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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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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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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江湖

老赵家,挨镇上不远,父亲是赤脚医生,守着大队部卫生所,给社员抓几粒去痛片、ABC,或打几支柴胡、鱼腥草之类的小针,为他们解决头疼脑热小毛病。但来的,更多是找他看眼睛,望舌头,搭个脉,喝他从田间山中采来的草根汤,或是插根银针点柱艾,病看了,年底还不会被扣工分。

老赵初中毕业回了家,父亲没让老赵参加生产队劳动,半劳力,没几个工分,不如呆在卫生所,学本事。他早就有盘算,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门行业,卫生所这地盘,是非子不传的。赤脚医生,工分不多,但逢年过节,不用索取,那些受恩泽的患者,经常割肉提酒毕恭毕敬送上门,搁下拨腿跑,怕他家不收,大队书记大队长看了也眼红。当然,嫉妒归嫉妒,没人跟他家过不去,吃五谷杂粮,谁敢说不生病,损人不利己,傻瓜才会干。

但老赵不稀罕,守着卫生所,别说替人看病了,自己都要憋出病。他从小喜欢听大人讲江湖,什么飞檐走壁,刀枪不入的,神往那些没看过的山,没见过的海,还有车水马龙的城市。

他喜欢坐在村口石条凳,托张小脸望天空,可乡村天空太小了,就像大山箍岀的木盆。他好羡慕在天地之间盘旋的鸟儿,时不时,就越过四周的峰峦。

可那年头,哪里有江湖,离开村子几天,没有大队开的介绍信,岀门都有可能被当坏人抓起来。

十四岁那年,老赵看到的世界开始有变化。

往年,逢镇上墟天,人们只是揣着各种票证,捏着岀汗的纸币,挤在供销社柜台前摆队,伸长脖子,等待扯几尺布料,或秤几斤粗盐,或打一瓶煤油。甚至还有人不买东西也排队,待到排到他,冲营业员一声傻笑,望望那些商品后,又依依不舍退出队伍。

不知不觉中,供销社里拥挤的人变少了,集市上,陌生面孔和新鮮事儿多起来,那些戴着市管会红袖章的市管会干部,不再抓投机倒把,也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开始挨个撕票收那些摊摊设点做生意人人的管理费和卫生费。

老赵往日到镇上赶墟,除了看电影,就是围着捏糖人儿的聋哑艺人转,或是捂着耳朵,听那爆米花筒子一声轰。现在他眼里又多了操着外省口音的陌生面孔,他们变把戏,耍杂技,舞刀弄棒玩气功,或是捧着铜锣挨个讨赏钱,或是变着法子推销他们祖传的膏药。乡下人没什么见识,喜欢这些走江湖人的两片能说会道嘴皮,天上的鸟儿,都可以让他们哄到肩头来唱歌。

老赵魂牵梦绕的江湖,终于出现,他那颗不安份的心,随之蠢蠢欲动了。

每年冬节,是镇上最后的赶墟天。这时,社员辛苦一年工分也变成钱,无论是买,还是卖,是耍,还是看,都比往日多起来。

那一天,镇上来了一老一少自称父女俩的外省人,铜锣敲得乒乓响。女孩月牙脸,细皮嫩肉的,杨柳腰一折,在腰鼓般大小的木简里,伸缩自如,像似身上没有长骨头;她翻起跟斗如转圈圈,一个接一个,让人目不暇接;走在悬空的绳索上,有如站在上头荡秋千。老的满脸络腮胡,虎背熊腰,玩的是气功,手劈砖块,如切豆腐般;一把铁打的红缨枪,顶着咽喉,另一头抵在地上,钢筋弯了,脖子上只留小红点;躺在布满钉子的木板上,任人往身上踩,毫发无损。他还会隔空发功,几米远,抖抖手,就能让对方背上发烫发红。

节目一个比一个精采,吆喝声一浪高一浪。老赵入了魔。散场后,还盯着人家父女俩,魂不守舍的。

这一年冬节,老赵在镇上走失了。

老赵随那河南父女俩,在闽浙赣三省转,个子长高了,唇上胡子长岀了,喉节变大了,声音变粗了。他每天蹲马步,砸石块,绷沙袋,练北拳,蛮力也长了不少。他心仪神往的气功,师父绝口不提,只是教他一套如何隔空发功,让对方后背发红发烫的技术活。这绝活,不是真功夫,表演前,找个围观的上台,煞有介事说他身体有疾病,然后撩起对方的衣裳,把口中含着的水朝背上喷,那是泡了生姜冰片和化学用品的药水。然后站到几米外,煞有介事发气功,没一会,对方直叫有股热入透入五脏六腑中,看的人只见那人背上红起一大砣,不懂个中的猫腻,当然是一片喝采声。

女孩叫小红,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便不是师父亲生的女儿,师父五十几了还没结婚。她只是师父一门拐弯抹角的亲戚,因为家里穷,七岁那年,父母把她交给师父学艺跑江湖。

小红私下问师父,为什么不把手艺传老赵。他说,江湖忌讳多,教会徒弟,打破师父的饭碗。其实,跟师父快十年,小红也没弄明白,师父到底有没有气功,那刀枪不入功夫是真还是假。

改革开放后,电视台越来越多,几乎每个台都有综合性节目开播杂技专场,毎天也有几集港台武打连续剧上演,里面的内容,当然比他们街头卖艺更精彩。对他们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时一天表演下来,还不够赶到下一个场地的费用。

师父不知灵感哪来的,让小红穿上袒肩露背的服饰,招徕观众。凭他怎么劝,怎么骂,小红也不肯。师傅咬牙切齿地恨,连老赵都骂上,说是养了一对白吃白喝的白眼狼,越大越不听话了。

师父喜欢酒,却没量,两杯下肚后,就晕乎。生意不好,放下酒盅,骂骂咧咧,骂完天,骂地,骂完地,骂老赵和小红,骂累了往床上一躺,呼噜打到天亮,跟扯风箱似的让人闹心。心情好时,喝完小酒,头重脚轻,有一步没一步的往客栈外头走。老赵怕出事,几次想跟着,都被他呵斥回来,连讲话舌头都大了,含糊不清道:“老子有事,你屁娃跟着干啥,挺尸去,明天上场拿出精气神。”

老赵和师父睡一处,有时天亮也不见他回来。有时半夜回来钻进被窝,都能闻岀他身上除了酒气,还有女人家家用的花露水味儿。

生意越来越难做,师父带着他们,小城大镇没人买账,偏远乡村百姓穷得是叮叮当当,看白戏的不少,掏钱的没几个。而且这江湖,竞争越来越大,那些有实力的班子,开着两吨半汽车,或者是大型拖拉机,少则七、八人,大则十几个,每到一处,围上场子,扯好账蓬搭好台,在观众入口处,站着几个妙龄女郎,穿上超短裙,随音箱里迪斯科音乐,扭身段,两条雪白的大腿,晃得人眩晕。那大开领衣裳,还露出肚脐,活蹦乱跳,让老少爷们目不转盯看傻眼。

自从小红拒绝穿时装上场表演,师父对她是横着眉,竖着眼,右看左看都不顺。他想,若听他的,钞票早就把腰包塞得鼓鼓的。在他眼里,每年给她家大几百元,小红就是他花了大钱买来的机器,叫她干啥就得干啥,凭什么她不听。跑江湖卖艺,做的就是抛头露脸的勾当,一个地方呆不到两天,有谁认识,装什么正经。

那天,他们跑到广东的乡镇,赶完集市,就在村庄旁的香蕉林人家废弃的祖屋将就睡一宿。下半夜,老赵被吵声弄醒,扭头一看,师父不在身边。

听到小红的哭腔:“我爹,不能这样。”

