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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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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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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樱

阿樱闺房搭在自家的果园,月光透过槟榔、椰子树叶片间隙,星星点点落在屋顶上,也像阿樱的心事,憧憬中,显得那么的零乱。

节能灯很柔软,白天看去没有生气的墙壁,变得鲜活起来。墙糊好不久,土是水田深处挖来的白泥,再跟剁碎稻草伴和,打在两排坚硬的石斑竹篱笆夹层间,闺房里,弥漫着茅草、稻草、泥土和竹子散发出的清香。

今天,阿樱满十七。黎族人习俗,十七岁姑娘是含苞欲放的花蕾,蜂儿就要来采蜜了,这闺房,是父母送给女儿的成年礼。

黎族女孩恋爱是自由的,父母不会以任何借口和理由,干涉儿女的婚姻。他们以为,一切都是命注定,嫁谁娶谁上天早有安排,和阿猫阿狗生活也是前世种下的因果。

阿爸阿妈去年十月收割了水田的稻谷,砍好山坡的甘蔗,就开始准备为她搭盖闺房。每次阿爸阿妈从山上扛着竹子回来,阿樱羊脂般的脸蛋会变个样,如院子围墙脚下太阳花,桃色粉面抹上淡淡的红晕。这时,她会扭过身,低垂头,如田埂两傍被人触碰到的含羞草。

傍晚时分,晚霞还在山坡、田野、小溪上玩耍,阿妈洗好碗筷,刷好灶台,吩咐阿樱收捡衣服。听到阿妈一催再催,还有两个弟弟冲着她扮着鬼脸的样子,阿樱心像小鹿似“砰砰”跳,蹦到嗓门又被她吞下来,弄得她六神无主。自从闺房开始搭盖那天,阿樱再也没有挨近果园。平时里,摘椰子、打槟榔、采腰果,熟悉得不能再熟的地方,成为她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世界。

阿樱盼望着长大,也向往成人的世界,那些黎寨里住进闺房的小姐姐,无论是在田间耕作,还是在山林里砍柴找野菜,脸上都掩盖不住梦里才会露出的笑容。她们劳累一天后,吃完晚饭,结伴到黎寨水库洗个澡,换上做姑娘才能穿戴的黎族服饰,丝毫看不出白天的疲惫。

当月亮爬上山岗、挂在椰子树梢头,四乡八里的黎族小伙子,有开拖拉机结伴来的,也有骑摩托车单枪匹马的,一个个精神抖擞,找到想要去的闺房旁边席地坐。过一会,一阵阵山歌,时起彼伏,有欢快的问候,有俏皮的问答,有婉约的相诉。这是黎族人谈情说爱的方式,他们叫“拉闺”,谁有本事把姑娘门唱开,这姑娘就是他女人,从此,闺房再也没人来骚扰。

阿妈见阿樱坐在竹櫈上,低垂头,目光盯着鞋尖,双手不安绞玩着漆黑的长发,丝毫没有挪动身体的意思,叹口气:“瞧你这囡囡,都是大姑娘了,脸皮还这么薄,呆会有人来对山歌,你怎么唱得出口,传岀去不是让寨子里的乡亲们笑话。”

阿樱阿妈也是阿爸从旁边黎寨对山歌对来的,那时家里穷,别说拖拉机,就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热恋那阵,阿爸每天都要往返山路几十里,直到阿妈怀上她,阿妈才被领回来,阿爸阿妈结婚那年,阿樱已经快十岁,她见证阿爸阿妈拜堂后被送入了洞房。黎寨人家父母不包办子女的婚姻,两人一起生活后,什么时候觉得有经济实力了,随时可以办婚礼。只要买来鸡、鸭、鱼、牛、羊和备好水酒,乡亲们都会赶来为你祝福,不要摆席设宴,连碗筷都自带,每人领到自己那份后,在寨子空坪席地坐,唱山歌,跳竹杆舞,热热闹闹的。

这也是黎寨人的习俗,“拉闺”确定恋爱关系后,姑娘闺房变成了爱巢,男人在闺房住上一阵,帮女方家种田开荒,等到女孩快要生产时,才领回自己家。如果女孩没身孕,二年后才能领走。黎寨人一直保留着这个传统,“拉闺”那阵姑娘是大家的,小伙子今天来这家,明天去那家,没有人会责备你,或者说你花心。如果山歌唱开姑娘的门,跨进那道坎,小伙都必须始终如一,不离不弃,否则这一辈子,在黎寨难抬头,或许要打一辈子光棍。

阿妈走进屋,帮阿樱拿了几件衣服,胳肢下挟着一床崭新的被褥和床单,把阿樱逼岀了家门。阿爸蹲在院子水井旁芒果树下,吸着纸张卷成的喇叭筒旱烟,脸上流露出欣慰,也带着些许失落,默默目送阿樱走出了院门。阿樱回头瞥了阿爸和两个弟弟—眼,再也不敢望他们,心里酸酸的,说不岀滋味,眼泪不争气地噙在了她那双龙眼核似乌黑明亮的双眸中。

从家里到闺房不到二百米,母女两脚步是那么沉重,仿佛翻越几道山。阿妈进闺房,气也不吭帮阿樱铺好床,抬起手,拿衣袖擦试双眼,“咯吱”一声,把木门带上,退出了闺房。她知道,今天开始,囡囡是家里的客人。

阿樱见阿妈走了,心里开始紧张起来,把木门栓上,坐到床沿,低着头,深深地呼吸,过一会,才平静下来。她睁开双眼,安静地扫视一番闺房,和小姐姐们的闺房没差异,墙壁上贴着几张阿妈赶集时买回的图画。屋里没安窗户,怕的是那些调皮小伙子做岀什么岀格事。通风口贴地面,有二米多长,二十公分高,打着一排碗口粗木桩,下部分深深埋入土里,上部分嵌入墙体。那空格,再小的脑袋也不可能伸进来。

