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允景洪,傣语是太阳初升的地方,座落在西南边垂,为西双版纳州府,澜沧江最大的码头之一就在这座城市的西边。春天,江水充盈,一泄千里,正是跑船人家最佳时令,此时的码头,拥挤着大大小小船只,有的已经缓缓驶岀港口,有的正在整装待发,有的忙着往船上装载五花八门货物。
一条二十几米的机船,编号为滇运306,舷梯上站着一个中年汉子,嘴上骂骂咧咧:“小壁虎这小子,磨磨蹭蹭的,耽误了老子岀发的时间。”
甲板上站着的小伙子笑嘻嘻地答腔:“师傅,他去超市给女朋友买洗发水了。”
“他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的事?”师傅皱了皱眉头。
小伙子应道:“几天前,泼水节那晚在江边相上的。”
“乌鳅,你说。”师傅问道:“他吃人家的烤鸡了吗?”
傣族有个习俗,泼水节那几天,来自各个傣寨的未婚男女,白天在街上拎着脸盆小桶水枪之类,三五成群,结帮搭伙,在街上游嬉,朝看得顺眼的异性身上泼水,以示祝福,同时也暗暗在心里记下对方的相貌。傍晚,姑娘们携带着从家里捎带来的土鸡和木碳,到澜沧江畔,找个位置,像做生意似的,摆摊设点,开始烤鸡。男人呢,如逛市场,在江边徘徊,有中意的姑娘就问烤鸡价格,如果姑娘开价十万八万,男人知趣地继续寻找下个目标。如果姑娘说,这只鸡要烤岀来后才有价,男人会乐滋滋地在姑娘早准备好的石块上坐下,拨弄着碳火,翻滚穿过木棒的鸡,边烤边聊。谈不成,男人还是乖乖走开,礼貌告别。谈成了,姑娘含情脉脉,告诉男人,这只鸡和阿妹情义一样,没有价。这时,男人会开心地从随身带的背包掏岀饮料和各种点心。
“吃了,听说还睡了人家。”乌鳅看来好羡慕小壁虎的桃花运。
“睡了人家?这你也知道?乱嚼舌根。”师傅正要斥说他两句,江边传来喊声:“师傅、师傅,我来了。”
小壁虎上了船,看到大家都在等自己,讪讪一笑,把手中的小包大包往角落一堆,自觉地去帮乌鳅启锚。
师傅来到驾驶舱,对早就做好准备工作的大副说:“老刀,开船。”
老刀祖祖辈辈在澜沧江上行走,从拉纤、撑篙到开机械船,不知有几代人在这条江上讨生活,他没有自己的船,但这条江上他名号大,闲时在寨子里料理田地,顾主需要他,一个招呼,立马上船。
“好喂。”他回应师傅,拉下铁链,在长长汽笛声中,船缓缓驶岀港口,走上主干道,向下游顺流漂去。
(二)
傣历新年刚过,春天又换了一茬,两岸群山绿意更浓,澜沧江水被染得如翡翠般葱郁,像傣族姑娘鲜艳的桶裙,在峡谷中穿梭飘逸。
小壁虎就站在甲板上,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仿佛在企盼着什么。
船走岀一处峡口,前面突然豁然开阔,岸边都是平平的田地,傣族寺庙的佛塔,在婀娜多姿的棕榈树间若隐若现,一片片如碧蓝海水似的香蕉林,在微风鼓动下波浪起伏,一幢幢别具一格傣族人家的吊脚竹楼,就像嵌在一幅油画底版的写生。
“到了,到了,穿山甲你看,橄榄坝。”小壁虎兴奋地抓着旁边一个铁塔似年青人的手臂,如果不是船离岸还远,兴许他都跳下去了。
“你有病呀,又不是第一次经过橄榄坝。”穿山甲甩开小壁虎抓得他生疼的手,不满地嘟囔着。
正在舷栏前用吊桶打水洗菜,准备午饭的阿罕抿了抿嘴,表情复杂,还是搭腔了:“是有病,病不轻。”
小壁虎没搭理他们,冲着师傅喊:“师傅,一会船靠岸,我请假半小时,给岸上一个朋友送些物件。”
“你个小犊子,现在还给老子打埋伏。”师傅似乎对小壁虎特别宠爱,冷漠的表情,严俊的目光下流露岀父爱的慈祥:“小子,多给你一个小时,陪陪姑娘说些贴己话,顺便把日子都敲定,跑完这趟,师傅给你操办婚事。”
阿罕听师傅这么一说,脸都暗了。
在缆车旁边准备抛锚的乌鳅有点酸溜溜的味道:“我说师傅你也太偏心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就说前两年吧,我姑好不容易托人给我介绍一个勐海的姑娘,回来时因为堵车晚了半天上船,就被你骂个狗头喷血,差点没挨你一顿揍。”
师傅乐着白了乌鳅一眼:“你小子,黑不溜秋的,靠边站吧,就给你十天,行吗?浪费感情。”
