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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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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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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之玉

“哼,他呀,有命挣钱,没那命享受,弄堆牛骨头,丢几节当归熬汤,加根萝卜,第二天全家还得喝两餐。”老钱忙着把三轮车里那几捆甘蔗搬到地摊上,斜了老婆一眼,最恨她看到別人做生意时,那种又嫉妒又眼红又自叹不如的失落,仿佛是在责备他。

“人家枕着钱睡觉,不吃不喝也安逸。”老婆还在唠叨,意思没钱就是难受。

这条玉器街,在全国、甚至是东南亚,都很有名气。她嘴里说的人家,指的是对面那家玉器铺老板,当顾客走出铺面,柜台后露出一张长脸,熟人都喊他小毛子。

“都掉到钱眼里了,做人还有啥意思。”这不是明摆着在奚落自己吗,老钱被她伤到自尊,但知道老婆的泼辣,惹不起,一肚子怨气只好发泄到小毛子身上。

老钱摆好甘蔗,直起腰,朝对面,又“哼”一声,傍晚收摊,把最后一笔钱还给他,他的一切,与自己再无关联。想到这,老钱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五年来,小毛子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小毛子不小,头发已经花白,如果在家种田,额头上深深皱纹,肯定填满泥土。但他八字排得好,走运。

二十年前,从老家出来,他拉三轮车,还是每天三元钱租人家的。后来边城被打造成旅游城市,大街小巷都有城管,三轮车不让载货,他变成无业游民。走投无路之际,玉器街一位河南老板,帮了他忙,拿些玉石小挂件,教他到汽车站和边境口岸,卖给那些外地游客,东西出手才结账,不好卖就退回,生意做到这份,当然没有丝毫风险。

那河南老板凭啥对他这么关照?这世间,什么都是先有因而后有果。小毛子常年在这条街,替玉器铺老板拉货,河南老板也是主顾之一。有一年,老板娘莫名其妙,说中风就中风,这种病症,不是头疼感冒,吃几服药,打几枚针说好就好,治慢性病必须靠时间,急也白搭。老板找一家民间诊所,为她施针炙,做推拿,只能这样慢慢康复。老板又要照顾店面生意,又要带老婆看病,焦头烂额,顾东顾不了西,急得上火牙疼。

小毛子自告奋勇,把接送他老婆去做理疗的事揽到身上,整整坚持两个月,直到老板娘能下地走路。老板给他报酬,小毛子没拿,只是要求,以后有活多介绍些给他。所以,每当小毛子感激他时,老板总是认真地说:“别谢我,这是你自己修下的福报。”

小毛子走摊一走整整两年,风雨无阻,手里提着那些刻着观音、菩萨的挂件,绕着旅游汽车或追着游客屁股,磨磨唧唧,招来生意。他出售的玉器,属于玉石边角料,虽然不假,却毫无价值可言,进价十来元左右,喊个百儿八十,有人敢还价,他就敢卖,谁也不会把价格压到几元,因为它好歹是玉,除非这人存心不想买。

当然,凭走摊,最多只能是养家糊口,解决个温饱。真正让他由小商小贩,变成玉器店老板,还是那一张从天上掉下的馅饼。

早年边城玉石市场,很少人玩赌石,都是切开石料,按质论价。生意人看中买下来后,再送到沿海城市加工,又返回来批给当地玉器铺。一般玉石,打造出顶级手镯没几付,有一只就算很幸运,不仅能把本钱捞回,还可以获得比本钱大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回报,但大多都是些中档和普通货,行情不稳,随着市场兴衰起伏,不像好玉,孤品难寻,永远是收藏家的热门。

边城隔条江,对面有个国家,别看它落后,却贮藏着世界上最大、最丰富、最优质的翡翠矿石。但他们工业不行,没有开发能力,只能出售原材料,捧着金饭碗要饭。

那国老百姓穷,边境贸易兴起初期,看到本国政府和官员,以及那些为数不多的有钱人,一车车把木材、玉石往边城这边拉,不仅带回大把大把钞票,还一车车拉回让他们眼馋的各类生活物质,自然不甘寂寞。扛根木材偷渡边境,太招摇过市,风险很大,不现实,于是有人背着小竹篓,或者布挎包,里面装着从玉石矿区捡来的石料,跑到边城,像卖鸡蛋、洋芋、西瓜似的,在地摊摆成一溜,等待猎奇的买主丢下钱领走。价格不是很贵,几十元到几百元不等,早年,玉石市场还不红火。

