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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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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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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

听见寺门“吱呀吱呀”喊,明波和尚双掌合十,宽松衣袖,滑到肘弯,露出前臂,皱巴巴的,如套上一层皮,亮不出水色。他念声“阿弥陀佛”,走出佛堂,搭手取下斋公肩上的背篓,又“吱呀吱呀”地把两扇厚重的木门合拢了。

“这半篓根根叶叶,还翻了几座山。”斋公叹口气,一声“唉”,从细长脖子里呼出,仿佛也走了好长一截路。他说:“小时候,在墙脚,田头,地尾,路边,山沟,随处看得到,如今稀奇了。”

明波和尚说:“随缘吧,先用斋。”

斋公侧过头,“嗯”一声,前额、下颔略显凸出的头型,像天上那轮倒挂下弦月,上唇还蓄着二撇八字胡。

佛堂阁楼飞檐两端,挂着灯笼,山风吹拂下,昏黄的光,眨巴眨巴地,催眠似。

蒲团上,明慧和尚盘着腿。但见他,眉慈目祥,一团和气,坠下的耳垂,超过常人。发亮的脑门,就像寺里奉奉的地藏菩萨。

斋公见生客,手脚不知往哪摆。明波和尚摇摇头,相由心生,不就人吗?一付臭皮囊而已。每天教他诵经,我不是我、云不是云、他不是他,这禅,还是参不透。

斋公是山下乡民,小时候,母亲炸泥鳅,看到锅里胡蹦乱跳,吓出一场大病。从此,逢荤不沾。这斋公名号,也由此得来。

两年前,斋公最小的女儿也出嫁了,老宅一锁,上山求明波和尚为他剃度,说是了无牵挂。明波和尚摇着头,说他于佛门有缘无份。但念他老来孤寡,接纳为住寺居士,带发修行,可以不讲究佛门诸多清规戒律。

寺院烟火不旺,偶尔,几个零零散散上山烧香点烛的香客,多是些山下乡民。他们生病,怕上医院,药还没抓,那些机器设备,鼓捣几下,就要上千元。求明波和尚,不花分文,他下的药,都是山里土生土长的。

“寺里还住着几位病人,明天,你带上草药,跟我师弟下山布善去。”明波和尚耳聪目明,但牙齿不好,门牙大牙掉了好几颗,说起话来,瘪着嘴,漏风似“嗡”着。

“那碗汤,不是荤的吧?”斋公帮刘阿姨收拾碗筷,悄悄地问。

“素的,一大锅萝卜、胡萝卜、大白菜、玉米、黄花菜,捞出渣渣,才熬出一小盆汤,加上野菌子、虫草花、百合,能不鲜吗。”刘阿姨回道。

“天,一碗汤这么多料,够我和师父在山里吃十天半个月。”斋公惊讶得小眼球都瞪出血丝来。他相信刘阿姨没哄他,就说那冬瓜,削出半个乒乓球大小,中间剜个窝,填上松仁、瓜子仁、莲子泥,再嵌上一粒红枣,叫什么何处不红尘。这城里人吃素,吃出了名堂,难怪明慧和尚被奉养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

斋公想到明慧和尚,自然想起明波和尚。两个和尚一对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早上,明慧和尚带领众弟子诵《地藏经》,一张宽一米有余,长十几米不少,比砖还要厚的花梨木独板,两旁坐着十几个人,面前摆本经书,还有玲珑剔透的青花瓷茶杯。明慧和尚端坐正中央,案前小木架上斜立着一本经书,右边摆着一口红豆杉打制的木鱼,左边是一尊古铜铸造的大罄。护法师兄在地藏菩萨神像前点上一柱香,返回座席,明慧和尚开始甩动引罄,发出清脆的铃声。响铃还没消失,他左手一根木槌,右手一根木槌,先敲三下罄,再敲三下木鱼。罄如古钟,“嗡嗡”作响,木鱼“咚咚咚”的,像大山里伐木的回音,它们交织在一起,拧成了音调。接着,颂经开始,有扬有抑,比明波师傅颂经悦耳多。