“什么爹,这门子亲戚都不知隔了好几代,什么关系也没有。”师父喘着粗气,下流地笑:“别喊,女人总有这一回,早晚的事。以后,你就会开窍,跑江湖的人,没有什么面子不面子。”

小红拚着命挣扎:“我爹,明天,我穿着你买的那套衣服上场。”

老赵爬起来,探着头往屋子望去,月光下,师父正在撕扯小红的衣裳。这半年来,老赵就发现他看小红的目光带邪气。他长大了,男女之间事,多少也知道一点。家乡人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且不说亲戚,也是自己的徒弟。

师父粗暴撕去小红的外套,小红绝望地喊:“师弟救命。”

小红和老赵,本是一根藤上结着的苦瓜,他想都没想,顺手操起扁担,冲进去,高高抬起,对着师父后脑勺,狠狠抡下去。他如一口装着粮食的大麻袋,一头栽倒在地上。

老赵有些惊慌,探探他鼻孔:“师姐,快跑,师父醒来就惨了。”

老赵边说边从师父口袋掏岀钱夹,打开看,除了存折,还有八百多元钱。老赵数出六百,把钱包又塞回师父口袋,心想,这可不是偷和抢,自从离开了家乡,除了吃饭住店,还有买几套跑龙套的服装,师父一个子儿也没给过。这六百元,算是这几年上场跑龙套和扛包挑担的报酬。

他记得有一回,想买瓶汽水喝,讨赏钱时,从铜锣盘上偷偷留下一块钱,师父发觉了,被他狠狠刮了一顿大耳光。

小红受到惊吓,又不知师父是死是活,已经是六神无主,被老赵牵着手,跌跌撞撞穿出香蕉林。天亮,他们疲惫不甚来到一座小火车站,恰好一趟列车靠站了,他们随着人流挤上了车厢。

到了广州,老赵开始心慌,他不是害怕师父追来,而是在担心,万一师父醒不过来,死了怎么办,杀人是要偿命的。老赵心神不宁,买张上河南的火车票,数了三百元钱给小红,他想不岀,离开师傅怎么活。

小红含着泪,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老赵,到检票口,转过头:“师弟,俺家你去过,一定要来接俺。”

送走小红,老赵在火车站旁徘徊,心里空空荡荡的。一辆大巴缓缓从他身边开来,车门还没关上,卖票的冲他喊:“到海南吗?还有座位,没有边防通行证,加十元钱,包安全上岛。”

老赵迟疑一会,早就听说那地方叫特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也不知如何个特法。老赵下决心,离得越远越好,亳不犹豫登上了大巴。

车开到码头,大巴上了渡船。

老赵没见过海,渡船离海岸越来越远,村庄,树木,山岗,渐渐模糊到消失。茫茫的天空,一片湛蓝,宛如青花瓷杯盖,罩在头顶上。几艘船只在波涛上起伏,一些他叫不出名的海鸟追着船尾飞。

老赵松口气,如逃出猎人伏击圈。一望无际的大海,让他产生错觉,以前的世界变遥远,跟他再无瓜葛,所有经历,一笔勾销了。

海南岛到了,渡船靠上秀英码头,没有通行证的,在售票员带领下,避开边防检查站,沿海滩走一段,从另一个出口,赶上停在不远处等他们的大巴。

十几分钟后,老赵走出海口汽车站,他真的见到一个特别的世界。一眼扫去,除了高楼大厦,到处都是拆迁的废墟和喧嚣的工地。街道二旁,供行人蔽荫的,是如纺锤般笔直的棕榈;那些向大地倾斜的椰树,或三五成群,或一棵独秀,醉态万千,时不时在眼帘中出现;那些墙体或围墙上攀爬着的藤枝,蔓延着,开满了万紫千红的小碎花。

老赵茫无目的瞎逛着,美好心情衍生了孤独。老赵有些后悔,这么美的地方,若带师姐来,也有个伴儿。但马上又想到师父生死未卦,禁不住打个寒战,开始忐忑不安了。

过了十二点,挂在海岛上空的太阳,晒得人皮肤生疼,那头发,也像茅草似的变烤焦。老赵实在受不了头顶挂着的烈日,见路边有一栋尚未拆完的旧楼房,轻轻一越,飞过了破损的窗门。当他落地时,吓得惊叫起来,差点踩到人身上。仔细看,是个老头,身瘦如材,倦缩成团,不知是死还是活。

老头被惊醒,嘟喃道:“大热天,不午睡,吵什么吵。”

老赵慌忙作揖打恭,赔不是,那老头只是说,眼神毫无反应。老赵伸出手在他面前一晃,是个睁眼瞎。他走岀房间,沿着过道,转了一个来回,其它屋内都有人,看他探头探脑的,也不在意,该睡的睡,该说的说,没人搭理他。他不想自讨没趣,还是回到瞎子那间,找来几块砖头叠起,坐下歇着,瞎子看不到他,心里反而自在。

瞎子似乎因为有人陪伴而兴奋,没睡意了,从那张破草席抬起身,倚靠墙上,跟他搭讪。

“找不到工作?钱花完了?”瞎子翻着白眼问。

出门在外,财不外露,逢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这是师父教他行走江湖,为人处事的经验。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马上哑然失笑,那老头是个瞎子,哪会看到他的表情和动作,他老实地说:“我刚到,还没找客栈。”

瞎子“哦”一声,不以为然:“只要有钱,有身份证,还怕没客栈,宾馆遍地都是。”

老赵忘记了身份证这茬,自己岀来那会,还没那东西。前两年跟师傅回河南,才知道身份证是啥模样。还别说,这卡真管用,住店或遇到检查,只要一亮,没废话。如果拿不出,那目光,像盯贼,没完没了地发问。

他还是真假掺半地回答:“我身份证忘带了,钱也只剩下几十元。”

说罢,瞅瞅门外没人,下意识把钱从口袋掏出,数出二百元,脱下鞋子,在鞋垫下藏好,穿上后,把系带打得结结实实的。

瞎子误以为老赵是大学毕业生,摇着头:“你们这些学生娃,放着好日子不过,疯了似的往船上挤,以为岛上可以捡黄金,弄得人满为患,別说好工作,找份洗碗刷碟的差事也难。你那点钱别乱花,藏着拈着点,应急吧。客栈也别想,乖乖和老瞎子住在一块,工作慢慢来。明早跟我到街头练摊,不是吹的,一天三餐,大鱼大肉虽然没有,老瞎子还是可以包你不挨饿。”

老赵瞄他一眼,你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我有手有脚,又年轻,难道跟你拄着拐杖乞讨不成?虽然以前跟师傅上街头卖艺也算是要饭,但讨的是力气钱,不招人白眼。试探道:“老师傅,你会玩魔术?”

