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推长叹了一口气,收拾着自己的行装,准备默默地离开晋国的都城——绛县。在这个举国欢庆,喜大普奔的时候,是没有人注意这个失落的背影的。他有怨言,但没向任何人说。他觉得重耳应该记得他,应该犒赏他的,他不在乎赏他什么,他只是觉得,他对重耳的付出,应该得到回报,这才会让他觉得他的付出是有价值的。可重耳偏偏忘了他。
重耳太忙了。他刚从一个落魄公子变成了一个大国的国君,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他要修武备,振农桑,整天忙着和自己那些才华横溢的追随者们开会,这里面有狐偃、赵衰等人,唯独没有介子推。介子推知道,他自己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帮不上重耳的忙,所以他没有介意,只是默默地关注着重耳。重耳很快给狐偃他们封了官,介子推有些失落,但他想,重耳很快会想到他的,只是暂时忙忘了。可是,等到连头须也得到封赏了,他彻底失望了。
他想起了重耳逃亡的时候。当时的重耳,只是一个落魄公子,过着亡命天涯的日子,没有任何人接济,还时刻担心着当时政敌的追杀,每天睡下去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每顿饭吃了都不知道下顿饭能吃什么。但是,重耳是好人,所以,介子推、狐偃等人义无反顾地追随着他。他们敬爱重耳,尽管他们看不到未来,但他们从内心中都觉得,只有重耳,才能振兴晋国,重耳才是晋国的希望,所以他们愿意陪伴、辅佐重耳,尽人事听天命。重耳和他们是落难弟兄,肝胆相照荣辱与共,虽然苦,大家却都没有怨言。
他们流亡到了卫国。在到卫国之前,他们就知道卫国的人民刻薄小气,所以千方百计省下一点点资财和口粮,试图在卫国可以在没有接济的情况下顺利通过。可是,刚到卫国,一个叫头须的随从就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他背着的资财和口粮。大家都明白,头须卷着仅有的物资逃跑了。没有办法,大家只能硬着头皮向卫国人乞讨。果然,在其他国家总会有善良的人伸出援助之手的,可是,在卫国,他们的行乞换来的只有冷嘲热讽。饿了两天后,第三天,他们遇到了一个看似和蔼些的农民,他听到他们的行乞请求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取来一个包裹给他们。他们很高兴,终于有善心人接济了,不至于继续饿肚子了,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包裹。这时候,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哄笑,不知从哪冒出二三十个农民,围着他们指指点点,乐得前仰后合,给他们包裹的农民变了个脸色,嘲弄又很不屑地对他们撇着嘴,大声呵斥着:“你们这些乞丐,就只配吃泥土……”重耳他们看着打开的包裹,真的是泥土。重耳气不打一处来,可是看看围观哄笑的群众,只能面红耳赤含羞带辱地默默离开。
重耳第一次对着自己的兄弟们发了那么大的火。他批评他们无用,都是他们的劝说,自己才逃亡,可逃亡却让自己受了这么大的侮辱。士可杀不可辱,早知如此,还不如在绛县引颈待戮呢。更可怜的是,他已经几个月没吃过一点肉了,如果不逃亡,至少酒肉是少不了的,总比现在饿死了要强得多。重耳说着说着,声泪俱下,由生气变成了沮丧和哀伤。狐偃、介子推等无可奈何,也只能默默垂泪。良久,介子推豁然而起,对重耳说:“我来想办法,到树林里打点野味。”重耳冷笑着说;“你要去便去,但谁都知道打不到的,要能打到早打了,还轮到你出这主意。”介子推什么都没说,带了柄刀,默默离开了。又过了许久,路上飘来肉汤的香味,重耳一行惊奇地沿着香味而去,看到介子推脸色蜡黄,正在煮着一锅清汤,汤里有不少野菜,但毕竟有了肉的香味溢出。重耳眼尖,看到介子推腿上绑着布,还有血渗出,忙问:“怎么了?”“没什么,打猎时被狼咬了,已经处理过了,没事了。就打了只小兔子,可惜肉很少,只能烧这样一锅汤,大家尝尝鲜吧。”重耳咕咕叫的肚子早已被肉汤吸引了,大家不假思索,你一勺我一勺,很快一锅汤就进了肚子,仅有的一块不大的肉,很快也被重耳不客气地吞进了肚子。吃完了,大家才发现,介子推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自己一点也没吃,脸上似喜非喜似怒非怒,不知什么表情。重耳觉得自己失态了,只想着肉汤,忘记了关心介子推,于是关切地问:“伤口不碍事吧?你为什么不吃?”聪明的狐偃突然醒悟过来,拉着重耳,低声说了什么。重耳大惊,强迫着介子推打开伤口,果然是自己吃下的那块肉的大小。重耳大哭,为介子推,也为自己。哭到最后,他对身边的兄弟们说:“今天是我错了,有兄弟们如此的支持,任何苦难都会过去,我一定不会辜负兄弟们的希望,振兴晋国,报答大家。”大家相拥而泣,却感到有了无穷的力量。
