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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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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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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和他的犬(原创短篇小说)

天依然是那个天,地依然是那个地。令老陈不安的是,他朝鸭棚“喔噜、喔噜”地扯了几嗓子,却不见诚黄犬像往常一样“旺旺”而应,更甭说像往常一样上窜下跳地来迎接自己。

这匹犬是老陈从家里带到鸭棚来作伴的,也用来看家护院。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偷个红薯、萝卜,甚至挖开生产队仓库墙角,偷上一担粮食也是有的。那时,山林常有猪獾、狗獾出没,田野也随时可见黄鼠狼,这些野物都喜欢伤害禽类。

鸭棚依山或依湖而建,远离人口稠密的村庄,显得孤单,豢养此犬给老陈的游牧生活带来了欢乐与安稳。每天清晨,它准时蹲坐在老陈床边,眼睛望着老陈,用舌头轻轻吮吸着老陈的手指,摇着尾巴,一直守到老陈起床为止。在二货面前,它亲昵起来也是摇头摆尾,俯头贴耳,上窜下跳。它爱在鸭棚周围的草地溜达、嬉闹,善于捕鼠追兔,抓小鸟和昆虫。有一天夜里,将一只意欲侵害鸭群的狗獾咬死,让老陈和二货享受了一周美味。

诚黄犬领地意识很强,对来犯的人会发出迅猛的警告声,怒时,背脊上的一绺毛发像刺猬一样根根竖立,咆哮得如同发狂的小狮子。有一次,食品站的张会计上门收购鸭蛋,老陈不在家。他欲进鸭棚休息一下,谁知守在鸭棚口的诚黄犬狂吠不已,朝他咧开獠牙,倒竖着毛发,差点咬了他,吓得他连忙后退,直到老陈回来才迎他进来。

这天,老陈藏了一篮子鸭蛋,留下诚黄犬看家。刚喊几声,不见动静,老陈三步并作两步回鸭棚查看。守在门口的诚黄犬不见了踪影,藏在床铺底下的一篮子鸭蛋也不翼而飞。老陈惊得双脸煞白,背心透凉。

他迅疾会同二货把鸭子赶进鸭栏,低声告诉二货,鸭蛋被贼偷了,诚黄犬也不见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犬的下落,找到犬,许就能找到失窃的蛋。我这就到附近村子去找寻,你留下看护鸭子。

二货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神情,对老陈讲,真的要去寻找,你就让我去吧,我年轻腿脚灵便。

老陈同意二货所说并交待,先到对面胡家垸看看,再到后背方家村瞅瞅。若有人问起,只说是寻狗,不要声张鸭蛋被盗,记住,快去快回。

二货只应一声,须臾便不见踪影。这二货是生产队派给老陈做助手的,当初只十四岁,现今十六了,成了半大小伙。小队会计每次来鸭棚对账,都要单独与他讲几句。老陈问讲了什么,他总是支支吾吾称没讲什么。于是,老陈不再追问,只是每次捡蛋都叫上他,一次也不落下。两人搭档两年多,方圆二三十里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哪里有河、塘、堰、溪、港,他们都熟悉。

二货走后,老陈在鸭棚附近来回走动,魂不守舍。他寻思各种人心险恶,猜测各种糟糕的后果。他在心里埋怨张会计,讲好了今天来收鸭蛋,为何偏偏推到明天?平白生出事端,给自己添乱。如若鸭蛋真丢了,自己将吃不了兜着走,谁叫自己头上有一顶沉甸甸的“右派”帽子。这帽子成了受人歧视、被人孤立、遭人羞辱的理由,老陈想到这,心生后怕,摇摇头,叹口气,惟愿二货能带回好消息。

正当老陈胡思乱想时,二货领着生产队长、小队会计、民兵排长等一干人,横眉冷对地站在自己面前,把个坐着的他吓得一下子站起来。

老陈明白二货欺骗了自己,并未去找寻犬和蛋,却跑回队里坑自己。也不知这货色胡说了什么,一下子来这多人,有人手中还拿一根绳索,看来凶多吉少。果真,队长的话有分量:现如今,举国上下形势一派大好,天下太平,哪有小偷,定是你贼喊捉贼?我警告你,只要坦白,把鸭蛋交出来,队内开个批斗会,不再追究。如若不然,则将你的罪行上交大队或公安处理。到那时,看你有好果子吃。说完,队长冷笑一声,让老陈打个寒颤。

老陈忙辩称,每次鸭下蛋,下多少、捡多少、卖多少都记着账,二货也有签名,并且捡蛋、数蛋、装蛋,二货都参与了……

 “不要狡辩!”队长打断老陈的话,“今天,你把鸭子赶到胡家港,让二货留下,独自离开,做什么去了?”