“老瞎子眼前一片黑,天是什么颜色都不知,还会玩什么魔术?你娃儿太抬举我。”瞎子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大嘴,呵呵乐。

“我还是找其它事干,可不跟你上街要饭。”老赵不怕得罪他,表明态度。

瞎子理理八字胡,哈哈笑,虽然中气不足,倒也响亮:“别看我是疾人一个,走江湖,讨的也是自力更生饭,海口公园前那条巷子里,人称赛铁嘴的就是老瞎子。”

不知他是不是说大话,但老赵恍然大悟,江湖中,还有算命占卦这一行。在家里,他也接触过,父亲喜欢测字,闲着没事,常拿这个和邻里乡亲取乐子,大家都夸父亲神。父亲告诉他,写岀的字,一定藏着这人的性格,由此可以推测那人的经历,或是功成名就,或是穷困僚倒,或是身藏隐疾。为此,他还用心翻过父亲珍藏有关测字和看卦的书。

瞎子见他半天不开腔,以为名号把老赵唬住了,微微一笑:“别小看这一行,学问大着呢。你明天跟我上街,有生意时,离我远些,在一旁呆着看热闹。没人时,蹲在摊前凑个数。下午不摆摊,我睡我的觉,你找你的工作。”

老赵想,原来他是要人当媒子揽生意。不过,到哪里,还不是为了吃口饭。当晚,老赵找来几张厚纸皮,挨着瞎子破草席铺好,安营扎寨了。

海岛没有黎明前的黑暗,看着还是满天星斗,泛着微微的白光,一刹那,说亮就亮,像似天门瞬间被打开。

这栋楼房是拆了一半停工的,厕所、水池应有皆有,生活倒也方便。瞎子摸摸索索收拾好小背包,点着竹杖,带着老赵出了门。老赵抬起手腕,看看师姐送给他的电子表,有些疑惑,六点还不到,就摆摊?

瞎子眼瞎心不瞎,除了苍老,行动倒利索,根本没有磕磕碰碰的。老赵有心当他引路人,结果却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一路把他领到一家竹楼前。好像他是这里非常守时的常客,马上有服务员走出门,把他们带到楼上临窗一张空桌前坐下。

竹楼有二层,竹篾相间,很有特色,大多数人都喜欢坐在楼上,那些临街窗口,可以眺望得更远。瞎子和老赵不算是来得最早,楼上基本是座无虚席。他们有的悠闲地端着茶壶自酌自饮;有的咬一口食物细嚼慢吞,望着窗外越来越明朗的天空,不知在想着什么;有的拿着报纸,翻来翻去或仔细端看;有的是结伴而来的,交头接耳,便不影响旁人的心情。几个背着包的,手是拿着报纸或卷烟,在桌间转来转去,吆喝着生意,店主便不干预,倒也特别。

这是海南普通苶馆,到处都是,薄利多销,像小集市,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又不喧哗。竹窗下的街上,不用看,听声音都知道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相互的招呼声,讲的是本岛土话,多是些上了年纪,到附近市场买菜的妇人,都在这片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声音一片连着一片,把安静一夜的城市,闹醒了。

接着,又有人推着送餐车,砌上一壶茶,问老瞎子要点些什么。

餐车三层,最上层二口不透钢锅盛着皮蛋瘦肉粥和豆腐脑,大盘上摆着油条、煎饺,茶叶鸡蛋和炸麻球,下面二层装满了炖罐和小蒸笼,罐子里装的是炖猪肚、党参枸杞乌鸡汤、三七炖乳鸽、甲鱼土鸡汤等等;蒸笼里有叉烧包、小馒头、菜包、小花卷、肉包,品种丰富,至于清蒸猪软骨、风爪之类,在开放式厨房的大蒸锅热着,一目了然。

瞎子点了好几样,摆满一桌,不贵,算下来十五元都不到。老赵有些受宠若惊,殷勤地给瞎子添茶,问他要吃什么,然后推到他跟前,方便他食用。

瞎子说:“快吃,吃好了出摊。”

摆摊的地方挨茶楼近,一条便不宽敞的小巷,有几百米来长,一捅到底,夹在高高的土墙间,一看就知道两旁都是以前有钱人家留下的大宅子,大门开在临街那一边。小巷是连接二条街的捷径,人来人往,巷子两旁摆摊设点的见缝插针,挤得满满的。

那些算卦的,有的坐在墙脚的石条板上,也有自己提着小板凳来的,跟前摆着白布红布黑布黄布的招牌,上面写着字,或画八卦图,或是没人看得懂的符号。几家补鞋缝拉链的,卖旧书旧杂志的,配锁的,取痣挖鸡眼的,也融入在其中。他们有的已经开始忙活,有的吆喝着招揽生意。也有和邻近摊主聊天的,说些昨天或以前发生的事情或趣闻,表面看,一付蛮不在乎,眼睛却盯着过往的行人。

瞎子轻车熟驾,从巷头到巷尾多少米,似乎他心里都有数,走多少步有谁在那里摆摊,他心里都明白。他带着老赵,一路走,一路指名道姓不停地跟人打招呼。

还不到十一点,瞎子就招呼老赵收摊,眼睛看不出他动静,但从他松树皮般脸上画着的笑意,可以看出今天生意不错。

“师傅,还早呢,再摆一会吧。”老赵讨好说,整个早上,没人时,他蹲在摊前,听瞎子信口雌黄,待到有人围观,就说些师傅算得太准、神人之类的奉承话,然后掏出瞎子早给他准备好的十元钱,丢在招牌布上,躲到不远处瞧热闹。

瞎子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几两命就吃几粒米,这是注定的,今天贪多了,明天就没了,满了则溢。因为你,今天还多做了二十几元,够明天用了。”

老赵跟着瞎子摆几个月摊,生意有好也有坏,日子过得还是很安逸,和那个河南师傅相处比较,瞎子让人很舒心。

一天早上,瞎子在茶楼煞有其事地吩咐老赵,说是托熟人帮他找了一份工作,告诫他:“算命不偷不抢,虽然不丟人,但也不是什么正当行业,你年纪轻轻,总不能瞎混一辈子。”

老赵没想过什么人生目标,当初离家出走,只是想见世面。不要像村里人那样,出生在哪里,就注定在后门山上,为下辈子找好风水宝地了。所以,他对瞎子的话,没有去琢磨,只觉得,年纪轻轻,让老瞎子养着,的确不是滋味。

当天,老赵跟着瞎子介绍的熟人走了。

二十几平方的屋子,打地铺,住着八个人,七个都是大学生,这不能让老赵自秽不如,仿佛在他们面前人都矮半截。

按他们的说法,他们是七人是最佳组合的智囊团,是靠脑袋吃饭的人。领头的姓顾,名片上打着经理的名号,其它都是副经理,业务员只老赵一个,包吃包住,工资每月一百元,还有提成,不过要看业绩。

没几天,老赵摸熟了套路,不禁哑然失笑,这些人脑袋,也就是江湖人脑袋。每天起床,扛张桌子到人流量最多的公园门口一摆,留下经理和两个守摊。其他人,带上笔和本子,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蹿,看到招工广告就抄,抄好后,撕去人家留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晚上回到住处再汇总,把有价值约信息,在大红纸张端端正正抄上:某某单位需要业务员几名,某某工地需要工人几名,某某公司需要一个煮饭的阿姨……

第二天早上,再把这些红纸铺在地摊上,拿小石头压住,怕被风吹走。一般工作,介绍成功只收六元,若不成,退五元,因为其中一元是填表格费用,不能退。特殊工种,收入高的,如出纳、会计、司机之类,中介费少则三十,多则一百。

很多人拿着他们开的地址兴冲冲地去面试,又垂头丧气地转回,要么广告已过期,要么是人员已招满,要么条件不符、性别不对。大部分人把五元钱退回也就算了,那一元纸就当买张废纸吧。刚上岛,求职心切,谁会去想,哪有正规公司只摆张桌子在街头上班的,花一元,买个经验教训。可对老赵他们来说,别小看一元钱,复印一张表格成本只有二角五,那阵子,下海的人比潮水还凶猛,就这一元钱,曾经一天收过一千多。

