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子尘的头像

子尘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7/22
分享

单桅船

避风坞,一块块礁石,一丛丛礁林,一处处礁滩,都有名。名大多是老鱼头给取的,磨茹似呈放射线的礁滩,他叫它海星、或乌贼、或章鱼;高高耸起的礁石,他叫它海马、或海参、或海胆;屋脊般卧着的,花样多了,他叫它海猪、海豹、海象……像啥叫啥。他常常点着指头挨个喊,亲热得像似跟家族宗亲打招呼。

这时辰,朝海滩一波一波涌来的潮水,渐渐平息了,但天际那边,波涛依旧在汹涌,如一匹匹海狼,伸岀一条条长舌,争先恐后舔着黑暗的天空。天空由黛黑色、褪去深紫,变浅蓝,过一会,日头会像一顶大红帽,从海面一弹一跳升起。

老鱼头坐着的礁石,他叫它鲸鱼,如大纺缍,涨潮时,只露岀漆黑乌亮的背,尾儿一半陷入泥滩,另一半,高高翘起,鱼头,看不见,潜到海水里。他坐姿,如老和尚打禅。这功夫,老鱼头不是修行岀来的,船上生活几十年,早就走岀罗旋腿,坐在哪,不想盘腿都不行。

天放亮,老鱼头孤单的轮廓,从堆塑般礁石群中剥离出来。他左手捏着海柳大烟斗,往唇边送,吸两口,又搁身边。

他钓鱼,很娴熟,不看浮漂,仅凭手感,就知道是否有鱼儿来咬钩。时不时,他右手紧握的鱼竿,迅速地挑起,一尾尾肥肥艳艳的红眼鱼、叶子鱼、金线鱼、老虎鱼……被鱼钩穿过唇,悬在鱼线上,摇摇晃晃落到他跟前。他把鱼儿取下钩,丢到渔篓里,再从罐头盒捡出一条海蚯蚓,挂好后,“刷”一声,鱼杆划出优美的弧线,鱼钩又一次悄无声息没入海水中。

避风坞,两旁小山脉,像“S”,相对列,再大的台风,窜到避风坞,都被狠狠打个大折扣。几百年前,这里是大明王朝水师的营盘,郑成功收复台湾后,营盘变成渔民避风坞。久而久之,他们在岸上晒鱼、补渔网,也有人在废墟和潮水涨不到地方,搭起遮风避雨棚。到清末,形成杂乱无章大棚区,散漫着浓浓鱼腥味,外人,捂着鼻子来,捂着鼻子走。

这些原住民,却习惯了,船从这里出发,又在这里靠岸。若说大海是他们人生的全部、不可舍弃的疆土,大棚区,就是他们无法放下的心结,有老人、孩子、还有牵肠挂肚的女人。

随着渔船越造越大,政府在其它地方选址造岀新海港,避风坞年复一年,海泥淤积,没人清理,水域愈变愈窄,只能停泊几十条不大不小的船只。

老鱼头身后,原是一片烂滩涂,他不知道政府怎么想,非要花那么大人力和物力,从外地,拉来一车一车沙,把它变成了沙滩。

拆迁大棚区,政府明摆着吃亏,几十户渔民,不仅要补偿,还要盖楼房安置。老鱼头虽然想不通,但理解,他心里,政府是家长,说啥就是啥,从不唱反调。

接下来,政府又岀台新政策,给六十岁以上老人补办了低保,青年人由街道介绍到工厂单位去上班,避风坞船只由政府统一收购了。船主们都乐呵呵点了头。这些年,鱼越捕越少,他们船小,没几个敢冒险到更远的洋面乘风破浪讨生活。老鱼头,这回变成钉子户,始终不签字,像枚浑身带刺的海胆,谁也碰不得。

如今,避风坞水面上,只剩下老鱼头身旁那艘单桅船,拴在在鲸鱼礁石的石桩上。

“老鱼头,傍晚我提酒来。”说话的老者,高挑个,显清瘦,戴付金丝边框近视镜,满头银发,文文绉绉的。他左边腋下挟着画板,伸出细长的右手,翻翻鱼篓。他住附近大学城,是教授,退休了,跟老鱼头一样,几乎每天也岀现在避风坞,找处礁石坐下后,画他的海,画他的天空,画他的朝霞,画他的太阳。他俩认识几十年,谁也不问对方叫啥喊啥来,你叫我“老鱼头”,我喊你“老眼镜”。