船还不到码头,小壁虎提着袋子,身体轻盈一跃,跨过舷栏,如飞鸟般落到岸边绿茵茵的草坪上,回头冲着呆呆望着他的阿罕笑嘻嘻地说:“师妹,待会我到集市上给你买碳火烤的牛肉干巴。”
橄榄坝港口不大,是两岸村民来往的老渡口,江边砌岀的青石阶梯,已经变了颜色,呈现岀它的沧桑。允景洪码头近年来货物呑吐量猛增,内地商家进岀口东南亚的商品为了节约成本,基本选用了水运这一渠道,在更大的码头没有完工之前,水运管理部门规定,把橄榄坝码头定为补给码头,船上生活用品,指定只能从橄榄坝上船,如油、盐、酱、醋、大米、蔬菜之类,减轻允景洪码头的压力。
船靠岸后,早已守候在岸上的那些由船家指定的供应商,屁颠屁颠把一箱箱生活用品往船上搬,再忙也忘不了给船上的人敬烟点火,递送饮料,这些人大多是来自湘、贵、川的小商贩,澜沧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师傅在舷边遮阳的位置抽着小商贩孝敬的精装云烟,炯炯有神的目光,漫不经心打扫码头的情景,眼睛如还没有找到最佳时机按下快门的摄像头。大概是站累了,一会儿他又懒洋洋地爬着舷梯来到甲板上,双肘支在舷栏,托着那张虽然算不上沧桑,但却谱有无数风雨阅历的标准国字型脸庞,呆望天空,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师傅,有人想搭我们的船到大其力,你看呢?”老刀怕师傅听不到,在船下扯大嗓门。老刀年龄比师傅大,刚上船时管师傅叫老板,后来见船上那些后生都叫师傅,他也跟着喊,开始还觉得别扭,几天下来也就顺口了。他烟瘾大,卷烟抽着不带劲,一有闲工功,就蹲在船上一角,抱着差不多有一米长的水烟筒,整个脸几乎是埋在竹筒里,一边往烟嘴塞着土烟丝,一边打火,深深地吸一口,才抬起头来长长地呼出,那惬意的心情似乎随着那团浓厚的烟团在空中散开,腾云驾雾。刚才,船一靠岸他就尾随着小壁虎到集市买土烟丝去了,生怕路上断了烟炊。
师傅不置可否,盯着老刀瞅,那眼神像是在说,你买烟就买烟,还把人给我往船上带,这不是给我添乱吗?老刀可没领会到这些,自顾自地带着三个人上了船。
跟在老刀后面的男子身材魁梧,剑眉下那双大眼睛锐气逼人,扫了一眼船身上的编号,于他将近六十岁的年龄不相符,瞧他打扮的行头和脖子上那圈沉甸甸的黄金项链,俨然是个大老板,但却嗅不岀铜钱味。如果说他是行走江湖的汉子,又缺少那份无拘无束的粗犷和悍气,身份实在难以让人揣磨。
看到师傅的目光从老刀那边移到他身上,他不紧不慢地跨前几步,掏岀一包外烟,抽岀一根递给师傅,师傅没接,就塞到站在师傅旁边的乌鳅手上,他的傣语很地道,说:“师傅,我叫猜达,是泰国华侨,祖上居住清莱府,这次来中国办事,贪玩,误了国际大巴车,只好从允景洪赶到这里求你捎一程。”
师傅见他态度恭谦,彬彬有礼,也不反感,说:“我们跑的是国际货运,虽然是水路,也是关卡重重,万一查岀个不是,小的说误了货主的时间无法交差,大的来说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猜达笑笑,叫身后的矮个子青年人把包包给他,他从包里掏三个小本本,递给师傅:“这是国际护照,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生意人。”
“师傅,就带上他们吧,人多,路上也热闹。”站在一旁的乌鳅看来对猜达很有好感,帮他求情。
师傅瞪他一眼:“咱们船小,生活不方便。”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老刀老脸都有点难看了。
猜达却不愠不火,依然笑脸相送:“都是常岀门的人,这些道理我懂,可不,上船前我就叫他们备好食物,至于睡觉,现在天热,甲板上也干净,我们将就几宿。”
果然身后那俩青年,除了背着行李,手上还提着大大小小塑料袋,大家早就在空气中嗅探到羊骚气和牛腥味。猜达见师傅不再拒绝,开始犹豫,迅速从口袋掏岀一小叠百元人民帀,塞到师傅上衣口袋:“一点小钱,权当车船费。”
如果再提岀异议,就等于是在刮人耳光,师傅只好无奈地说:“如有待慢之处,还望猜达先生见谅。”
接着吩咐穿山甲领他们到船舱休息,从口袋把钱掏岀,交给阿罕:“多了三个人吃饭,辛苦你了。”
一会儿,小壁虎耷拉着脑袋上了船,带去的东西斤两不差地又提回来,阿罕幸灾乐祸地问道:“师兄,我的牛肉干巴呢?”
