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场大雨后,夜,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一条城乡路,到晚上,很少交汇车。他打着真空灯,如射出一束冲击波,把黑暗挤到路两旁,又一团团把它们甩到车身后。
他喜欢开夜车,走夜路,眼前世界很简单,黑是黑,白是白。
拐过几道弯,前面是三岔口,早些年,自从有了养路段,也来了几家给汽车加水、充气、补胎的铺子,紧跟着,几十户零零散散居住在附近的乡民,为图出行方便,在这里安了家,渐渐形成小村庄。
到了三岔口,天空又飘起小雨来,他启动刮雨片,交替打着远视灯和近视灯,小心翼翼从村庄穿过去。一系列连贯性动作,都是条件反射下本能的反应,不必经过他大脑。
三岔口,在他心里是一处随时可能塌方的路段,哪怕屎急或尿急,他也宁愿憋屈着。
早些年,这一带民风很纯朴,很少发生稀奇古怪事,自从有了修车铺,路面上,玻璃渣渣和铁钉,成为日常垃圾品。轮胎三天两头被扎破,补一个洞少说也要十几元。若是汽车跑远才察觉,请他们骑摩托车来修补,那价格还要翻几翻。
高速公路开通后,这条路,车辆越来越少了,养路段搬走后,路况越见越差了,财政偶尔拨些款,请当地村民修修补补雨水打出的浅坑和浅洼,如果不是山里还有几座小村庒,早就废弃了。那些补胎、充气铺,没生意,自生自灭了。但这些唯利是图的生意人,却教坏一些游手好闲的村民。看到有车来,他们会故意弄些杂物堆在路中间。司机急着要赶路,行,接过几张钞票后,堆在路上的障碍很快会消失。否则,坐在车上耐心等,想下车帮忙都没人肯答应。
他记得,有一回,过三岔口,一条小黄狗从路边窜出来,撞上他的车。听到吆喝声,围上一伙情绪激动的人,那阵势,如发生人命关天的案子。还好他在这条路上是老面孔,他们对他没动粗,扮红脸,妆白脸,吵架的,劝架的,硬是让他掏出一百元。他刚上车,那群人,马上为他丢下的一百元闹翻脸,差点动手打起来。因为谁也拿不出证据,指证狗是自家的,这一百元,谁都争着要大头。
事情虽然过去好几年,每次路过三岔口,他还是心存余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汽车过了三岔口,接下来的路更不好走,昨天他路过时,看到一群民工在修路。听他们说,政府有了钱,可不能亏待咱们农民好兄弟,地方财政拨了款,要修路,让父老乡亲们享受到奔小康的滋味。
前面几十米路边搭起修路民工的工棚,灯光里,出现人,站在马路边的大树下,穿着宽松的雨衣,头上戴着安全帽,下摆垂到地面上。从背影看,那人个子不很高还很瘦,分辨不出男人或女人。有经验的司机,开夜车一般不会摁喇叭。远视灯、近视灯,他交替打,提醒前方有车来。
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大地如白昼般明亮,左侧倒车镜,出现让他这辈子都不愿看到的一幕,那个人,扑倒在地上,曲扭着身躯。他脑袋“轰”一声,本来应该踩刹车板,却猛地踏下了油门。
二
开了几十年车,若往常,不用想,眼睛就会让他停下来,查明情况后,解决不了的,只好报警等处理。可今夜,遇到的不是一只鸡或一条狗,那是人。他没有了主张,手、脚、眼睛第一次失去了和谐。
人人都说开车思想要集中、要用心,他不以为然。他认为,车开久,经验就有了,路上行驶时,眼睛、手、脚是一套独立的系统。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不应该反射到大脑去思考,也不是输送到心里去斟酌,而是第一时间引起手脚神经系统的反应。如果由心或思想来决定,手、脚那就成了机械臂,执行起来肯定慢半拍。在路上,突发事件时,晚一秒,就有可能产生无法预料的后果。
他开车,喜欢随心所欲天马行空去遐思,如果脑袋不运动,那眼睛,也随思想静止产生疲惫感。这时候,他宁愿停下车,让心、思想、眼睛、手、脚一起歇一歇。
