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五年十月,大学生入学新生文艺汇演排练现场。“停!”耳边传来老师急促而严厉的叫停声,于龙回过了头,胆怯而又惊异地看着老师。
“不是和你说过多次了吗,要注意动作的规范性,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于龙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动作不符合规范,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服从老师的指导了呀。老师太过严厉,他认为。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老师发火了,反正都是同样的话,于龙不得不低头顺眼地接受老师暴风骤雨式的“指导”。所不同的是,这次老师加了这样一句话“你下来吧。”于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师,您的意思是……”“你不适合跳舞,退出吧,不要影响他人排练。”
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于龙退出了这次文艺汇演舞蹈的排练。还在排舞的同学们的嘲笑声响起,甚至在他垂头丧气回宿舍的路上,他都还能感觉得到。
二、
于龙从小就喜欢舞蹈,他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的训练,但他就是喜欢舞蹈,他觉得自己的个性在舞蹈中张扬,自己的心情在舞蹈中欢畅,他甚至在初中时,和两三个志趣相同的好友组成了一个舞蹈队。当然,他们的舞蹈不登大雅之堂,没有在正规场合表演过,但他们自我感觉很好,他们觉得可以用舞蹈诉说着心胸,用舞蹈交流着感情,用舞蹈发泄着情绪。当时的同学们也都认为他们的舞蹈很出色。当然,他们的舞蹈只是爱好,他们没有人想到过以后会从事舞蹈的艺术之路。
于龙上了大学,大学生文艺汇演,于龙毅然报名参加了舞蹈。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排舞根本不像自己的想象,他觉得自己舞跳得很好,最起码算有点基础,可指导老师却对自己嗤之以鼻,认为自己的所谓“基础”一点都不规范,还不如一张白纸。他愤怒,又无可奈何,只能尽力按照老师的要求,一点一点改正自己率性的动作。最终,他还是失败了,被老师淘汰出了舞蹈队。
他想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展现给别人看,但天不遂人愿。这个当头棒喝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整个大学四年,每次老师提到有晚会或演出,于龙都会想到继续排舞的同学的嘲笑声。于龙没有再在别人面前跳过舞,而对舞蹈的热爱使他常常在夜晚以锻炼为名,在昏黄的路灯下摇头晃脑举手投足。他觉得,只有这个时候,是自己最轻松的时候,天地间就剩下自己一个人,想怎样表达就怎样表达,没有老师的“规范”,没有同学的嘲笑,没有竞争的压力。他一直认为,舞蹈只是发泄情绪的手段,为什么一定要按照所谓的“规范”?他就这样忘我地跳着,在无声无息中自我体会着跳舞的乐趣。
他的舞蹈只是业余爱好,所以,于龙丝毫不敢因舞蹈影响自己的主业。好在大学时间很充足,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和热情放在舞蹈上。可是,他逐渐发现,以前和他一样钟爱舞蹈的同学,和他在一起时,谈论地更多的不再是舞蹈,而是友情、学习和工作。当然,他也无意于再向别人展示他的舞蹈,因为他也知道,自己的舞蹈不登大雅之堂。而且,自己成熟了,关心的不能再是儿时的游戏了,更需要关心的是工作和社会交际等等了。朋友们是对的,舞蹈挣不了面包,只是副业。而且他发现,他的舞蹈逐渐成了自己一个人的孤独的享受,没有谁再和他分享舞蹈。
三、
大学毕业了,于龙顺利地取得了一份衣食无忧的好工作,很快,有了老婆、孩子、房子、车子,虽说算不上富足,小康是绰绰有余的了。没有了生存压力,他得以延续着自己的兴趣爱好,经常在夜色中路灯下用舞蹈诉说着自己的心胸。他的妻子,起初还饶有兴致地观看着他的舞蹈,后来没兴趣了,就不管他了,再到后来,认为他占用了太多的家庭时间,反对了。他无意于和妻子争辩,这本来是自己的业余爱好,没有理由占用太多的家庭时间的,再说,结婚了,有了孩子,确实是没有太多自己的自由时间的。他只能自我调节,争取在时间中取得平衡。
由于经常在晚上外面跳舞,于龙的舞蹈引起了一群广场舞大妈的注意。她们觉得于龙舞跳得很好,便邀请他到她们处,带她们一起跳。于龙觉得有一点尴尬,又有一点欣喜,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好歹有了展现自己的舞台,展示自己的机会,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他的妻子奚落他:“你已经沦落到在街头跳舞,成了广场舞大爷了。”他笑笑,无言以对。好在妻子还算通情达理,没有坚决制止。“广场舞大爷就广场舞大爷吧,只要能随心所欲地跳舞就成。”于龙心想。