“回鸭棚等食品站张会计来收购鸭蛋。”老陈坦然作答,知道这都是二货告的。

“后来,为什么又不等了?”队长追问。

“有人捎口信说,食品所里临时有事,张会计来不成,让我别等他。”老陈据实回答。

“然后,你就回到胡家港与二货一起放鸭,再后来一同赶鸭回棚,发现鸭蛋被人偷了,是吗?”队长冷笑着问。

“是的。”老陈答道。

“一派胡言。”队长一声怒吼,认定老陈是贼。他吩咐民兵排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将盗贼捆起来,先搜他家,再搜他亲戚家。今天,非要他在证据面前低头认罪不可。”

“冤枉、冤枉呀……”老陈朝队长连连喊冤。但是,他哪里知道,那二货就是队长安插在他身边的卧底。二货告密咬定,鸭蛋是老陈自己偷盗的。因为前几天,老陈说,他家二个孩子的书本费未交,欠了四元多钱,学校正准备停他孩子的课。老陈急得搓手心,他最关心儿子的学业。恰巧今天老陈离开自己一个时辰,偷盗的动机、时机都成立。队长信了二货,任由他老陈喊冤喊得天昏地暗,也只当耳旁风,依然命令捆人。不到一袋烟功夫,老陈就被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地捆了个结实。

忽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犬吠声,这是老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老陈心头一喜。狗吠声就像神灵一样立刻驱散了他的恐惧与无助。他连忙高呼,诚黄犬回了,诚黄犬回了。老陈认定,诚黄犬能给他带来好消息。他要求队长等一等,看个究竟。

队长不置可否,其余人面面相觑,齐刷刷朝着狗叫方向望去。一只黄犬倏地穿过羊肠小道,跃过小溪,飞奔而来。它围着队长等人左转右转,一通乱叫,被老陈喝住。那犬又来到老陈跟前摇头摆尾,俯头贴耳,同时嘴里发出悦耳的“嘶嘶”声。只见那犬浑身湿透,乌嘴流出带血的唾液,喘着粗气,腹部一起一伏的,鼻梁上破一块皮,有指面大,能见嫩嫩的肉。老陈看着心痛。他断定,犬的伤与盗贼一定有关。

稍许,那犬一反常态,一会儿咬住老陈的裤脚往前拖,一会儿松开,朝刚刚回来的方向叫几声。然后,它又咬老陈的裤脚往前拖,拖一会儿又松开,又朝回来的方向叫一通。如此反复三遍,老陈茅塞顿开,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大胆地对所有人说:“这犬给我们送信来了,送信来了。我们不妨随它去看看?”他请求队长松开自己的绳索。

在场的人将信将疑。经合计,松了绳索,由民兵排长带上两名民兵和二货随老陈去,队长留下看护鸭子,顺便抽口旱烟。

犬一路摇着尾巴,嘴里发出“嘶嘶”声,老陈紧随其后,其余人有序紧跟。走过三条田间小路,翻过一座小山丘,再拐二道弯便来到一个小村庄。犬边走边用鼻子嗅着,将老陈等人领到靠西边的一户人家。这家门虚掩着,犬朝里叫了两声,屋里没人。老陈推门,狗钻了进去,再用鼻子嗅,嗅到厨房柴窝处停下,“旺旺”叫了几声。

老陈似乎听懂了犬叫声,用手扒开柴窝里的稻草。瞬间,一只竹篮显现出来,里面装满了鸭蛋。老陈喜得“谢天谢地”的叫。民兵排长等人唏嘘不已,忘记了前面的事,一个劲地夸赞此犬聪明、灵性、忠心……二货不好意思地从屋里退到屋外。

一时间屋里吵吵嚷嚷,引来了不少村里人围观。村里人知情后,都用惊奇和赞许的目光看着诚黄犬,向它竖起了大拇指。

不知什么时候,屋主和他的儿子回来了。老陈一眼认出,这屋主是之前给自己捎口信,说张会计今天不能来收购鸭蛋的木匠。

“这是我家儿子做的,他不懂事,你们把鸭蛋拿走。”木匠当众人面对老陈等人说,随后开始驱散众人,“有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别吓着孩子。”