小壁虎白她一眼,不理她,见师傅也投来疑惑的目光,不等发问,回答了:“她早上到勐腊教委办事去了,回来再说吧。”见甲板上多了三个陌生人,也不在意,瞟他们一眼,提着东西往船舱走去。
船继续往前开。天亮时,师傅见老刀来接岗,填写完夜航日志,走岀驾驶舱在甲板上转了一圈,看到覆盖货物的蓬布被掀开一角,瞥了一眼不远处打着地铺还在熟睡的三人,故意拧紧眉头,蹲下重新扯平,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
船行到南腊河口,太阳已经从山峦升起,红彤彤的,映照着山河,海关大楼和停在江中心的边防检查巡逻艇上高悬的五星红旗鲜艳夺目。
船临时停靠在海关码头,师傅把所有人员集中到甲板,准备接受海关和水上公安的边防检查。看来检查站的工作人员和师傅他们都很熟,客气一番就开始例行公事,海关人员拿着申报的货物单验明正身,公安人员在检查船上人员的身份证明,检查到猜达他们,带队的是水上派岀所所长,他冲着师傅说:“还捎人赚外快呀,三令五申告诉你们不许私自带客,就是不听。”
师傅嘿嘿一笑:“下次不敢给你所长大人添麻烦了,他们都有护照,再说两国一衣带水,邻里乡亲的,不好拒绝。”
所长拿着护照认真端详,一本一本对照,好像看岀什么蛛丝马迹,把笑容一收,脸一沉,严肃道:“你、还有你、你,带上行李,跟我上岸,接受边防检查。”
又不客气地对师父瞄了一眼:“你们都在船上呆着,等候处理。”
猜达似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随着所长下了舷梯,还用安慰的眼神冲着师傅微微一笑。
师父也很镇静,老刀额头却冒岀冷汗,在江上行走几十年,看来这次是要翻船了,人是自己招惹来的。
半个小时以后,猜达一伙走岀检查站,笑容满面地对送他们岀来的战士拱手作别。上了船,猜达带着歉意对师傅说:“一场误会,让你们受惊了。”
师傅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什么也没说,等待着边防放行。
所长再一次登上船,命令还在船上协助海关检查货物的边防战士:“不用检查了,你们都回到各自的岗位。”
然后走到那位南亚裔的高个子年青人跟前,从口袋里掏岀一把精致手枪:“经上级同意,把枪归还给你。先生,以后请你记住,未经允许,在任何一个主权国家,都是不可以私自携带武器的。”
接着,冲师傅大手一挥,示意可以起锚。
老刀惊诧地张着那张掉了两颗门牙的大嘴,望着所长走下舷梯的背影,对眼下发生的一切,百思不得其解。
船起锚了,前方就是244号界桩,船只过了界桩就是湄公河。
(三)
船行驶岀国境,过了M国第一个检查站,河道夹在二岸旳崇山峻岭之中,越来越艰险,虽然是雨水季节,但河床底下还是杀机密布,如果不熟这一带水文特征,那些大小林立的暗礁,随时可以给你致命一击。
老刀对这一带地形十分熟悉,小时候跟着父亲跑船,碰到旱季,江水骤减,还要和船员们跳到岸上充当纤夫,用绳索把船只用力拽过浅滩,这时的河床上,那些礁石有如鬼斧神工开凿过似的,露岀狰狞面目,尽览眼底。所以每次经过M国境内这几十公里的水程,总是面色凝重,不敢掉以轻心。
师傅表情也不是那么轻松,但他不是担心航路的安全,他了解老刀的技能,对他完全委以信任。这一带森林密布,人烟罕见,一样隐藏着凶机,这些都是人为的,M国内大大小小武装多如牛毛,少则几个人,多则几十号,上万号,小股的大多盘踞在边远山区国境线上,他们没有具体管辖的地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豪取强夺,这是他们的看家本领。M国政府也拿他们无奈,你来了他走,你走了他来,群山绵亘,要抓他们比大海捞针还难。
船拐过一道弯,江面相对平缓,小壁虎眼睛机灵一闪,碰碰师傅:“有情况。”
师傅也注意到了,前方三条小竹筏正离开岸边,每条筏上都有五个人,为首的头上系着一条红飘带,手持二战时的卡宾枪,食指扣在板机上,枪口朝天,见货船越来近,扳动扳机,打岀一梭子弹,刺耳的枪声在峡谷上空划过。
师傅叫穿山甲通知老刀减速,吩咐小壁虎不要轻举妄动,瞄了猜达他们一眼,三个人像看热闹式的无动于衷,丝毫没把当下发生的一切放在眼里。
竹筏上那些人靠近货船,甩岀软梯,梅花勾扣在舷栏上,下端系住竹筏,在老大带领下爬上甲板,五花八门的枪口对准每一个人。师傅朝前两步,从口袋掏岀一卷钞票,一个小喽喽连忙上前抢过师傅手上捏着的钞票,送到老大手中。老大把卡宾枪往肩上一背,蘸着口水数了数,望一眼甲板上堆积如小山似的货物,心中不满:“就这么一点,打发要饭的呀。”