同行们都笑这是歪理论,他也笑,不跟他们去理论。若要按他们的思路走,他只能怀疑自己人体结构与他们不相同。后来还是有个医生讲出了道理,医生说,人有左脑和右脑,如果都用上,它们可以成为独立工作的系统。就像聪明人,左右手拿着笔,能在纸上写出两个不同的字。他为医生的解释感到很欣慰,如果说同行反对他的说法是对的,说明自己只会是比他们更聪明。
他历来很低调,不张扬,即使认定自己是聪明人,也是藏着掖着在心里玩聪明。聪明过头了,不好活。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太聪明,人家会对你用心机。心机那东西,就像你在明处走,人家在暗处放冷箭,明枪易躲,暗箭最难防。所以,他把聪明的优越感,背着人,只在老婆面前去炫耀。但老婆偏偏不买他账,老埋怨,如果是聪明人,怎么让她省着掂着掰着钱去过日子,就连夫妻间的乐趣都和别人唱反调。
老婆没说错,自从他沾上这份职业后,白天当黑夜,除了新婚洞房那几天,夫妻间的功课只能白天来完成。长年累月下,生物钟颠倒了,就算闲在家,晚上也提不起游戏的激情。需要时,他睡到下午三、四点,暗示性在床头柜敲三下,老婆心知肚明了,边解围裙边进房间来。这个时间段,她正在厨房为他准备着晚餐,吃完饭,他要去出车。
就说昨天吧,他想要,老婆听到三声响,进来后,门一关。老夫老妻的,那甜言蜜语、暧暧昧昧的床前床后戏,早就省略了。在他身体下,老婆又唠叨,地产涨了,买房子的钱,还差好几万,这女人,一心一意陷到钱眼里。
他边穿衣服边奚落,生活懂点质量行不行,来到世上两人遇到不容易,好歹也是一起走人生,可不可以把日子过得滋润些。
她听到,返回来,冲他老脸亲一口,笑出声,呵,刚刚给你加完油,又熄火。去,去,去,别讲大道理,你懂啥人生。过了大半辈子,也没见你有什么抱负、志向、理想和目标,人生甭去想,多跑几趟车多攒些钱。
什么是人生,他愣住了,这抱负、志向、理想和目标,他的确没有明确过。别人口若悬河谈人生,他跟老婆一样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他常常把开夜车和人生并到一条路,人生在他眼里就是暗夜里走的路。什么抱负、志向、理想、目标、前途和光明,都是虚的,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关健在颗心。只要人活着,那双眼睛就要像车前探出的真空灯,再黑的障碍也会挪到一边去,人生自然有一条。
三
可眼前的路,是条比隧道还要黑暗的人生,越想越是乱麻团,悬着一颗心,跟着汽车往黑洞钻,也不知道这深渊何处是尽头。
他原来在国营农药厂车队当司机,白天睡大觉,晚上开夜车,运送农药到乡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农药厂倒闭后,公家拿钱买断他工龄。习惯手上捧着的铁饭碗,说下岗就下岗,就如汽车马达熄了火,所有功能都休克。闲着那段时间里,眼晴老是出故障,白天在他眼里也是黑暗的。他怕上街,怕见阳光,怕见人。在家里,更怕见到老婆那张愁云密布的苦瓜脸。
他老婆,当初也是小城花一朵,无奈娘娘相,乞丐命,生在搬运工家庭。高不成,低不就,对象选来选去好几年,变成大龄姑娘了。在人撮合后,嫁给他。她图他每月到固定的时间,可以领一份固定的薪水。嫁他之前都说好,钱他赚,钱她管,生娃煮饭也归她。
夫妻生活大半辈子了,他真的还没品出两人之间的感情和爱情。每当同行问他对老婆的感觉,他只能如实回答自己的体验。这男女两人组合的家庭,就像一辆车,是车上不可缺少的零部件。
在家里,他和老婆争议过,老婆总以为她是发动机,没她这家就转不动,他只是油箱里的油罢了。
他笑了,发动机,没有油,还不是烂疙瘩一个。
她更绝,只要发动机没有坏,到哪她都能加到油。
其实他也把自己当成发动机,她是黄油、齿轮油、润滑油,有了这些油,机器才不会生锈转得快。
