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生背着竹篓,手提小铁铲,跟在阿母身后,到了海边。
天际那端,渐渐显露岀鱼肚白。退潮后,海滩露出犬牙交错的大小礁石群,水沟和浅洼,鳞光闪闪的。
渔村人家,祖祖辈辈传下女人不能岀海的禁忌。她们只有等到海水退潮后,才来到海滩来,铲采那些依附在礁石上的蛤蜊、海螺,或捉拿在海滩爬行的小螃蟹,或捕捞一些来不及随潮水退去,搁浅在低洼里的小鱼和小虾。那是人们瞧不上眼,戏称为拾荒的生计。
现在,拾荒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妇女们,大多到邻近工厂去上班。拾荒收入没个准,如果遇到刮风下雨,台风季节,什么也没有。
阿母是个童养媳,没上过学,大字识不得一个。早年,公婆体弱多病,海生也小,阿爸是跑远洋的,一年有九个月在海上颠簸。全家大事小事,都落在阿母的身上。
昨天,趁海水没涨潮,海生和阿母在怪象丛生的礁石阵里,布下几道拉网。
海生记得,小时候,阿母岀来拾荒,他就坐在小木盆里,木盆的耳环,糸着棕绳,走到哪里,阿母把他拖到哪。每次收网,海生总是激动地飞舞着小手,大喊大叫:“阿母,这里一头,那里还一头。快,它们想跑了。”
阿母在他的嚷嚷中忙碌,一会儿工功,鱼篓就装满大大小小品种不一的小海鲜。
如今不行了,海滩越来越脏,海面经常漂着油污,空瓶子,塑料袋。孩提时可以看到挂在拦网上的鱼类,越来越少,有时甚至扑个空。但是,网还是照样拉,有盼头总比没希望好。
海生举着铲,把那些紧紧吸附在礁石上的苦螺、海蛎……往鱼篓里刨,时不时地瞟看阿母。阿母一尺尺地小心收拢拉网,可是上面只挂着几条不值钱的梭子鱼。
阿母失望的眼神,让海生心酸,喉咙被什么卡住似的,吞不下,也吐不出。
阿爸最后一次岀海,在船上得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船靠岸,水手们就他送到医院,一检查,肝癌晚期。阿母不死心,不放弃治疗,经过一段时间化疗和进口药物的控制,病情虽然有好转,但阿爸已经是世间的客人。
当阿爸得知,为治病,阿母花去家里所有积蓄,还东编西凑,借了渔村邻里乡亲三万多元钱。心想,死后他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当天,谁劝也没用,阿母流着泪,陪阿爸回到了渔村。
海生暑假回来,见到阿爸,人都变了形,眼框深深凹进去,腮帮陷得好深,高大的身躯,只剩下骨架子还没散。海生抱怨看了阿母一眼,一头扎到阿爸怀里,话都说不出。阿爸拍着海生的背:“是阿爸不叫说的,好让阿海安心读书。”
一天半夜,阿母把海生唤醒,阿爸示意他坐到床头,一只手按着腹部,另一只手抓紧海生的手腕,豆粒大汗珠从额头渗出。阿爸挤出了最后一句话:“好好读书。”
阿爸说完头一歪,闭上眼睛,再也不看他。
办完阿爸丧事,海生陪着阿母,天天到海边讨小海。
阿母收好拉网,弯着腰,开始在礁石缝隙里,掏摸那些来不及随潮水退走的叶子鱼。这些叶子鱼就像小巴掌似的,如秋天飘落到水中的落叶般。
阿母突然“唉哟”一声,猛地回缩,手背让礁石上附着的海蛎壳划岀长长的口子,血滴到浅浅的水面,把明净的沙砾都染红。
海生把小铁铲一扔,慌忙跑到阿母跟前:“阿母……”
说罢,捧着阿母右手,除了手背上的伤口,阿母食指也黑了小半截。这是被海胆蜇到了,这玩艺跟鸡蛋似的,浑身长满细如牛毛的刺,被它蜇到,整条手臂都会发麻地生疼。
海生扯下白色T恤衫的半截袖子,往阿母的伤口上包扎,眼泪落下来,他好想说:“阿母,我不想读书了。”
