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冬。
老岭山。地处闽浙赣三省交界地,方圆几百里,崇山峻岭,古树参天,藤蔓罗织,腹部地带,更是悬崖峭壁,沟壑交叉,荒无人烟,无径可循。
七星公社座落在老岭山边缘,社长叶长庚办公室,聚集着十几号人,围着火盆,一边取暖,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如何响应党中央号召,炼岀钢铁,敲锣打鼓,把喜报送到县里。
我,浙江龙泉人,曾经是浙东游击队战士,解放后,分配到七星区工作,人民公社成立后,被组织任命为武装部部长。我告诉他们:”自古龙泉出宝剑,听老家人说,最好的铁就在老岭山,但开采很困难。”
刘老拐含着竹烟头,吐出呛人的烟雾,点点头,证实了我的说法。刘老拐是七星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世代铁匠,早年到闽西,为红军打造冷兵器,红军离开苏区到江西瑞金集结,他也就回到七星。解放后,大伙才知道他曾为红军做过事,还见过毛主席,和领袖同桌吃过饭。
叶长庚大手拍在膝盖上:“那就这么定了,李部长在这一路打过游击,地形熟,趁冬季山里大虫小虫还不活跃,明天你带着基干民兵,进山寻宝去。”
我苦笑着爽快答应,多年习惯,军人以服从命令、遵守纪律为天职。我对老岭山根本不熟,当年打游击,再艰苦日子,队伍也没进入这座山。这座山三面环水,入口只有几个,其它都是几百米高的悬崖峭壁,只要敌人把山口一封,插翅难飞,不被困死饿死,也要成为山中凶禽猛曽的食物。山里不仅有老虎、豹子、狗熊,遍地还是毒蛇。
第二天,我和刘老拐挑选二十几个青壮年民兵,带足干粮、武器弹药,从七星渡口乘坐三条竹筏,七曲八弯,漂流十几里水路,才看到一处几百米高的崖壁,出现一处裂口,往里瞧,是狭长的山谷,可以容纳两排人马并肩行走。
二天后,我们飞舞着砍刀,穿过茂密的原始森林后,眼前出现怪石林立,纯属不毛之地的石头山,如果传说山里有铁,那应该就是这地方了。
“李部长你看,这块地好像有人打理过。”一个东张西望的民兵指向原始森林边沿—片沼泽地,上面长着野生稻子,虽然稻杆在冬天变成枯黄,但依然可以看出,稻穂被人采撷过。是谁敢来这里,简直是胆大包天,虎口夺粮。
我虽然疑惑,没去深究,此行目的,是为了找铁。我带着大家,朝石头山攀爬上去。刘老拐走到半山腰,捡起一块褐斑色石块,在手中掂量了一会,他和铁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很有经验,兴奋地冲着我喊:“是铁石,含量不低。”
我松了一口气,看着二十几个民兵,总算是有惊无险,完成了任务。一路上,虽然没看到野兽,但衣裳大多都被棘刺勾划成布条,手上脸上也是伤痕累累,幸好是冬天,蚊虫少,否则身上还不知道要留下什么。我抬头一看,太阳落到西边的山岒,说:“今晚就在山上休息一宿,明天取好样石返回,让社长送到县城炼铁厂鉴定。”
山上风大,几个民兵分头出发,看看是否能找到—处洞穴歇脚。一个小个子民兵,站在不远的山崖下,扬起手中日本三八大盖步枪,冲我喊:“李部长,这里有山洞,还冒水呢。”
大家朝他那边靠拢,果然,石头山壁有条裂纹,夕阳斜照,可以看到石缝进去十几米是一个宽敞的山洞,旁边还有清澈的山泉流出。只可惜缝隙太窄,那位小个子民兵挤进去,没走几步就被卡住,只好退出来。他不死心,说:“我再找找,也许还有其洞口。”
大伙都累了,席地而坐,让他去折腾吧。谁也没料到,“叭嗄”一响,清脆枪声打破了原始之地的寂寞,接着一阵痛苦的呻吟传来。我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对枪声有独特的敏感,马上拨出别在武装带上的王八盒子枪,往枪响地方奔去,心里暗惊,不好,可能他碰到在山洞里过冬的野兽。
我顺着呼叫声寻去,在乱石丛中,发现小个子民兵正从洞穴爬出,通道是一条缓坡,下去十几米后,拐了个弯,根本不知道里面有多深。我伸手把那个民兵拉岀,一看吓了一跳,那民兵大腿处的血直往外冒,太诡异了,就算自残也打不到这个部位,那民兵痛苦地说:“李部长,山洞里有人,还问我口令。”
这时,大伙已经都围了上来,看到眼下情形,立马散开,五花八门黑乎乎枪口对准洞口,前几年,这些民兵大多配合解放军参加过剿匪,有一定战斗经验。
我百思不得其解,解放初期,这一带虽然土匪众多,但在五三年年底,已经全部肃清,而且老岭山自古以来没有岀现过匪情,就是蒋匪军溃退之时,宁在山外战死,也没有一兵一卒逃窜进山。难道是盘踞在台湾空投的敌特分子?我顺手捡起一块圆石,往洞里一扔,好一会才没响声,斜坡好长。我坐到地上,慢慢朝下滑去。到了拐弯处,我把棉帽摘下,用枪管顶着,朝前探去。
“口令。”那声音像从地底下冒岀,对方在暗处,任何目标岀现在转角,他们肯定一目了然。没听到我回答,“叭”的一枪,子弹穿过棉帽,钻入泥土。我一听声音,是老套筒发岀的,可以肯定,对方不是来自台湾的敌特,这类枪支,抗日战争胜利后,在美式装备的蒋军军队中,早就已经被淘汰了。难道真的是土匪,五三年在剿匪战役中的漏网之鱼。我突然想起,山脚下被人割去稻穗的野生稻谷,那数量,供几十号人一年的口粮也没问题。