介子推头脑中浮现出了他和重耳几人相拥而泣的情形。他相信重耳的为人,他知道重耳不会忘恩负义,可他不明白,连害他们的头须都因为重耳的宽容得到了封赏,重耳为什么还没想到他?看到头须,重耳应该会想到当年,想到他的呀!不想了,他背上自己的行囊,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侍奉着自己的老母亲。他没有和周围的人介绍这些年和重耳在一起的日子,甚至都没有和自己的老母亲提及过往,只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砍柴种地,聊以度日,完全埋葬了过去的回忆。
重耳没有忘记介子推,他真的只是太忙了,还没顾及到介子推。他一见到头须,当年的心酸痛苦立即涌上心头,当即便想给头须治罪。可是,头须对他说:“我知道当年我犯了错。可我敢于见您,正是因为我犯了错,而且我知道您是个有着宏图大志的君主。一个有大志的君主,必会宽宏大量,只要对国家大计有利,是不会计较个人得失的。您当年出逃,现在回来,很多当年迫害过您的人还在晋国,他们正惴惴不安地看您怎么发落他们。您如果能以我为例,宽宥我的过失,并能对我加以启用,那些人必定会对您感恩戴德,并乐意为您效命,如此,晋国将人才济济,您的宏图大业指日可待。”这席话打动了重耳。他见到头须,想起了介子推,但他以为,酬劳介子推并不着急,当务之急是必须安抚曾和自己对立过的那些大臣们,所以立即对头须进行了封赏,并逐一会见了当年曾迫害过自己的大臣们。等这些工作结束后,他来找介子推时,才知道介子推已经回到家乡了。
重耳大惊。他知道介子推心思细腻又极为敏感,立即知道介子推肯定认为自己已经忘记他了,离开了自己。他错了。不过没关系,只要在晋国,他总有办法改正错误。于是,他将介子推的功绩通报给介子推所在地地方官,要求他们妥善安置好介子推,并准备接驾,他将亲自带领大队仪仗来接介子推回朝。地方官听说君主要驾幸自己所在地,既惊又喜,赶紧把这天大喜讯告诉介子推,并要求介子推过来和自己一起接驾。介子推心里暗笑,他没和地方官说什么,只说自己收拾一下便来,可等地方官一走,他立即收拾行装,背上老母亲,躲进了绵山。他知道重耳来的意思,但他认为,不是自己对不起重耳,而是重耳对不起自己,所以不应该是自己去见重耳。接驾,当年一起饥寒交迫的时候,是没有谁会想到接驾的。
地方官看到介子推迟迟不来,派人去催时,却听说介子推躲进了绵山,大惊,但重耳就要到了,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先接驾了。重耳到了,问起介子推,地方官结结巴巴地汇报“山野小民,不识天颜,落荒而逃,死罪死罪”之语。重耳大怒,当他知道是地方官要求介子推来接驾时,他知道介子推又误会了,痛骂了地方官,命令他赶紧带人,和自己一起来到了绵山,寻找介子推。
绵山是晋国最茂密的一座大山,绵延数十里,翻越一个山头都要几天。重耳驻扎在山脚,命令官员们两人一组,进山找寻介子推,见到介子推后,一人就地陪伴他,一人回来报信,自己要亲自进山去见介子推。可是,山高林密,寻找了月余,却迟迟找不到介子推的踪迹。重耳知道,这么多人找了这么多天,介子推肯定已经知道自己派人来找他了,找不到,是因为他有意躲着自己。国事甫定,仍千头万绪,绛县飞马报事者接连不断,他也被这个任性的介子推搅得心烦意乱,但又无可奈何,谁让自己理亏,人家做了那么大的牺牲,自己却没任何表示。他只能拿地方官出气,那个不幸的地方官当即被免除了官职。
又过了几天,绛县报事者还是天天有。重耳觉得心乱如麻,走又不是,对不起介子推;不走又不是,国事有很多急着要处理。终于,他孤注一掷,做出了自己最残忍的决定:放火烧山。他要以绵山这整片茂密的林木,换取一个介子推。他心里默念:介子啊介子,我为你一人,毁掉一整座山林,足以对得起你了吧?你应该感到我的诚心了吧?你应该出来接受我的道歉了吧?
林木噼噼啪啪地烧着,重耳心如刀绞。十九年的漂泊,他品尝了太多的困顿和穷途末路,使得他很珍惜一草一木,可为了介子推,他不得不毁掉这么好的山林茂木。看着山头化为灰烬,他突然恨起了介子推:你怎么这么狠心和绝情,我就算犯了错,你为什么不给我改正的机会?我烧了整座山,看你出不出来,你是至孝之人,你总不会连老母亲的安危都不管不问吧?可是,转瞬他又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当年介子推为了能让自己吃上一点肉,竟然从自己大腿上割下一块肉,谁知道他什么事做不出!也许,他宁愿烧死也不肯原谅自己呢?他越想越觉得不对,赶紧下令,停止烧山,救火。
终于,漫天大火在徒劳无功的施救下熄灭了。与其说是救灭的,还不如说是自己烧完熄灭了。整座大山几乎已成灰烬。重耳心如死灰,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果然,搜寻人员很快看到了两具焦黑的枯骨,紧紧拥抱在一起。重耳泪如雨下,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和介子推等人相拥而泣的情景,想到了自己喝掉的鲜美的肉汤,感到五内具焚。当年情义犹在,自己一念之差,转瞬阴阳两隔,纵是君主,也无力回天,无法再见到介子推了,只能面对着两具烧焦的枯骨。
重耳心灰意冷地回到绛县,下令,烧山当日的日期载于史册,以后每年该日,全国人民不得举火。当然,他知道,这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