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国从东周王朝到秦帝国,进入了中国的“轴心时代”。
世界历史上的轴心时代,体现在思想上集大成者的出现,文化上的继往开来。这样的轴心时代很多,如古希腊、古罗马、古印度等,但有幸的是,唯有中国,由自己的民族传承了自己的轴心文化,没有出现文化断层。
先秦时代,社会的特征就是“乱”。从尧舜禹汤的贤君盛世,到春秋战国的战火频仍,中国陷入了巨大的苦痛。作为社会中坚的知识分子——“士”,地位更是发生了根本变化。春秋之前,“士”是“天子、诸侯、大夫、士”的最低一级,是统治者;到了春秋,士成了“士农工商”的最高一级,是被统治者。然而,中国的“士”们留下的第一个宝贵财富就是: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他们没有纠结于自身地位的高低,思考的首先是如何将乱世建设成为有序社会,如何将人民从“率兽食人”的状态下解脱出来。
这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脊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中国的“士”们首先思考的是国家的稳定、民族的团结,人民的安居乐业,是公平、正义、秩序等等社会价值,而没有任何的个人私利。面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和统治者,他们没有考虑个人安危得失,或率尔而起痛斥其弊,或秉笔直书不留余地,或仗义千里毁家纾难。当民族处在危难之时,中国的“士”们奋不顾身,前赴后继;危难解除功成名就后瓢然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所以,“士”逐渐成为了对人的敬称以至被滥用,如战士、女士、文士、死士、方士、侠士、道士等等,可惜的是,我们当代被普遍称为“士”的人,是否能够理解“士”的含义,是否仍然具有忧国忧民不计个人的情怀?
儒家和孔子
中国文化最重要的是孔子的儒家。儒家从产生起就是社会上影响最大的学说,经历了先秦百家争鸣时代,到汉武帝时正式占据统治地位,从此一直是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进行了彻底的否定,儒学受到了彻底的颠覆,当时的中国,各种声音并存,问题和主义相争不下,直至共产党建立了新中国,主流意识形态成了舶来的马克思主义。诚然,儒学尤其是发展到理学以后,其糟粕尽显,为有识之士所不齿和痛恨,然而,以鲁迅为代表的一个时期的文化达人们,对其矫枉过正式的全盘否定,这种做法今天看来也未必能全盘肯定。事实上,否定儒学的这些文化达人们,本人都是饱读圣贤书、学贯东西的“大儒”,尽管他们自己未必承认。而且,儒学在中国几千年的传承,在社会伦理中的根深蒂固,远非一两个运动能够推翻了的,儒家礼仪仍在社会中调节、制约着普通百姓。随着新中国的稳定和发展,领导人逐渐放弃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斗争哲学,取而代之的是和谐发展、和谐社会观,这正暗合儒家强调的和谐。比如,最新修改的《刑法》证据规则确认了亲人为犯罪嫌疑人可以不提供证据,这正是中国儒家文化中“子为父隐”的教条。所以,儒家文化必将传承并且影响着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不知儒无以知中国,不知儒更无法改变中国,发展中国。
