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盯着麻雀发愣,久久不肯走进缆车。你没见过吗,在你视野下,在两栋楼宇之间,在一条狭长草坪里,几只摇头晃脑的小生灵,你怎么可能陌生?
你那天路过广场,从动物保护协会宣传中知道,麻雀也是国家保护动物,还有猫儿、狗儿,它们和人一样都是有生命的动物,人类要多一份的爱心。
你是不是在反思。小时候,你以拇指粗的树丫,系上供销社里一分钱可以买到的橡筋,扣上从父亲腰带上偷偷剪下一截帆布做成的弹弓。在炎热晌午,在知了“知了、知了”叫躁声里,你口袋装满小石粒,在村庄小溪堤柳树下,在村庄茂密风水林里,你左手高高抬起,右手把橡筋拉得好长,瞄着眼,仰视着,在树枝上寻找你的目标。稍后,松开捏紧小石粒的拇食指,小石粒箭一般飞岀。有时,也许惊飞一群麻雀;有时,也许有一只麻雀挣扎着翅膀,跌落在你跟前。
你是不是在忏悔。在村庄的院落,院子里铺着薄薄的雪,你在竹筛上压块石头,在下面撒上秋收的谷子。你躲在屋檐下,数着瓦沟流下的嘀嘀水滴,一根长长的麻绳,一头系着撑起竹筛的木棍,一头紧紧地拽在你手里。这个冬天,你家烟歺,围着铁线串满的麻雀,整个宅子,飘溢着浓浓的腊味。
你是不是在惆怅。后来高速公路从村庒穿过;后来铁路从村庄绕过;后来蓝天下立着一根根水井粗的烟囱;后来清澈的小溪被染上颜色;后来树上和草丛里的鸟窝没有了消息;后来你和许多乡亲,尾随麻雀,离开家园,消失在村庄。
缆车,升到第二十八层楼,你身体随着手里的泥水刀和砖块的起落,不停重复着,弯腰伸直,伸直弯腰。你心里甚至荒唐想,如果从底层看自己,一定是一个点,和草坪里麻雀一样,一点一顿,在城市觅食。
你以前从来没把自己和麻雀划上等号。但你肯定知道自己不是麻雀,你的心在躁动,人类应该会更加关爱人类。
你想到你一家四口,在城中村十二平方的廉出租房里生活。你觉得这座城市很大,大得一天一夜也饶不完一个圈。你又觉得这座城市很小,像拥挤的蜂巢,占领不到一块属于自己的洞穴。十几年来,几十层高的住宅你砌过的砖不下十栋,但你从来没有想过从哪个窗口看外面的世界,你只知道在外面世界数着有多少窗口亮着灯光。
你想起孩子再过两年就要中考,学校说,外来务工人员子女不仅要看成绩,还要算家长在这座城市的积分,否则读不了城市高中。你问了好多工友,他们和你一样,不知道积分是什么。
你心情非常矛盾。你渴望都市的生活,每天的变化都让你眼花缭乱;你又眷念乡村生活,那一堵堵土墙打围的院落,那一片片比鳞的青瓦,那林子里雀儿的“叽喳”,那草丛里秋虫的呢喃。
太阳从西边落下,霞光映红一片天地。你听包工头说,将来会在那块地盖多好多大楼,还有学校、医院。那些大楼是让人住的,不是拿来炒的。你想起孩子给你说的心愿,总有—天大家都有房子,有钱人住有钱人的房子,没钱人住没钱人的房子,不管是有钱人还是没钱人,都有自己的房子,他们的孩子,都可以在同样的学校读书。你想着想着心都乐了,你仿佛看到那块废墟出现了许多窗口,亮着希望之光。
天泛黑了,缆车落到底层。草坪上,麻雀失去了踪迹。你张望着,努力寻找它们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