那时,小毛子还在玉器街拉三轮车。有一天,生意不错,他想多拉几趟,看天色已晚,在傣族人小吃摊上,花两元钱买了一团糯米和几片烤得喷香喷香的牛肉干巴,坐在三轮车上啃。他旁边蹲着一位皮肤棕黑发亮的那国边民,守着一个西瓜大小石头,望着小毛子手中饭团咽口水,肚子叽哩咕噜叫,声音都钻入小毛子耳朵。小毛子看他衣襟破烂,像电影里解放前受苦受难的穷人,不免生起了侧隐之心,掏两元钱又买一份,送到他手中。那国百姓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很快把它吞下肚子。罢了,咧开黑红嘴唇,露出两排雪白牙齿,冲小毛子笑笑,从地下抱起石头,搁在他三轮车上,还没等小毛子反应过来,就消失在玉器街拐弯处另一条小巷里。小毛子看追不上,也不介意,不就一块石头,于是把它带回出租房,丢在床底,一睡就是好几年。

小毛子开始走摊时,赌石在边城逐渐兴起,从偷偷摸摸,到市场公开化。

如果说玩麻将赌的是七分技术三分手气,那这赌石赌的就是七分运气三分经验,谁也不敢说自己是高手和专家。那些石头奇形怪状,有的还裹着泥沙,比河里头鹅卵石难看多了。就是这些不起眼石头,它可以让人一夜之间暴富,也可以让人一夜之间从天堂下到地狱。

小毛子也常去赌石市场转悠,看人家手中石头,霎时变为成千上万红红绿绿的钞票,心被猫挠似的痒痒。他想起几年前,那国百姓送给他的石头,兴许也是可赌之材。于是,他把石头从床下烂鞋堆里翻出,摆到赌石市场。没几天,还真有几个澳门人在他面前蹲下,围着石头抚来摸去,末了,要小毛子开个价,小毛子装内行:“这石头,看那粗皮,价格明摆着,你们先出个数,我掂量掂量,考考你们眼光。”

“二十万。”对方也不客气,见小毛子半天没反应,咬咬牙:“再加五万,不卖就算了。”

小毛子做梦似,一手接钱,一手交贷,好几天也没回过神来。

几个澳门人也是急性子,当场请人开窗,才剥出一指宽的表皮,马上有人叫停:“五十万卖不卖?”

“不卖。”澳门人对自己眼光充满自信,吩咐工匠别再打磨,这么一道窗口,已经给别人留下诱惑,给自己带来希望。其实,它还存在很多的未知,有的石头,开窗好看,满绿满绿,切开后,什么内容也没有。

小毛子挖到第一桶金,在河南老板帮忙和策划下,租间门面,正儿八经做起玉石生意。

小毛子送走顾客,在台灯旁坐下,低着头,开始穿一串玉佛珠,待会他们会回头取。这几年,小毛子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使,老花镜从一百度戴到三百五十度。别人是随着年龄增长,眼睛逐渐变小,最后眯成一线天。他的眼睛是变大了,一双圆嘟嘟的眼珠子随时要奔出。有人开玩笑说,他这是盯钱瞪出的毛病。

老钱和他老婆的对话,小毛子听到了,没生气,只是瞅瞅对面那条小巷口三轮车旁的他们,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小气行吗?资本的积累,谁不是靠勤俭,甚至是几代人拚搏,由小变大。就说那二十几万的意外之财,租下门面,加上装修,所剩无几,想进一件好的玉器做镇店之宝,都是非份之想。十几年来,如果不是节约,卖一样,添一样,货由低档走向中档,再换成高端,这生意还能做下去吗。所以,玩玉石的人,看似家财万贯,真的叫他拿出闲钱,不如那些做小本生意的爽快。

小毛子和老钱都是闽南人,两人村子相隔不到十里路,是高中同学。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为了逃避计划生育,他们结伴来到边城,一个踏三轮车当搬运工,一个挑甘蔗满街跑着吆喝。眼见小毛子开了玉器铺,老钱还在削甘蔗,那颗心不安份了,一起出来的人,一样的起点,但已经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小毛子突然间成了他要跨越的坎。