儒家文化最重要的思想是“仁”。仁者爱人,仁爱思想是儒家文化的落脚点。仁爱是指有差别的爱,一个人首先爱自己,然后爱亲人,然后爱身边的朋友和有着各种地缘、业缘、学缘的人,最后爱天下人。儒家重人伦,人伦即人的关系,人的关系就会有远近,是以自己为圆心的同心圆,你首先要关注离自己最近的人,你的爱首先也要给他们,然后才能逐渐爱其他人,如果你连自己的父母妻儿都不能好好照顾,说你爱国爱天下,儒家是不相信的。这让我想到我们的英雄模范人物,总是为了自己的学生不顾及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或者为了自己的服务对象忽略了生病的父母,甚至不能见最后一面,我总觉得,这是违背人性的,也是违背儒家学说的。
儒家思想成为中华民族的统治思想,那是在后来。在孔子的时代,他不是成功的政治家,他四处奔波推荐自己的主张以经世济民但徒劳无功,累累似丧家之犬。可他在政治上又是成功的——自己不能影响政治,就教出学生来影响政治,这点,他成功了。不但他在世时,他的很多学生在各国政界占有重要地位,在他过世后,他的学生甚至掀起了造圣运动,让他成了至圣,从而为儒家成为中华统治思想做为辅垫。
孔子,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和教育者,而他的超凡入圣,是他死后的事情,他自己是不知道的。
记得当年在孔庙游览时,看到的龙饰、皇恩,一切都在宣示着圣人的至高无上。可是,我却越走越茫然。那个真性情、大智慧的孔子,那个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孔子,那个道穷不改其宗的孔子,离我越来越远,有的,只是让我仰视而莫名其妙的孔圣人。后来在大成殿,才依稀看到了我心目中的孔子。“万世师表”金字大匾高悬正中,金光灿灿。我一直认为,孔子做老师是最令人尊敬、也最令他自豪的。所以,当我流连于秦淮河畔的夫子庙,看到颜回、子贡等弟子垂拱而立,我觉得,这才符合夫子的心意。老师嘛,受到弟子的尊敬是最重要的,帝王的神圣化反而是小节,这才是万世师表的老师应有的态度。在大成殿,看到一旁陈列的琴瑟,我依稀看到了孔子、子路、公西华等谈志,看到了孔子怒骂上课睡觉的宰予,看到了孔子听到子路死讯后的悲痛欲绝。这才是真正的孔子,真性情、大智慧,大道行不通,则教书育人自得其乐。
孔子决不认为自己伟大,他只是做着一个好老师应该做的事——整理讲义,把过去的东西整理清楚,好讲给学生听,好让学生自己阅读,就这样,他整理了他之前的中华文化并成为经典;他不厌其烦地教育学生并以此为乐,就这样,他得到了“万世师表”的美誉。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儒士,以自己的方式宣扬着救国济世的方法,然而,他成了全世界都知道的圣人。
道家
中国文化其次重要的是道家,易中天称为隐士哲学家。其实真正的隐士应该称作隐者,因为他们不是“士”,他们不与社会合作,不关心民间疾苦,也不关心自身荣辱。而老庄作为隐士的代表,他们著书立说影响世人,他们告诉像孔子一样积极为改造世界而奔走的人说:“你们错了,你们越纷扰,世界越乱,你们都顺天应人,无为而治,世界就能大同。”(窃以为,这种政府守望者的角色,不正是自然主义市场经济思想的远祖吗?也许,凯恩斯还要拜老子为师)在此思想指引下,他们歌颂归隐的生活,通过自身示范效应指给中国百姓一条另类、但他们认为正确的道路,以期达到社会有序,百姓不争。这些道家的“士”和当今道士不同,他们不是以“道士”为职业,他们都是思想上入道,在现实生活中都有着自己的职业,或务农、或为吏,和普通人一样,只是不屑于和鸳雏争夺腐鼠一般的功名利禄。他们认为,如果大家都这样,世界自然大同。从此,中国知识分子有了思想的归宿,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或者说达儒穷道,而穷者始终多于达者,所以,道家思想在中国的深远影响就不难理解了。道家最辉煌的时候是汉初,汉初实行黄老之治,萧规曹随,休养生息,使得汉初的民生凋敝很快发展到了汉武盛世。可惜的是,汉武独尊儒术,黄老成了潜学,成了失意文人的心灵伴侣。道家再也没有“士”了,尽管他们都被尊称道士。
