一眼,提醒别噎着。他这才停了咀嚼,梗一下脖子,将食物咽下,回一句,知道。他吃得满头大汗,吃到撑不下为止。他常常摸着石头一般结实的肚腹,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笑。若是哪次放下筷子没有这种感觉,便走到水缸边舀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下。这时的他,走一步肚腹就荡得响,咳嗽一声也似乎能从腹内带出点东西来。出工干活,他总在后面磨蹭。队长责怪,只称肚子痛或不舒服。他叮嘱女儿不要将此事传扬出去,好像一旦外人知道就会让他羞愧难当一样。他告诉女儿,自己这样做是为了检验医生的话,检验撑饱肚子是不是真的伤身体,甚至折寿。

他的话让女儿感到怵然惊心。女儿不信医生的话,更不信是爸爸害死了弟弟。不过,她倒认为爸爸这么做是在赌气,是在钻牛角尖,是在沿着一条可怕的路往下走。

果不其然,一天深夜,麻杆的胃脘疼痛,痛得他满身是汗,不停地在床上辗转翻滚,“哼哈”地喊爹叫娘。

一种不祥之兆向他袭来,麻杆痛且怕着。

秋花被惊醒,全身发抖,划五六根火柴才点亮灯盏。她抖抖索索地来到爸爸床前急切地问,是不是医生的话应验了?要不要请普先叔过来看看?

麻杆点点头又摇摇头,没事的,也不用叫普先来看,我怀疑他是个外行充内行,没真货。为我倒一杯热水就行,我有些冷。

爸,你该不会有事吧?弟弟之前也是肚子痛才……都怪你自己,每天吃那么多?你这是何苦呢?真的撑死了自己,弟弟能活过来?秋花两眼泪汪汪的。

不会的,放心。顿了顿,麻杆补充道,不这样,我心里难受呀,我愧对你娘,造孽于你弟,我有罪过呀。

爸,瞧你说些啥,做些啥呀?弟弟已经走了,你要撑住,家里不能没有你呀。说着,秋花嘤嘤地哭出声来。

麻杆内心一颤,鼻子一酸,热泪从眼角悄悄滚下。他喝了一口热水,加了一层破床单,痛感好像减弱了。他挺着疲惫的身体告诉女儿,刚才自己好像体悟到了弟弟的痛苦,那真是痛不欲生。说实话,当时既害怕死去,又不怕死去,很是矛盾。

五更时分,麻杆的胃不痛了,他呼呼地睡去。

秋花吁口气,回到床上,望着屋顶想,但愿爸爸不再暴食不再犯痛。

谁知,第二天爸爸照常死撑,秋花劝几句他不听。本来爸爸不拘言笑,弟弟走后更是天天板着脸,秋花有些怕他,说了不听也不再说什么。不几天,麻杆的胃痛又犯了,犯在秋收的稻田里。他脸色惨白,手掌紧紧地压在胸口,整张脸都扭曲了。他咬着牙,倒在稻田里,身体缩得像一只虾米。更生连忙告诉队长,这病与他儿子那次很相似,来得凶猛,很是危险。

队长忙问刘普先,有把握医治没有?刘普先摇头。于是,队长安排人用竹床将他抬到公社医院。

接诊的是麻杆上次见过的那个大眼睛医生。他诊断为胃脘痛,因寒邪犯胃所致,开了方,煎了药,让麻杆服用。服过之后,麻杆的疼痛感慢慢散去。他在病床上侧转身,瞄了医生一眼。

医生也用余光察觉到他的动静,问他,好些了?

好多了。你是神医,手到病除,比我们村的普先强一百倍。

医生“呵呵”一笑,是吗?哪个普先?我又不认识,怎么就比他强那么多?

真的,我上次来过,你可记得?

记得,打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你身体瘦瘦高高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嘴上胡子拉碴的,看一眼就能记住。你上次走得匆忙,我正要问你儿子的情况。

麻杆咧嘴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顿了顿,他讲出了儿子发病和普先救人的全过程。

医生听着,嘴半天合不拢,额上沁出细密的汗。

凭直觉,麻杆感到这里面定有什么不对,忙问医生。可医生支支吾吾,始终不说出就里。经再三请求,医生才冒出一句,无知者无畏的话。

麻杆听着这话,云里雾里的,急得挠头。在他卑躬屈膝地央求下,医生才告诉他:这个叫普先的村医,肯定是个半吊子,不懂病理,不懂治病。掐人中和扎虎口只能救醒一些慵痹之症,不能医治你儿子的病。你儿子的病有可能是急腹症,此病的特点是发病急、病情重、进展快、变化多,有一定的死亡率。当然,这种病耽误了就有丧命之险。要想治好,必须立即做手术。目前,公社医院还不具备做这种手术的条件。你儿子的病需要转县医院治疗才有救,可从你们刘湾到县城一百多里,班车两天才一次,还得从公社搭车,还有这医疗费用……

麻杆听着,眼睛散发出无助的光,家里除了几粒粮食外,一毛钱都没有。他从医生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道道,明白了现实的残酷和命运的不公。他顿时怨恨起儿子来,你为什么要犯这么重的病呢?你也太不争气了!你不知道,得了这病只有死路一条吗?真他妈的,该死!牢骚过后,他又问医生,儿子的病是因何而起的?