他紧咬嘴唇,不敢吐出,生怕阿母听了,心里也流血。前几天,海生说不读书,阿母气得快要晕过去。他知道,阿爸临终时吩咐他好好读书,这也是给阿母的遗言。
阿母抚摸着海生的头发,皱着眉头,却没事地说:“傻孩子,这么大了,眼眶还那么浅,动不动就落泪,阿母没事。”
“一件好好的衣服,扯烂了,回家给你缝上。”阿母说罢,把带血的半截袖子解下,塞到海生裤袋,顺手抓起一团海泥,涂抹在伤口止血。
海生见阿母再次弯腰,明白她要干什么,忙制止道:“阿母,我来。”
他知道,有海胆出现的地方,大多有海参,一条活着的海参,在市场,很值钱。
阿母固执地再次把手伸进礁石缝隙中。
二
到学校,已经是傍晚。同学告诉他,补习班明天早上注册,下午打扫卫生,后天才上课。他勉强冲同学笑笑,从行李包里取出阿母腌制的小鱼干,摆在书桌,请他们。然后爬到上铺,躺在床上,头枕着墙,从口袋掏出染着血迹的半截袖子,望着它发呆。
海生心里堵得慌,在大腿狠狠地掐了一下,肌肉都青了,也不知道疼。他在心里暗骂,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如果乖乖地读书,不犯浑,不惹事生非,明年也该大学毕业。
阿爸相信命,贫贱富贵,都是注定的。海生出生不久,他拿着生辰八字,找到码头摆了十几年摊的瞎子。瞎子推算,海生是天上的星宿,注定是个状元命。还送给阿爸四句谒语,千叮咛万嘱咐,天机不可泄露,否则,此儿少时坎坷,家有不测。还说,为了算这一卦,自己都要折寿了好几年,会被海神收去。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这一卦算得开心,阿爸多给了瞎子一百元。
祖祖辈辈打渔为生,到自己这一代会出状元?阿爸是半信半疑的。海生六岁那年,那老瞎子在半夜里,糊里糊涂摔下码头,死在海里。
也是那年,还不到学龄,阿爸就把海生送到学校,他相信瞎子的话了。
海生毕业于现在就读的中学,那年,他考上西南一所著名的理工学院。
学院坐落半山腰,到市区要经过一条一千多米的林荫小径。每当周未,学子们大多都会去市区采购一些生活用品,顺便在省城逛一天,天黑才返回。
每当傍晚,总有那么一群社会青年,骑着电单车,停在小路两旁,朝过往的女学生扮鬼脸,吹口哨,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虽然不敢过于放肆,却像乱轰轰的苍蝇,让人心烦。这些人,都是些省城里有权有势,不思进取的公子哥们。
有一回,海生和室友回校,在昏暗路灯下,一伙人正拦着几个女生疯言疯语,堵成人墙,不让女生过。海生和室友上去解围,海生护着女生离开,室友却和他们发生了冲突。
“哥们,仔细瞧瞧,哪个裤档裂了,放出这几个龟儿子。”看来他是这伙人的头,穿着名牌,搞个古里古怪的发型,一半白发,一半红发,像个阴阳人,流里流气的。
其中一个室友气不过:“请你把嘴放干净点,别说脏话骂人。”
阴阳头呵呵一笑:“小子呢,骂你又怎么,还敢跟大爷叫板。”
边说边启动电单车,轮子朝室友脚边蹭去,气焰十分嚣张。室友见轮子擦到了自己,也火了,抬起脚,朝轮子踢过去。
阴阳头叫了一声:“哥们,上呀,不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还以为大爷们是吃素的。”
那几个听到老大号令,蜂拥而上,把室友围在中央,扯来扯去,室友被推倒在地下。
海生送几位女生离开几十米后转回来,两位室友吓呆在旁边,动也不敢动。另一位室友躺地上,一个光头正要抬起脚,朝室友小肚子踩去。他急忙冲进人围,把光头拦腰抱起,那光头两脚悬空乱踢:“老大救命。”