道家第一个人物杨朱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 “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即一毛不拔。道家的很多观点都是惊世骇俗的,当然,细思之,又都有它自己的道理。我们都提倡舍己为人,舍小家为大家,我们都可以批判杨朱自私自利,鄙之为小人而不屑于论,可学习了西方近代文明以后,却惊奇地发现,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是西方文明的重要教条。在这个意义上,一毛不拔是对的,我的毛,我愿意拔才可以拔,谁也不能拔我的毛,无论是威权逼迫,或者道德绑架。财产所有权观念,直接对抗了儒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重集体轻个人的观念。其实,谁都知道,拔根毛不算什么,可是,如果我今天可以拔根毛,明天就可以割块肉,后天就可以断个臂。这个观点,彻底否定了统治者扰民的理论基础,当然不会得到统治者和儒家的认可。所以,杨朱也就在历史中湮没无闻了。只有透过尘封的历史,才会发现,这个思想的光芒已经映照到了现代文明。
道家的主体,就是老庄。很奇怪,凭着性格,应该是喜欢庄子。汪洋恣睢,俯仰天地,这是何等的生活境界!而老子,干瘪的几句话,呆若木鸡。庄子是美学,老子是哲学。可是,就是喜欢老子的几句不疼不痒的话。
喜欢老子出关的故事。据说老子出函谷关,守关的人是老子的铁粉,缠着他求教,于是老子传下了这部五千言的著作。是啊,善养身者不用说,不用出名。当然,这是故事,老子其实是士,并不是隐者,所以希望改造世界,是以“无为”的方式达到无不为的境界。
庄子是真的与世无争。他关注的只是自身,是自由自在的生存,是真正的隐者。鲍鹏山先生独崇庄子,认为庄子是中国文人的精神家园,有理。但是,真正的隐者不应该如此张扬恣睢。通读庄子,在艺术的赞扬田园隐士生活得同时,文章处处可见对孔子的嘲弄和心目中圣者的向往,所以,他还是有着自己的政治理想的,是士,是道士而不是隐者。木秀于林,风必折之,不知腐鼠成滋味的庄子,必然不适宜立足于世。特别是专制社会,你的命运,不在于你的能力,不在于你的高洁,而在于专制者的喜好。所以,庄子如果生活在后代,他被夷十族是理所应当。
道家的核心思想,就是养生。人生百年,白驹过隙,只要自己对得起自己,其他一切都是虚无。不是吗?纵然是帝王将相,也无法抵挡命运无常。而且劳心劳力,短寿之相。所以聪明之人,无用之用。当你汪洋恣睢的表达自己的才情之时,已落入下层。你只有让任何人不关注你,庶几可以养生。
道家的另一个重要观念,是愚民。当然,道家的愚民,和儒家不一样,儒家是君清醒,民愚昧,而道家是自上而下的,君民一起愚,要君臣上下一致清心寡欲,消极无为,社会才能一团和气,人间大同。道家也认为,上有心机,则民百倍的心眼对付领导,所以领导要糊涂,哪怕是装糊涂,百姓才能跟着没有心机,安心度日。问题是:可能吗?糊涂可以装一时,能装一世吗?还有,在原始社会,物质财富及其简陋的时候,领导可以和群众一起糊涂,在社会物质产品极大丰富以后,权力的所有者会放弃权力带来的利益,做一个愚蠢的清心寡欲的君王吗?只有百姓的心机和合力,制约了权力的运行,才是双方共存于世的基石。道家提出了希望和方法,但确实是不切实际的。
