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大——”
“——大。”
“阿姆——”
“——姆。”
喊声,沿着山峦,掠过树梢,又倒流回来,甜妹子怀疑道:“亮叔公,是不是阿大、阿姆也想我爷爷、奶奶?学着我喊嘞。”
“喊山不可以指名道姓,谁应了,山魈会收了他的魂魄。”见甜妹子紧攥小拳头,腮帮子鼓起,脸蛋涨得通红,亮叔公举起右手,拇、食指打成圈,贴在皱褶纵横的唇上,余指分开,像鸟儿展翅,喊道:“嗳——”
亮叔公的身子,随喊声慢慢弯下,像把镰刀。甜妹子忙伸出小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亮叔公气喘吁吁:“不中用了,以前一吼,可以飞出十万八千里,在云头跳,山旮旯绕。”
甜妹子学着亮叔公,合拢双手,喇叭似套在嘟起的小嘴,唇边挤出两口浅浅的酒窝,喊道:“嗳——”
这次,声音好长,天空的白云都被扯着走。她喊完,歪着头,乌黑眼睛望向天空,耳朵在动。倾听片刻,小手拍得“啪啪”响,兴奋道:“阿大、阿姆回应了。”
亮叔公顺过气,又挺直腰身,八十多岁,还是背不弓,腿不弯。他抚摸着甜妹子的头,说:“亮叔公也听到了,听到你阿大、阿姆说,甜妹子乖,好好读书,长大才有出息。”
“嗯,等过年,阿大、阿姆就回家了。”甜妹子想到过年,很激动,一家人团聚,热热闹闹,甭提有多开心。
“嗯,他们走再远,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孩子。”亮叔公听了甜妹子的话,痴了一会,苍老的脸掩饰不住伤感,又扯开嗓子喊:“啊——”
甜妹子甜甜笑道:“亮叔公,你也喊你阿大、阿姆?”
“是啊。”亮叔公混浊的双眼闪过一丝灵光:“以后去找他们,就不会迷路。”
亮叔公取下别在腰间的葫芦,拨开木塞,抿一口米酒,俯视一眼岗下的村庄,怜爱地点着甜妹子小脑门:“喊这么久,该说的话也跟你阿大、阿姆说了。亮叔公独个呆会,你先回。”
村庄座落在半山腰,背阳,一年四季,露沾雾绕,辰时不过,见不到日头。现在已是午时,骄阳当空,但毗邻相挨的青瓦,水气依旧如氤氲般飘散。几家烟囱冒出的紫色炊烟,袅袅升腾,由浓变淡。
二
“甜妹子,跟亮叔公到岗上学喊山了?一老一少,像两只打鸣的公鸡。”随着亲昵声音寻去,瑛子正和她打招呼哩。瑛子蹲在垄沟里掐空心菜,三岁多的满芽子,屁颠屁颠地追逐着小粉蝶。
村头坝子,是乡里人菜园子,一块一块,方方正正,为了防鸡啄、猪拱,围上了竹篱笆。
园子里,紫蓝紫蓝的茄子、红艳艳的番茄,把枝儿都坠弯了;一棵棵白菜,和那连成片的韭菜、空心菜,翡翠般整齐排列着;棚架下,吊着毛茸茸的葫芦瓜、冬瓜和金灿灿的南瓜,轻轻摆动;挂在细竹架上棱角分明的丝瓜,带着刺儿的黄瓜,长长的豆角,嫩绿得要滴出水。园子里,弥漫着瓜菜清香。
甜妹子推开小柴门,把手上的橄榄枝搭在上面,顺手摘下几颗熟透的果儿,递给满芽子。野橄榄是她在山路旁折的,这果儿解渴,还可以做药,拿来泡酒,祛湿气最好了。阿大在省城工地扎钢筋,阿姆找了一家馆子洗碗。阿姆去年回家过年,喊手酸背疼,奶奶讲,从早到晚沾水,湿气太重了。
甜妹子走到瑛子身旁:“姑姑听到了?亮叔公说阿大、阿姆也会听到。”