中国的广场舞大妈们,并不是随意的,往往隶属于各个社区,会经常代表社区参加文艺汇演和比赛什么的。于龙的广场舞大妈队,同样也参加了市政府组织的广场舞大赛。于龙知道,这种比赛只是群众间的游戏,并没有什么实质价值,但他还是悄悄地观摩了自己队伍的竞争对手们。看了之后,于龙觉得竞争对手们也就是这样跳跳,没什么厉害的,信心大增。他根据自己的体验,将自己最习惯的舞蹈进行了编排,教给了自己的队伍。他觉得,自己的队伍是数一数二的,因为他编排的舞蹈有情感,有体会,有生命。
广场舞大赛如期进行,于龙不顾家人的反对,请假来到了比赛现场。他的队伍表现一般,当然,他还是有信心的,因为其他队伍表现也一般。可结局却令他惊讶甚至愤怒:他的队伍名落孙山了,什么也没有带回,连鼓励奖都没有。他比大妈们还失望,他不明白,评委们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舞蹈,他甚至想去找评委们评理。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大妈们倒是无所谓,七嘴八舌地安慰着于龙,同时在规划着下次大赛。大妈们的安慰,他听起来更像是讽刺。自己的舞蹈,自己倾注生命的舞蹈,难道连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广场舞还不如?他推托有事,不再和那帮大妈们一起跳了,很快,那帮大妈们找到了新的教练,并且在下次大赛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当然,于龙已经不再关心这些大妈们的舞蹈了。
四、
于龙没有放弃自己的舞蹈。只要一有时间,他还会像在大学一样,以锻炼为名,到路灯下活动自己的身体,诉说自己的心胸。所不同的是,他不愿意再给人们看自己的舞蹈了。只要经常有人来看自己跳舞,他就会重新选择地方。他觉得,自己像一柄进入剑鞘的宝剑,在默默地修炼着自己的剑气,他渴望着有一天,灰姑娘会变成公主,丑小鸭会变成天鹅,自己的舞蹈会赢得全社会的掌声。他默默地背诵着蒲松龄的那首自勉的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并以此自励。他觉得,他在舞蹈中倾注了生命的激情,一定会得到回报的。他就这样,默默的、孤独的继续着自己一个人的舞蹈之梦。
一天,于龙单位上组织文艺汇演,要求各科室上报节目。于龙科室的节目自然而然落到了于龙头上。饱受打击的于龙,看到了翻盘的希望。是啊,他的妻子反对他跳舞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你这样跳舞有什么用?”他的跳舞只能是业余爱好,但如果他的舞蹈能够得到领导赏识,那就不一样了,哪怕并不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但总算有了存在的合理性了,以后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妻子说:“我要跳给领导看。”在他眼中,那些领导都是门外汉,其实是没有资格评价自己的舞蹈的,权当跳给广场大妈们看了。于是,他信心满满地把平时自己的舞蹈进行了编排,自我感觉还行。
单位的文艺汇演要求是科室选拔,然后局遴选,最后表演,表演的时候会邀请上级领导和相关专家欣赏,并且评选优胜。科室选拔是个笑话,因为没有人肯报名,由于于龙年轻,这件事是作为政治任务落到了他头上,推都推不掉,根本无需选拔。局遴选的时候,于龙在后场看到了其他科室的节目,无非就是唱歌、跳舞和乐器演奏,都貌似专业实则业余,而他认为自己的舞蹈是貌似业余实则专业的。局领导对节目没有进行打分,而是进行了评点,照例都是首先肯定同志们的努力,表演得很专业,充分体现了本局人才充足,精神振奋的蓬勃生机等等,然后提出点改进意见,当然领导都不忘谦虚地提醒“改进意见仅供参考”。临到于龙了,于龙信心满满地表演完以后,听到的不是满堂的喝彩声,而只是稀稀落落的掌声。领导的评价很简单,就一句话:“我们看到小于同志很努力,但一个人能力有限,要多向专业人士请教。”于龙没听明白领导的意思,反正感觉还不错,因为他顺利通过了局遴选。当然,他不知道的是,这次局遴选没有删减任何节目。
五、
事后,科室领导找到于龙,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通,问他为什么不找专业老师培训,就这样吊儿郎当地上台表演,领导很不高兴,显得自己科室一点都不重视这次汇演。于龙心里暗骂:“狗屁,你们确实一点都不重视,还怪我。”但面子上只能唯唯诺诺地承认,自己不够重视,主要是没钱请专家辅导。于是,领导找了自己的外甥女,一个大学的艺术生,对于龙进行了“专业”的辅导。好在那个外甥女倒不苛刻,并没有对于龙指手画脚,看了几次他的舞蹈,领了“谢仪”,专家指导顺利完成。