道家是聪明者的学说,但是,所有中国后来的“士”们,都会继承儒家积极奔走的救世传统,甚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义无反顾的将热血洒于历史,只有在碰壁之后,才会无奈的选择独善其身。这就是中国的“士”文化。
墨子的墨家
先秦思想中最可怜的是墨家思想。儒墨在先秦时是显学,但墨家思想在孟子批判后几乎绝迹,更是历史的悲哀。墨家是平民学说,任侠仗义,以一己之力义不容辞的制止不正义战争,勤俭、尚同、好武,在统治者看来就是社会不稳定的隐患,而由于和儒家对立,普通百姓也对这种为自己说话的学说不了解不支持。墨家思想的流失是中华文明的一大损失,否则中国社会不会出现老人躺在街上无人救助,更不会出现“小悦悦事件”,因为,这不符合墨家思想。
墨家的式微有种种因素,一个重要因素是:墨家除了墨子以外,更多的注重技艺,而不是思想。所以,当后来的孟子大肆抨击墨子率兽食人时,墨家没有与之应战的人,便逐渐以失败者的姿态淡出了历史舞台。还有一个原因:儒家教育儒者读书做官,在经世济人之余,自己也过上了幸福生活,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墨家教育墨者自食其力行侠仗义,过的是辛苦而又令统治者讨厌的生活,事实上是沒有前途的,当然响应者寥寥。
墨家是平民学说。墨子本身便是平民,他的众多弟子也是普通的劳动者,他的学说代表了普通劳动者的利益,所以天然的着眼于生产力的改造,技艺的提高,因为这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墨子从生产劳作的规则出发,提出尚同、尚贤,其实就是劳作的协同和优秀的领导者,这都是生产必不可少的因素。兼爱思想更类似于空想社会者的天下大同思想,甚至我们在《国际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歌声中,都能隐约感觉到。由此产生的非攻和任侠,便是水到渠成之势。总之,墨子从一个生产工人的角度出发,首先要求提高生产力,然后要求众生平等,没有剥削和压迫,有的只是贤明的领导。而这个贤明领导的领导方式,墨子想象不出,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尚同,即要求大家和贤明领导保持一致,自然天下大同。易中天分析的对,墨子正是从一个平民的立场上,随着自己理论的延伸,最终到达了专制理论。这正是奴性的中国人的写照。欣慰的是,他身体力行的非攻任侠思想,没有受到他专制思想的束缚,沿着另一条线传了下来,形成了中国历史多姿多彩又饱经磨难的侠客传奇。
墨子批判孔子,批判他的道貌岸然温文尔雅,这是立场的不同,不能算错,但也不能算对。孔子是贵族学说,但中国虽然儒学一直流传,可贵族精神却没有真正流传,外儒内法培养出的更多是职业说谎者,而不是得之于中发之于外的贵族气质和贵族精神。我们需要贵族精神,并不是仅仅需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并不是仅仅需要唱唱歌旅旅游,而是悲天悯人的情怀,而是正气浩然的秉性。在这点上,虽然墨家也提倡侠义,但重义的儒家肯定胜过重利的墨家。
墨家与先秦其他各派不一样的还有一点,即墨家是唯一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团队,其首领被称为巨子,巨子对团队有着绝对的领导权,甚至可以行使赏罚的权力。有一个故事:墨家一位巨子的儿子犯了法,君主考虑到巨子的贡献,赦免其罪,可巨子明确说,君主可以赦免其在社会上的罪恶,可他儿子也是墨家组织一员,他要作为墨家首领行使墨家组织的惩罚权,还是处死了自己的儿子。这说明,墨家组织已经成为像政党或黑社会一样的组织,焉能不为统治者所打击?