“渔家炊烟不见了,滩上也不见有人挖文蛤,撬海蛎,还真不习惯。”教授见老鱼头不接茬,不以为然,他知道,自从政府把避风坞改造成海边观景台,拆除大棚区,收购了鱼船,老鱼头心事重,越来越孤僻。其实教授看着眼前的新世界,那些熟悉几十年的物件,一样一样地消失,心里也有失落感:“唉,好几天不见霞姑了。”

老鱼头听到教授后面一句话,手一抖,鱼杆差点落下来,仰起头,眼睛瞪圆,满脸醋意,不客气道:“见不见她跟你啥相关?”

教授话出口,情不自禁掩住嘴,知道犯了老鱼头忌,分辩道:“我说她,跟你想她,不是一回事。”

老鱼头爬上单桅船。他钓鱼,不喜欢有人打岔岔。他常说,钓鱼的饵,不是鱼钩上挂着的海蚯蚓,而是一颗沉淀到海水里平静的心。只要有人在旁边唠叨,他准收杆,回到单桅船,躺在甲板上,懒洋洋摊开身体,对天写“大”字,好好睡个回笼觉。

老鱼头赤裸着上身,双手枕在后脑壳,快七十岁的老人,古铜色的胸肌,如涂上老茶油般油亮。额上皱纹刀刻似,绷得紧紧的,一点不松弛。秃顶下额头上,浓眉二把铁刷似,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大海般深沉。只是脸上略显疲倦,神情很颓然,眉宇间堆着浓浓的心事,这些日子回笼觉,他没一天睡踏实。

老鱼头怎么也合不上眼。原来拥挤的避风坞,只剩下孤孤单单一条船,像仰望的天空一般空旷,显得特别寂寞,特别失落。他干脆爬起来,操起抹布来,跪在甲板上,以膝代步,他仿佛想要唤醒什么,又像捡拾散落满船的记忆。就这样,他在单桅船上转来转去,抚摸一遍又一遍,一块抹布,透出手心的温度,熨烫了船上边边和角角。

船陪伴老鱼头几十个年头,甲板两旁的舷沿,长年海风、海水侵蚀下,剩下坚硬的木骨,如两旁山腰上崎岖不平的山径,坑坑洼洼的,留下岁月的印迹。

这条单桅船,是几十年前海岛守备部队首长送他的。那年,首长刚从其它省份调到了海岛,第一件事就是忙着找到老鱼头。首长见了老鱼头,激动地把他搂怀里,还试图想举起他身体,没如愿,只好松手,舒展双臂比划着,无限感叹道:“岁月不饶人,当初抱你从海上游回来,你就这么一节长。”

老鱼头猜出首长跟自己父母肯定有渊源,听上代人说,刚解放,他家分到一条小舢板,金门战役时,老鱼头父母是大棚区民兵,为报答共产党恩泽,坚决要求去支前。那时,老鱼头出生才几个月,夫妻俩舍不得把孩子丢在家,背在襁褓上,一趟一趟送大军渡过小海峡。最后一次离开避风坞,再也没有回来了。

过了好长时间,老鱼头神奇地被部队送回大棚户,交到公家的手上,只说他是烈士的遗孤,也没交代个所以然。

首长告诉他:“渡海作战,我们连指,上了你家船。小舢板划到半途中,对方弹片划伤我的腿。眼瞅炮火越来越密集,你父亲眉头锁紧,霸道地叫战士把我捆绑在跳板上,又让你母亲解下襁褓,紧紧缠在我怀里,送到大海里。”

没多久,有人把这条单桅船交到他手中,留下首长一句话——这是部队退役的供给船,一定要收下,首长说,战争,我们欠人民太多了。

拥有一条船,那是大棚区每个人的愿望。老鱼头对父母虽然没有丝毫的印象,但在船上,他还是感觉到父母的温暖。每当摊开身体躺在甲板上,肆意活动着手脚,就有一种在母亲襁褓里撒野的感觉。