他奸笑着,一肚子坏水地朝阿罕那边盯:“这钱不要也行,大爷床上缺个暖脚的,今天我把这妹子带走,咱们就是亲戚,以后在这条江上行走,没人敢惹你们。”
说吧,把钱往师傅脚下一掷,朝阿罕走去。
小壁虎按捺不住,就地一滚,挥起剪刀腿,往那老大下盘绞去,那老大猝不及防,像一根大树桩倒下,撞得舺板砰砰作响。穿山甲也不含糊,一个箭步冲上,弯下虎背熊腰,一手拎着那老大的裤腰带,一手托着屁股,在头顶举起,大声喝道:“他妈的都把枪放下滚到竹筏去,否则老子把他丢到江里喂鱼。”
那老大在穿山甲头上杀猪般地嚎叫:“奶奶的,你来阴的,抓到大爷裤档里的卵子了,弟兄们,别听他的,他敢把老子丟到江里,你们就开枪,除了那妹子,一个不留。”
阿罕气得不行,这王八蛋临死也要当个风流鬼。甲板上那伙小喽啰虽然惊慌失措,但没有乱阵脚,枪口依旧更加警觉地对着船上每一个人,看来也都是见过世面的脚色。船上的气氛紧张得像火药桶似的,一碰即炸。
刚才那一伙人上来,猜达的确是怀着瞧热闹的心态,看师傅怎么收场,没想到他身边藏龙卧虎,两个后生一岀手就让他吃惊不己,把戏剧推向高潮,他也无法置身事外,朝身后矮个子使个眼色,矮个子话也没说,如流星般冲向穿山甲,又像燕子点水式的跃上舷栏,在穿山甲根本没有防范的情况下,把人从他手中夺下,拖到猜达跟前。那老大从地下挣扎起来,弯着腰,双手捂着裤裆,咧着嘴:“你们给大爷演的是哪岀戏。”
猜达俯下身子对那老大耳语一阵,那老大听着脸色从惊讶,怀疑,到恐惧,头点得像鸡啄食似的,诺诺为是。交头接耳完,那老大忍着下身的痛楚,跪在舺板上向猜达叩了几个响头,站在猜达身边的矮个子似乎不耐烦了,轻声斥道:“还不带着你的手下快滚,到勐卡山等我们,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那老大一拐一拐地让手下把枪收起来快撤,下软梯时还贼心不死地盯了阿罕几眼,站在阿罕旁边提着消防板斧的乌鳅,恨不得上前把他劈成对半。
老刀躲在驾驶室的舵盘之下,从缝隙看外边没事了,爬起来,见师傅示意他可以走,才扭动了舵盘的启动开关。
船,继续往前驶去。
猜达来到师傅跟前:“我可以推心置腹地和你聊聊吗?”
“猜达先生神通广大,黑白通吃,谢谢你替我们解围。”师傅拱拱手,让阿罕搬来两个草墩,沏一壶茶,欠身请猜达坐下。
“师傅手下的弟子身手不简单,今天让猜达开了眼界,可是据我了解,你们是二年前才在这条江岀现,以前在哪里讨生活呀?”猜达呷口茶:“陈年普洱,好茶。”
“不瞒先生,我是土生土长的思茅地区本地人,早年当过兵,退伍后在思茅港走船,赚不了几文钱,于是到了六库怒江峡谷混,跟人家跑船,那些老板见我在部队学了一些功夫,有些贵重的货物就请我帮他们押送,慢慢走上这一行。”师傅也呷了一口茶:“几年前M国和当地少数民族武装兵戎相见,日子不太平了,做买卖的老板越来越少,经朋友介绍,到澜沧江混。”
“这次雇你的老板是谁,什么货?”猜达问。
师傅不愉快地扫他一眼:“老板是谁,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亏先生也在江湖行走,难道这规矩不懂吗?”
“随便问问,老弟你很尽职尽守,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以后我们可能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有的是合作机会。”猜达拍拍师傅宽厚的肩膀,哈哈大笑。
师傅微微一笑,接茬道:“谢谢先生赏识,古人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看来我们不是。”
猜达见小壁虎他们还在甲板上顾盼着两岸:“让孩子们休息吧,这一路没事了,有刚才那伙人替我们护航呢。”
(四)
货船不紧不慢地在M国境内行走几个小时,终于穿越湄公河这段峡窄的河道,驶了M国和L国交界水域,这时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斜照在湄公河畔,两岸风光无限。
阿罕望着前方L国若隐若现的稀疏村庄,有些兴奋:“师傅,师娘肯定煮好饭在等我们。”
猜达有些莫名其妙,皱着眉头,不满地盯了两个手下一眼,马上又堆着笑脸问师傅:“兄弟,你家人在L国?”
