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家铁

铁家镇男丁，百分之百姓铁。那是老祖宗随元军讨南时，立下战功，得到朝廷赐封的大姓。

解放后，有一段时间，铁姓曾被划为蒙古族。后来，民俗专家发现，无论是生活习俗还是方言土语，和蒙古人便无瓜葛，又改回汉族。铁家镇人便不纠结这些，几十代人，早就习惯这里的水土，什么族都一样，实在的是过日子。

铁家镇男人是家乡宝，舍不得离开自己出生地。以前，农闲时间，也有人拉上马匹，组成小马帮，到外面替商人驮运货物，最多也就是两个来月时间。听说有的第一次出去，不到几天，就惶惶不安地转回来，说是想家想得慌。拿铁镇长一家两兄弟说吧，铁镇长是镇上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在城市工作没多久，坚决要求调回家乡，外面过不惯。大哥铁山慕，八十年代初，随马帮出去，神秘地消失将近三十年，还是孑然一身回来。似乎命中注定，只要你在铁家镇出生，魂就埋在这块土地，怎么也离不开。

有文化的铁校长感叹道，祖先早年北战南征时，遗留下漂泊恐惧症。

铁家镇只有橫竖两条街，十字路口，有几个蓝球场那么大。中心一颗大叶榕，蔓生的枝藤，落地后，又长成树干，连成一片，独木成林。早年，为了小镇居民有个休闲之处，镇政府出钱，拉来石料，把这片林子围起来，种些野山茶，像大转盘似的。于是，镇里人都管它叫街心花园，也是铁家镇繁华的象征和地理标志。

铁家镇是龙狗街，隔五赶六，每逢集日，城里的小商贩，和四村八里乡亲，坐着班车、拖拉机，或赶着牛车、马车，或步行、骑车，像蚂蚁似的，朝街心花园汇聚而来。围着转盘，摆摊的绕着一圈又一圈，像八卦阵，人叫马嘶，好不热闹。

平时早上，也有几家卖猪肉、牛肉和豆腐、蔬菜的当地人摆摊，他们半商半农。因为镇上住着不少公家的人，没有种地，生活也讲究，需要什么买什么。不像庄稼人，把几天下来，吃的喝的用的，一次性往家里搬。

到晚上，天一黑，也有不少人坐在榕树下，消磨时光。

铁茶花，她是苦命女人，年轻时，被夫家休了，原因是生不出男孩，于是带着两个女儿回到娘家。虽然要娶她做老婆的人不少，但上门的媒婆都被她婉言谢绝。把女儿拉扯大，嫁出去后，开始过一个人的日子。五十几岁的人，看去像少妇，媚而不骚，女人味十足。她为人八面玲珑，说起话来，嘴上虽然不饶人，但又十分讲分寸，谁也不得罪。那些想对她动歪念头的老光棍和风流之辈，不但占不到便宜，还白搭上几个失眠之夜。

自从有了街心花园，她就在转盘边撑顶大红伞，摆二张四方桌，煮的是铜锅米线，经营着早点夜宵。晌午后没事，再到田地里盘些农活，早出晚归，风雨无阻。

除了铁茶花，还有三个男人，也像是街心公园的土地神，一天不出现身影，肯定是有大事。铁家镇人心里都明白，这三个男人，多多少少和铁茶花都有说不清、理不顺的故事和传说。

先说铁老憨吧，早年不喊老憨，十六岁，就有个吓人的绰号叫座山雕，那是《智取威虎山》中凶狠的角色。他虽然没有杀人越货，但坏事也没少做，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多都有他份。

八十年代初“严打”时，名单上漏了他，但却自己撞上了枪口。行动那晚，铁茶花送苞谷种到姨夫家，回来晚了，恰好被在村口瞎溜哒的铁老憨撞上，把她拦住，跟她有话要说。铁茶花对他本来没好感，说着说着，俩人吵上了。恰好被抓捕名单上罪犯的公安和民兵遇上，容不得他解释，顺便抓走，也算是扩大严打的成果。取证时，铁茶花如实说，他便没有对她动手动脚，但法院根据他以往的劣迹，还是做出了如下裁决，强奸少女未遂罪和横行乡里流氓罪，判了十四年，送到大西北。