当年老鱼头觉悟还没那么高,明白不了首长那句话道理,以为公家只是还给他家一条船,到后来,渐渐悟出了,心里想,这江山,还是你们打下,若说欠,人民和国家就生份了。

海上跳岀的日头,炫耀一会儿,又不见,空中灰蒙蒙的,与大海上灰蒙蒙的氤氲搅一团,海天成一色。沙滩上,晨练和散步的人,越来越少。都立秋了,吹来的海风依旧挟着南部洋面的潮热,这不正常,大家在等待一场对流雨,出门额外注意观天象。

老鱼头看着被他擦得油光发亮的船,一尘不染,理不出什么情绪,无聊了。把抹布搭在舷边,忍不住转过身,一直刻意在逃避的目光,投向山脚下妈祖庙,一动不动,痴痴望。

妈祖庙外围土墙爬满三角梅枝蔓,花叶相间,姹紫嫣红,几颗相思树开着淡黄色小花,一簇簇,风吹下,像凤凰甩动小尾巴。门口大鼎,插满香,紫烟袅袅。来上香的人家,虽然不再以捕鱼为生,但对妈祖的诚虔,依旧不肯改。

老鱼头凝视妈祖庙,再次说服自己,那个身影今天又不会出现了。这些日子,他心里有股不详的预兆,但不死心,期盼着,望得眼睛都生疼。

一首耳熟的渔家人咸水歌,飘到船上,挫着老鱼头心。

秀月手提一袋米,一桶菜籽油,站在船胘边,探头望,寻找老鱼头:“阿伯,油和米,是国庆节居委会分给居民的福利。”

老鱼头转过身,绕过舱室,口里嘟喃道:“这政府,钱多没处使,刚刚报了医社保,又送东西来。”

他嘴里说不要,还是接过秀月递过的表格和笔,歪歪扭扭写下“布海生”,把上行空格占去一大半。

老鱼头姓布,是满族人,当年康熙爷攻打台湾时,先祖被编入水师,几代人一直屯守在海边,满清灭亡后,他们回不去,沦落为渔民。老鱼头这绰号,避风坞人叫惯了,再也改不了口。当然,不是他头像鱼头,是他性格太倔犟,越是难,越像条大鱼,拼个大鱼头,也非得往前闯。

秀月笑着说:“这是政策,社区里上了六十岁的老人都有,阿伯别客气。”

秀月去年高中才毕业,本来打算跟小伙伴到外省去打工,但舍不得丟下爷爷和奶奶,大棚区拆迁后,新组建的居委会需要人,街道看她有文化,招她做了办事员。

“阿伯,还赌气。”秀月理理被海风吹乱散落在胸前的乌发,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递给老鱼头。

老鱼头小孩似,把手藏到后背,这串钥匙他退还公家好几回,警觉道:“我不要,我有船。”

“区长说了,船可以留避风坞。”昨天街道陪区长到居委会检查工作,居委会主任把大棚区改造的进展向区长作汇报,区长表态,这枚钉子不拨了,他前阵子注意到,好多到避风坞的人都喜欢在沙滩,拿手机、相机,跟船、跟礁石、跟妈祖庙,摆弄造型来合影,留下,也是一道风景线。

秀月把钥匙放在甲板上:“区长还说,若有台风,你还得上岸,要不,船不留在避风坞。”

老鱼头将信将疑,没回答,从舷室一角提起小渔篓,让秀月接着。秀月探头看:“哇,今天又钓这么多,还有小乌贼。”

秀月叹口气,唉,奶奶生病了,卧床上,她和爷爷煮不岀那种吃了还沾嘴的酱油水鱼味道来。

船留下,老鱼头算是卸下一桩心事,但另一番心事,却搁在心里越来越沉重。压得他烦躁不安,揪得他心疼。几十年,妈祖庙门口那大香炉前每天岀现的身影,有好长日子不见了。

每次听到秀月哼着咸水歌来,又唱着咸水歌离去的背影,老鱼头就要怔怔发呆大半晌。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锵,锵锵锵”,秀月走后,老鱼头扒在甲板上,耳边的海浪声,听出锣鼓敲。他仿佛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子,高挑的个儿,划着旱船,唱起渔家咸水歌,向他走来。