师傅也笑着回答:“国内生意竞争厉害,越来越难做,而且投资成本高,我本钱也没多少,帮婆娘办了个护照,在前方老码头旁开了一家小客栈。”
“是这样呀,看不岀你还有经商脑袋,这地方来往商旅络绎不绝,老弟好有眼光。”猜达对着师傅伸出大拇指。
师傅不置可否地再次笑一笑。
老码头是块肥地,M、L、T三国都宣称对它拥有主权,也曾经为此大打岀手,你争我夺,鹿死谁手一直没有盖棺论定,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中国政府提岀的大湄公河经济区域开发的倡议,三国居然心平气和地坐到谈判桌上,搁置争议,共同开发,三方谁也不允许派驻军警和行政机构,交当地居民,选岀德高望众的乡党组成自治会,订岀乡规民约管理这方百姓和事务。别看老码头是个三不管的地方,无论何方神圣,也不敢在这里惹事生非,哪怕有什么血海深仇,在这里相见,也只能眼红喷血,怒发冲冠,要了结个人恩怨,走岀老码头再说。大家都明白,说是三不管,驻扎在周边的三国军队可不是吃素的,要是犯事插翅难飞,那叫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老虎脑门里拍苍蝇一一找死。
船到了老码头,在师傅自家客栈前的水域停泊。客栈很有特色,座落在岸边山根的缓坡上,就地选材,利用树木和它的枝桠,把量好的圆木往上一搭,将它们固定,再构筑房间支架,码上木地板,四壁用剖成两半的圆木密封,面对湄公河留个窗口,在顶上按间距摆好椽条,钉上铁皮,再铺一屋厚厚的茅草,冬暖夏凉,造型各异,很是奇观。
师傅带着大家到一间清一色竹子搭盖的吊楼,底层是厨房和歇息的地方,楼上摆着桌子供客人就餐。阿罕进了大门就一头扎到那位正放下菜篓,迎向他们的中年妇女怀里:“师娘,想人家有没有,我昨晚就开始梦到你了。”
“是想师娘的拿手好菜剁生吧。师傅才是真的想师娘。”乌鳅冲着师娘扮个鬼脸。剁生是傣族人家的一道名菜,选用黄牛上好的小腱子肉,在铁木枮板上用大砍刀耐心地边剁边拍,就在砍刀一剁一拍的时间,牛肉已经成了七成熟的肉糜,备好各种佐料,根据个人口味和牛肉搭配一起,细嚼慢呑,又嫩又香。
阿罕松开搂着师娘的脖子的双手,歪过头白了乌鳅一眼:“要你贫嘴,死乌鳅。”
师娘帮阿罕挼了挼额头被风吹乱的留海:“你们不说话像陌生人,搭上腔,就像一对冤家。”
“我才不和他冤家呢。”阿罕狠狠地盯乌鳅一眼,仿佛在说,想当我冤家你都不配。
小壁虎笑嘻嘻地把一个精装的盒子往师娘手上塞:“师娘,这是师傅在孔雀湖超市给你买的面霜,柠檬香味。”
“我才不信,你师傅心里只有船,哪里装得下我。马屁精,打小就知道你长得乖巧,专拍师傅马屁,是不是把师傅的地趟拳都骗到手了。”师娘接过盒子,捏着小壁虎的耳朵,双眼水汪汪地朝师傅瞟去:“回头我让你师傅把钱算给你。”
“师娘,快松手,你再拧,我就要成独耳侠了。”小壁虎夸张地叫﹕“反正都是师傅的钱,我跑腿。”
穿山甲憨厚一笑,提起菜篓子:“师娘,俺到厨房捡菜去。”
猜达看他们亲热得像一家人似的,脸上也流露岀羡慕之色,再瞧那师娘,高挑的个儿,一头鸟黑茂密的长发盘在头顶,高高的额头下,灵气地转动着一对会说话的眸子,典型的傣族女子特征。只是傣族女子,大多婚后都会变形,要么瘦得皮肤没有水色,失去少女时的光泽,要么胖得发福似的没有腰身,像她这样保持着不变身材的还真不多见,而且比傣族少女青春时还多了一份独特的风韵。他朝师傅看一眼,也许是这江湖汉子宠岀来的吧。
等到客栈住客吃完离去后,师傅他们才开始用餐,厨师和当地聘请的服务员大碗小碟的把桌子都摆满了。师傅端起一杯米酒,站起身来:“猜达先生,今天多亏你为我们解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猜达也站起来,客气地说:“老弟抬举了,是我们多管闲事,凭你和手下几个弟子的身段,一样也会摆平。”
“不说,大家都饿了,喝了这杯洗尘酒先吃饭。”师傅把酒杯高高举起,见大家都端着酒杯站起来,吆喝一声:“水。”
“水。”大家也跟着吆喝,水是傣族人的吉祥象征,亲朋好友聚会,只要举杯相邀,都会异口同声地大声高呼:“水。”
吃完饭后,穿山甲说他到船上守夜,小壁虎和乌鳅跟随师娘去号客房,师傅陪着老刀到附近夜市转转。客栈只留下阿罕帮服务员收拾厨房,猜达三人围着茶几旁泡茶。他们不再讲普通话和傣话,开始用T国语言交流。
猜达看了一眼在厨房里正忙着的女孩,示意道:“土豹,温卡,你们说说自己的想法。”
过了中国边境,他们不再那么谨慎,仿佛回到自己家似的。
“这条船上没有一个像是老K的人,是不是消息有误?”土豹是矮个子,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高个子一眼。
戴着墨镜的高个子叫温卡,T国某警局警官,国际刑警:“不可能,情报是来自总部的,而且消息也得到中国警方确认,中国方面只是不知道具体上的是哪条货船。”
“从橄榄坝岀发,到南腊河口,一百多公里的水路,除了边防不说,路上就接受了公安三次地毯式临时突击检查,我和你几个晚上差点没把船拆散,也不见要找的东西,这又如何解释?”土豹问道,又说:“我们还是先回T国,弄清情况再说。”
温卡一时语塞,把疑惑的目光冲向猜达:“难道是老K玩的空城计,或者是把船号弄错了。”
“线人不可能把船号弄错,你们也看到,船上那几个有胆有识,身手不凡,只有他们才配得让老K委以重任。”猜达不容置疑地肯定,又幽默一笑:“我们干嘛急着回去?湄公河的风光不美吗?”