医生告诉他,极有可能是长期暴食导致消化道受损造成的。

原来是这样。麻杆狠狠地抽了自己两耳光。他再也不问医生了。他感觉,知道得越多心里就越沉重。他总算明白,儿子的死与自己有关,与普先有关,与当时的多种社会条件有关。

在医院吃了一副中药,住了一晚,麻杆便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从离开医院的那一刻起,麻杆已经彻底不相信刘普先的医术了,甚至对他这个人也开始鄙夷和唾弃起来。他想把这种感受传递给乡亲们,想改变全村人对刘普先的看法,但他未能如愿。

刘普先是队长封的村医,他本与麻杆一样,大字不识几个,也不懂什么医道。据说是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过路郎中,教了他一点医术,说是专治昏迷的急症。一日,恰巧村里一老人昏倒,找遍了大队不见那赤脚医生的影子,家里人急得搓手顿足,还有两个女眷在门边抹眼泪。刘普先刚好路过,问明缘由后毛遂自荐地走进去掐人中,扎银针,三下五除二把老人给救醒了。这下村里便炸开了窝,说他悄悄得了神医真传,有手到病除之功。小队干部得知此事后一商量就封他个村医,一年给他记300个工分作为报酬,专给村里人治病救急。他也不推迟,觉得自己有能力为乡亲们服务。

麻杆比刘普先小七八岁,同村、同姓、同辈分,之前都喊他普先哥,可今天没这么喊,而是站在他家门口“普先普先”地叫。

刘普先和他媳妇从里屋出来,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警惕地问,有事?

当然有事,没事谁上你们家。麻杆几步跨进屋来,与刘普先对面站着,冷冷地说,我来问你,你到底学了多长时间?到底学了什么医道?又到底能治些什么病?我家长生到底害的什么病……?

刘普先不耐烦地打断他:别问那么多。实话告诉你,从认识郎中到学会扎针灸仅一天时间,我也只敢治一些突然昏迷的急症。教我的那位郎中说了,有时搭把手病人可能就有救了,不然就只有干等死。当然,你儿子我是没救活,也许他不在我能救的范围之内。你问我什么病呀,为什么这样治呀,我一概不知,郎中也没教。

麻杆轻蔑地一笑,故意高声说,学一天就敢治病呀,真是把治病当儿戏。不过,我也能理解,治好了是你自己的功劳,治不好是别人家的事,屁股一拍走人,干净撇脱。

刘普先有些激动地说:这叫什么话?治不好你儿子就不能治他人?你别抓住这个不放,我不觉得那是我的错,只怪你儿子的病太急、太重。这能怪我?不瞒你说,我治病就靠误打误撞,靠碰运气,你能咋的?你能确保赤脚医生不是这样?

麻杆说:你那丁点把戏与大队赤脚医生有什么两样?你甚至还不如人家,人家还学了三个月,六个月的,你仅仅学了一天,也敢治病逞能?公社的医生说了,你那套活计只能治一时慵痹之症。见人就掐人中、扎虎口是会贻误病情的,你个土郎中要对我儿子的死负责任。

哪个狗屁医生嚼舌根?刘普先有些恼羞成怒,负什么责?赔一条命,一担谷,还是陪100个工分?我到你家治病收诊费了?笑话!

……麻杆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想问清刘普先的“学历”,出他的洋相,顺便告诫乡亲们不要再迷信他,免得耽误了病情后悔莫及。麻杆本来感到这样做有些难为情,谁承想,这个刘普先丝毫没有自知之明和愧疚之心,还觍着脸出言不逊,气得麻杆不但不感到愧疚反而想揍他。

刘普先呢?一种吃力不讨好的屈辱正让他窝心,他极具挑战性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儿子的死怪不得天,怪不得地,怪不得我。别人家的孩子不病,就你家长生肚子痛。不定是你祖宗做了什么亏心事,遭了天谴哩。

这话有点损,差点让麻杆背过气去。他像受了严重刺激,僵硬地站在那里,怒目一睁一睁像两团火,手中的拳头攥得“咯吱”响。刘普先也与他怒目而视,攥紧拳头。普先媳妇早就嚷来了左邻右舍,可是这些人都怕了,劝又不敢劝,似乎一劝倒使他们真的动起手来。忽然,两人都像狮子一样,浑身摇动起来,特别是麻杆喘着粗重的气,像是马上要扑上来一样。