孟子
孟子的个性和墨子很像,都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侠肝义胆。他们应该惺惺相惜,可惜,由于基本立场的不同,孟子视墨子为最危险的禽兽,认为他的理论是洪水猛兽。两人,或者说是两派,最根本的差别是“爱”上。墨子认为众生平等,大爱无疆,但儒家认为不对,认为爱有差等,你爱老婆、爱亲戚、爱朋友、爱众人是不同的爱,应该首先爱自己,然后爱亲近的人,还有剩余的爱才可以泽被苍生。儒家从孔子创立以来,都是统治者的学说,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上看问题。他由等差之爱,论述最基本的爱就是纲常,这是社会的基本秩序,而为统治者无偿效忠是纲常之一,也是最基本的爱,其他所谓急公近义、大爱无疆都要退居其次的,这显然是统治者奴化平民的最好工具,所以儒家后来就成为了中国正统学说。
儒家是统治者的工具,但孟子不是。孟子的侠义性格,使他在温文尔雅的儒生中是个另类。他认为被统治者应该效忠,但他更认为效忠不是无偿的,统治者应该爱护被统治者,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果君不君,那么臣不臣就是合法的。所以,孟子认为武王伐纣,是有道讨无道,不存在不臣的问题。他从保护统治者的角度出发,对统治者进行了规范,进而达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很奇怪,墨子从平等走向专制,孟子却从不平等走向了民本。
孟子是幸运的。他幸运地处在了乱世,幸运地遇到了齐宣王。千年以后的朱元璋,读到孟子的时候,犹愤愤不已,欲除之而后快。因为孟子本质上是瞧不起统治者的,他自封帝王之师,对帝王不是仰视而是俯视的。所以,他见帝王,从不客气,不是咨询建议,更不是阿谀奉承,而是指手画脚耳提面命,甚至让帝王下不来台,“王顾左右而言他”。就这样一个人,可能也只有乱世中齐宣王的稷下学宫,才会供养他。
墨子和孟子尽管思想对立,但他们都极为优秀的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人格: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以至于甘心牺牲自己,限入专制的泥潭;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以至于甘心约束自己,达到民本的境界。如果两人能适逢其时,摒弃门户之见,倒真是可以惺惺相惜,结伴一生,仗剑走天涯的。然而,正是这门户之见,使得孟子对墨子大开杀戒,使得墨子灭门灭派,而中国千百年的科技思想,也随着墨子思想的淹没成为了不入流的小道。宋应星在《天工开物》开头愤世嫉俗地说道,“丐大业文人弃置案头,此书与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足见这位优秀的科学家的社会地位,诚可悲哉!
荀子
儒家主导的思想是人性本善,但也有儒家认为人性本恶,如荀子。西方从人性本恶出发,构建了制约体系,完成了权力制衡学说,奠定了西方文明的基石。然而在中国,虽然有的儒士承认了人的自私,但儒家普遍重义轻利的思想,使得中国传统中缺少对人利益的重视和研究,从而走上了和西方完全不同的道路。儒家们是不相信人自利的,人可以自私,不可以自利,自利的是兽禽,不是人,人追求的不是利益而是仁义。所以,儒家的仁爱思想,界定了各种人伦关系,强调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从而各自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世间大爱,天下大同。
孔孟认为,人都有恻隐之心,这就是说,善是人性的本质。确实,看到弱小者受到欺凌,任何人都会感到不快,感到愤怒。然而,挺身而出者不多,为何?“失其本心”。很多时候,我们不是不愿,而是不敢,怕惹祸上身,所以没有挺身而出。因此,孟子一再强调,我们要找回本心,求仁得仁。然而,儒家到了荀子时,变了,荀子认为人性本恶,而善是后天学来的,所以要强调劝学,强调弃恶从善。其实,观念的差异是和社会发展相关的,当社会生产力得到长足的进步,社会财富有了剩余,人的观念必然由原始大公无私的共产主义进化为私有观念,而人的动物本能和优胜劣汰强者生存的社会进化理论,促使人追求财富,占有财富,甚至不惜一切手段。所以,人性本恶理论出现了。春秋到战国的道德沦丧,正是社会物质文化丰富进步的反证。