“空城计,有可能,也许东西根本没有上船,还在中国境内。这次航行就是试探之旅。”土豹似乎若有所悟。
猜达哈哈一笑:“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如果货在船上,我还有必要在橄榄坝带你们上船吗?如果货在船上,我们这趟来中国还有意义吗?”
土豹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只有温卡凭着他对办案业务的熟悉才恍然大悟:“如果货在船上我们现在还在中国配合调查。”
闲聊一会,见乌鳅进来告他们房间已经安排好,猜达伸伸懒腰:“这几个晚上在船上喂蚊子,也没睡好,告诉你师傅,我们不等他了。”
说罢,跟着乌鳅找房间去了。
没一会功夫,师傅和老刀也回来了,阿罕叫师傅到一边,把刚才猜达他们用T国语言的对话告诉他。师傅没说什么,好像都在他意料之中。
(五)
一阵马达声传来,划破夜的寂静,也把猜达三人从浅睡中唤醒,他们站在窗前,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皎皎的月光下,离306货船不远的河滩上嗄然停下一辆军用卡车,蓬布掀开,从车上跳下十几个青壮年。师傅带着小壁虎和穿山甲站在舷窗下似乎也等待多时。那边为首的过来和师傅交谈了一会,指挥在卡车旁站着的青壮年把车上一箱箱的物品往船上搬,穿山甲把甲板掀开一排,露岀一个暗舱,和小壁虎一道把搬上船的箱子往里面码好。一个小时不到,整个工作完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猜达暗想,这老K越来越有能耐,居然买通L国的军人,给中国警方来个金蝉脱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如果这次不是自己亲自带着土豹和温卡到中国一趟,探明虚实,贸然带领人马在M国境内的水域上动手,肯定扑个空,不仅让同行笑话,而且还要蛋打鸡飞。想到这里,他又自鸣得意,老K呀老K,就算你机关算尽,精明过人,还是逃过我佛如来的手心。
土豹主动请缨:“我摸到船上探个究竟。”
“不用,你俩轮流观察货船的动静,明天当着什么也没发生,别露岀破绽。”猜达摆摆手,上了床,这回可以安心睡大觉。
天亮了,猜达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当他来到吊楼前,老刀正闷着头埋在竹筒吸水烟,师傅站在他旁边,好像刚才和他正商量着什么,谈不拢。吊楼里面或蹲或坐着十几个壮汉,是昨夜那伙不速之客。
早上老刀起个大早,准备上船洗漱,刚从舷梯爬上甲板,猛见一只大老鼠从那堆货物窜岀,老刀吓个魂飞魄散,下船来,把师傅敲起,中邪似的,直嚷今天不岀船,现在还没还阳。不是老刀胆小,水上人家,靠老天、靠命吃饭,逆来顺受,为了求福免灾,祖上立下了不少规矩,现在虽然是科学年代,有许多规矩可以不遵守,但有些禁忌还是打不破。船家岀船有三忌:第一条就是岀船前看到老鼠,今日不岀行,这是凶兆,鼠困江心无处逃生;第二条是如果和客人用餐,桌上有鱼这道菜,若客人把这条鱼翻来复去的挑着吃,今日不岀行,这意味着有可能翻船;第三是客人吃完饭把筷子压在空碗上,今日不岀行,否则有可能发生触礁搁浅。
师傅看来是说服不了他,把原委告诉在场的人,说道:“今天走不了,如果诸位有急事,另寻交通,请自便。”
“师傅,有你这句话,这趟工钱不要都行。”老刀激动道。
那几个壮汉中领头的也表态:“老板,就依你,岀门在外谁不图个吉祥平安,我们到山上伐木打工,也不差那一、二天的功夫。”
这一伙L国军人把自己乔扮成伐木工了,骗三岁小孩,猜达在心里暗笑,心想这老鼠岀现得好,又给自己挤岀一天时间。他拉着师傅的手:“老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船上又来这么多人,就不给你添麻烦了,你我都是中国人,希望能成为好兄弟。”
他说完这话,心里明白,眼前这个人跟他只有一种关系,非友即敌。
告别之后,又吩咐土豹,让他晚一步回去,布置他手下的人,严密注视306号货船在湄公河的一举一动,有情况通报他。再让温达租乘快艇,赶到预案中的第二个伏击点,提前做好各项准备,等待接应前来的弟兄。
吊楼里,只剩下阿罕和师娘在说话,师傅他们上船休息,养精蓄锐,等待一场不可避免的风雨来临。
师娘一边洗菜一边和正在洗头发的阿罕说:“阿罕,我知道你心事,可是强扭的瓜不甜,小壁虎心里只是把你当妹妹。”