“好,那我们走了,孩子要多加教育。”民兵排长深知这位木匠难缠,不好对付,也就不多说,点到为止,走人。

“教育不教育是我家的事,走吧、走吧、走吧。”木匠有些不耐烦地说,眼角散发出一道凶光,冷冷地。

当晚半夜,木匠用一坨猪油包着当时很多农户用来炸野物的小型炸药(俗称“炸子”,野物一咬便爆炸)悄悄来到鸭棚,放到鸭栏边。诚黄犬醒了,对着木匠叫,木匠一溜烟跑了。老陈起床,点亮马灯,四处查看。他发现了那坨猪油,小心翼翼地捡起,剥开它,将里面的“炸子”慢慢取出,一共三小颗。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陈便起床,在山上转了一圈,取出那三颗“炸子”用力向山顶扔去。“轰、轰、轰”三声响,把鸭子炸出一阵骚动,也把自己炸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这是有人要炸死诚黄犬,这人不是别人是那个木匠。他庆幸,诚黄犬没有咬食猪油,躲过了这一劫!

老陈心想,诚黄犬这次算是得罪了木匠,以木匠的为人决不会善罢甘休,定有下一次。与其这样,不如提前打算,将犬送人,保它一条性命。

食品站的张会计次日来收鸭蛋,老陈将昨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并央求他收养诚黄犬,救它一命。张会计很是同情老陈的遭遇,也可怜犬的境遇,他答应收养它。谁知道,刚送走第一天,诚黄犬就又回了。第二天老陈又送走,那犬又跑回了。第三次,老陈再送,交待张会计将它锁住。谁知,此犬被锁后不吃不喝。吓得张会计不知所措,放了诚黄犬,该犬再次又回到老陈身边。老陈心里暖暖的,又有一丝凄凉。

没过两天,那木匠来到鸭棚,手拿一支火铳。老陈有意问他,他说是山上有兔,路过此地打兔去。诚黄犬见木匠便叫。木匠手端火铳,瞄准诚黄犬,正准备扣动扳机时,被老陈闪过来,往下一压,“呯”的一声。火铳打在地上,没有伤着诚黄犬,它又避过了一劫。老陈知道,这是木匠蓄意来消灭诚黄犬的。

“这贱狗迟早要死在我手。”木匠气急败坏地,同时也是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便走了。

“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处理。”老陈心中愤懑,但又不敢针锋相对,只得朝木匠的背影如此说道。

老陈下定决心,要将诚黄犬卖给食品站。食品站过去是屠宰生猪的,近两年,逐渐开始宰狗,说是运到县城或是大城市去。老陈唤着诚黄犬来到食品站,看见梁上吊一根长长的绳索,几匹断气的狗躺在地上,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可怕的杀气萦绕在空中,让人恐惧。

老陈呆呆地向张会计讲明了来意,张会计交代屠夫关门,把诚黄犬留在屋里,请老陈退到屋外。少顷,里面传来犬叫声,撞门、撞墙声。一袋烟功夫,张会计把门开一条缝,让老陈进来。原来,诚黄犬东躲西藏,很难对付,只得请老陈进来协助。

那狗见了老陈,委屈得嗷嗷直叫。老陈木讷地按屠夫的吩咐,把犬唤到绳索梁下。犬似乎明白主人的意思,一双前脚朝老陈跪下,一行泪水流了下来,老陈的泪水也直流,屠夫乘机用绳索套住它的脖颈……

老陈怀揣着五元一角八分钱,就像怀揣着一份罪恶与孽债。他胸口堵得慌,欲哭又无泪。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双腿灌铅了一样。他漫无目的地看天,天有些阴,云气缭绕在天上,太阳也失去了光泽,让他浑浑噩噩分不清时间。他只知道要趁早回去,将钱交给孩子,千万不能让孩子辍学。

若干年后,“四人帮”打倒了,老陈平反了,恢复了工作,不再放鸭了。他的一个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学的是法律,当了法官。那木匠的儿子因盗窃早年被判了3年刑,刑满释放后,不思悔改,重新犯罪。犯的是抢劫杀人罪,老陈的儿子参与了对他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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