刑满回来后，换个人似，每天在地里做活和伺候年迈的双亲，不再惹事生非。虽然脱胎换骨，但毕竟是坐过牢的人，加上大龄，没女人愿意嫁给他，也就当上了光棍。更惨的是，一场意外大火，把家毁了，父母被活活烧死。他死里逃生，人却变得半痴半傻。日子久，铁家镇人都管他叫铁老憨。

铁老憨变傻以后，倒招人喜欢了，没事他就坐在街心公园，看人来人往。遇到哪家需要帮忙，只要叫唤，从不拒绝。晚上，更是人们取乐的活宝，你问什么，他顺着竿往上溜，一点也不知道拐弯，总是招来人们一阵开怀大笑。

后来，镇上为了贯彻《防火法》，成立了微型消防站。领导是挂职的，消防员是义务的，平时大家都要上班，没有专职人员，铁镇长觉得这消防站等于虛设，很不好，见铁老憨一天到晚闲着无事，点名让他当消管员，每月开六百元工资，也算是政府对贫因人员的扶持和补助。

他管公家的人都喊政府，当上消管员，觉得自己也是政府，人也没以前那么傻。他倒负责任，把消防人员教给他的消防知识，背得滚瓜烂熟。再热的天，也穿着那套密不透风的消防服，戴上沉重的头盔，提着一个鲜红的手提型泡沫灭火简。雷打不动，每天上午、下午二次巡山。空闲时，就像一尊神，坐在大榕树下，见人就喊，上山别乱扔烟头，烧了林子要坐牢。晚上，更是有了用武之地，看到谁都问，出来时有没有把电关了？灶里的火种有没有围好？镇民们开始还觉得新鲜，后来听烦了，见他能躲就躲，再也没有人拿他开刷取乐，以免纠缠不休。

只有铁校长从不躲他，把他当作人物，每月一次，请他到学校，给学生、老师普极消防知识和讲灭火器的使用。因为学校教学楼为砖木结构，都配有灭火器。他很认真，从使用灭灭器前如何检查铅封，插销是否完整，压力指示针是否在绿区，各个商标说明是否符合要求，以及使用前必须摇晃几下，再拨去插销，离火源上风处五米，才按下提柄，对准火焰根部喷射，一字不漏，把知道的全部倒出来。

铁校长，也是那三个土地神之一，他和铁茶花从小学到初中都在镇上读书，而且还一直是同班同学，从初中开始情窦初开，到当上民办教师，一直在追她，她嫁了人，才死了那份心。铁茶花回到娘家后，虽然他再也没有什么份外想法，但见到她还是禁不住心神荡漾，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那是让人说不岀是甜蜜，还是苦涩的初恋情绪。他家离学校比较远，除了放假和周未回去帮妻子干些农活，其它时间都住校。从铁茶花在街心花园开始摆摊那天起，他就是雷打不动的熟客，仿佛她煮的铜锅米线，放了蛊似的，那么有瘾头，一辈子都吃不腻，每天的早餐，从来没变过。

还有一个土地神，就是铁镇长的哥哥铁山慕，他们是孪生兄弟。铁山慕高中没毕业，就离家出走，原因只有铁镇长知道。那时兄弟俩都在县城寄宿读书，还有两个妹妹在念小学和初中，父母负担苦不堪言。他和弟弟商量后，寒假跟马帮出去当帮手，就再也没回来。铁镇长读大学时，兄弟俩还有联系，每个月都有寄钱给他，除了留下读书的费用，剩下的，都由他转给家里。大学毕业后，铁木慕跟他通了一次电话，问起铁茶花。他告诉哥哥，铁茶花已经嫁人。那次以后，几十年来音讯全无，像从人间蒸发似，生死未卜。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只有铁茶花心里明白，她的家和铁山慕离学校有一里地，上学、放学都是结伴来往，算是青梅竹马，二小无猜。到了初中，二人偷偷早恋了，谁也不知道。初中毕业，铁山慕考上中学，她没考上，只好在家帮父母干农活，等他读完书娶她。那年寒假，他告诉她，不读书了，要去赚钱，供弟妹上学，还有娶她。