海生一转身,把光头放下,扶起室友,他不想跟他们纠缠,招呼另外两个室友跟上,朝学院走去。
阴阳头气急败坏地喊:“兄弟们,操家伙。”
那伙人一听老大发号司令,抓起搭在电单车头上的长锁链,朝海生追去。海生见势不妙,叫三位室友先走,顺手抄起一根支撑着小树的木棍,亳无惧色,拦在路中心,为室友断后。
渔村人自古都有请武师的习惯,海生从小就和村里青壮年,在武师的教授下学会几套拳。他见对方一伙没有练家子的,便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阴阳头带着那伙人,追上来,飞舞着锁链,海生边闪边退,木棍在地下拖着。不小心,一个踉跄,脚下踩到果皮,滑倒了。几条锁链冲着他甩了下来。
海生心里暗叫不好,失去了优势,只有躲闪,手脚无法展开,寡不敌众。锁链打在地面冒火星,若是被抽到,肯定是皮开肉绽,后果不甚设想。
他身子一滚,先下手为强,擒贼先擒王,挥起木棍,朝阴阳头下盘扫去。只听一声惨叫,阴阳头应声倒地,哭爹喊娘,啕叫连天。其他四人,见海生从地面跳起,吓得立马转身就跑:“杀人了,出人命了。”
等到宿友带着老师和同学赶到,只见前方一辆警车闪着警报器,越离越远。
阴阳头被那一棍扫断腿,还有可能留下残疾。对方聘请省城最好的律师,非要把海生往监狱送。学院也请了律师,据理力争。一庭审理的结果是,海生见义勇为和防卫过当不成立,因为对方便没有对女学生和他的室友,以及他本人造成实际性伤害。所以,海生犯下故意伤害罪,可能面临三年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院方无奈,扬言道,如此判决,公德何在,只有披露媒体,请社会主持正义。这一招挺灵,镇住了对方,于是接受庭外调解,院方负责伤者的医疗费用,海生开除,对方就不再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责任。
为了海生顺利参加明年的高考,学院没有对海生作出开除处分,只是勒令退学。
海生是阿爸领回的,阿爸明白了事情原委,不仅没责备,反而安慰他,男子汉大丈夫,立世为人,理当如此,这大学,明年再上。
海生有些心灰意冷,但父命难违,第二年,海生勉强参加了高考,被本地区教育学院录取了。
大一下学期,海生又做了一件荒唐透顶的事,冒名顶替,帮小学到高中的同窗好友林希参加高考。
那是春节前,海生放假,听同学说,林希服安眠药自杀未遂。林希父母都是教师,也是海生的恩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物理。他们都非常优秀,教出的大学生不计其数,偏偏无法教出自己的儿子,补习二年了,依然名落孙山。
林希还在医院调养,老师见到海生,面带惭色,也不掩饰,坦诚告诉他,林希之所以想走绝路,的确是他们逼的。可是他们也是无奈,穷教书匠的儿子,如果不读书,哪来的出路?就是打工,也要凭人情关系。
海生见老师愁眉不展,满脸郁闷,于心不忍,想出馊主意,顶替林希参加今年高考。看老师一脸惊愕,连忙举例说明,自己学院也有学生是叫人替考的。老师为了林希能上大学,终于在迟疑和犹豫中点头同意。
七月底,林希收到师大录取通知书,同时,也被举报了。结果可想而知,林希被取消三年的考试资格,老师和老师在教育局当副局长的学生,受到了最严励的处分。在老师极力袒护和推脱下,八月底,海生也收到学院的信函,内容是开除学籍,取消第二年考试资格。
海生不敢欺瞒阿爸,十一月阿爸出海回来,海生准备接受阿爸暴风骤雨似的暴发。
阿爸自言自语道:“让那死瞎子说准了,真不该请人破解那四句天机。”
阿爸依旧没有责备海生,问:“你几岁了?”