性善与性恶论之辩,是狮城舌战的辩题。最后,复旦学子以善花无法结出恶果,点中了性善论之死穴。恶和恶的制约可以产生善,所以西方强调权力制衡,因为权力就是利益,就是恶,所以必须要制约。但是,当时复旦的对手没有敏锐地分辨,恶与恶的制约产生的不是善,而是不恶。善花结不出恶果,恶花同样结不出善果。社会契约让我不侵犯他人,但是,没有谁能令我主动帮助他人。让我主动帮助他人的,是我的恻隐之心,是我发自内心的善心。所以,荀子认为,人性本恶,但人有向善之心,可以通过教育唤醒向善之心,而不是靠恶的制约。恶的制约是法,但法的制约只能产生“不恶”。人通过教育后可以达到“礼”的境界,而只有“礼”的制约才会劝人为善,这是儒家自认为比法家高明之处。
儒学发展到荀子,是社会的悲哀。孔子强调仁,仁者“人”也,仁是恻隐之心,是人生而有之的情感,不需要教、不需要学、也没有目的,只需要守;孟子强调义,义者“宜”也,义是处事的外化,已经不指望人的内心完善了,而只要处事符合道义即可;荀子强调礼,礼是形式,是制约,是规矩,是不得不为。人的行为已经由发自内心走向外在制约,正如社会时代由纷乱的春秋走向了万恶的战国。所以老子说,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而“礼”,还是乱之首,为什么?其实我觉得这是倒因为果,在不得不强调礼的社会,本身已经是乱世了,是不得已而以这根稻草来救世了,当然对应着乱。礼不是乱世之因,而是乱世之果。荀子强调礼治,同时也承认法的制约作用,这说明社会进步和道德沦丧并存,所以,法家思想呼之欲出。
荀子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大家。他是儒家中的另类,所以他的学生中才有了法家的集大成者——韩非。可怜的是,法家是没有道德观念的,所以韩非毫不犹豫地把他的师傅同样归为社会的蠹虫,这又成了荀子“人性本恶”理论的佐证。一笑。
纵横家
纵横家就是苏秦张仪。他们没有理论,只有实践。但他们的实践在中国历史上影响巨大,不仅直接影响了历史的进程,还直接用唯利是图的阴谋诡计直接颠覆了先秦诸位学者对善的追求,用赤裸裸的恶,赤裸裸的鬼蜮伎俩,获得了人们无法想象的利益。
故事不必说了。苏秦以他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六国联合抗秦,他身背六国相印,论当时风云人物,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的师弟来到了秦国,正好苏秦死了,于是,同样用三寸不烂之舌和赤裸裸的利益欺骗,使合纵的六国中最重要的齐楚两国反目成仇,于是,合纵自然瓦解。所谓连横,其实就是秦国远交近攻的策略。
纵横的实践是军事,是政治,直接启迪了兵家和法家的极大发展。丘吉尔说而,国家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是国际政治中的至理名言。这,其实早被中国两千年前的纵横家们所掌握。有了利益,就可以诱骗,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威逼,从而取得更大的利益。其实,国与国之间如此,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这直接造就了法家的理论基础——人性本恶,利益是唯一法则。
纵横家是小人吗?不错,他们有小人的一面,没有信义,唯利是图,朝秦暮楚,两面三刀,可他们也有士的一面——他们的政治实践,并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国家的强盛。他们是政治家的代表,政治中充满了罪恶,但政治最终带来的却是人间善果,百姓的幸福生活。如果没有苏秦,六国可以随意受强秦欺凌;如果没有张仪,秦王国统一六国不知何时,战国之乱不知何时才得以结束。这,就是鬼魅伎俩的成就,所以,我认为,纵横家们也是“士”,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枭雄。他们沒有理论,但他们却以自己的实践为法家思想做了最好的证明。
我们赞赏先秦诸子的光辉思想,钦佩他们改造世界向善的决心,但是,最终推动社会发展的是恶,是纵横家开始的兵法思想。秦国虎狼之师,对六国是赤裸裸的侵略,甚至是掠夺和杀戮,但是,他统一了六国,客观上促进了中国的发展,顺应了历史的潮流,也制止了兵连祸结的战国纷争。恶,推动社会发展,所以,恶的艺术已经不是恶,是帝王权谋,是法家思想。