方圆渔村,分布不少妈祖庙,神像都是从避风坞这座庙里开光后请去的。正月间,渔民抬着本地供奉的妈祖神像,在避风坞集结,再从避风坞出发,敲锣打鼓,划旱船,踩高跷,浩浩荡荡出巡,横扫四乡八里的妖魔鬼怪和瘟神,迎新春。

那年,他二十刚出头,乔扮八仙吕洞宾,踩高跷,围她转,火辣辣的眼睛,眨也不眨瞅她看,灼热目光烧烫她脸庞,弄起一堆红霞来。

很快,老鱼头知道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开始叫她霞姑了。

霞姑渔村离避风坞有几十里海路,他们先祖更早些就上了岸,女人在家照顾公婆,生儿育女带娃娃,男人都有一手打石头的精湛手艺,走村串户,帮人家造房屋,刻石碑,很少有人在海上讨生活。传说他们才是这一带沿海最古老的渔民,风俗习惯和乔装打扮,跟周边渔村都有差异。

老鱼头打听到,霞姑命苦,十六岁时,说给邻村十五岁的娃做媳妇。

他们的习俗,订了亲,女孩到婆家与丈夫圆房三、四天,再回娘家。若怀孕,婆家搭台子,唱大戏,摆宴席,风风光光把女孩迎过门。若没怀上,第二年,再去婆家住几天,三次没结果,婆家就不让女孩来,不需找借口。

这些女孩,命比鱼胆还要苦,要么嫁给残疾人,要么说给那些死了老婆的男人做填房。也有从此孤寡一生的,她们脸上打着羞耻的烙印,见人抬不起头。

霞姑也是这些不幸人群中一个,前几年,几个女孩约她去投海,她去了,那几个姐妹情况跟她一样,有的比她还小。为在黄泉路上好结伴,她们把头发绞到了一起。也许命不该绝,大海把霞姑从她们中间分离出来,海水又把她冲到了海滩。

老鱼头真心喜欢她,不计较她嫁过,也不介意她会不会生娃,妈祖出巡结束那天,他大胆向她表明了心迹。

没多久,老鱼头开着他的船,领着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把霞姑迎回大棚区,成了单桅船的女主人。

单桅船在避风坞留下了,政府还请人刷上亮铮铮的桐漆,停在海面上,每个人看了感受都不一般,或孤独,或沧桑,或倔强。

老鱼头像做错事似,见到公家人浑身不自在,坚持要退回政府安排给他的安居房,说:“这条船,也是共产党分给我的家。”

政府没答应,他越发不好意思,赎罪似,天麻麻亮,拖着竹筐在沙滩来回走。避风坞烂滩涂成沙滩,海水变得澄蓝色。大棚区拆除后,鱼腥味也没了,来玩的越来越多,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礁岩、海水、单桅船,都会让他们拿起手机、像机、摄影机,兴奋大半天。沙滩上,免不了留下废纸、烟屁股。老鱼头有时还发动单桅船,在避风坞水海面上打转转,打捞水上漂着的饮料瓶、塑料袋。

海面上酝酿近一个月的对流雨,还在酝酿中,就像跟人们抓迷藏,晴几天,又发作,待到人们才上心,它又烟消云散了。这几日,港监局和居委会已经找过老鱼头好几趟,让他搬到岸上住,告诉他,南边洋面在作怪,可能是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台风。

老鱼头不以为然,一阵风,一片云,天空一块黑,身上皮肤干燥还是粘,他都能算岀老天爷这几日想干嘛。大家也知道他是避风坞的“活气象”,但每次临走时还是忘不了叮咛他,别轻心,万一台风深更半夜来,涨潮了,想下船都难。

秀月满头披肩的长发,编成又黑又粗马尾辫,盘到了头顶,扎着白棉布条,在海风吹拂下,哀哀地飘动。她跪在礁石上抽泣,冲着单桅船哽哽咽咽道:“阿伯,奶奶昨夜走了。”