文艺汇演开始了。于龙看了看主席台,台上的评审团有三人,分别是本局的主管领导一人,上级领导一人,专家一人,打分方式是一个节目结束后,三人商量共同给出分数。于龙对自己的舞蹈并没有抱太多的希望,因为他知道了,遴选时显然领导不喜欢自己的舞蹈,而专家并没有给自己辅导,自己的舞蹈几乎没有变化。奇怪的是,这次于龙刚表演完,会场上响起了出乎他意料的雷鸣般的掌声,最后他居然获得了二等奖!他整个人傻了,晕乎乎地领了奖,幸福的不知所以。
回到单位,科室领导叫住了他,脸上不冷不热:“小于啊,你准备怎样感谢我?这次的二等奖是我们科室出面向局长争取来的,就是因为你遴选时表现不好,害得我们科室多花了很多冤枉钱,你的奖金得拿出来请客啊。”于龙明白了,幸福化为乌有,脸上还得堆着笑:“科长放心,一定请客。”从此,于龙在单位上再也不提舞蹈的事,再也不跳给任何人看了。很快,科室又有了更年轻的人,于是,这种“政治任务”,也就顺理成章地被于龙和科室领导留给了更年轻的同事。
当然,这次文艺汇演也不是全无收获,那个评审专家叫梁知,的的确确是当地文艺界大腕,于龙经常看到他出镜表演的,水平很高。而且,梁专家很客气,给他们留下了电话号码,并且表示随时欢迎他们咨询文艺界的问题,并且对他们从事文艺创作的爱好进行了鼓励和肯定,颇对于龙胃口。于龙冒昧地和梁专家联系上了,梁专家倒是真的平易近人,一点没有架子,认为于龙的舞蹈有个性,有思想,其实是可以好好雕琢的。于龙真正感到遇到了伯乐,于是拜访了梁专家。梁专家还是很客气,听说他想在文艺上有所建树后,笑着对他说;“小于啊,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跳舞,而且你对舞蹈有自己的理解,我能看出你想在舞蹈中表达自己的思想,这已经挺好了呀,我相信,你在舞蹈中已经得到了自己的快乐。你想在这上面有所建树,我能理解,但我还是劝你放弃这个想法吧,这不切实际,你把舞蹈当业余爱好很好啊。”于龙直率地问:“为什么,是因为我舞跳得不好吗?我愿意跟您认真地学习。”“不完全是,你知道文艺圈文艺圈,文艺是有圈子的,你想踏进这个圈子,凭你现在一个圈中人都不认识,是很难的。想搞文艺,必须有人推荐,有人运作,当然你本身也得有实力。文艺中想有建树,不是有实力就行的,你得花钱找路子,要投资,要包装炒作,当然了,投资是否有回报,还得看运气,看你路子找的对不对。如果你是一个刚走上社会的艺术生,我会帮你,但你现在过得挺好,就没这个必要掺和到文艺圈来了。”于龙明白了,梁知专家是为他好,说的是实情。凭他现在的条件,确实不适宜、也没必要掺和到文艺圈,说到底,舞蹈只是自己的爱好,不是自己的主业,这其实也是自己的幸运,自己也才能对舞蹈无拘无束地倾注自己的所有情感,所有想法。如果舞蹈真的成了自己的主业,可能自己的舞蹈就必须要赢得观众、赢得市场,反而有了拘束。
六、
说到底,于龙就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他爱好舞蹈,但不需要以舞蹈为业。他有一份稳定的职业,可观的收入,标准的衣食无忧的生活。正因为此,他才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跳舞,以自己的舞蹈诠释内心的思想和情感,而不必理会社会对舞蹈的基本要求。他每次跳舞,都会倾注自己的思想和情感,都跳得如此深沉和投入,以致物我两忘无怨无悔。
于龙再也没找过梁知专家,梁专家也没有再联系过他。他明白,无人了解他的舞蹈,他也不再希冀鲜花和掌声,他的舞蹈就是他的内心宣言。可是,在他全身心投入舞蹈时,他越来越感到孤独。他就这样孤独地飞舞着,他越投入到自己的舞蹈,越觉得孤独,越觉得无人理解,越觉得需要知音。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钟子期死后,伯牙不再弹琴。他愤怒,愤怒到癫狂,可愤怒过后,他又哂笑自己的浅薄,转而专心于自己的内心表达。
人的本质是孤独的,他知道。可是,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他有爱人,有朋友,有着一般人所希冀的一切,但在他的舞蹈生活中,他只有自己,只有孤独的内心。他渴望着爱与关怀,得不到。他只能以查拉图斯特拉为伴,孤傲地实践着自己的内心独白。他的舞蹈越来越封闭,也越来越渴望知己的赞赏,越来越渴望能有一个舞伴。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戚戚惨惨戚戚,他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舞蹈,正如他骄傲、孤高、遗世独立的内心,没有一个人理解。他内心的狂野,伴随着热烈的期盼,最终都是冰冷的孤独。他想放弃,想沉醉,但等他清醒,他还是不自觉地走进自己的内心,手舞足蹈。
于是,断月疏星下,残花暗影旁,总有一个孤独的舞者的灵魂,在随着寒风狂烈的舞动,而在温柔乡中的他,依然过着人们羡慕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