铁家镇娶一门媳妇，礼金还是有些可怕的，一般人家，都是嫁了女儿才娶媳妇，这个陋习没人去改变，成了事实。铁茶花二十一岁那年，她大哥已经二十五，家里就等她嫁人后，好娶一门媳妇回来。媒人来了一大堆，铁茶花都没点头，看到家里人阴着脸，她心里也难受。写信问铁山慕怎么办？铁山慕回信说，他首先要把弟弟妹妹的学业先完成，也不说娶她不娶她。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她一封信。她以为他变心了，绝望之下，把自己嫁到了外乡。

铁山慕是一年前回来的，他只告诉弟弟，嫂子死得早，自己在省城摆地摊供孩子读书。现在孩子工作了，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人年纪一大，就想家，叶落终究要归根。铁镇长不肯多问，也不允许人家问哥哥这几十年来的经历，瞧哥哥满头白发，一脸沧桑，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腾出一间屋子，让哥哥住下。

铁镇长老婆是个做小本生意人家的闺女，嫁给铁镇长后，在铁家镇街上开了食杂批发部，钱在她手上都会拈出汗。本以为，这位从天而降的大伯，在外做了几十年生意，肯定是衣锦还乡。没想到三个月过去，这位大伯除了心安理得地白吃白喝外，一个子儿也没见他掏出。两兄弟一起聊天，动不动就板起一本正经的面孔，教训弟弟，咱铁家一辈子没有当官的，这镇长也不小了，国家每月给你这么多工资，够用就行，别做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当，不但对不起共产党，也会毁了自己。那话，讲得比纪检干部还有一套。而且，在省城工作的孩子，也只有打过几次电话，从没见他给父亲寄过快递和汇过一笔钱，看来父子在外面混得都不成人样。她问丈夫，这大伯到底想住多久？铁镇长当然听岀弦外之音来，犹豫都没有，回答她，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一辈子都可以，为他养老也是应该的。她听了，虽然没有争吵，但心里不快，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岀门看天色，回家看脸色，铁山慕当然对弟媳妇的心思心知肚明，就在街心公园旁，那栋闲置的农行宿舍，，租一间住下。他告诉弟弟，別劝了，自己习惯一个人的日子。铁镇长跟承包市场管理员，讨一份差事给铁山慕，打扫街心公园的卫生，每月也有八百元的工资，除了集日忙些，平常也不累，在乡镇这地方，这笔钱还是够一个人生活的。

铁校长和铁山慕也是同学，一年多来，对铁山慕和铁茶花二人来往的眼神，越看越不对劲。有一天吃早点，见铁茶花时不时拿眼角瞟看扫地的铁山慕，忍不住地说，茶花，我看你跟铁山慕有仇似，话也没说几句，怎么了？以前你们有过节？

哪来什么过节，別瞎说。读书时我们根本没往来。铁茶花被他一问，居然像姑娘般红了脸，心里“扑通、扑通”跳。

铁政府，他们过年那天打过架。铁老憨听了，见铁茶花端碗到旁边水龙头去冲洗，不再注意看铁校长，神神秘秘地俯耳告诉他，在铁老憨心里，所有的政府只是铁镇长和铁校长这二个政府最好，关心自己讲消防灭火的大事。

打架？什么情况？铁校长听了云里雾里，但他相信铁老憨，这世界上，只有傻子不说谎。他第一次没把早点吃完，就把铁老憨拉到大转盘的另一侧，你说，他们为什么打架？

我也不知道，白头发在茶花姐姐家堂厅，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茶花姐姐没输，她把白头发打哭了。铁老憨举起双拳，一起一落地捶在自己胸膛，学着他们当时打架的场景。铁老憨早就忘记自己认识的人当中还有铁山慕，管他叫白头发。