海生不解,迟疑道:“十九。”
阿爸说:“也该懂事了,要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阿爸十三岁就上船,当了水手挣工分了,每天十分。”
海生惭愧低下头。
阿爸接着问:“还想读书不。”
海生从阿爸满面沧桑的脸上,想起第一次退学的委屈,似乎悟出了什么,坚定点头:“想。”
过完春节,阿爸带着海生来到中学,报了补习班,学费和生活费用一次性缴完。学校老师和海生都很熟,除了对他意外状况疑惑不解,都知道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本来补习班只收应届高考生,对海生破了例。
就像放电影,中学、考场、大学、阿母、阿爸,这一个个镜头在海生脑海里交替出现,天黑也不知道,迷迷糊糊地进入另外一个梦境。
第二天上午十点,海生还在宿舍,室友进来告诉他:“大家都签到,就差你一个,尚老师叫你快点去,她等会还有事呢。”
尚老师,高挑的个子,细眉大眼,鼻梁挺直,皮肤如羊脂般的白嫩,走起路来,甩着步子无拘无束,在南方女人中是少见的。所以,大家一眼都瞅得出她是北方人。
她教语文,也是海生高一到高三时的带班班主任。海生最喜欢听她讲课,特别是赏析古诗和散文时,那好听的普通话,意扬顿挫,落地有声。丰沛的感情,生动形象,把课文内容,如画面般展示在同学想象空间,似磁场般,吸引着她的学生。海生优异的语文成绩,完全受益于她。
海生还是来到尚老师办公室,眼盯脚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尚老师,我不想读书了。”
尚老师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像不认识他似,盯了好一会,才说:“离高考只有几个月时间,你又想出什么状况?”
海生说:“我阿爸死了。”
尚老师一愣,才回去一个暑假,就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她知道,在渔村,男人出海挣钱养家糊口,女人在家操持家务,照顾上下老少。男人不在了,就等于天塌下一半。沉思良久才说:“别胡思乱想,有什么困难你说出来,老师想办法帮你解决。”
尚老师打心眼里喜欢这学生,他心地善良,聪明伶俐,关于那二起事件,结果虽然铸成大错,但他的出发点纯粹来自于正义、善良的本能。她想,这样的学生不帮会后悔的,以后生活费用自己包了:“别担心,过二天老师抽空去看你阿母,做做你阿母的思想工作,她会同意让你读书的。”
海生一听,扑通一声,双膝落地,再也忍不住了,十几天来压抑在心里的悲伤,随着泪水,如涌泉般冒了出来。
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对人下跪:“老师,千万别告诉阿母我不读书了,阿母会被我气死的。”
他从口袋掏出那半截袖子,高高举到头顶:“这是阿母的血,我暑假回家,阿母的手心手背,添了无数的伤痕,就像被乱刀砍过一样。”
“阿爸死后,我们欠了人家好几万元,为了读书,为了还钱,阿母手上还要划出多少条伤痕?还要流多少的血?老师,我学过的数学公式,都无法计算,这书,还能读吗?天上的雷公雷母都不会放过我。”海生哭诉道。
尚老师惊呆了,好几万,别说一个目不识丁,没有工作的渔家妇女,就放在自己身上,也是很大的压力。她站起来,走到海生身边,弯腰把他扶起,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把他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陪他流泪,这么懂事的孩子,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三
海生的脚步像灌铅似的,沉重告别了学校,背着行李,提着一大袋尚老师从教务处领出的各科复习资料,向码头走去。
昨天,尚老师说:“学校有规定,中途退出,补习费是不能退的。但你还是补习班的学生,这个主我做得了。高考大门不会对你关闭,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不要轻言放弃。”
高考,海生完全没有了这个念头。只是,不好意思辜负老师的一片苦心,诺诺应允。这些书,带着也不碍事,闲时,可以看一看,消磨时间。
码头上弥漫着鱼腥气,还可以品尝出咸而苦涩的海风。一艘艘渔船,整齐抛锚在渔港,在海浪的拍打下轻轻地摇荡。
阿爸以前常说,渔港就是船的家,无论是满载而归,还是空仓返回,它就像不会嫌弃孩子的父母,同样以宽容的胸怀接纳它们。
海生常在心里想,自己就是一条帆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海里,在波浪中,肆意闯荡。每次受伤,阿爸总是以海港的宽敞,让他停泊靠岸,整装待发。现在阿爸不在,自己像一条搁浅的小船,一片茫然了。
海生在码头徘徊好久,终于下定决心,沿着舷梯,爬上一条贴着招聘水手广告的大船。
海生上了甲板,红着脸,朝正在补网的中年人问道:“阿叔,船上需要人吗?”