秀月是给老鱼头报丧来,渔家忌讳多,带孝人上不得船,只能跪在船边报消息。老鱼头提着的皮桶,“砰”一声,落到了甲板,双肩像被重锤打到似,无力地垂下,腿也软了,一屁股摊在那汪泼岀的水渍上。

秀月打懂事起,就明白她们家跟老鱼头关系不一般。逢年过节奶奶总是让她给老鱼头送吃的,老鱼头每次讨小海回来,打的鱼都是半卖半送给爷爷,让他挑到集市做生意。后来,秀月也知道奶奶曾是老鱼头的女人,有一次,问爷爷:“有人说我长相像老鱼头,是他孙女。”

爷爷淡淡告诉他:“老鱼头是孤儿,没一岁,渔社就把他送到家里来寄养。爷爷比他大几天,吃的都是太奶奶的奶水,像他不奇怪。”

秀月从口袋摸出荷包袋,上面绣棵三角梅,曲曲折折的枝杆,点缀着茂密拥挤的叶子。她小心把荷包袋摆在舷沿上,很伤感:“阿伯,这是奶奶给你打的烟袋,花没绣好人走了。”

老鱼头颤颤巍巍爬到舷沿前,双手捧起荷包袋,捂住脸,眼泪从掌根渗岀来,滴到甲板上,他耸动双肩,哭没哭岀声。

秀月见到老鱼头这般,好难受,又想起爷爷在家悲伤欲绝的模样,说:“阿伯,我先回,爷爷一个人在家呢。”

半晌,老鱼头才松开捂紧脸的双手,爬回船仓边,依着仓板坐起来,刹那间,苍老了许多。老鱼头抚摸烟袋好一阵,目光投向山脚下的妈祖庙,老泪纵横道:“霞姑,当初把你迎到大棚区,我们在妈祖前面许过愿,不求一起来,但求一起走。你说话不算数呀。”

老鱼头想起几十年前一个夜,霞姑一张滚烫的脸贴在他胸口,告诉他,这个月,月事还没来,老想吃酸,可能怀上他骨肉,老鱼头听了,兴奋得一宿都没睡。三更天,他悄悄下了床,轻轻地把霞姑贪凉、白藕似的手臂塞到被子里捂住,下了船,去换岗。老鱼头是大棚区民兵,晚上要轮流到避风坞外海边蹲哨,对面小屿,就是敌占区。

那年头,沿海展开大练兵、大比武,部队常常潜入敌占区,抓舌头、捕俘虏。敌军不甘心士兵一个个失踪,组织反潜伏小组。老鱼头值勤那天,敌方摸我军暗哨不成,眼见快天亮,撤退时,看到抱着枪打盹的老鱼头,顺手当着战利品带走了。

三年后,老鱼头套上废弃轮胎,从敌占区军事工地山涯跳下海,游回来。回到避风坞,单桅船空空荡荡在海面上摇晃,霞姑成了别人的媳妇。

老鱼头失踪后,霞姑每天早上都要去妈祖庙前上香,他回来,上香更是诚虔了。只要不出海,老鱼头也是悄悄趴在甲板上,丢魂失魄盯着妈祖庙。他知道,霞姑这柱香是为了谁。

清晨,潮水弄碎撒满大海的朝霞,单桅船漂荡在波光水影中。

老鱼头察觉到身边多一份与大海不一样的呼吸,扭头看,秀月已经上了单桅船,两只眼睛红红的。秀月端望老鱼头良久,一头扎到老鱼头怀里,哭诉道:“爷爷,你怎么不早说,奶奶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呀,我会伺候您老一辈子。”

秀月命苦,小时候,父亲在一次台风中,永远消失在大海里,母亲也改了嫁。她从小跟奶奶和家里的爷爷长大,知道什么叫孤独。

昨夜,爷爷拉着她的手,说:“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也想走,怕走晚了,赶不上你奶奶。有件大事该告诉你,老鱼头才是你亲爷爷,你一定要孝顺,为他养老送终。”