法家和韩非子
先秦诸子中最悲壮的是法家。他们权谋机变的思想是一把统治百姓的利剑,他们教会了统治者如何对待百姓才能强国,而在强国以后,他们无一例外的成为了百姓的怨怼者,君主的替罪羊。他们义无反顾的为统治者送上这把剑,因为他们是“士”,因为他们有着强国梦,有着社会有序的理想,哪怕为此粉身碎骨。没有一个成功的统治者不研究法家,但除了残暴的秦皇外,没有一个统治者公开推崇法家。商鞅、吴起、李斯……让我们记住这些名字吧,他们飞蛾投火般的用自己的身躯炼就了法家之剑,以自己的幸福、生命乃至千古骂名铸就了一个个强国,从而结束了春秋战国这个乱世。他们不为自己辩解,残酷的对待百姓、对待身边人,更残酷的对待自己,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对历史负责,对千秋万代的人民负责。如果没有法家,统一中国的进程不知会到何时,华夏人民不知会遭受多少的苦难。
法家思想在秦国开花结果,使得秦国实力迅速增强,并得以结束了战国乱世。秦以法胜,所以秦朝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以法家作为统治思想的朝代。然而,始皇实行了苛法,严刑峻法使得民不聊生,法治秦朝轰然倒地。汉朝在独尊儒术之前,也是有法家思想传承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以郅都为代表的酷吏。他们被称为“酷”,并不是残酷,而是冷酷,是依法办事毫不留情。法家就是利剑,剑锋所指无不披靡,但剑必须藏于鞘中,而儒家思想就是最好的剑鞘。所以,后代优秀的统治者无不实行外儒内法。
韩非是大儒荀子的学生,名相李斯的同学。
韩非是法家思想集大成者,吸收了春秋战国以来各位法家先驱的思想,论著博得了嬴政的高度评价,来到了秦国。他到秦国绝非是来讲学的,他是“士”,他是希望用自己的知识、能力帮助秦王改造世界征服天下的,可是,同为法家的李斯没给他机会。韩非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怎么样不知道——因为他很不幸,他的同学李斯是个行动上的巨人,李斯出于一己私利,没有让韩非施展才华,迅速将他迫害致死。思想上的巨人,就这样输给了行动上的巨人。
法家思想,更多的是权谋,所以,李斯深得法学思想精髓。韩非的不幸是法家的不幸——两个大儒可以相处很好,两个大法却是你死我活。韩非在狱中为自己鸣不平时,秦国狱吏对其嗤之以鼻:“非用即诛,何必罪乎?”可见韩非虽是理论大家,但还没有秦国一小吏理论联系实际,被李斯所害也就理所当然了。
法家之士,就这样在血与火的斗争中,博得了恶名,赢得了社会的进步。
法家是真正的政治学,是治国之术。法家强调权谋,更强调制度建设。在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章制度后,领袖哪怕是白痴,国家机器一样运行;而其他诸位的理论,都离不开贤明的领袖,儒家的圣人教化,墨家的尚同尚贤,甚至道家也强调圣人无为。只有法家,可以。邓小平说过,好的制度,可以让坏人变成好人;坏的制度,可以让好人变成坏人,其实,这就是法家的思想。当社会有了完备的法律体系和执法人员,官吏必不敢作恶,人民必不敢违法,社会就算没有英明的领袖,达不到人间大同和至善,但至少可以做到稳定发展,繁荣昌盛。
法家思想,在中国是实际上的统治思想,然而,中国没有走向法治,却是社会的悲哀。
当然,,先秦法家思想还是有着自己的致命伤的。中国的法,并不是近代法学意义上的社会契约,是人人遵守的,而是统治者统治的工具,是君主制定让老百姓遵守的,而君主不但自己可以不遵守法,还可以凭个人喜好豁免违法者。所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权大于法,权谋胜于法治,这也是法家思想的精髓和糟粕。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的法家思想绝不是依法治国的真正法学思想。可是,我们现在的执政者们,执行的是先秦的法家学说,还是近代的法家学说?另外,韩非思想对中国文化的另一个毒害是:在他大一统的法家思想领域里,是没有个人意识的,所有的修养、风骨、才情,都是不屑一顾要加以否定消灭的,更别说与当局者不同的言论了。从此,中国人成了法律之上的君王和法律之下的奴才。
重读国学,重温诸子,但愿中华文明代代流传,能够治疗当今社会的冷漠盲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