老钱回一趟老家,把分家时的家产贱卖给兄弟,又向亲戚好友借一笔钱,大有背水一战之志。他赶回边城,加入浩浩荡荡的赌石大军。他本钱不大,赌不了有品相的好石头,只能以量取胜,海量收购一大批几十上百元的大小石头,指望这堆石头里能生出个金蛋蛋,以两拨千斤。

但赌石市场日趋成熟,那些对玉石毫无经验,又想一夜暴富的赌家,经过一次次地缴完学费之后,总结出,抱起石头,地下是个坑,跨不过去,就得把自己填在这坑里,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玩的人也就越来越谨慎。有经验的主,没有七成把握,不会轻易下手,对一般石头,他们正眼都不一瞧。老钱那些石头,在他们眼里根本不是货色,自然无人问津。暗赌不行,就明赌,老钱把收购来的石头,一个个开了天窗,不但决定了玉石命运,也决定了他的命运。除了一些价格不好的大豆青、小豆青、油青种,大多是货真价实的石头,被那国供货商坑了。老钱怪自己学艺不精,把它们贱卖给工艺品厂,收回成本还不到三分之一。

一样都是人,老钱不相信运气那么背,潜下心来,跟那些行家学经验。当决定可以再次岀山,又发现养的鸡太小,下不了蛋,于是向小毛子开口借钱,助自己一臂之力。当时,玉石市场被炒作得红红火火,边城快要被来自各地的狂热淘金梦想者挤爆。没想到,小毛子一听说是赌石,钱还不知道要借多少,就一口回绝了他。

小毛子不借钱给他,有他理由,这钱借得好是帮人,借不好是害人。赌石这行水太深了,谁也不敢说自己是行家、祖墓葬得好,无论哪行哪业,利润越大,也就意味着风险越大,稍不留神,不仅是倾家荡产,甚至想进地狱也找不到门。小毛子当初劝过他别玩赌石,真的想做玉石这行,租个店铺,卖明货,物有所值,卖不岀去东西还在。资金有困难,他可以帮助铺货,像那河南老板当初帮他一样,虽然不会一夜暴富,但却十分稳妥。可老钱听不进去,把小毛子那次人生奇遇当作成功之母:“不借就算了,没那块石头,你有今天。”

小毛子串好佛珠,那几个客人也刚好转回头。其中一个大胖子走进来,接过小毛子递给他的佛珠,搭在掌上,活动大拇指子,拨弄着玉珠转了几圈,才套上脖子,满意地说:“走了十几家玉器店,看来看去还是这串中意,老板你实在,不像他们漫天乱要价,钱给你赚,心甘情愿。手上有好手镯吗,也拿出来给我开开眼界。”

“满意就好,没赚你多少,这串佛珠算是和你结个缘,以后还请老板多多关照小店生意。”小毛子弯了一下腰,冲胖子陪着笑脸,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打开柜台推拉门。

胖子哈哈一笑:“老板真会说话,不赚钱生意谁去折腾,这五万元的佛珠,你少说没赚到二万也有一万。”

小毛子笑笑,没有反驳,买卖就是这么回事,真的亏本卖了,也没人会相信。他从柜台里取出一只冰种翡翠手镯,小心翼翼放在铺着的黑色垫布上,那手镯更显得玲珑剔透,从不同角度辐射出它的翡性。

胖子眸子一亮,瞳仁也顺着手镯圆圈走了几个来回。小毛子殷勤地递给他一把强光小电筒,好让他看个明白。他便不领情,摆摆手,问道:“卖多少?”

“四十五万。”小毛子心里盘算了一下,给他个还价空间,少了三十万是不会卖的。

胖子没说话,把手镯从绒布上抓起,转过身去,对着午间太阳,在阳光下,活动着两只眼睛,睁圆了又眯成一条线,一会又把那条线扯圆。小毛子一看,知道遇上行家,今天这生意就是做成,也讨不了很大好处。外行人总以为在强光电筒下,可以把手镯的内质瞧个透彻,其实电光在穿透玉石时,经过镀锌锥面射出的强光,反射给人们的翡性也有假象。内行人有他的经验,在自然光里看到的一切,才真实可靠。

果不出其然,胖子看了许久,“唉”了一声,非常惋惜:“作为装饰,这只手镯三十多万还是值得,但收藏,它就没意义了。”

小毛子还想试探他:“这绝对是冰种中的绝品,完全有收藏价值,不知老板何出此言。”

胖子把手镯放下,从小毛子手中接过电筒,照在手镯上,笑笑:“我不管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看,这几缕是什么?”