老赵看岀来了,这行当,靠的是半蒙半骗,混水摸鱼。真没想到,有文化的人,耍起江湖,比江湖人还江湖,杀人可以不见血。

也有不买账的,多是些从本岛其它县市上来打工求职的,他们不怕惹事,不但要你把吃进去的全部吐出来,遇到脾气大的,当街掀翻桌子,把那些招工广告纸撕个稀巴烂。

老赵就吃了一次亏,那天中午大家都回去午休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守摊。有一位早上由他介绍去单位面试的年轻人,指着他的鼻尖,骂骂咧咧说他是骗子,不但要退回六元钱,还要赔他十元误工费,否则没完。老赵只好掏出钱私了,他还不知师父的死活,他怕闹到公安局里去。

海口公司比摆菜摊的还多,有的一栋大厦,入口处围墙上就挂着上百家公司的招牌。老赵为了兔得跟顾客起纠纷,开始学会玩脑袋,不再去街头巷尾撕广告,他逐家挨户找上门,亮出名片,问人家是否要招工,有什么条件和要求,信息部愿意为他们免费服务。这一招真灵,一个月下来,老越得到的提成,比那些拿股份的人收入还要高,人家问他用啥招,他不肯说,卖关子。

还是顾经理厉害,知道用人才,他把老赵业务员名片改成副经理,说他也是股东了。股东是主人,跻身到靠脑袋吃饭的行列,感动得老赵受宠若惊。于是,他一五一十地把方法毫不保留供出来。

这个没有营业执照的街头信息公司,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海口名声大噪,有的还没上岛,就知道有一家专门帮人找工作的街头公司,而且成功率特别高。

好景不长,那个混乱的一九八九年过后,海口开始整顿市容市貌,他们的街头公司毫不留情地被捣毁。小顾到有关部门咨询,注册一家最小的公司,最少也要在开户银行户头,存入几十万以上资金供验资,而且还要租写字间,办工商、税务营业执照,费用可不少。无奈之下,小顾宣布散伙了,大家各奔前程。

老赵租下一间小民房,虽然只是八平方的斗室,总算有了遮风挡雨的窝。他要接瞎子来住,瞎子不肯,还是那句老话,几两命吃几粒米,不要逆天,几十年,习惯了。

海口工种里最盘大的就是业务员,哪家公司都拥有这么一批强大的队伍。他们不拿工资,基本待遇享受个包吃包住,公司印一盒名片给你,打着公司的旗号去活动,业务谈成了,才有提成。老赵找到其它公司当了两个月业务员,生意谈得都很大,动不动就是进口汽车、复印机、钢筋水泥。最后,像绕圈圈似的,说有货的是这个人,说要货的还是这个人,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一毛钱业务没捞到,倒贴了不少茶水钱。

于是,他回到瞎子那里。不过,这次没当瞎子媒子,而是在瞎子旁边摆出科学测字的招牌,自立门户了。一老一少,忙时各做各生意,闲时交流一些命理上的理论。自从跟那批靠脑袋吃饭的人相处过,老赵见识长不少,给人测个字,新鲜名词滔滔不绝,听得瞎子一愣一乍的,不断叹息,这江湖,后浪推前浪。

有一天,生意特别好,九点多钟,每个算命占卦约摊前都蹲着客人,大家使岀浑身解数,都想从顾客手里多接过一些钱。只有老赵,测个字,越测心里越虚,左顾右盼,觉得这热闹的气氛中,暗藏杀机。果然,蹲在他摊前的小老头,又写下一个“网”字,让老赵测测自己今天的运气,他知道在劫难逃了。随着一声口哨吹响,所有人被带到了早已准备好的空旷处集中。

一场浩浩荡荡抓盲流的战役在海南打响。什么是盲流,盲流就是那些没有身份证,没有正当职业,没有居处的外来人口。先被遣送的是瞎子那批残疾人,他们失去劳动能力,民政部门为他们的路费买单。其他的,不客气,没人请你来,到农垦局下属橡胶农场劳动吧,挖个一米宽一米深种橡胶的洞,算两元钱,十元路费挖五个洞,一百元路费挖五十个洞,路费凑足了,就整船整船地往海岛那边送,到了码头,像放生似的,由你各奔东西去。

老赵想家,但不敢回,师父不知生和死。返海南,没身份证,这样的事还有可能摊上。跟上次在广州一样,他跳上了开往云南的大巴,他想起,瞎子老家在云南,能不能相逢,看缘份。

老赵运气好,大巴上,睡在一张卧铺是位做药材生意的老板,他说他缺人手,如果老赵愿意,可以跟他去。老赵没多想,答应了。

老板姓毛,个子不高,白净净的,说起话来小眼睛会打转转,显示出精明和能干。他是四川广安的,那里出了个当代的名人,虽然于他非亲非故,提起家乡也是满脸的自豪,仿佛沾上仙气般。

跟老赵一样,他先人也是学医的,虽然不善于诊脉开方,却是针炙高手。途中,老赵亲眼目睹了毛老板高超的技艺。有位同车的旅客,中途下车上厕所,不小心踩空,扭伤脚,脚脖子肿得馒头似的,疼得他咬牙咧齿的。毛老板见了,从口袋掏出针筒,拨出三根银针,眼睛眨都不眨,飞快扎下去。二根插在脚踝旁,一根却插在另一支没受伤的脚背上,食指和拇子又是弹又是捻。十分钟后,肿消了,拨出银针,中年人走几步,跺跺脚,不痛了。

这些都是在乘客眼皮底下发生的事,大家赞叹不已,只是对他把另一枚针,插在没受伤的那只脚背上深感不解。问他,他笑笑,说是祖传配穴秘方,没解释。中年人抽出一百元给他,他只收下十五元,说是行规,每针五元,多收黑心了。

毛老板常年在云南红河州一座边城做生意,隔条小河是越南,木桥接通界河的两端,可以供十几吨车辆往来,这是两国合法的通商口岸,有海关,还有边防检查站。但也有人为了偷关税,划着小船来返二国间,贩运一些生活用品和日用百货,他们多是两国的边民。像这样的小额贸易,监管部门便不太认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张扬,当着没看见。

毛老板也是做些小额交易的药材贩运商,他从产地弄来三七、天麻、枸杞、当归之类,通过第三者出手到越南,赚差价。还帮国内老板代收那边的山货,从中获取手续费。

关于祖传针灸,毛老板没把它当回事,下一针才收几元,会把人饿死。他只是以此手艺,博个人缘,和小城居民搞关系,出门在外,多裁花少种刺。

自从老赵来后,毛老板很少守摊了,他有边民通行证,常到越南去,了解市场行情,寻找一个又一个的商机。

他看老赵对中医不外行,对针灸感兴趣,两年多来,从三百六十个穴位的精确位子,到它们所属经络,还有每个穴位的主治病症,以及祖传的配穴秘诀,他都毫无保留传授给老赵。一般跌打扭伤,急性中风,老赵可以代他出手了。

每年十月份,边境都会举办贸易洽谈会,两国轮流做东,来参展的客户特别多,那几天,边境两地像过年似的热闹。

毛老板虽然进不了会展大厅,但他有办法,出些钱,在离主会场不远的人家店面前摆个摊,虽然吃不上肉,汤还是有得喝。

最后一天,毛老板让老赵到街上逛逛,看看热闹,这么多天了,老赵还没离开过摊位。

会展中心有几百个展位,有鄂尔多斯的纯羊毛毛衣,有云南三七白药,有浙江家用小电器,有越南小粒咖啡豆和桂圆干,就连越南的卷粉和东北的糍粑都挤身在参展之中,五花八门的。

老赵在一家卖缅甸老玉展位前停下来,脚像灌铅似的,再也挪不动。他看到师姐,正在给客人介绍一只翡翠手镯。快十年不见面,师姐没多大变化,从身姿上可以看出来,她已经嫁了人,有了女性的成熟。