眼看一场恶斗就要发生,队长大踏步走了进来。

这下好了,大家都把队长当成最有权威的和事佬,七嘴八舌道,帮人治病还遭责骂,这以后叫普先怎敢救人?大家有点像是集体喊冤。

队长认为自己有主持公道的权力和能力,就问明了缘由,笑着说:人食五谷杂粮难免生病,人活七十古来稀嘛,医生也不能包治百病。再说,我们农村看病全凭“赤脚医生”和“草药郎中”当家做主,看走眼也是有的,这可以理解嘛。早先村里那个昏迷的人,若不是普先及时救治,恐怕早见阎王啰,所以说普先还是有两下子的嘛……

刘普先的一位邻居抢过队长的话茬说:麻杆,你以前在村里多通情达理,没半点闲话给人讲,你看你现在跟个蛮牛似的,兀的不讲理。假若没有普先,你儿子那天就能平安无事?那么急的病,你能一下子找到大队医生?再说,找到他就一定能治好?他那一年不是把胡家小孩的脑膜炎当感冒治,治死了?再说到公社,这也是你想去就能去的?找人签字跑证明得耽误时辰,村里离公社又那么远,翻山越岭的,又要耽误时辰,保不定孩子的病就被耽误了。还有,公社就一定能治好病?只怕县里也有治不好的病哩。

这时队长说,在理。一屋子人也跟着说,有理。

麻杆愣在那里一声不吭。一屋子人没有一人向着他,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孤立无援的,想提醒和告诫大家的话也被强咽回去,攥得紧紧的拳头也松开了。他无力地蹲在地上,双手抓扯着头发,眼睛无助地看着地面,闷闷的。队长瞥他一眼,向大伙眨眨眼算是递个眼色,然后说,散了吧,散了吧,各回各家。说完顺手牵起麻杆并将他送回家。

此后,麻杆怪怪的,每天要去长生的坟前,像旗杆一样立在那里,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唇一动一动地反复说些自责和埋怨的话。说着说着,眼里还滚出几滴泪。

村里人发现,他越来越邋遢,越来越呆滞,灵魂好像出窍了,人也越来越瘦了,胃病时不时地犯。与人说话眼睛总是乜斜一旁,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说,让人捉摸不透。行为也怪异,一双空洞的眼睛总瞄着地面,走路时兀自“长生长生”地叫,一遍又一遍。

不知从哪天起,他见到小伢就“嘿嘿”地傻笑,对着他们手舞足蹈地嚷嚷着什么。有时他躲在自家昏暗的床底下不出来,有人喊他,他说,我睡着了,睡着了,别吵。让人哭笑不得。有时把辣椒放锅里翻两个身就吃,辣得满村疯跑,边跑边说有鬼。

有人说他好像疯了,队长试探他,发现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请赤脚医生来看,说是患了间歇性精神病。

有人叹息,他活着造孽,还不如死去。不料,这话竟成真了。

那是梅雨季节的一天,天一直青灰着,云被风吹得慌里慌张,雾气四散。云层下的人也是慌里慌张,先是白婶慌里慌张地寻到秋花,将她领到村门口的田畈里。这里已经围拢了不少人,秋花瞧见四周也有人慌里慌张地朝这里聚拢。她朝一块田走去,人们看到她都自动闪开。田尾的草坪上躺着一人,脸朝里边侧着,一动不动,周身湿透,薄薄的衣衫贴着瘦骨嶙峋的躯体,沾有稻田的泥浆和稻花。她的心砰砰乱跳,这人像爸爸,这人就是爸爸!秋花撕心裂肺地喊叫,爸爸,爸爸!你怎么了?胃病犯了?痛晕了嘛?秋花蹲在爸爸身边怯怯的,抬头看见后屋的华大伯。华大伯看到她,眼睛就转到一边,不敢看她。周围一圈的人仿佛都不敢看她。

她无助地蹲在那里许久,抹去爸爸鼻子和嘴上的泥水。后来队长来了,命人迅速处理后事。

秋花这才知道,父亲去了,随着母亲和弟弟一同去了。

事后,她听人说,父亲是从弟弟的坟山下来,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跌倒在水田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田里的水只有脚背深,怎么就淹死了?定是呛了水,乡亲们都这么说。

这一年,秋花13岁。

安葬好麻杆疯子之后,队长问秋花,是愿意投奔亲戚还是愿意留在村里?