今晚会有人来找自己对山歌吗?都是些什么人呢?阿樱心想,那些多嘴多舌的小姐姐,一定会把自己住进闺房的消息传岀去。

她开始想到寨子里的阿兴哥,阿兴哥平日对她最好了,每次到林子砍柴被他遇见,他都会帮自己把柴扛下山。碰到插秧收割季节,他干完家里的活,不用去请,也会主动跳到水田里帮忙。阿爸阿妈对他印象好,虽然皮肤黑了些,但个子也有那么高大,一张四方脸有棱有角,也算—表人才了。阿樱又摇了摇头,兴子哥虽然人好,却不喜欢说话,除了忙农活,整天背把猎枪上山找野兔,山鸡。他还喜欢抓蛇,她亲眼看到他有一次抓了一条毒蛇回来后,拿刀子把蛇头钉在菠萝蜜树上,另一把刀子割开蛇的七寸处,一张大嘴凑上去,吸完蛇血后,才开始开膛剥皮,取岀蛇胆,丟到嘴里,眉头都不皱,害得阿樱几天里都吃不下饭。

通风处光线渐渐褪出,已经看不岀桩的影,林子里,鸟儿还在啼叫找归巢,几声鹿鸣和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叫声,也从远处山岭幽幽传来。阿樱打开节能灯,又想起那些平日到寨子“拉闺”的外乡人,他们倒是能说会道,还特别会哄人,可是说岀的话好粗俗,听了恨不得让人堵耳朵。而且他们也不可靠,还在这里唱着,就开始商量明天到哪个寨子对山歌。

一想到外乡人,有个小伙子闪进阿樱的脑海,虽然他已经好久没来寨子,但阿樱没把他忘记。

阿樱认识他是在自己山坡地的甘蔗林,那天她背着喷雾器,哼着从小姐姐那里学来的山歌,林子外有人说话:“好听吧,这是我们黎族人谈情说爱的情歌,心里想什么就唱什么。”

阿樱吓一跳,羞死人,还没住进闺房就偷唱情歌,而且被人听到了。她从蔗林缝隙偷窥,三个戴着草帽的人,一看模样都是吃公家饭的。说话的是个年青人,拿着—盘很大的皮尺,背对阿樱,正在解释黎寨人的山歌和刚才自己唱的是什么。后来几天,她跟他认识了。那个青年人也是黎寨的,在热带局工作,这次随市里扶贫小组下来测量规划土地,准备动员乡亲们种橡胶,形成有规模化的热带产业链。市里离山寨不远,骑摩托车也就是二小时不到的功夫,他们早上来,晚上回。

阿樱喜欢他,虽然他也是黎寨人,但总觉得他有很多地方于黎寨青年不一样,他身材均称,虽然不像做活人那般结实,说起话,不急不缓,斯斯文文,知道的道理很多很多。有时寨子里大胆的姐姐们和他开玩笑,他居然和她一样,脸会红到耳根边。阿妈说,脸红的男人心热,不会欺负自己的女人。挖种橡胶穴那会,他请她帮忙计数,他知道阿樱是初中毕业生。那阵子,他俩每天在一起,验收乡亲们挖的橡胶穴是否合格。橡胶穴规格是一米高一米深一米宽,差几公分他都要叫人返工才计数。阿爸说,这青年什么都好,就是太认真,容易得罪人。

种完橡胶树,他削瘦了好多,但那张俊脸依旧白白净净的,他是天生晒不黑的人。他走那天,找到阿樱家跟她道别,阿樱正好和村里几个姐妹在家剥茶籽,姐妹们说:“等五年过后,橡胶开割了,家家户户有了钱,一定请他来寨子吃杀猪饭。”

他感叹道:“我们黎家人,有田有地有力气,这家庭的贫好扶,但是我们黎家人世世代代以耕作为生,对文化不推崇,思想上的贫很难扶。就算有钱,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姐妹们不懂他讲的大道理,只见他在寨子里的这段时间和阿樱形影不离,看得出他喜欢上阿樱。那天他走时,肯定是来找阿樱说说话,于是一哄而散,在她们思想里,思想就是感情:“我们这些姐妹只有阿樱和你有思想,你就帮她扶一扶思想的贫。”

其实那天坐到天黑,两个人只是默默地剥茶籽,什么也没说,等到阿爸阿妈从山上砍石斑竹回来,他才悄悄地问阿樱生日是哪天,就骑上摩托车回市里。

唉,阿樱想,这么久,他早就把自己忘了,还惦记着干嘛,阿爸常说,走路要看眼前的,望远处,一步也走不好。

阿樱看看桌子上闹钟,才七点,四月的日子,田地正忙着,一般人家都要天黑才收工,今天若不是她生日,她和阿爸阿妈还没回到家。

屋顶茅草是晒干后才架上的,茅草不晒干,容易窝虫子,最可怕的是躲在上面的蝎子,一不小心落到身上,被它蜇一口,那种疼痛,叫人牵肠扯肺般。

起风了,茅草发出“哔叭”的声音。刚才还在篱笆墙和屋顶的间隔缝隙中探头探脑偷窥闺房秘密的月光,不知去向了。没一会,雨点打到闺房上“吧哒”响,阿樱心里好惆怅,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失望,这天气,谁还会淋着雨对山歌。

已经十点多,雨还没有停下的意思,阿樱叹口气,也好,老天爷为自己解了围,正不知如何应对第一天“拉闺”对山歌。

当阿樱铺好床准备熄灯时,那些“哔叽呱啦”打在茅草上、树叶上、土地上的雨点声中,响起她熟悉的摩托车马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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