早上,甜妹子靠在村口那棵老银杏树下,亮叔公问她咋了,她老实说,想阿大、阿姆。每逢周六,她就会拿起手机,拨通号码,跟阿姆有说不完的话。前两天,手机被爷爷弄掉到水田,送到镇上修理,还没取回。
瑛子听了,扑哧一笑,亮叔公越老,活得越像小孩,自己想父母,喊了一辈子山,也拿这话来哄小孩。
瑛子想起小时候,也是甜妹子这般年龄,有做不完的家务事。要么到田头地尾割草,喂猪、喂兔子、喂鹅,要么上山捡柴,供灶里烧饭煮菜。那时的大山,不到天黑,时不时会响起喊山的吆喝声。山里人靠山吃山,忙完田地的活,就上山鼓捣副业。在山上,无聊了,或想到不开心的事,为了发泄,驱赶寂寞,喊出一声长长的“啊——”,心中闷气会吐得干干净净。若有人“喂、嗨、嗳——”地叫,肯定在找人,或招呼走散的伙伴。如果“喔、哦——”响起,一定是回应伙伴的呼唤,告诉他们放心,没迷了山。
现在罕见了,青壮年大多都到城里讨生活,有条件的人家,把孩子也送出了村庄,山都寂寞了。
“姑姑不相信?阿大、阿姆真的应我了。”甜妹子认真地说,又道:“亮叔公还说,整个村庄数你喊山喊得最亮,好听,像拉山歌。”
瑛子听了一愣,捏着空心菜杆也忘了掐。
瑛子喊山,像笛子跳出的音符,又长又脆。小时候喊山,只因为好玩、热闹。初中毕业辍学在家,跑到山岗喊一喊,是不甘心命运被遗忘在村庄,她知道,外面世界很大、很大。后来,山外来了架电线的工程队,有个外乡人迷上她喊山,两人相好上了。不久,外乡人走了,再也没回来。那些日子,瑛子喊山,山都被她喊哭了。满芽子出生后,就再也没听过她喊山。
“嗳——”,声音从山岗滑下,一听,就是亮叔公。瑛子回过神,想,有希望就有寄托,像满芽子,就是她的依赖。她笑道:“姑姑相信,亮叔公不骗人。”
山风飘过,瑛子闻到阵阵桂花香。每年一到八月,满山遍野,都是亮叔公的喊声。亮叔公身世很可怜,满周岁那年,父母离开他,就再也没有回过村庒。亮叔公是穿百纳衣,吃百家饭长大的。
瑛子叹口气:“回家吧,鸡还煨在锅里,你和满芽子一人一腿。”
三
天黑了,二伯跟乡亲们在侃从手机上看来的新闻:“知道中东吧,那是十几年前,被美国人打下的伊拉克、利比亚的那个地方,两国枪炮声还没停,又扯出叙利亚、也门……”
二伯正要说又是美国在揽稀泥,二伯婶来了,打断他的话:“不对呀,天没黑,到亮叔公家还犁铧,不在。刚去,还是不见人,这么大年纪,能上哪呢,这眼皮子老跳,叫人揪心。”
“亮叔公早上跟甜妹子到岗上喊山,难道还没下来,不会是……”瑛子接过话,“呸、呸”,朝地下啐了两口,不再出声。
“都愣着干嘛,回家拿松明扎火把。”二伯急了。
山风,把亮叔公吹醒,他扶着树桩站起来。夜幕下,上山的小路,星火点点,弯弯曲曲,像一溜火龙。他揉搓着惺忪的双眼,以为在梦中。听上辈人说,他父母随红军离开根据地,也是八月的夜里,打着火把的队伍,望都望不到边。
甜妹子看到亮叔公,扑上去,紧紧搂着他胳膊:“怪我,把亮叔公丢山上。”
“亮叔公,你歇着,我来喊,把阿大、阿姆都喊回来。”甜妹子学着亮叔公的动作,喊道:“嗨——”
声音在寂寥的山野,传出好远,又转回来。甜妹子想,亮叔公没说错,喊山,那声音绕来绕去,肯定有个十万八千里,喊谁,谁都听得见。
亮叔公把甜妹子拥怀里,眼眶潮湿了:“不喊了,别分阿大、阿姆的心。为了孩子,他们一代接一代,走出了村庄,在做着他们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