这叫打架？铁校长哭笑不得，心里快要酸死了，简直是俩口子在闹别扭，女的在撒娇。

铁老憨见铁校长苦笑着，不停地摇头，以为他不相信，举起身边的灭火器，比划着说，还是我冲进堂厅，用这宝贝把白头发吓跑的。

铁校长叮咛铁老憨，我相信，这事你千万別再和别人说，你茶花姐姐会生气的。她一生气，就不帮你卖地里的苞谷、洋芋，不帮你洗衣服，不煮米线给你吃了。

铁政府是好人，才告诉你，别人我不讲。说完，还把二指按在嘴唇，轻轻地“嘘”了一声。

铁老憨坐牢后，当时铁茶花还以为他回来，肯定会报复自己，结果没有，而且见了她远远地回避。自从他变傻后，铁茶花更是有些自责，虽然她没害人之心，但他到今天这地步，多多少少跟自己有关系。其实那天铁老憨是问她，前二天约她一起到街上看电影，她说没空，为什么却跟铁山慕去了，而且电影放完也不见他们，害得他到处乱找，到半夜才回家。

不知是内疚还是出于同情，她开始接近铁老憨。两人分的地挨一起，忙时中午没回来，早上做饭时就多带一份给他；看他苞谷、洋芋收了，堆在屋前也不卖，卖粮时，顺便帮他捎上。铁老憨和村里的小青年一样，开始喊她姐姐，好像忘了以前的事。后来铁茶花去街心公园摆摊，他也形影不离地跟着。早上帮她摆摊，晚上帮她收摊，饿了也不客气，叫铁茶花煮米线给他吃。镇上人都开玩笑，两人还不如拼在一起过日子。铁茶花更不介意，自己偶尔也有过这种想法，你说你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铁校长终于找个机会，把铁山慕请到他在学校的宿舍。他俩虽然是同学，但因为一个好静，一个好动，在学校时就玩不到一块，如果铁山慕不回来，早就把他忘了。铁校长先是天南地北说了一会儿闲话，接着切入了主题，试探道，老同学，少来夫妻老来伴，你就没准备再找一个安度晚年？我看铁茶花就不错，年轻时我还追过她，要不，我帮你俩撮合、撮合？

铁山慕见铁校长对自己如此掏心掏肺，也不瞒他，叹口气，说，我们在初中就好上了，因为家穷，把婚事误了。这不，大年三十我还到她家提起这事，到现在也没回音，她恨死我了。

难怪当年自己一往深情地追她，却没有结果，原来是你们早就好上了。可是，铁校长不明白，为什么铁山慕出走后，她宁愿嫁给别人，也不嫁给他，当年他告诉过她，娶她的财礼，家里都准备好了。

铁家镇连着下了几天大雨，街心公园也空荡荡了好几天。就这么几天功夫，铁家镇发生了天大的事，铁山慕儿子带了一大堆礼品，回来探望叔叔，规规矩矩叩了几个响头，认了亲。在铁镇长家住了二天，就搬到了镇政府招待所，听说他的官比铁镇长还大。走的那天，又来几个检察官，开一辆中巴，不仅带走铁镇长，还有镇上几个干部。过几天，除了铁镇长，其它干部都回来，哭丧着脸。大家终于明白，镇上有人举报，说铁镇长有违纪行为，省巡查组指派铁山慕儿子负责此案，一查账目，果然有几十万上头拔下来修水利、铺村村通水泥路、种植基金补助等巨款被非法挪用在请客送礼上，所有的发票都由铁镇长一人经手。

听到这消息，在街心公园，镇民们都震惊了，骂声不断，平常大家都公认是好官的铁镇长，一人居然呑下那么多，也不怕撑死，按铁校长的话说，这些钱，足够帮他盖一栋新的教学楼，让全镇的孩子有个舒适的读书环境。

铁茶花是第一个站出来为铁镇长喊冤的，他不相信铁镇长一人能吃下那么多东西，但人都被带走了，又拿不出更合理的说法。

还是镇上办公室主任路过，听到镇民们骂声不断，终于忍不住了，平时看去十分文雅的书生，也骂开了，他妈的，你们懂个球，尽糟蹋人，那钱都是我和其它干部吃的，铁镇长不让我们签字。你们的心被狗吃了，他妈的也不想一想，你们通到家门口的水泥路是怎么修岀来的？你们种了一片片松林，不但不掏钱，还有补贴，这钱是从哪来的？