都说女人是理性的,其实女人最现实。下岗几个月,没钱滋润她,老婆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她那柔弱无骨有如一团棉絮的身体,在他身下也变僵硬了。他非常理解她心情,菜市场几角一斤普通的青菜,涨价了,眼看娃娃就要上幼儿园,家庭开支是越来越大了。
其实他心里更着急,谁叫自己是男人,是写在户口本上的户主。可是小县是个小山城,没什么大企业,再就业哪有那么的容易。如今驾驶员不是稀罕的工种,驾校培训出来的学员一茬又一茬,小城里,驾驶证比汽车还要多。
下岗后,在家歇了大半年,好在他平日人缘还不错,在工友介绍下,到一家私人车队再次坐上驾驶室。车队老板是八十年代初的暴发户,那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老板走南闯北贩卖土特产,挖下第一桶金,买来几辆快要报废的汽车,车身加长改造后,与交通法打起擦边球,只在夜间去山区收木料,若是撞到交警的枪口上,也是罚些钱了结,养路费都省下。
后来交通法越来越规范,老板混不下去,车当烂铁卖给废品收购站,他又失业了。但他已经适应了社会,处世也不惊,老天没有绝人路,他不再介意老婆为过日子担惊受怕的苦瓜脸。他开始打短工,没有车,帮人跑长途,跑短途,小城谁不知道他开车技术好。虽然三天打鱼两天在晒网,手头上也渐渐攒下一批钱,几年前才买下这辆二手车,专门跑山区,帮做土特产生意的老板,把货拉出山。
凭良心,老天爷还是公平的,老天爷虽然没有给他大富大贵的命,但他的颠颠簸簸、坎坎坷坷与别人的大起大落比起来,还是省去不少心。更多的时候,都是因为人性的贪婪让他烦,那烦首先来自一双眼,只要跳下驾驶窒,眼睛就会与心和思想沟通上。如今这世界,花花绿绿的,他不是这些颜色主色调,有些颜色让他刺眼睛。他在社会中的层次,就像他开夜车时亮着车灯看到的世界,光明和黑暗交接处,还有一段不明不白的地带。他就是夹在光明和黑暗之间生活的群体,被光明和黑暗边缘化的人。小日子,过得有些提心吊胆,有些心不甘。向往着光明,又有被黑暗吞噬的危急。
仔细想,都是眼睛太清闲惹的祸,眼不见、脑不想,心不烦,也就没有这些事。
可眼下,这烦不是一个“烦”字可以省略的。
四
汽车摇摇晃晃往前走,他习惯这样的颠簸。他今年五十出头,几十年,生活都是这样颠颠簸簸、坎坎坷坷过来的。可今天,这颠簸就像要把他推到火山口上去煎熬。
“咣当”一声响,汽车挡泥板碰到障碍物,后轮陷入小水坑,打滑了,上不来。
他干脆熄了火,双肩扛着脑袋摊在方向盘,十指掐着太阳穴,想从那两团乱麻中理出个头绪。
昨天下午,夫妻亲热后,老婆还拿着家里头工商、农行、建行、城乡信用社的存折做了个加法,户头上算起来也有几十万。
老婆很少这样乐观地说话,儿子养大了,工作了,对象也处了,凑足几万元给儿子买套结婚用的商品房,刚才说的人生咱们也算完成了。她还为夫妻俩将来打好了算盘,儿媳若好处,跟他们一起过,带带孙子、煮煮饭。处不拢,没关系,夫妻俩都有缴医社保,老了生活不怕没保障,住在这间四十多平方保障房,一样过日子。
正当他也以为这辈子,是倒吃甘蔗越来越甜时,没想到,眼下出了这桩事。那甘蔗的甜头刚尝到,就甜到了尽头,他仿佛又看到老婆那张可以拧下愁绪的苦瓜脸。
他抬起身,摇下车门玻璃,把头探到窗外去,天上小雨还在飘,飘湿了他的发。头发湿透了,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间,又从衣领滑到胸膛上。早春雨水还寒气浓,刺激着那颗左蹦右跳、忐忑不安的心。这时候,他才触觉到,心还是他自己的。
稍微清醒了,他后悔,狠拍脑袋瓜,难怪社会有人给人划层次,自己满脑子小市民的意识,心里只装着个“小家”,没有大格局,注定此生爬不上更高的层次。他想起在农药厂工作时,曾经有过提干的机会,但上级考察后,被否决。原因很简单,一次农药厂车间着火,那些思想有格局的人,拿个扫帚,端个小脸盆,也跟领导一样满脸的焦虑。虽然他们没有冲进火场里,但表情领导都看眼里,记心上。可他,却跟一部分落后群众跑回宿舍区,他心里只有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娃娃。明白人都知道,那场火烧不到宿舍这边来。