中年人瞄他一眼,不客气地说:“要,要干活的,不要吃闲话的。”
海生有点来气,脸也不红了,嗓门提高:“谁来吃闲饭,我会下网,还会给鱼加冰、装筐。”
小时候,海生跟阿爸出过海,知道水手们干的是什么活。
中年人乐了:“哟,还是个行家呀,真瞧不出。”
这时,从桅杆下站起一个年纪更大的,对着一瓶开了盖的高梁酒,抿了一口,望望海生提着的网兜,全是书,和蔼地规劝道:“学习不好?被大人骂了?逃学了?还是乖乖回学校上学,这活不是你干的,不要让家人操心。”
“阿伯,我二年前就没读书,你收下我吧。”海生对年纪大的说道,这话,一半真,一半假。
他疑惑一会:“如果不是学生,你留下,,船上正需要人。”
那补网的中年人说道:“老大,这娃吃得了苦吗?船上的活一个顶一个,出海还有几天,再找找看。”
海生听补网的中年人叫他老大,知道他是船老大,也是这条船的船长。他冲着补网的中年人白一眼,为了证实自己行,他对船老大说:“我会下网、收网,还会捡鱼,冲洗甲板,不过工资多少?”
其实这些他虽然看过,但没做过,工资多少,他心里也没谱,只知道当水手收入高。
看来船老大是个不喜欢废话的人:“每月三千五,还有超额奖,工资半年结算一次。如果需要用钱,一个月后可以预支一部分,包吃包住。”
说罢,叫一个正在冲洗甲板的年青人,带海生到船仓认床。
补网的中年人嘟囔着:“老大,一个文弱书生,行吗?”
船老大扬起脖子,把瓶子里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白酒,一口气喝下:“你这水手长是怎么当的,瞧那后生,船那么摇晃,他上来两脚钉在甲板上,分毫不动,是个跑船的料。有没干过船上的活,不重要,是铁就能炼成钢。”
水手长是个话唠:“那也没必要开那么高工资,跑完这趟鱼讯,接下来就是淡季,划得来么。”
渔民靠的是鱼汛吃饭。什么时候鱼多,什么时候鱼少,什么时候该捕什么鱼,什么时候鱼船要朝哪个方向开,祖祖辈辈,总结出来了规律。
虽然一年四季都有鱼汛,但鱼汛最旺的时候还是立夏到立秋,这段时间又分为洋生和谢洋。洋生是立夏到夏至,这时一批批的鱼儿成群结队地浮现在海面,只要撒网,没有一次落空。夏至到立秋,鱼儿渐渐游向深海,各找各的归宿,不在集聚在近海海面,渔民离海岸线也越来越远,归航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小一些的渔船基本已经不再出海,这就叫谢洋。
海生上船没几天,渔船起锚了。
九月的洋面,前阵还是风平浪静的,开始变浮躁,仿佛接到季节变更的消息。
“老大,你看,余老大的船朝小浪屿方向去了。这老小子,听说船上换了新的发电机组,一路上和我们使劲,看来这第一网他是志在必得。”水手长指着前方的黑点对船老大说。
“告诉大副,加足马力,追上。”船老大一挑剑眉,把嘴里叼着的烟使劲吸,猛地向船舷外吐出。
水手长小跑到驾驶室,又小跑回来:“这小浪屿多年来都是我们的小渔仓,大副说了,追上它没问题。”
一看海生在旁边码鱼筐,动作慢了,似乎对自己说的话不屑一顾。这小子从上船来好像也和自己使上了劲,叫他干什么,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喝斥道:“你懂什么,快干活,到了小浪屿只管往鱼仓加冰。”
海生刚才一直望着船老大吐岀的烟出神,他把右手往脖子贴去,才说:“老大,这小浪屿的鱼群可能要南移,咱们还是提前赶到象山屿吧。”
船老大惊诧地回头盯着海生:“你怎么知道象山屿?你怎么知道渔场南移了?”