小毛子望着洁白如冰的手镯里荡漾着几缕淡淡的翠绿色飘带,还真的装糊涂,死了的鸭子嘴巴硬:“飘花呀,正因为飘花,才显出这只冰种手镯有品。”

胖子拿着手镯,侧过身,抬在小毛子眼前,对着阳光:“再仔细看看。”

如果不认真,不专业,谁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刚才那几缕飘花不见了,仔细观察,就像是纯净冰块,飞入了数粒几乎肉眼发现不了的灰色尘埃。小毛子无话可说了,由衷地朝胖子伸出大拇指。

“佩服,不瞒老板,这是本铺最好的镇店之品,到现在你是第一个看出它有瑕疵的高手。”小毛子有些失意,突然想起什么,接着说:“早年我收过一只绝品,现在市场上几乎没这货色了。”

胖子来了精神:“拿出来看看,我还真想见识见识,也许我们有缘可结呢。”

“可惜呀,被我摔碎了。”小毛子神情黯然,有如剜心之痛。

酒逢知己千杯少,看来,不用考证,最爱玉的,不是耳朵挂着玉坠,脖颈上戴着玉链,手腕中套着玉镯的女人,而是那些为一块玉壁一枚玉玺而竞折腰的丈夫,他们赋予了玉的最高荣誉。小毛子遇到知音,对胖子说:“我拿给你看,虽然手镯毁了,还可以一睹它往日风采。”

说起这只手镯,小毛子忍不住望了望对面坐在三轮车上跷着二郎腿,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的老钱。

老钱这时候还在设计他的赌石梦。赌是人的本能,人的一生,有几个不是在赌中结束,赌金钱,赌事业,赌别人,赌自己,总之就是拿着生命和命运赌。输了是赌,赢了叫拼。

老钱在想远古的圣人姜子牙,在想亚州首富李嘉诚,这些大器晚成的人物,现在都成为了他的励志和动力。他有个特别好的优点,就是心态和他长相一样,不显老。五十几岁,看去四十才出头,很有男人魅力,有些不知情的人,都把他老婆当成是他大姐,因为他俩长得还真有夫妻相。他老婆听了不生气,这也是她几十年来心甘情愿随他漂泊它乡、吃苦、生儿育女的不舍。

晌午,天气热,路上没几个行人,他躺在三轮车上,头靠着边栏,一顶草帽半遮半掩,如入定一般,闭目养神,那张白白净净的国字脸,有棱有角,似乎挂着几丝微笑。

他想,这钱是不能再借了,第一次回家乡借钱,花了他几年时间才还清,第二次撞到小毛子手上,又是整整还了五年债。想借鸡下蛋,却时不它济,蛋没下成,把鸡先弄死了,还要赔鸡。这次他打定主意,把小毛子的债还清,再和老婆和儿女们商量,大家凑一笔不需要太多的本钱,以图东山再起。他不信,这一辈子命中和石头犯冲。不过,他现在倒是信了小毛子的话,赌石这行的确是水太深,纵使有万贯家产也不一定赌得赢。这几年在边城,耳闻目睹,赌石场上发生腥风血雨的事例太多,和他们比较,自己连毛毛虫都算不上。

有个计划,前几年就在他心中开始酝酿,人们不是喜欢赌石吗?

来边城的游客,百分之九十都抱有对赌石的猎奇心理。有钱人,丢个十万八万,当作玩一次剌激游戏,过把瘾,石头也好,玉石也罢,玩的是一种心态。胆小的,虽然赌不起,也像戏台下看大戏观众,全神贯注,心情比赌的人还紧张,有时一看就是十天半个月,蠢蠢欲动,又没那个胆,一样玩得乐不思蜀。

那国玉石矿山开采遍地开花,有如中国早年对森林的乱砍滥伐,不仅吃祖宗遗产,连儿孙饭碗也都毫不留情地抢了过来。玉石矿山,便不是所有石头都是玉,就像风水先生看的龙脉,有它走向,有的玉石带就在矿山表层盘旋,有的则在地底下深埋几十甚至几百米,必须花很大人力物力去开采。而那些不属于玉带走向被炸飞的石块,或滚下山脚河流、谷地的鹅卵石,也有玉的成份,但大多成色不佳,就像没熟的水果。于是,内地工艺品厂家盯上这个商机,拉土方似把它拉走,打造成各种玉石工艺品,成袋整箱地批发给那些摆摊设点的商贩出售。早几年,这些玉石边角料是不要钱的,后来,矿山见拉的人越来越多,甚至为抢石大打出手,于是不要白不要,开始是每车象征性地收个一、二百元,接着,按山场的质量,秤斤论吨地出售。