旁边有个男的,瘦猴似的,一张小嘴尖尖地突岀,陷下去的山根显得鼻子像蒜头,黑眼圈如染上去一般,沉积着老死的色素。

师姐也发现他,愣一会,忘记招呼客人,眼神又流露出无限的幽怨,他把手镯塞到那男人手里,走出柜台,含着泪花道:“师弟,真是你。”

她拉起老赵手,问了好多好多,老赵不知该回哪一句。师姐见他看柜台里的男人比看自己更多些,感觉到什么,忙松开手,小声说:“他是俺男人,俺在家等了你三年。”

那男人也没心事做生意了,惊愕,疑惑,带着嫉妒的敌意盯着老赵的脸,似乎想从中找出什么来。

老赵淡淡地大声问:“师姐,师父没事吧。”

“没事,活得好好的,回到家乡不敢把丑事抖出来,只冤枉我们吃不了苦,偷他钱跑了。”师姐道。

老赵百感交积地“哦”一声:“师姐,你忙吧,我该走了。”

既然师父生死之谜已经解开,心里想着念着的师姐也结了婚,是该回去了。这江湖便没有年少时勾勒出的那么生动,每行一步都是坎坎坷坷、艰艰辛辛的,倒是体会到老人常挂嘴边的话,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

老赵回到中药铺,跟毛老板道别,把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装到塑料袋,踏上回家的归程。

多少年后,老赵才有所领悟,所有人的原点一样,终点也一样,谁都逃避不了生与死的历程。但每个人的起点都有所不同,也决定了不一样的人生路。

回到家乡,断垣残壁,院里院外,杂草丛生,砖断瓦碎,蛛网密布,原来在村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住宅,形如废墟,惨不忍睹。

赵姓是村里的孤姓,先人是闹太平天国时从江苏迁来的,一直单传,人丁不旺,他们家族基本和这个乡村无关。老赵的出现,让村里人感到惊讶,想了许久,才把他从记忆深处翻出来。

那天老赵到镇上赶墟,像从人间蒸发似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急得父母是柔肠寸断,夜添白发。父亲失去男丁,有愧于列祖列宗,从此一蹶不振,病卧榻上,一手精湛的医术,救得了别人救不了自己,没几年就撒手而去。母亲带着年幼的妹妹,改嫁了它乡。村里人把他父亲去逝的消息告诉他,而他母亲改嫁到哪谁都想不出来了。

老赵一天也没停留,拜完父亲的坟,从家中柜子里,翻岀几本发黄的医书,还有父亲写的医案。他还到镇上照了像,去派出所办理身份证,给民警留下毛老板的地址后,再次离家了。

在毛老板那里呆了两个月,收到身份证,又一次告别,这次他是下决心,自立门户,独闯江湖。

老赵现在呆的城市,也是瞎子的故乡,五、六年了,虽然没遇到瞎子,却认识了一位在房地产中介公司跑业务的湖北女人。那是老赵租房时认识的,没多久,不知谁主动,粘粘腻腻处一起,俩人没婚也没嫁,同居不违法。有了女人,这是老赵最想有家的日子。老赵第二次离家出走,已经没有家的观念,家,在他看来,是个很虚的东西,如果没有亲情存在的牵扯,就是一个空蛋壳,一击即破。

他们现在租住的房子,有六、七十平方,租金不贵,每月几百元,押一付三。房主是当地一个工商干部,退休后,老两口随儿子,在不远处另外一个城市生活。

一天夜里,女人和他亲热后,唠嗑一会,都觉得云南不比自己所在的家乡差,气候好不说,这里人好相处,不排外,很容易融入他们生活中。

女人突然提起房东跟他们说的话,说是这房子可以卖他们:“房东不是想卖房子吗?现在这么一套二手房的行情顶多也只八万多,既然不想离开云南,咱们就在这安家吧。我有二万多的积蓄,不够的部分想办法借,几年会还清的。”

“好吧,过些日子,房东来收房租你就跟他谈谈,把房价压压,这个,你比我在行。不早了,睡吧,明天还要去乡下赶街。”老赵翻过身,伸出手,把女人往怀里搂,她那丰满身体,贴在身上,让他踏实和满足。

老赵从乡下赶街回来,女人告诉他:“跟房东联系了,谈了房子交易的事,他最后坚持七万五,少了不卖,从当前交易行情看,房东的确让步了。钱还差五万,要不,我打电话跟父母商量。”

她告诉过他,她父母亲在长江边洪湖入口处投资了水产养殖场,每年收入都不错。

老赵从衣柜夹层摸出存折,交给女人:“不用了,十几年,我这些积蓄还是有,这是十万的定期,刚到期不久,我明天还要去赶街,你抽空把它取出,抓紧时间和房东把手续办了。剩下的,留家里,过阵子,还要上昆明菊花村药材市场进货,入冬了,三七、天麻好卖。”

他把身份证也交给她,密码另外写在一张纸条上。

二天后,女人带上老赵身份证,去趟个旧市。回来后,她把合同,收据拿给老赵过目,说:“房东儿子去岀差,媳妇要上班,孙子没人照顾,过一段时间他再来办房产过户手续。”

老赵内疚说:“这些我不懂,辛苦了你。”

一天,女人吃完晚饭,去冲凉,手机响了,老赵在切药片,腾岀手,把手机送到洗手间门外叫:“电话。”

“谁的?”女人问,里面的水还在“哗啦啦”地响。

老赵低头一看,“你家的。”

“是爸爸吧,我一身水淋淋,你接,别不好意思,今年春节回家总是要见面的。”女人笑嘻嘻说,老赵听了心里热乎乎。

老赵按下听键,一个女人哭着说:“你爸出事了,今早出去放养虾箱,不小心掉入水中,傍晚才打捞上来。”

“你别急,她出去了,回来我告诉她,让她今夜赶回家。”老赵压低声音,怕她在洗手间听到,他猜,应该是她母亲。

“你是?哦,我知道了,你是小赵吧,我女儿告诉过我。”那边哭声更大了,挂断了电话。

老赵连忙拨通晚上十一点上昆明的大巴司机电话,买了一张卧铺票,又交代在昆明有生意来往的老板,订了一张前往湖北的飞机票。老赵经常上昆明进货,和司机们都混得很熟,这些司机也喜欢他们这样的乘客,客源稳,晚上去,在车上住一宿,第二天白天进货,当天晚上又跟车回来,还可以多几十块钱的货运收入。

老赵百般体贴,安慰着情绪失控,哭哭啼啼的女人,临上大巴,把准备月底到昆明进货的二万五千元塞给她。

房东每季来收房租的时间很准时,都是提前一个月来收下一个季度的。老赵没出摊,前几天,女人从湖北打电话告诉他,合同放在床头柜,房东来了拿着身份证跟着他去公证处办理过户手续。

房东来了,习惯性地掏出下个季度的租金收据,递给老赵。老赵一愣:“你七万五也收了,合同也签下,按理这房子已经是我的,还要交一个季度房租?没这说法吧。”

房东一头雾水,满脸疑惑:“这房子是你的?我什么时候收你七万五?什么时候又跟你签什么合同?一大早就说起胡话。”

老赵急了,从床头柜翻出合同和收据:“白纸黑字在这里。”

房东接一看,哭笑不得,直呼:“老赵呀老赵,你被骗了。这收据的字哪是我写的?快去公安局报案。”