海生不愿意说出阿爸:“你摸摸身上,干燥燥的。”
船老大一楞,这几天来,气温没降,风浪不大,的确忽略了风向。渔家人对风向是有经验的,吹南风,身上湿粘粘的,刮北风,皮肤非常的干燥。
他信任地朝海生投去赞许的目光,朝水手长喊道:“通知大副,调舵,朝东南方向加速前进。”
水手长狠狠地盯了海生一眼:“捕不到鱼,回来把你当鱼塞入筐子里。”
立秋前后几天,大小捕鱼的船只都陆续返航,驶进了渔港。
余老大的船比船老大晚一步抛锚,船老大已经启用吊机,把船仓里分捡好的鱼筐往码头上搬运,在码头上堆成小山似的。各路的鱼商和小贩正在围着水手长讨价还价。船老大在旁边,微笑地叼着烟看着,这小子做水手长还欠火候,做生意却是贼精贼精。
余老大不无嫉妒地来到船老大跟前:“你这条老乌贼,越来越精,有财路自己独享,害得老哥我在小浪屿喝西北风。”
船老大哈哈大笑:“我可没那么精,是妈祖给我送来招财进宝的童子。”
说罢,往船上努一努大嘴巴。海生正在甲板上把吊勾往鱼筐耳绳上挂。
余老大一头雾水,不明就里:“乘龙快婿?你家姑娘不是还在读书吗?”
去年底,捕捞完最后一趟冬汛,海生回趟家。阿母苍老了许多,一张黝黑的脸和一双手,干枯得就像爆开许多裂缝的老船木,划满了深深浅浅的沟痕,他眼红了。
阿母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海生的脸:“阿海,怎么这么黑?”
海生撒谎:“学校打球打的。”
“也瘦了,阿母对不起你,钱不够用吧。”阿母心疼海生,望着变黑变瘦的儿子,很内疚,他阿爸在时,每次跑船回来,都要给海生送一大堆好吃的。开学时,阿母塞给他几百元,海生拒绝了:“吃饭的钱都交了,我身上还有些零花钱,够用。”
过完春节,阿母慎重地把海生叫到身边坐下,桌子上码着钱,多是些拾元,贰拾元面额的。她让海生拿出纸笔,把欠谁家多少,一笔笔地认真记下,说:“父债子还,阿海,你等会就把这些钱计划着分配,能还几家是几家。”
海生噙着泪水,咽哽地“嗯”了一声,仿佛嗅出钱里散发出的海腥味。
过完正月十五,他回到了船上,替换守船的水手长。临走时,他告诉阿母,考完书后,要在学校等通知,九月初才能回家。阿母不知道读书的事,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照顾好自己,钱该花的还是要花。
海生也想多陪几天阿母,可他无法面对阿母操劳一天之后,望着他的那双殷切而慈爱的目光。因为自己不再读书,隐瞒和欺骗了她。
他在船上,无聊时就拿出尚老师送给他的复习资料翻看,他想念学校,想念书本,想念同学,想念老师,但这一切都告别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距离越来越远。
过了二月二,水手们都回船了,船老大拜了神,祭了海,给水手们发了一份厚厚的红包,渔船,迎来了新的一年。
四
立春之后,渔船开往舟山群岛,这个时令,是捕捞小黄鱼的最好季节。
到了四月底,才返回,准备迎接一年中最旺的夏汛。
靠港后,船老大给水手们放了几天假,请人上船检修机器,修补鱼网,置购船上的生活必须用品,做好出海前一切准备。远洋捕捞,时间较长,要到八月底才能返回。国内近海,为了鱼类繁殖,开始执行禁捕令,小一点的渔船进入了休鱼期,要等到九月,才能开始作业。
海生借口说家里没事,留下守船。上船八个月了,工资已经结算一次,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预支过一分钱,加上抽成,还有船老大发的红包,银行存进了二万多元,再干半年,欠人家的钱就可以还清,那时,再向阿母坦陈一切,求阿母原谅。
傍晚,那些机修和补网的渔妇,已经收工。海生坐在船舷边,做那些复习资料中的奥数题。他闲着时,要不写写日记,背背英语单词,或者专捡数、理、化难题啃,这是他唯一的乐趣。
船老大什么时候上船,他也没发觉。他身后,跟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手里提着便当。
船老大冲着海生说:“小秀才,清炖鲨鱼汤,清凉解毒,乘热把它喝了,还有你阿婶煎的海蛎煎,可香呢。”
又转身对身后少女说:“唉,阿妹,如果你读书有这么认真就好了,瞧人家,不读书还这么用功。”
少女从父亲身后走了出来。
海生接过便当,正准备说声谢谢,
少女很是惊讶地叫道:“吴海生,你怎么会在我家船上?”