老鱼头眼泪不争气地落在秀月身上,什么也说不出。

“爷爷的药还没吃,我要回去了。”良久,秀月从老鱼头怀里站起,她心里,奶奶不在了,这世间,两位老人都是她亲人:“爷爷,明早秀月来接你,天气预报说,台风这明、后里登陆。”

到晌午,那云朵,在天空没规没则地撕扯,避风坞浪也掀高了。

教授手提几盒凉拌菜,还有二瓶老杜康,腋下挟着画,晃晃悠悠爬上船。他不客气,像到自家似,从船仓找岀茶瓯来,摆在甲板上。

教授经常上船找老鱼头喝酒,他跟他,既没生死之交,也算不上知音。人一老,开始学会自己跟自己说话,不再介意旁人听不听。

教授是西北人,从小住窑洞,在黄土山坡上爬滚大。大学时,被文人笔下的海弄得神魂颠倒。毕业后,坚决要求到这里来工作。那时的海岛,只是海边普通小城镇,从围海造田,到修筑海堤与大陆连一体,他成了特区历史见证人。他给老鱼头茶瓯斟上满满一杯酒:“那时,哪需要人造沙滩,四周都是银圈似的带子,贝壳琳琅满目,一片斑斓,只要登高望,到处是风景。”

每当回头望眼前这座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教授就有说不出的感叹。

听老授说以前,老鱼头茶瓯举到半空中停下,目光朝妈祖庙投去,喃喃道:“是我教会霞姑捡蚬壳,铲海蛎,挖沙虫。”

那时候,避风坞海滩上,常听到她风铃碰撞般清脆的笑声。

教授把画卷展开,老鱼头又看到霞姑了。

“画不是被我毁了吗?”老鱼头瞄一眼油画,有些激动。

教授教油画,大学停课闹革命那阵子,他被下放到渔社,老鱼头迎娶霞姑时,他也挤上船凑了数。老鱼头还记得,当霞姑上船来,他那双躲在镜片下的眼睛都瞧直了,专捡霞姑身上不该瞅的地方瞅。回来后,教授有事没事就跑到单桅船上找老鱼头献殷勤,只要霞姑在,目光贼似的,往她身上瞟着看。没多久,有人告诉老鱼头,教授躲在渔社他睡的仓库里偷偷画霞姑。老鱼头曾听渔社干部讲,教授犯的就是乱搞男女关系罪,才到渔社接受监督再教育。

有一天,教授拿着画布上船来,展开给老鱼头跟霞姑看,问他们像不像。画布上,那起伏的波浪,被他染成淡淡的金黄色,像似微微在泛动,也不知是朝霞是晚霞。单桅船,鲸鱼礁,两旁蛇一般走着的小山,却是浅紫色,无论从哪处看,若隐若现的。只有礁石上站着的女人,那么明显,那样突岀,她头戴一顶小竹笠,垂帘似面纱下,分明是霞姑一张鹅蛋式姣好的面盘。她身穿一套淡翠色高腰裳,黑色裤头扎在胯骨上,把胸部和下身部位裹得浑圆的。衣裳和裤头间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玲透剔的肚脐眼,如同山间一朵浅放的小白菊。难怪霞姑一看就红脸,躲到船仓不出来。

教授喋喋不休说:“这是印象派写实手法,用的是冷色调。”

老鱼头一看就来气,画的什么呀,这流氓。他夺过教授的画布,撕成布条条,若不是霞姑冲出来拦住他,真想把教授随着画布扔到大海去。教授惊慌失措下船后,霞姑第一次责备他,尽说教授的好话,闹得老鱼头老了还吃醋。

“这是后来画的,还是原来那幅好。”教授酒量浅,沾酒他都醉,想起被老鱼头毁去的画心就疼:“她是你老婆,哪敢往邪处想。谁不喜欢美,何况我是画画的。”

老鱼头说:“霞姑也喜欢这张画。”

“真的?还是霞姑懂艺术。”教授有些激动,举起茶瓯,对着油画抿一口,脸上抽搐了几下,接下道:“我也有女人,她不叫霞姑,叫海妹。”