我后退几步,从腰间抽出一颗手榴弹,它本来是对付野兽用的,没想到却遇上披着人皮的豺狼,我拧开盖子,取出拉环,套在指间,冲洞口外的民兵作个手势,让他们找好位置趴下隐蔽,然后喊话:“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只有出来投降才是出路。”
洞里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不屑一顾,只有我的声音在回响,我再次虚张声势地发令:“一排掩护,二排、三排准备……”
说完,右手一甩,掷出手榴弹,想试探一下山洞里的虚实。“轰”的一声暴炸,里面一股浓烟随气浪冲出,呛得干咳声连连。下面有人喊:“开火,别让敌人乘机冲下来。”
“哒,哒,哒……”的声音像炒黄豆似的骤然响起,打得洞壁的泥土和碎石乱飞,刘老拐在上面喊道:“李部长,小心,敌人有重武器,不下于三挺捷克式重机枪。”
刘老拐二十多年前在苏区修理过这种机枪,它发射子弹的声音很有规律,威慑力非常大,但枪身笨重,没几个人难以挪动它。
我爬上来,连忙对民兵营长说:“你赶紧带两位民兵,连夜按原路出山,不要回公社了,坐着竹筏顺流而下,半天时间就能赶到阳城,军分区司令部驻扎在那里,把这里的情况给首长汇报—下,我们在这里守住洞口,不让他们逃跑。”
第三天黎明前,一支装备整齐的队伍,打着火把,终于抵达老岭山,与我的民兵队伍汇合。
指挥员是位团长,姓陈,刚从福建前线换防到阳县休整集训,他对阳县有深厚的感情,曾经在这片土地生活战斗过,那时,他还是不满十五岁的红军小战士。民兵营长赶到军分区,他正好在司令部,听说有匪情,心里痒痒的,自从朝鲜战场下来,有好久没打仗了,这对于一名职业军人来说,就像失业—般难受。于是向司令员请缨,亲自帶一营官兵,前往老岭山,将这股残匪歼灭,还地方一个平安。司令员向上级汇报后,得到批准,他就一路急行军赶来了。
天刚亮,陈团长给部队下达了作战计划,他听说土匪有重武器,把山炮也抬来了。他命令山炮架到洞口,炮筒朝下方俯冲,让营教导员开始喊话:“里面人听着,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命令你们在半小时内出来投降,否则,等待你们的命运将是毫不留情、完全彻底地被歼灭。”
半小时过去,洞里面一点反应也没有,陈团长火了,这位当年从闽浙赣走出去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小鬼,心里想,八百万军队的蒋军都被老子打得离开大陆,龟缩到台湾,剿灭你们几个山贼,还不是垂手可得。他大手一挥,喊:“开炮。”
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洞口转弯处,被轰塌一角,硝烟过后,还是一片沉寂,我心中有所不安:“报告首长,这几天,洞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会不会山洞还有其它出口,土匪溜了。”
站在旁边的侦察班班长说:“团长,我带几名战士下去探探虚实。”
陈团长点点头:“去吧,注意战士们的安全。”
侦察班长一挥手,几个战士跟在他身后,慢慢滑到山洞通道拐弯处。山炮轰过后,地上隆起了一堆小石丘。还没等他抬头,里面的枪声响起,打得那堆小石块乱飞。
陈团长让他们撤下,心里暗骂:“奶奶的,老子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们。”
他又下命令:“爆破筒,往里面推。”
正当战士准备再次下去时,洞口拐弯处交替出现两个人影,一闪而过,飞出两颗黑乎乎的小圆球,陈团长暗叫一声不好,命令战士们趴下,还是有两人负了轻伤。
部队赶来,民兵们都退到二线,刘老拐站在高处看热闹,那飞出的两颗炸弹,他可是瞧了个明明白白,比鸭梨大的圆球后面飘着一节麻绳,他情不自禁喊出:“马尾雷。”
他慌忙一拐一拐地走到陈团长面前:“怪了,对方怎么有马尾雷,都二十几年没见过这东西。”
“马尾雷?”陈团长当然知道这玩艺,那是当年在苏区时,红军兵工厂独创的手榴弹,比手雷大,系着一股麻绳,使用时,抓牢绳子,在手上甩圈,再对准目标掷出,既省力又甩得远,而且方向偏差不大。陈团长骂骂咧咧,奶奶的,这伙人用的马尾雷、老套筒、捷克式重机枪,都是第一次国内战争时期的兵器,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里面人听着,不要作无所谓的垂死挣扎,再不出来投降,我这里有几十支爆破筒,别说你们,就是整个山洞也将不复存在。”陈团长冲着洞口喊,说完,他都觉得自己脸红了,堂堂二百多名英勇的解放军战士,却对这伙土匪束手无策。山洞的地形太复杂,人再多,有劲使不上。
洞底下粗犷的声音飘出:“放你姥姥狗屁,白狗子们,给老子听着,只有死去的战士,没有投降的红军,做你的千秋美梦去吧。”
这句话不亚于一声旱天雷,把外面所有人震得面面相觑,白狗子?红军?这伙人到底是谁呀?