秋花想了好一阵才说:一家人只剩自己一人了,没有走的理由,愿意留下守护这个家。

她的选择感动了村里人,大家都夸她是个懂事的好姑娘,对她既看重也照顾。

17岁那年,秋花经人介绍嫁给了邻村一个大她7岁的瘌痢汉。虽然未到结婚年龄,但她情况特殊,生产队替她虚开了证明,证明她到了法定婚龄。

公婆怜爱,丈夫心疼,一家人和和睦睦,他们用勤劳和质朴守望着岁月和希望。秋花感到了家庭的温暖和幸福,一口气生了一男一女。

孩子上学后,她每年要带他们到外公、外婆和舅舅坟前祭拜。她对孩子说得最多的话是,外婆只活30岁,舅舅只活6岁,外公只活34岁。说话时,表情迷茫而哀怨,让孩子听后伤心流泪,她自己也流泪。

等到考大学填报志愿时,儿子毫不犹豫地填报了医学院。秋花问为什么?儿子答,自从知道外婆和舅舅因病早逝时,就立志当一名治病救人的医师。

毕业后,秋花儿子选择了回家乡,留在了县医院当了一名大夫。一次休假在家,秋花问他,像你外婆和舅舅那样的病你可治得?当然治得,他们一个像是脑膜炎,一个酷似急腹症,这些都并非不治之症。儿子骄傲地说,现在国家实行改革开放,经济腾飞了,医疗水平提高了,很多病人都从死亡的边缘被抢回生命,全国各大医院天天都在创造着医学奇迹。我们县医院每年也有不少奇迹发生。现在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有病早治、无病早防”已成现实。秋花儿子还告诉秋花,现在全县的平均寿命已由解放初的40来岁增加到现在的70多岁。

听着,听着,两行热泪从秋花的眼里滚出,秋花儿子连忙拿出纸巾帮母亲擦拭。秋花闪动着泪眼,激动地说,娘不是伤心,而是高兴!现在的人造化,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钱,住着小楼房,开着冒烟车,赶上了好时代。你外婆和你舅他们生不逢时,病不逢时,走得太早哩。

这一天,秋花儿子陪秋花来到三座坟前烧了纸。在回的路上,秋花问儿子,你舅舅和你外公,到底是谁害死了谁?

秋花儿子没有回答,一时也难以回答。他只想到,在生命环环相扣的链条上,任何一处锈蚀和断裂都会酿成痛点与悲剧。

转眼,秋花当了奶奶,做了外婆。

有一天,娘家的老队长找到她,说是一条高速铁路要打对面山经过,上头拨了一笔补偿款,要求对面山上的坟墓全部迁走。

迁坟那天,秋花在老队长家置办了酒席,准备迁好弟弟的坟后答谢大家。按照风俗,秋花首先在弟弟坟前点了香,烧了纸钱,鸣了鞭炮,然后跪在坟前低声祷告,先禀明迁坟的理由,再表示歉意,最后恳请弟弟不要因迁坟而受到惊扰……

坟上长满了荆棘和杂草,大家先用柴刀砍了,再一锹一锄地挖开坟包。棺木的表面有些斑驳朽变,大家慢慢将棺椁从墓穴中拉上来,放在平地,然后撬开棺盖。

一股糜烂之气袭来,秋花和她儿子弯腰准备收拾骸骨。

突然,秋花儿子惊叫一声,且慢,并用手阻止身旁的母亲。只见他对着棺底两眼发直。

秋花盯着儿子,心“咚咚”乱跳。忙问,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儿子脸色陡变,低沉地对母亲说,舅舅曾经苏醒过来了。你看,那头盖骨、面部是朝下的,后脑勺朝上,还有那肘骨也弯曲着,掌骨成伏地状,另一只掌骨还握着陀螺。你想一想,一个死人怎能翻身?除非当初有违习俗伏身入殓,这不可能吧?还有那手是如何抓的陀螺?这些都说明舅在下葬后醒过来了,后来才窒息而死。

听着儿子的话,秋花惊呆了,两只眼珠子睁得快掉地上了。安葬弟弟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长生分明是仰躺着入殓的,怎么……怎么……这样?难道是真醒过来了?

没错!儿子坚定地说。

站在一旁的人被秋花母子的对话深深吸引,他们围拢来也盯着棺椁,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还窃窃私语。

秋花彻底相信了。她扯着儿子的手袖嚎啕大哭:爸哩,你好糊涂啊,你活活葬送了弟弟的性命呦……弟弟呀,你好命苦呦,好可怜哩,活活的就被埋了……好可惜……好痛心呦……你们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哟……你们若是活到今天……该多好哇……

一时间,痛哭声、唏嘘声、惊叹声、劝慰声夹杂在一起,像一首古老而悠长,苍凉而凄婉的乐章,在刘湾对面山的上空幽幽飘荡,久久不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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