“你是?”海生的确不认识她。
“我是高一班的,你不认识我,可全校同学不认识你都难哦。学霸,传奇人物。”少女看到海生一脸疑惑,边说边笑,声音清脆,像被海风摇动的风铃。
海生窘迫地望着船老大,不知说什么好。
船老大也是满脸疑惑,望着少女。
少女心直口快,把海生两次被大学退学,还有去年因为阿爸死了,欠了几万元钱的事,如小背篓里倒海螺,知道的和听说的,全部向船老大抖了出来。
船老大感到意外:“你就是老吴那个从小带状元命的儿子,你阿爸是个很棒的水手长,我们都认识他。可惜呀,他命短,让你们孤儿寡母受苦了。”
船老大问了问海生家里的情况,又问了他曾经上大学的事,见天色已晚,带着少女,下船回家了。
“五一”劳动节一过,水手都回来,船老大带着大家,到渔港附近的祠庙拜了妈祖。中午,在酒家请大家会餐,明天就要出海了。
吃完午餐,水手们酒足饭饱,开始离去,船老大单独把海生留了下来。
“你上船第一天,就叫我阿伯,以后依然叫我阿伯,不要跟他们叫船老大了,我们有缘。”船老大点燃一根香烟,冲着海生露出难得一笑。
海生点点头,心想,也许他和阿爸有什么交情的缘故。
“你明天就不要跟船出海了。”船老大话还没说完,海生急了,从座位上蹦了起来:“阿伯,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哪里做得不对?你说,我一定改。”
船老大把海生按回座位:“你是个好孩子,一直做得很好。”
“是不是人太多要减员,阿伯,你就让我跑完这趟远洋吧,回来我就走。”海生带着哭腔央求道,再有四个月的工资,就可以还清阿爸治病时欠乡亲们的钱。到时,自己随便找份工作,这一辈子,再也不让阿母受苦受累。
“傻孩子,阿伯不是要辞你,阿伯是要你回学校读书。”船老大知道海生心里盘算什么。
海生像被蛇咬似的,条件反射道:“我不读书,我要帮阿母还钱,我要让阿母不再为我受罪。”
“娃,你如果真有孝心,就更应该去读书,你阿爸临死对你的希望是什么?你阿母受苦受罪又是为了什么?”船老大正色说道:“还有你的尚老师,不辞辛苦跑到渔村,她瞒着你阿母,说你没时间回来,找到你的照片,为你办理了准考证,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怕你错过读书的机会。”
前几天,他去了学校,本意是求老师让海生回去读书,没想到尚老师却求他,一定要让海生回校,参加是后一个月的复习,准备高考。
船老大从口袋掏出一叠钱:“这里是四万元,其中有你二个月没发的工资,还有二万,算是阿伯借你的。你不要有心理压力,考不上,乖乖回来给阿伯跑船还钱。考上了,放假也回来陪阿伯跑船,现在大学生不都兴打暑假工吗?考完回家,先把钱还给乡亲,剩下的,也够你上一年的学。”
海生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时,水手长从门外进了酒店,拍着海生的肩膀:“小秀才,你就大方收下,不要纠结,老大既然这么说,就没打算做亏本买卖。”
自从那次,海生建议渔船改向象山屿,他对海生可是刮目相看,前几天,船老大对他说起海生的事,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将来,一定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老大,这钱不要小秀才还,早上,就跟手下兄弟合计了,钱你先出,缺位你也不要再招,他要做的事,我们包了。”
他自作主张,接过船老大手中的钱,推着海生,走出酒店:“我车都开来了,先回船上取行李,再送你到学校。”
高考结束,海生就回到了渔村,他把钱全部还给了乡亲们,告诉他们不要让阿母知道。关于自己跑船打工的经历,他要瞒阿母一辈子,这是为了一个做母亲的自尊和骄傲。
到八月中旬,海生已经跑了三趟县城。考生一批批被录取,唯独全县高考状元的他,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连尚老师都沉不住气,跑了几回招生办,都说档案早被调走,也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回音,尚老师问是哪个院校调的,招生办的回答是无可奉告。学校是尚老师帮海生筛选的,心想,人民大学上不了,至少复旦没问题吧。