大家听了，惊愕万分，只有铁校长，面如死灰，喃喃自语，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了……

街心公园又开始骂举报的人，谁在背后放黑枪，有种的站岀来，把得到的好处全部吐出来，铁家镇没这号人，聪明的自己滚出铁家镇，再也不要回来，义愤填膺，更难听的话都有。

只有两个人没骂，那就是铁镇长哥哥铁山慕和铁校长，铁山慕道，不管怎么说，我弟弟是做了违法的事。

第二天，铁山慕和铁校长二人都去了县城。二人回来后，铁山慕先是找到铁茶花，和她商量，把那五十万存折先还给他，救人要紧。那是大年三十，他去她家求婚时给她的，说是当年欠她家的财礼。后来铁老憨闯了进来，他就走了。这么久，她没答应嫁给他，也没把存折还给他。然后又找到弟媳妇，告诉她，只要把八十几万退还了，政府会从宽处理，叫弟媳妇不要太伤心，反正事情发生了，急也没用。弟媳妇翻箱倒柜，拿出几本存折和一叠钱，说，全部在这里了，十万都不到，这些年他折腾啥，自己一分钱没捞到，我卖的烟酒还倒贴了不少，谁赔我们呀。铁山慕把钱还给弟媳妇，这钱你留着过日子，钱我来想办法。

铁山慕临走那天，镇干部和好多镇民都来送他，很多人还塞钱给他，他都一一谢绝。铁茶花拿了二本存折给他，一本是自己的，一本是她的。她说，刚回娘家那阵，我帯二个女孩不容易，镇长给她送了好几次钱，怕人家胡说闲话，自己一字没提，也应该是回报的时候了。

铁校长来了，拿着钱和一份万民书，万民书是铁校长精心写的，挨家挨户找镇上居民，让人一个个签字和按手印。看他累得人都明显消瘦了，铁山慕好感动，把万民书收下，钱说什么也不要。

第二天，人们发现铁校长吊死在大榕树上，铁老憨傻呆呆地在旁边守着。

不久，铁镇长回来了，记大过，暂代镇长，留党察看。

又是夏天到了，农村开始紧张的抢收抢种，争取再向土地讨到一份回报。铁老憨没种水田，还是尽职尽守地当他的消管员，每天都到山上巡查二次。这天他走到松树林，很安逸地往坡地一躺，脑子里就像白天做着美梦。这片林子有几千亩，都是乡亲们分到的自留山地，铁镇长号召大家别把山地荒了，把它全部种上松树，一来可以保土保湿，二来长大了还可以割松脂，一斤就有十几块的收入，比在地下捡钱还容易。他现在躺着的这片林子就是茶花大姐的地，他的林子就在她的旁边。二年前茶花大姐告诉他，等松脂可以开采，在山上搭二间房子，一间是她的，一间是自己的，二人互相关照，过个好日子。他也知道茶花大姐摆摊好辛苦，经常敲腿捶腰。

一股烟味扑鼻而来，他爬起来，不得了，山脚一块苞谷地着火，那半青半干的杆叶，正在哔哩哔哩地作响，火苗像舌头一样，越舔越大片。铁老憨不管人家是否听得见，边跑边喊，向山下飞奔而去。这片苞谷地紧挨着松林，松林树下的松针铺满一地，如果引出火来，马上就可以把整片山点燃。他冲到了苞谷地，抓住苞谷杆往上拨，一株一株又一株，双手已经血肉模糊。火越逼越近，还没人来，他绝望地躺下，像头水牛，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苞谷杆压倒了一片又一片。他越来越没力气了，空气都吸不进去了。他脑海里岀现二间朩屋，挨得很近，还看到铁茶花从木屋走出来，向他招手，和他少青时喜欢的少女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

等到人们赶来，火势在一条防火道前渐渐减弱，铁老憨像个大字，躺在苞谷杆上，睁着眼睛，歪着头，瞧着山上的那片松林。

铁老憨的葬礼在街心公园举行，那天是赶集天，人山人海，没有一个人去摆摊，铁茶花和铁山慕当着众乡亲的面，给他洗干净身子，换上一套漂亮的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