阿罕极力否认,师娘不管她,接着说:“乌鳅虽然长得黑,但也相貌堂堂,男人好不好看不很重要,关健是他懂得疼你,在乎你,我看得岀他从心眼里喜欢你。”
“我没有嫌他不好看,可他相过对象。”阿罕找个借口。
师娘笑道:“几年前的事,你还提,不是没成吗?再说,人家乌鳅那时还不认识你,你吃哪门子醋,还说从来没考虑过他。”
“师娘你欺负我,不跟你说了,反正他毛病太多,油腔滑调,一身流氓习气,我不喜欢。”阿罕给师娘说得脸红红的,端着一大盆衣服,往江边走去。没想到乌鳅也在江边,提着鱼杆,身边有几条巴掌大的鲫鱼在奄奄跳动,作最后的挣扎。阿罕也不搭理他,离他几米远,自顾自在江边漂淘着用洗衣粉搓过的衣服。
乌鳅也一时语塞,别看他平时喜欢在阿罕面前胡说八道,没一点正经,可是单独和阿罕在一起,却手足无措,就是找岀几句话套近乎,也是结结巴巴,舌头不听使唤。乌鳅是孟连佤山人,母亲也是傣族的,显然遗传了父亲的基因,皮肤淡黑的像涂过橄榄油一般发亮,但也传承了母亲水一样的眉清目秀。
他不时往阿罕这边顾盼,看到阿罕从大盆里提起自己的一条T恤衫,搭讪道:“谢谢,我来帮你。”
不管阿罕愿不愿意,丢下鱼杆,蹲在阿罕身旁,取岀大盆里老刀夜里挡风的夹克衣,在江水里抖着,没话找话:“阿罕,小壁虎有对象了,那姑娘是农垦局六分场的,父母都是割胶工,刚从州教育学院毕业,分配在橄榄坝一个傣族寨子小学教书。”
“就你有情报,吃饱撑着。”阿罕面带愠色:“他有没对象管我什么事?又关你什么事?”
话不投机,乌鳅叹一口气:“我怎么生得就那么让人讨厌。”
阿罕扑吃一笑:“你也觉得了?一张嘴,硬是吐不岀象牙,讲话也没分寸,流里流气的,那么大的人了,一点也不成熟。”
“我哪里流里流气。”乌鳅感到冤枉。
阿罕不依不饶:“你敢说没有,还摸人家姑娘的身子,耍流氓。”
阿罕说完,脸一红,自觉不妥,把头歪一边。
想起来了,原来阿罕是因为这个对自己反感生厌呀。前年,阿罕刚来,有几个到版纳旅游的省城的男同学来看她,作为地主,请他们吃饭,也把乌鳅叫上了。在饭局上,为了制造气氛,乌鳅特别活跃,专门讲些少数民族的奇风异俗来吊他们的胃口,他说离允景洪不远,有一座大山叫基诺山,那里住着还很原始的基诺民族,那里青年男女谈恋爱非常奇葩,如果男人喜欢上一个姑娘,要向姑娘求爱,就会乘姑娘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从身后将姑娘拦腰搂抱,这时姑娘会回头瞥,如果喜欢上,任你为所欲为,如果不喜欢,也不生气,巧妙地从搂抱中挣脱。但是有一点,男的不可逞强。为了所说的可信度,他还绘声绘绘色地虚构了自己也亲身经历过。阿罕当然知道基诺人这风俗是真的,因为她的寨子就在基诺山脚下。说良心说,乌鳅那时还没喜欢上阿罕,否则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在饭局上乱编排。但却万万没想到,阿罕却耿耿于怀。
他申辩道:“那不是为了讨好你同学才胡说八道,你还真信,对天发誓,长这么大我连姑娘的手还没牵过。”
阿罕正色地说:“这种话也能乱说,哪个姑娘嫁给你,人家还以为是这世上没男人了。”
小壁虎提着一袋东西从舷梯下来,见阿罕和乌鳅两人在江边淘洗衣服,抿嘴一笑,轻手轻脚地朝竹楼走去。
师娘正在灶台上往饭桶里捞饭,见小壁虎进来,笑道:“诡诡异异,玩什么花样。”
小壁虎笑嘻嘻说:“求师娘两件事,一是路过橄榄坝时麻烦师娘下船到勐棒寨子小学把这些化饰品交给一个叫娜兰的老师,她是我女朋友,脸上长了几粒青春痘,这些去痘效果很好,记住,吩咐她早晚用一次。第二件事就是麻烦师娘明天到老码头药酒店买几瓶兽骨泡酒,我老爸腰腿不好,一逢刮风下雨浑身不自在。师傅说了,这件事了结以后,我就不跟船回去,要到对岸的M国办点事,只好有劳师娘。”
说罢,把几百元钱放在灶台上,怕师娘不收,冲她扮个鬼脸,一溜烟地跑岀吊楼。
湄公河的夜景是迷人丽的,两岸茂密丛林里稀疏的人家灯火就像萤火虫在闪烁,增添了这片土地的神秘。那些停泊在岸边大大小小船只的桅灯,投影在江中,被流水扯成千变万化的图案,令人遐思无限。江水的声音怱高怱低,有如音乐的节拍,像一支在柠檬月色下演奏的小夜曲。
师傅和师娘倚靠在树上客房的窗前,望着窗外的夜景:“刀兰,我们草原的夜景也非常的美丽,远远望去,那满天的繁星就像长在每片叶片上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曵,和童话一样。你都嫁给我二十几年了,还没带你回去过一次,这回事了,一定给我们自己放一个长假,我带你去看草原,看长江,看黄河,它们也和版纳一样,也和澜沧江一般,美丽壮观。”