海生也很着急,前两次参加完高考,他一点也没放心上,好像跟他无关。这次不一样,如果考不上,怎么对得起阿母、老师、船老大、水手长。
他前思后想,恍然大悟,是自己填写志愿出了问题。
海生没有按尚老师提供的院校填写志愿,而是重新选择了某些特殊学校,他是经过深思熟悉决定的,不是有意于尚老师背道而驰。于私来讲,这批特殊学院从入学开始,家庭就无需为子女承受任何经济压力,这样,阿母也不必为他的学费、生活费再操心。高尚一些来说,他觉得欠人们的太多了,将来就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一回报,更不可能事事帮他们解决。他们需要的是和平环境,安定的生活。哪怕是普普通通的小百姓,就算从早到晚为生计奔波,只有平安,心里才过得舒坦。
可是特殊院校,也有它的特殊规定。虽然这几所院校,不再局限于应届生,但对年龄和政审要求更加严格,自己是受过二次处分的人,肯定通不过政审这一关。
更让海生苦恼的,不是被筛除,也不是还不了船老大和水手长他们赠送的钱,而是阿母这一关如何过。
欠钱还钱,天经地义,海生已经早就有了盘算,过了阿母这一关,就上船服务,以工代薪,几个月就可以还清。
可是阿母这边怎么交代?阿母虽然不知道高考和大学是什么回事,但她心里牢记,过完正月十五和九月初,就是海生上学的时候。自己不可以对阿母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欺骗。
八月底,阿母已经开始为海生准备上学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让他送给同学们尝鲜的海鲜干货,渔村的邻里乡亲,也在询问海生这次考的又是哪所大学,什么时候走。
二十九曰那天,海生在院子里磨小铁铲,准备明早退潮,和阿母一起去撬海蛎。
一辆军用越野车,在院子围墙柴门外“嗄”的一声停下,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叫道:“海生哥,有人找你。”
车门打开,跳下两位穿军装的中年人,进了院子,把海生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就是吴海生?”
海生已经放下小铁铲,一双带着磨刀石浆水的手,往裤子上擦拭,满脸茫然,机械地点点头。
忽然,高个子军人朝前两步,迎面一拳。海生本能地举起手,双掌合十,使出一招关门闭虎。对方拳头在距手掌几公分处叫停,又抬起右腿,朝海生臀部扫来。海生使了一招如来转世,躲过对方秋千腿。顺手牵羊,捏住了对方的三阴交穴。
旁边稍胖的军人哈哈大笑:“老尹,满意吧。”
老尹左腿原地打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转,巧妙地解救了被海生抓住的右脚,亲热地拍拍海生的肩膀:“老周,这小子,不含糊。”
老周打开手里的公文包,抽出信封,递给海生:“吴海生同学,我是人武部驻招生办代表,你被录取了。”
接着不无感叹地说:“你是历年招生,让我们最累的一个,从招生办,到教育学院,再到西南理工学院,差不多横穿了中国的版图。”
“海生同学,我是学校派来接你的,通知书虽然迟了,但总算有惊无险。你这小子,也是一根筋,除了特殊学校,就不会多填几所,等待第二批录取?不过,我还是欣赏你的执着。闲话少说,简单整理整理,今天就跟我走。”老尹说道。
“阿母……”海生大声呼呼,热泪盈眶,冲出门外,听到海涛的回音。
阿母还在沙滩上织补拉网,她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小时候,海生问阿母:“为什么有大海,为什么海水又苦又咸?”
阿母说:“男人的汗是咸的,女人的泪是苦的,男人的汗水和女人的泪水揽在一起,变化了大海,所以又苦又咸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