老赵掏岀手机,拨出女人电话,十几个打出去,开始没人接,最后提示音,用户已关机。

老赵什么都明白,中了江湖人的仙人跳。他想想,报案有什么用,既然早有预谋,肯定是什么都安排得天衣无缝,连她的身份证都不一定是真的,传到江湖真是丢死人了。他记起瞎子说过的一句话,几两命就注定吃几粒米。瞎子给他推过生辰八字,说他这一辈子聚不了财,婚姻也不好。

老赵只怨自己因为一个女人昏了头,认真想起来,相处这么久,对方也露出过不少的蛛丝蚁迹。他自己解脱,就当玩女人花了吧,只是这代价太大了,两人呆一起还不到半年。

老赵不想在这座城市呆下去,房东倒是通情达理,押金退给他,按协议规定,合同期未到,老赵退租,这批钱可以作为违约金。

老赵一盒银针,几袋草药,几乎走遍云南角角落落,一呆又是十几个年头,成为真正的老赵。他那双眼睛从天真到迷惑,从怀疑到什么表情也看不岀。他把见到的世界,都沉淀到心底,那张被岁月磨练出来的脸,藏着深层的沧桑,不显山不露水,写着的就是江湖。

江湖是什么?江湖就是大社会中的小社会,历朝历代都一样。现在的江湖人,指的就是一种生活习惯和谋生职业,他们常年在外漂泊,没有固定的居所,没有正当的经营手续,与城管和执法者躲猫猫、打游击,什么税收、工商管理费、卫生费能躲就躲,能赖就赖,少缴一分就有可能多出一角的收入。他们还与律法打擦边球,不犯法只违章,落在谁手上都判不了罪,最多被罚款,破财消灾。关于那些豪侠剑客,走镖劫寨,快意恩仇,步步杀机,刀光剑影,早已成为传奇,不再复有。

云南是个江湖风云之地,内地里已经看不到的东西,在这里都可以找到它的翻版,因为地处边远,交通不便,成为了江湖人大显身手的地方。

老赵在江湖颇有名气,能说会道,算命测字,耍些小把戏,而且还会几套少林的硬功夫。他帮人看病是免费的,抓药才收钱,只凭观舌和搭脉,说十有七成准。他入秋走滇东南,开春往滇西北,像候鸟般,择地而栖,冬躲严寒,夏避酷暑。他有个响铮铮的江湖名号,叫赵三帖。他记忆好,只要第四次找他看病,他就不再看,劝你另寻良医,药治有缘人,别耽搁了病情,所以不仅在江湖,民间知道他的人也不少。

他每到一处,在中心县城租下民房,记下方圆百里的赶街日,早上天没亮,拉着简易推车,装几桶药酒和要摆摊的药材,到某处集合,县城里,有拉他们的小解放、大东风车在指定地点等候。

春节刚过,他又从思茅地区迁移到大理方向。

他这次住下关,下关是昆明前往滇西南的交通中心,往西南,有保山、怒江、德宏州,与东南亚国家接壤;往西北,有丽江、迪庆、楚雄,与四川南部相邻。云南民族多,每当传统节日,前往商旅,络绎不绝,如保山的花街,迪庆的跑马会,楚雄的火把节,而下关,正是大理三月街的主会场。

这些传统节日,为了宣传当地的知名度,都会举办三到七天不等的各种各样的文艺活动、贸易洽谈会和商品展销会,那几天可热闹非凡,人山人海。老赵他们虽然是摆地摊的江湖人,登不了大场面,不在邀请之列.,但一样受欢迎,来者都是客,焰高众人添。

别看只有几天的生意,如果商品对路,运气好,就一次,挣的钱,也许是你平时摆半年地摊的收入,聪明的江湖人,是不会错过这样的商机。这期间,他们不再去赶街,找一个地方住下,平时到附近市场摆摆地摊,也不介意收入的多少,够开支就行,都在养精蓄锐,绞尽心机,考虑如何在这些传统节日上大显身手。

三月街上,他卖的是药材,文山的三七,昭通的天麻,宁夏的枸杞,四川的附片,这种大的庙会,傻子才去看病,看病不但费时间,几帖中药也收不了患者多少钱,不象卖药材,一上秤,赚的就是几十上百上千,比印钞票来得还痛快。为了证明他不仅仅是药材商,而且也精通医术,闲着时,也帮人看看小病,以此招徕生意。

有个剑川来的中年汉子,在三月街上耍得开心,和朋友多喝了几盅苞米酒,嘴巴歪到了一边,中医叫中风。他捂着嘴,正想上医院呢,从老赵摊前走过,被老赵叫停了:“我说老表,这医院你就别去了,小毛病一折腾没个千儿八百的你歪想出来,过来吧,我帮你看看。”

那中年人将信将疑,在摊前的小板凳坐下,老赵伸出手,把了一下脉,又让他把嘴张开,看了看舌头,左手拈着几枚消毒过的银针,右手如大鹏展翅,银针插入了中年人的水沟、地仓、颊车等穴,接着在中年人的右腿上补了足三里、三阴交二穴的针,又捻又弹,那酸麻的感觉,让中年人在不知不觉中,本来是歪向左边的大嘴巴,咧向了右边,又从右边转向左边,运动自如,好了。针拨出来,中年人大手在嘴巴抹来抹去,眼神充满崇拜,瞧着老赵:“师傅,你这江湖走得一点也不唬人。多少钱?我给。”

老赵摆摆手:“几枚毫针,举手之劳,不敢提钱。不过,依在下诊断,老表虽然身强体壮,但常年餐风露宿,寒热交加,气血不和,阴阳失调,倒该好好调理一番。”

“师傅神了,我吃的就是餐风露宿的饭,在洱海打鱼快二十几年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天。你就给我来帖良方妙药吧。”那中年人殷切地恳求道。

“其实,用不了什么药,我们云南,遍地都是宝,你没听北京协和医院专家说过,在云南有气血之类病症可就是怪事了,白白糟蹋了三七的名号。”老赵指指摊位上几个蛇皮袋装着的三七,有三十头的、四十头的,也有七十头的,“有些病,不到病时看不出,要靠平时调理,这三七,磨成粉,每天早上一小勺,温开水送服,对你身体很有益处。有空,你就买些三七回去自己调理吧。”

老赵这话说的,好像忘了自己就是卖药的。

中年人乐了:“还等有空?我这不是就在你摊前,给我秤十斤,要最好的,就那三十头,帮我打成粉。”说吧,看一眼标价,从口袋掏出一叠大红票,数了二千三给老赵,价也不还。

老赵一愣,这诱导得也太过份了:“老表,用不着买这么多,不好保存,你先买二斤,吃完再买。”

“你就秤吧,别替我省钱,我兄弟五个,吃的都是餐风露宿打鱼的饭,用得着。”说完,蛮不在乎地硬是把钱塞到老赵手中。

这里粉碎机马达刚停,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几乎是拖着右腿来到老赵跟前:“神医,求求你了,也帮我看看这脚,自己受折腾不说,还连累人,家里的活什么也帮不上。”

老赵把三七粉递给那中年人,让老妇人卷起裤管,仔细一看,膝盖都变型了,肿得像个窝窝头,那边脚却没事,典型关节炎,这病要断根老赵也自以为没那个本事,只能缓解,他不甘示弱,叫老妇人坐下,抓起一瓶药酒,往老妇人膝盖上抹,又是搓又是拍,问她有什么感觉。

老妇人似乎很受用,倒吸着气:“又凉又热,都穿透到骨头了,好舒服。”

老赵暗自一笑,要的就是这种现场表演的结果,那泡药酒的药材可是真材实料,如假包换,而且治的也是关节炎,但自己还是做了手脚,在里面加了姜汁和冰片,经这么又搓又拍,当然是又热又凉:“老人家,下雨和天冷最好把膝盖多绷一块棉布,千万别让它受凉。”