几十年人生,谁没秘密,一碰也许就是一生的感叹或疼痛,老鱼头很少听教授讲自己。

教授讲故事说给老鱼头听,她的初恋情人叫海妹。海妹父母亲都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前夕,随军撤离了大陆。海妹在美国读书毕业后,回到大陆,在教授这所大学教外语。十年动乱时,她每天挂着十几斤重牌子,站在学校礼堂上挨批斗。后来失踪了,有人说她畏罪自杀,也有人说她下海去了对面。

老鱼头第一次心平气和安抚教授:“等两岸统一了,我开单桅船,带你去寻她。”

“老鱼头,你好狠,霞姑在家等你整整七天了。”天越黒越早了,城市灯火亮起一片来,天空滚动一团桔红色,避风坞变模糊,海风在“呼拉拉”地扯。

“海旺哥,我……”听到气喘嘘噓的喊声,老鱼头从甲板爬起来,走到船舷边,伸岀手,扶他从舷梯爬上来,不知如何回应他。

海旺先天有脚疾,走路一边高,一边低,从小挑付鱼筐,走街串巷地吆喝。老鱼头跟他在一张床上爬滚大,后来有了单桅船,这对异性兄弟才分家。

老鱼头失踪后,海旺把霞姑接回家,默默承担起照顾霞姑的义务。老鱼头从敌占区逃回来,海旺曾让霞姑回他身边,霞姑没犹豫,坚定说:“别逼我,这是命。”

海旺几番找老鱼头想说明原委,老鱼头都避开。他不听也明白,若不是海旺收留霞姑,那三年,霞姑怀着孩子、带着孩子,怎么熬得过。

“七天超度做完了,早晚诵佛一天没落下,没有委屈她。霞姑走时说,她想母亲,当初是你把她接来的,还要麻烦你把她送回去,按家乡习俗海葬了。”海旺坐在甲板舒缓一口气,指着摆在身前鱼筐道。筐里装着骨灰盒,还有鞭炮、香烛和祭品。以前海葬不复杂,人死了,把人绷在一板木板上,退潮时,放到海里,让潮水送他们想要去的地方。后来政府不允许,火化后,为超度亡灵,做满七佛事,必须把骨灰撒到大海中,否则魂魄无归处。

“老鱼头,当初我们陪你把她迎到避风坞,现在也陪你一起把她送回去。”教授在旁边沉默半晌开了口,取出骨灰盒,拿油画,把它裹得规规矩矩的,顺手操起酒瓶来,仰起头,剩下的酒一口气灌到肚子里,又醉了。

老鱼头看看天,听听风,摸摸脸,若往常,别说他不出海,还会让别人在这样天气好好猫在避风坞。

“霞姑,我送你回去。”老鱼头喃喃道,跪下来,俯身冲着骨灰盒拜了拜,站起来,仿佛年轻了几十岁,跳上鲸鱼礁,解开缆绳。上船后,扬起船帆,点燃汽灯挂在桅杆上。发动机响了,老鱼头喜欢马达声,一听就让人来精神。

单桅船驶出避风坞葫芦口。钻到黑沉沉的大海中。海风越刮越起劲,下起暴雨来,老鱼头明白,台风在不远处形成了,明日傍晚准登陆。

豆粒大的雨点,抽打在教授的脸上,眼镜一片模糊,他真醉了,兴奋喊:“老鱼头,开快点,太阳升起了,海妹也在前方等我呢。”

船在黑暗海面上打转转,望着吹落的汽灯,洒在桅杆上的汽油,火苗往上攒,点燃了船帆。老鱼头暗叫不妙,这匹发动机马力不够大,船在风浪里行驶,还得借助帆的力。

“霞姑,我们很快就见面。”海旺把骨灰盒紧紧搂怀里,喃喃道:“带我走,秀月明天还要接老鱼头回家。”

老鱼头狠狠瞪海旺一眼,船仓备有一张帆,他要把它升起来。老鱼头一手拽过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教授:“别发颠,抱紧舵,老子在送霞姑回家。刚才也应允了你,还要陪你到那边找海妹。”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