老钱构思在赌石市场租间门面,征对那批赌不起的人,自己设局,做个庄家,到那国进几车玉石山场好的废料,再添置一台切石机和加工手镯、工艺品的小型打磨机。石头论斤卖,随挑随称,还为客人现场加工,一只手镯和一件工艺品,收它三、五十元加工费即可,这也是赌,小赌怡情,既然来玩,花个几十百把元,没有人会说赌不起的,一样可以玩个尽兴。

要不是因为打烂了小毛子那只手镯,这个宏伟计划早就实施。关于这只手镯,说来话长,那是发生在五年前的事,五年前今天,这个日子让老钱永生难忘。

那天,老钱哥哥的女儿和男友到边城旅游,临走之前,随便想带一只手镯回去,送给母亲。

老钱带着侄女来到小毛子店铺,上次因借钱之事和他生份了许多,但毕竟是老乡加同学,买一只手镯还不至于玩他,而且小毛子在玉石方面的确有他的天赋,入行不久,也成了半个专家,不能不佩服他,人家那叫能耐。

怪他多事,本来买好玉石要走,他偏来了好奇心,听说小毛子前阵子买了一只上好的玻璃种手镯,在整条王器街都传开。小毛子正在帮他把手镯装入精美的小木盒,冲老婆说:“拿出来,给老钱开开眼界。”

小毛子老婆从保险柜取出手镯,递给老钱,他抬起手,准备在日光灯下对照时,老钱老婆横手来夺:“让我先看。”

一不留神,两手相撞,手镯落地,摔成几段,空气凝固了。小毛子急红了眼,良久才带着哭音:“这怎么办,十八万呢,有五万还是花了二分利息借了人家的钱来周转。”

十八万不是个小数目,当时在一般城市就可以买二套商品房。老钱老婆也急了:“抢人哪,你说十八万就十八万了,老钱,报警,他是想敲诈我们。”

老钱瞪了老婆一眼,让她闭嘴,黄金有价玉无价,多少还不是主人说了算,报警有啥用,就是质检部门,他们只能给玉下个ABC的定义,分辩它是真玉假玉,或是有人工注色的成份,对玉的价格,也不是他们能说了算。何况,整条街前阵子都在沸沸扬扬,说小毛子花十八万买了一只手镯,这是假不了的。

老钱看小毛子那付哭丧着脸的样子,如果不给他一个交代,绝不会善罢干休。心一横,不求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人穷志不穷:“十八万,你一下叫我拿出来是不可能,你杀了我也放不出血。我先给五万,你把借人的钱先还了。剩下的,老子从明天起再重操旧业,卖甘蔗,每月还二千五,五年内还清,多出二万算利息。如果你不同意,把我告到法院,老子坐牢抵债去。”

看着老钱立下字据,小毛子便不觉得过份,人情归人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天王老子也一样,不过,那利息肯定是不会要他的。看老钱一脸愤慨,把碎玉丢给他保管,五年后再来取,自己还觉得委屈,前几天,有人出二十五万,他没卖,想留着当镇店之宝。

小毛子从腰带取下钥匙,拧开锁,对上密码,打开保险柜,从最底层小抽屉取出一只红色小布兜。

到了柜台前,他把小布兜绳子解开,袋口朝垫布上一倒,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响声,清脆而柔软地敲击着耳膜,几节断玉安静地躺在绒布上,透明得像融入了空气,肉眼只能看到它流水般晶莹的线条。

胖子闭上双眸,仿佛沉醉在远古天籁之中,世界是那么的纯净,恐怕睁开眼睛,一切又从美妙的梦幻中回到现实。

小毛子帮老钱保管这几节短玉,五年都没动过它,今天等他送钱来,也该物归原主。他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辛酸苦辣应有皆有。他瞅瞅老钱,眼睛有些湿润,本来这只可以给他带来回报的手镯,却害得老钱为此付出了人生中没有几次的五个春秋,虽然他无杀伯仁之心,伯仁却因他而死。

当初他也想过不要他还钱,十几万就算是自己做生意亏了,但他没那么高尚,十几万毕竟不是小数目,更不是抢来偷来,那可是节省下来的,都说做玉石的人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可他哪舍得吃,恨不得赚了五万,再添上几万,换成更好的玉器。这几年赚的钱基本都压在货上,就连儿子大学毕业,需要几十万元,想和朋友合资办个公司,也无法帮他凑齐。

就在小毛子还在自怨自艾的时候,胖子已经睁开了双眼,手里拿着一节断玉,惊讶地问:“这就是你说的当初花十八万买来的手镯?”