他把裤管帮老妇人放下:“你走走看看。”

老妇人走了几步,脸笑得像柿子开了花:“咦,脚可以抬起来了,轻松多了。”

看着大家投在自己身上赞许的目光,老赵心里有说不出的受用,他取来塑料袋,装二瓶药酒在里面,递给老妇人:“遇到脚酸就叫家人帮你搓一搓,一定要等到膝盖头红了才能停下。”

“神医,要多少钱?”边说边从口袋摸索岀一个绣着小动物的荷包。

老赵赶紧制止:“老人家,你年纪这么大了,能给你治病是我的福气,这钱万万不能收,会折我的寿。”

老妇人感动得都带着泪花,千恩万谢,边走边扭头对旁人说:“老太婆活几十年,今天遇到真菩萨了。”

又是一个老者,待人散得差不多,对老赵拱了拱双拳,说起话来文绉绉的:“神医,你让老倌大开眼界,在下有一孙女,瘫痪在床上已经三年有余,生不如死,待收摊,务必请你移步寒舍,你就权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无论医疗郊果如何,这诊金万万少不了给神医的。”

这哪是寒舍?望着占地几百平方,砌着高高围墙的大宅院,大门上雕龙刻凤,好不气派,老赵心中苦笑,如果大家都有这样的寒舍,日子过得就算是天上人间了。

老赵跟着老者到宾馆标间似的豪华的卧室,床上躺着一位三十左右的女人,虽然面无血色,双目无光,依旧掩饰不了她以往的姿色。他观察了一下,她下半身瘫痪,上半身转动自如。于是叫老者掀开被单,用手按了按她双脚,不见肌肉有萎缩,而且弹性良好,难道是假性瘫痪?他和老者退出卧室,坐在客厅皮沙发上,询问老者瘫痪的原因和医院诊断的情况,老者如实相告,三年前,孙女丈夫因为承包矿山与人起争执,在械斗中命丧黄泉。她是在送老公到火葬场的路上,在车上突然晕倒,第二天醒来就走不了路,几年来大大小小医院和私人诊所走了几十家,除了告诉家属她是瘫痪了,其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老赵又一次走进卧室把了把她关脉和尺脉,翻起眼帘用电简照着瞳仁望了一会,再仔细端详一会舌头,又红又粗,舌体瘦薄。他摸出两枚最长的银针,扎入血海穴和足三里,都是透针,快速地扭按提插,见她脚拇指不易察觉地抽动几下。收针,再次和老者回客厅,说:“我试试,三付药三个疗程,一个疗程一个月,如果没见效,你另请高明,我会把医案给你留下。”

老者从老赵话里看到希望,爽快地说:“一年都可以,你药钱该怎么收就怎么收,另外再付你每月一万元的出诊费,你住在寒舍也行,这段时间就不要出摊了。”

他心里想,可不能辜负江湖人送的赵三帖名号,三个月没见效,自然离去,再呆下去岂不是骗吃骗喝。他似乎还有什么难言之语,欲言欲止,走出门时还是对老者说了出来:“大叔,三百六十个穴位遍布人体每一处,有些穴位有碍女人的面子,而又非用不可。”

老者微笑道:“她是病人,你是医生,这个自然由神医定夺。今天在三月街上,老倌看人还不至于走眼,不敢恭维神医是君子,但绝对不会是小人。”

老赵没住进她家,依旧呆在出租房,每天去看一次,又是针炙,又是药酒按摩,又是煎药,虽然辛苦,但也不觉得比赶街摆摊累。两个月过去,老赵错过芒市泼水节和保山花街。他没计较这些得失,反而认为,这病症,对他是个挑战,比挣钱还更有吸引力,其专注几乎达到痴迷。

六月一天,当老赵下针环跳穴,用了毛老板教给他家传的隔山火强刺法,奇迹岀现了,她臀部突然弓起,显然是下肢反应用上劲,老赵一阵狂喜,连续重复几次,反应是真实的,当治疗结束,她流泪了,她反过上身,伸出双臂,情不自禁地搂着老赵的脖子,那是绝处逢生的喜悅,老赵的眼眶也湿了,也无意识地搂住她,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月辛苦,有了回报。

接下来的日子,治疗依旧持续,在他的搀扶下,她走岀三年来的第一步。

渐渐地,她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出宅门,在下关青石铺的大街小巷上,美丽的倩影,再次出现,让昔时熟悉她的人,惊叹稀嘘。只是她的身旁不再是有名的大款老公或那一群跟班似逛街购物下馆子的姐妹,而是多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老赵,知道的人是她家里花重金聘请的走江湖游医,不知道的想什么都有。老赵熟悉的那帮江湖人士也羡慕不己,瞧两人亲近,有说不出的暧昧,说他傍上小富婆,老牛肯上了嫰草,看来,他离金盆洗手,告别江湖的日子不远。

入秋,天渐渐转凉,她不但能走路,生活也可以自理,完全康复只剩下药物调理的时间。秋分那天,老赵提着几袋中药和几张药方便笺,来到她家,他打算这几天要离开下关,到文山、开远一带赶年底的年货街。他在客厅向老者和她说明来意,告诉他们几种药的炮制方法和那几张方子的先后次序。

她情绪似乎很激动,根本没听他讲什么,倒是自己有话要讲,又碍于老者在场,只是不停地拿眼睛瞟着她爷爷和请来照顾她的阿姨。老者倒也知趣,说了一些客套话,向阿姨使个眼神,说是上街买菜,中午请老赵吃饭。老赵还在喋喋不休地问她,这几天身体有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她从沙发站起,紧挨老赵坐下,她是过来人,一点不扭捏。在老赵精心调理下,不但能走路,脸庞也有了醉人的红润,那本来毫无生机充满绝望的双眼灵动起来。她根本不听老赵在说什么,火辣辣地盯着老赵,像盯情人般脉脉含情,眸子都岀水,瞧得老赵浑身上下不自在,心“扑嗵扑嗵”跳,她说:“赵大哥,就算没病,我这辈子还能离开你?”

这几个月来,她虽然是瘫痪的病人,但心还能想,脑子还可以动。从治疗开始,一个女人,也算是过来人,随他任意摆布,又是脱,又是擦,又是按,由不自在到适应,免不了有想法。他的确是一本正经在治病,但除了死去的老公,她身体还从来没给任何男人这样碰过,而且,那种细至入微的体贴,是她在任何异性身上没有感受过的。于是由对医生的尊敬和信任,到后来认为是兄长般的亲情,再到现在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一步步,不由自主了。

她见老赵半天说不岀话,居然会脸红,像处男般的惊慌失措,干脆把自己也滚烫了的脸紧贴在他身上,倾听他“砰砰”的心跳。

又过几天,她找到老赵出租房,问:“你不喜欢大理?”