在山里,斋公也跟明波和尚念经,晨钟暮鼓,各念各的,仿佛来自两个世界的声音。

大家诵经,斋公有口无心,胡思乱想,真的应了明波和尚那句话,六根不净,尘缘未了。

明慧和尚没挂禅寺院,他修行之处由刘阿姨老板奉供,一套小别墅,在半山腰,风景很美,不仅可以俯瞰山下整座城市,还可以眺望远方无边的大海。

刘阿姨的老板也姓刘,是做工程的。这套别墅,早些年是刘老板的私家会所。听刘阿姨说,那时很风光,虽然才两张餐桌,厨师就有好几个,有专门烹饪京味、川味、海鲜、野味的师傅。后来萧条了,就算是用八抬大轿去请,也没人敢上山。再后来,刘老板与明慧和尚结了缘,别墅又开始热闹起来。

毎到周六、周日,别墅围墙外,停着一溜高级轿车。慢慢地,斋公也看出了门道。

周六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不诵经,三三两两地来,又三三两两地离去。用餐前,汇聚一起,喝普洱茶的陈,品武夷岩茶的韵,向明慧和尚提些佛学上的问题。明慧和尚有问必答,引经论典。用完斋,有的躲入私密空间继续泡茶,谈一些不愿让第三者知道的事。或在别墅小花园亭子下甩纸牌、搓麻将的,拢络感情。

这一天,明慧和尚很闲,倒是刘老板累得够呛,比那几个服务生还忙、还紧张。

周日来的,多是些有钱人家的眷属,有求平安的,有求事业顺利的,也有求明慧和尚解惑、指点迷津的。诵好经,用完斋,坐会,告辞前,塞给明慧和尚一个红包,说是一份奉养师父的心。明波和尚在寺内,连功德箱都不立,他常说,出家人,钱财乃身外之物。斋公弄不明白,明慧和尚要这么多些钱干嘛。

这一天,很少看到刘老板的身影,倒是明慧和尚辛苦,讲得舌干口燥。

刘阿姨和斋公闲聊问:“你真行,我看明慧师父红包越来越厚,他们真有病?”

刘阿姨喜欢这乡下小老头,那张脸,如小孩图画中的月公公,亲近人。不像那些来共修的,诵经时,还要伺候他们茶水。诵完经,用完斋,丢下碗筷,抹抹嘴,抬腿走,只把“感恩”二字挂在嘴皮上。

斋公摇摇头:“都是自个惯的,就说那处长,让他到山里砍一年柴,什么毛病也没了。还有张女士,啥也不缺,有什么不舒心的?再这么闷气下去,别说月经不调,连五脏六腑也会弄出事。我的药,医得了他们的病,治不好他们的根。”

“张女士?听说是被老公在外面包二奶、养小三给气的。”刘阿姨道:“看你每天上香添烛,这修行真的能修出前生来世?”

斋公叹口气,喃喃道:“如果前生没作孽,怎么净生姑娘,李家都被我断送了,到老,依靠也没有。”

刘阿姨又说:“她们讲,今生的福报,都是前世修来的。所以,她们现在修来生。像我,忙着养家糊口,哪有时间去念经?哪来闲钱行善?看来下辈子还是苦命人。”

“人跟人不一样呀。”斋公想到那些修行的人,虽然客气,但他们眼里,他和刘阿姨就是另一类的人。他在心中念声“阿弥陀佛”,暗道:“佛啊,罪过,罪过,又心生杂念了。”

斋公托菩萨的福,在别墅,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山里,他和明波和尚一天才用两餐。这里,一日三顿,而且不要自己动手。隔三差五,还有车上山,接他们到山下素食馆用餐,那哪叫吃饭,分明是赴宴。

一个月过去,斋公觉得越来越不自在。开始是对那些美味佳肴失去了胃口,不像山里,白菜是白菜,茄子是茄子,原汁原味,带着柴火香。接着,身上肌肉绷得紧紧的,骨头都感到酸疼,睡在床上翻个身,关节“咯咯”响。现在,眼睛也出问题,很多认识的人,包括明慧和尚在内,被他看成戏台上抹了妆唱戏的,没有真实的面孔。

斋公想明波和尚,想那老柱旧板支撑着的青瓦古寺,几次开口要回山里,都被慧明和尚打消了念头。一天早上,明慧和尚又被人请去讲经,他背起竹篓,像小孩离家岀走似,不辞而别了,他怕明慧和尚那张特别会念经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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