小毛子还没反应过来胖子话中的意思,又听他说:“老板,我要去车站了,后会有期。如果这只手镯是完美的,别说十八万,按现在行情,一百五十万也值,可是,如果存在这样的毛病,让我掏一元钱都觉得冤。”

胖子把手中那节断玉,塞到小毛子手中,告辞了。小毛子不明就理,目送胖子走出店门,才仔细端详起手中那节断玉,认真一看,像被人当头击了一棒,坐到地上。他看到那节断玉的内部,有一条不很明显的锈迹裂纹,这个断缝,不是新痕,是几千年,甚至上万年,因为地质变化挤压留下的。

玉石加工成手镯后,无论玉种有多好,最忌讳几个毛病了。一是怕玉里有杂质,也就是俗称的不干净,就像是绝色天姿的美人,脸上长有几粒粉刺;第二是不纯,玉中塞满了或淡或浓的棉絮状物,令人眼乱;第三是断横,无论是先天存在还是后天造成,比前面两种情况更为严重,可以说是毫无价值可言。

小毛子右手抚住阵阵发疼的胸口,一双圆突突的眼睛更是凸显,他透过老花镜边框,盯着还坐在三轮车上不知想着什么心事的老钱,双唇颤抖着,仿佛自己就是千古罪人,因为这只劣质手镯,让老钱像囚徒似,在自己眼皮底下服了整整五年的劳役。

良久,他缓过一口气,微弱地喊着老婆的名字,他老婆正在小阁楼上和儿子编织着玉珠手链,听到小毛子声音有异,慌忙走下楼梯。

“你,你五年前拿给老钱的手镯是从哪里取出的?”小毛子左手抖擞着指向保险柜。

她老婆一脸茫然,不知他为什么旧事重提:“中间那个夹层。”

“错了,错了,冤案呀。”小毛子苦笑道:“快点打开底层,看里面是否还有一只红纸封好的手镯。”

她老婆站着没动,这个来自农村的老实本份的女人,自从五年前从里面取出手镯被老钱摔坏后,她就在也没有碰过保险柜,好像是自己害了老钱似。

小毛子儿子把底层拉开,果然发现有个四方形的红色小纸包,递给了小毛子。小毛子打开红纸封口,取出手镯,语无伦次:“是它,是它,他没被老钱摔烂。老钱摔烂的不是它。”

原来这只十八万的手镯和那只毫无价值被摔断的手镯同出一块玉石,那国商人告诉他,几吨的石头,一层层地剥,最后只取下这块玻璃种玉坯,只能加工出两只手镯,其中一只打磨出来后才发现是废品。当初小毛子花十八万买下好的,那国老板顺便也把废品送给了他。

小毛子儿子知道手镯故事,他准备和朋友一起投资边城的房地产,正为筹钱发愁,欣喜道:“我的资金有着落了。五年,这价应该可以翻好几倍。”

“你小子想哪去了,手镯五年前就卖给你钱叔,白纸黑字,赖不了的。”小毛子道,又像做了一笔亏本生意,口气中多少有些懊恼。

他儿子不依,他对老钱一直没好感,看他平日眼神跟自己家有血海深仇似的:“手镯凭啥是他的,再说只要我们不讲,他啥也不知道,最多找个借口,那十八万连本带利还给他。”

“你这臭小子,钱还没学会赚,就先学会不仁不义,人做事,天在看。”小毛子胸口又疼了起来,脸色都变青。

小毛子老婆知道他心脏又出问题了,一边伸手到他上衣口袋取救心丹,一边冲儿子叫:“想气死你爸呀,快叫你钱叔。”

老钱依旧翘着二郎腿躺在三轮车上,听到有人喊他,把草帽往脑门上一顶,睁开双眸,阳光好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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