老赵在她面前,小孩似的,平时口若悬河江湖人的那张嘴,居然说起话来木木纳纳、结结巴巴,像大了舌头:“喜是喜欢,上关的花,下关的风,苍山的雪,洱海的月,这风花雪月,哪个不爱?可是我只是一个漂泊江湖的游医,看看也就满足了。”

她“吃吃”笑,就喜欢看这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惊慌失措的傻样,她把一串钥匙交给老赵:“这是上关古镇一栋独门独户小楼的钥匙,还有临街门面,你可以开个民间诊所,算是报答你救我一条命,我不欠你的人情。不过,你可欠我的感情,别忘了,早点娶我过门。”

说完,不管老赵答不答应,把钥匙塞到他裤袋,顺手在他大腿上轻轻拧一把,风情万种地转身,飘然离去。

她自从老公死后,瘫痪在床就是几年,老公是个孤儿,无亲无戚,在个旧留下的两处矿山,由父亲和兄弟替她打理,而大理购置的十几间门面房,则由爷爷替她代收房租。

老赵没去看房子,他打电话告诉她:“过几天就是西双版纳州边境贸易洽谈会,这次来滇西,进的货太多了,要去把它处理掉,房子钥匙我带走了,最多十几天就回来。”

老赵坐着大巴车,带着十几个蛇皮袋打包好的药材,从大理赶到景洪。离边贸会开幕只有两天,他在边贸会主会场旁边租了间民房,把货盘进去,开始在街上转悠,寻摆摊的位子。

边贸会还没开始,景洪街上热闹起来了,那些马戏团、歌舞团,摸奖的,地上放着香烟、大样礼品用竹圈圈或自行车车胎玩套圈的,早巳经迫不急待地做起了生意,能挣一分是一分,吃饭住宿要开支,没人替他们买单。

下午,老赵找好摊位,看离晚饭时间还早,花了十元买张门票,进了一家耍杂技的棚子,他想师姐了,找些回忆吧,过十几天,就该退隐了,江湖上再没有赵三帖这名号。

马戏团是不清场的,节目循环演,老赵在前排找个空位坐下,厚厚的三合板搭的简易舞台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在表演单车过钢丝。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师姐空中走绳索的情形,那娇小的身材,在空中荡荡悠悠,如天上仙女般轻风盈步,却让他一颗心直悬到嗓门,紧张得双拳捏出汗,恨不得飞上去扶她一把。

当初除了江湖,也不排除对师姐情愫暗生,所以才离家岀走。其实师姐比他小两岁,只是听了河南师父的话,先入门为大,所以叫她师姐,一直没改口。不知师姐现在怎么样了?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台下一阵惊呼,小姑娘在钢丝上倒回跳跃转车时,轮子落空,连人带车摔到舞台的保护垫上,虽然无大碍,看她疼得直咬牙的样子,也不知扭伤到哪—处。安静一会,台下几个混混开始起哄了:“退票退票,加位赔钱,耽误了我们宝贵的时间,时间就是金钱。”

一位妇人从后台轻盈地跃了上来,把小姑娘抱起,交给后台人接着,朝观众席打个揖:“对不起诸位,由在下为大家重新表演单车走钢丝。”

说罢,提起单车,爬上了架子。老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居然还能再一次见到师姐,她虽然风韵犹存,但岁月还是不饶人,美丽眼角,尽管淡妆过一番,还是可以看岀几丝的鱼尾纹。他纳闷了,放着好好的珠宝商老板娘不做,怎么又复出江湖了?

师姐显然行动已经不如从前那么灵活,从钢丝绳上落下来两次,那些混混们跳上台,三十好几的人,一点不正经,流里流气地说:“这车就别走了,我们票也不退,瞧你大胸细腰的,再加十元,来—段脱衣舞,大爷们看完就走,绝不闹事。”

老赵忍无可忍,从座位站起,走到台前搭了个手,一个空翻跟斗,落到台上,从那三几个混混中间穿过,左右开弓,中指弹了他们的曲池等穴,麻得他们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个个蹲在台上直淌泪。他见师姐没事,转过身冲台下观众抱拳打一转:“各位老少爷们,俗话说,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得饶人处且饶下,下面,由在下为诸位耍几套拳棒,不到之处,望台下的师傅们多多指教。”

老赵表演完一套少林醉拳,台上那几个混混早已失去踪影。这时,小红也认岀老赵:“各位朋友,今天就表演到这里,望大家海涵,不满意的可以在出口处退票。”

晚上,老赵没回去,弟子们在台上幕前帘后按男女分开休息,他和师姐在台下一处角落搭了两张钢丝床,中间用一块蓬布隔开,轻声地说着话。

小红和他在广州分手后,回到河南老家,以为老赵会来接她。但家里人对她的婚姻逼得紧,三年过去,她失望了,在亲戚撮合下嫁给附近南阳地区做玉石生意的商人。结婚那夜,两人就闹别扭,说是小红有过男人,不是什么好货,否则洞房后为什么不见血。小红自认为对得起天地,由他胡思乱猜,不想辩解。那男人虽然对小红百般不满,但又舍不得她美貌,需要她时花言巧语,完事后爱理不理。

那次小红在广西遇到老赵,他就一口咬定老赵是她的老相好,当晚对她是又打又骂。没多久,勾搭上一个二十几岁在酒廊上班的吧女,说是生意好请个帮手。一天晚上,小红从广州进货提前两天回来,看到他俩在展棚里睡在一张床上,气打一处来,平时在外面玩女人也就算了,眼不见心不烦,这次公然在眼皮底下做岀这等苟且勾当,污辱自己的人格,想到他平时的恶劣态度,气愤填膺,操起木棍,把摆设玉石的柜台砸了个稀巴烂。那男的还想对她动粗,一手被她拎起,摔出展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平时忍他,打不还手,是因为他怎么也是自己男人,总要给他留面子。女人命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却以为她是软柿子,可以随便捏。

离开男人后,她进了马戏团,几年后,班主因为身体不好,把马戏团转让给她。

边贸会结束那天,老赵来帮师姐拆棚上车,知道她们要去文山,分手那天,师姐的目光有些依依不舍。老赵也买票回到了大理,这次生意不错,卖到最后,就按进价出手,反正都是赚的,把货处理得一干二净。老赵在下关租的房子已经退了,他在上关下了车,在售票大厅逗留了一会,径直打的来到了大理古镇的商业街。

好优美的环境,茶马驿站的古栈道,清一色黑白相间的鹅卵石,雕檐画壁,古香古色,两条两米多宽的小溪顺着小径蜿蜒流淌,清沏见底,那些红鲤鱼悠闲地穿棱在迢遥的水草间隙。老赵按少妇给的地址来到—座小楼旁,小拱桥的旁边转着水车,那些移植来的茶花在冬天依旧盛开,不把季节放眼里。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好宽敞,四周都是剑川工匠精心雕刻的花窗,左边不显眼处,古铜色的旋转楼梯直上二楼。二楼的客厅好大,那红酸枝家俱搬进来没有多久,飘散着浓郁的木香味。厨房和餐厅是连成一体的,餐桌用的是金丝楠木材质,那虎皮斑和蝶纹在柔和的阳光下呈现,变幻着,所有餐貝应有皆有。到了三楼,有三间卧室。一套好大,是套间,卧室里床上用品是新添的,有淡淡的白玉兰香味。摆布很整洁,一张床和一套组合衣柜,和一个精心雕制的红花梨衣架。洗手间是经过磨砂处理过的钢花玻璃,简约地画着兰花线条。大的那间是休闲的,电脑、壁式电视、升降式PRT投影帘幕、音响设备,冰箱、煮咖啡和泡茶器具,应有皆有。

老赵下到二楼,在餐桌前坐下,从冰箱取出一瓶饮料,几十年的生活,一个个片断从脑海里闪过,像放电视剧似的。他想起了瞎子说话,几两命吃几粒米,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几十年的江湖,已经习惯了那些风风雨雨和与自己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层面的人物,现在突然换个环境,还真的有些无所适从。

十一

老赵掏出手机,给她发出了一条好长的短信,然后抽出手机卡,朝纸篓抛去,换上新的卡号,把钥匙整齐摆在餐桌显目位置,下了楼梯,顺手把铺面门反锁带上了。

老赵是想着少妇和师姐离开了大理,他无法把她和师姐来比较和抉择,只是直觉告诉他,没有屋檐的女人,更需要男人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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