今夜发生的事,他第一个反应是遇到碰瓷的。有些人,为了钱,什么花样都玩得出。但他觉得不像,想要钱的人,是为了活得更好些,不会为钱去送命。莫非那人,也跟他母亲在一场交通事故中死亡情况一个样,羊癫疯发作,才凑巧碰到车身上。
怎么办,逃离现场,有错没错都是错上加了错。平日里,遇到生活上有什么疑难杂症时,他处理问题跟他开车风格一个样,眼睛看到问题当场就解决,很少优柔寡断过。
眼下又是三岔口,一条路前往收费站,交警可能正在那里等着他,或许正冲他奔来。另一条路,通往邻近县城的老路,没设监控器,也许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匿。
车启动,折腾一番后,爬出烂泥坑,他朝老路方向打过方向盘。
五
一道闪电打下来,他看到路边有棵老柳树,春天才来到,柳树还是光禿秃的,扭曲着身躯,披挂着柳条,柳条还没吐出小叶片。柳树很像老妇人,飘散着沧桑鬓发盯住他。
他心一惊,车停下,这棵树,多像老母亲。当年母亲出事时,司机逃离了现场,现在还不知他是谁。想起来,他还会在心底咒骂他,医生说,如果司机停下车,把他母亲送到医院去抢救,生命应该没问题,当时她只是撞破头,失血过多才死去。
有些事,做错认错了,随着时间流逝也就渐渐地淡忘。有些事,也许发生时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藏在心里时间久,就像没有及时摘除的肿瘤,会越来越膨胀,越来越恶化。
他在想对策,交警部门若查到他,怎么把责任推卸去。应该这么为自己来辩护,黑灯瞎火的,他根本没有发现有人撞他车,属于意外的事故。可是事件的真相,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他好像看到那人还没死,正躺在泥泞里痛苦地呻吟。他好像看到那人正走向鬼门关,向他伸求助的双手。他还感觉到耳边响起一阵阵的咒语,那人阴魂不散附在他身上。
《三字经》里说,人之初,性本善,这个“善”,应该是初始之时,人人都是用一双纯净的眼睛,去看世界的美好,便没有用思想,去考虑这世界与自身存在着的关系。有人说,思想可以让一个人的灵魂越来越高善,也可以让一个人的灵魂堕落到地狱里。人的思想在情急之下,往往会产生许多有异于正常人的思维,不是正常人思维可以理解的。许多东西经过思想后,是非很有可能就颠倒。因为人的本位是自私的,考虑问题,首先从自我利益为出发点。
他把车子倒回三岔口,朝原路返回。没走多远,又倒回,朝收费站开去。走一段,再倒回三岔口,再往老路开。当他看到老路旁那棵老柳树,又倒回了三岔口,汽车再次陷入烂泥坑,空转着。车轮掀起的泥浆,溅到倒车镜,后面的世界一片模糊和黑暗。
这一夜,他绞尽心机地用上了思想。的确是,有些律法可以打擦边球,也可以钻空子。但良心呢?良心可是一杆公平秤。
收费站方向开来一辆车,警灯在闪烁。他熄了火,身体摊倒在方向盘,双拳猛砸脑袋瓜。
车停下,是辆高速公路上交警中队的警车,他们接到收费站工作人员的报警,说这条路上有车灯,车辆行驶很反常,不知发生什么事。
交警伸手探到车窗里,推推他,责备道,雨天开夜车,路况这么差,还超载,不要命了。
他答非所问,语无伦次地喃喃,我撞了人,不是,人撞了我,不是,是那人自己撞到车。
交警耐心听,总算理顺他的话,口气很严厉,你跑什么跑,谁能证明你没责任,快上车,人家也是一条命,家里或许也有老婆和孩子。
警车带着他,回到事故发生的现场,没勘查,就愣住。
一块木牌牌,倒在地面上,上面书写着:施工期间,来往车辆请缓行。那安全帽,还搭在钉着木牌冒出一小头的方条上。雨衣就像一个人,扭曲着身躯睡在它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