陈团长听到骂声,也是一愣,抗日开始,红军已经取消番号,他们到底是哪支部队,难道在这里过了二十几年与世隔绝的日子?
“你们是红军哪部分的?”他怕对方误会,亮明自己的身份:“我是原苏维埃警卫营的,现在红军已经改编为中国民解放军了。”
里面人肯定会听到他的大嗓门,沉默一会反问:“你是警卫营的?骗鬼吧,口令。”
“口令?”陈团长记得当年红军离开阳县,前往江西瑞金集结,开拨前几天,为了避免夜间相遇敌我不分,传达了口令:“口令,战斗;回令;胜利。”
陈团长试探地大声吼道:“战斗!……回令。”
“胜利!”一声并不响亮的声音,还带着颤抖,传到上面每个人耳朵,接着山洞里有人喊:“我是一连连长范家接,你是警卫营哪位?”
范家接,红军从苏区撤往瑞金集结时,他正好被锯去左腿,当时营长接到总部的指示,重武器、重伤员一律就地安置,以免影响行军速度和战斗力。刚做完手术的范家接,本来情绪就非常不稳,听说不能随大部队行动,悲观情绪油然而生,听完传达,当时就掏出手枪准备自尽,被营长缴了枪。营长交给他一个任务,组织那些不能跟随部队行动的重伤人员,保护苏维埃不能带走的几箱文件,以及从敌人手中夺来的重型武器装备。而且派—个连的士兵,送他们进入老岭山。营长严厉地命令他,这里就是他和那些重伤员必须坚守的阵地,没有得到指令,不许离开一步,而且把口令告诉了他们,只有口令才能改变他们的任务性质。
结果,红军长征时,营长和警卫营所有战士壮烈牺牲在湘江突击战中,无一人生还。那时陈团长一到瑞金,就被调到总部当首长的警卫员,而且,有关营长当时对范家接这部分重伤员的安排,他便不知情。
范家接,他还活着?陈团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自从阳县保卫战后,就没再见过面,听说他负了伤,被送到总部医院治疗,生死不明:“报告连首长,我是警卫营通信员陈蛋蛋。”
没多久,山洞里的人,一个个出现在洞口。第一名,连长范家接,最后一次苏区反围剿战斗中英勇负伤,失去左腿;第二名,战土胡立灿,在掩护红军医院撤退时失去右臂;第三名,徐小冬,捷克重机枪手,在一次阵地保卫战中,被敌人飞机投下的炸弹,炸瞎了双眼;第四位……
他们拖着一口沉重的木箱,里面装的是土地改革时,分给贫苦农民的土地契约,营长临别时叮咛他们:“我们革命,就是为穷苦人打江山,要土地,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你们现在守的就是江山,所以任务比我们更艰巨,一定要坚持下去,等我们回来。”
他们艰难地爬上洞口,棉袄棉裤已经破烂不甚,只有头上戴着的八角帽和缝在帽子上的五星还依旧红得耀眼。他们看着眼前这批身穿草绿色军服的队伍,很是茫然。
陈团长看着他们,铁铮铮汉子,泪流满面,声音从心底吼出:“全体听令,列队,立正,稍息,立正,持枪,敬礼!”
范家接已经认不出谁是陈蛋蛋,但他还是走到陈蛋蛋跟前,凭他直觉,这人应该是这支部队的首长:“报告,警卫营一连连长范家接,顺利完成首长交给我们的任务,现在请求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