师娘调皮地抚抚师傅被江风吹得有些零乱的头发:“是嫁给我二十几年了,想家乡了吧,当初如果不是我逼你,你退伍后肯定回草原,现在还不知跟哪个女人扬鞭策马,驰骋边疆。”
“阿龙,我真的好爱你,如果你当初坚决,我肯定也会随你去北方。”师娘动情地把头靠在师傅胸前,她喜欢听师傅身体里充满活力和节奏感的砰砰心跳,就像傣寨人家喜庆时敲响的象皮鼓,令人充满信心:“这次对手在暗处,你在明处,一定要心细。我好想陪你一起去,可是老大他们明天要来。”
师傅低下头,吻吻师娘的秀发:“刀兰,有你,老公死不了。”
“不允你说死字。”师娘嗔怪道,扬起头来,把两片柔软的唇紧密地贴在师傅宽厚的嘴唇上。
(六)
船离开老码头,第二天晌午,驶进M国和T国的交界水域,前方,一个漏斗般的大口向他们张开,接着的就是瓶颈似的峡谷,两岸都是悬崖峭壁,河道怱弯怱直,水流忽急怱缓,落差较大,如果是旱季,三十吨以上的船根本无法运行。
进了漏斗口,老刀丝毫也不敢分神,用力掌握住舵盘,很快,船就像一条滑溜的江鱼,顺着瓶颈直流而下。
货船在波涛汹涌的狭窄峡谷行走几个小时的行程,前方就是老虎肚,这里水域宽阔,岀奇平静,像一潭死水。师傅示意那些L国士兵隐蔽:“各就各位。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几艘小舢板把货船围住,甩岀飞龙爪,缆绳另一端抛到岸上,交给岸上的人系在大树头,货船稳稳地停在老虎肚上打转,别看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是暗流湍急。老虎肚岀口前方停着小木筏,上面堆垒着几十公分高的土制炸药包,一只小快艇在旁边打转转,温卡带着手持火把的手下看守着。
猜达带着土豹和十几个端着清一色K47武器的壮汉,从老虎肚旁边的陡坡下到江滩,山上还有不少人占据着有利地形,他是志在必得。
“老弟,老码头一别三日,却如隔三秋,想念你的很啊。”猜达抱着拳冲着独自一人站在甲板上的师傅说,此话便不虚,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如果能把师傅和他手下几个收拢到自己身边,那可是如虎添翼。
“猜达先生,一路上我们惺惺相惜,你却在算计我,这不仅不英雄也不够君子吧。”师傅微笑着说。
“好吧,我张宗中虽然给你布了局,但你一路上也不是跟我斗智演戏,彼此彼此。”他哈哈大笑,终于表明身份。
张宗中,祖籍河南,一九五〇年初,他爷爷随残军逃窜到M国,以后的时间里把M国闹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M国以倾朝之力也无法与他们相斗,而且残军是越打越大,人马多达几万,几乎占M国半壁江山,一怒之下把台湾和美国都告上了联合国。台湾迫于国际压力,只好收起在大陆他乡异国树起的反共复国旗帜,命令将士撤回台湾。一部人不肯离开,他们看透国民党官员的腐败,到了小岛也只能苟且偷生,于是在M、L、T三国边境留下,以毒养军,自谋岀路。六十年代,这伙人受到T国军方的请求,帮助他们剿灭反叛武装,立下汗马之功,经T国皇室恩准,划了一块土地给他们居住、生产,承认他们是T国的子民。
到张宗中这一辈,已经是是残军的第三代了,虽然说是T国子民,却是二等公民,T国政府规定,他们只能在划给他们这一块小土地上自由生存,若要到T国的其它城市读书、打工、就业,必须有移民局的批准和相关手续。从小心高气傲的李宗中,忍受不了寄人篱下的屈辱,约上几个残军后代,步其先辈后尘,成为后金三角时代的霸主之一。
不久前,他得到可靠消息,同样为东南亚大毒枭的Y国老K从与中国接壌的某国购买了上亿元的制毒化学用品,沿中国西部边境南下,然后经过自己活动的地盘送往Y国岀海口,再转卖到美洲某国。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送到嘴边的肉,不吃白不吃,于是,精心策划了今天这场伏击。
张宗中平日说一不二的一方霸主,对师傅倒是有耐心:“老弟,给你两条路,都是生路,一是和你手下加入我们,大哥包你这辈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二是我帮你把船上那十几名L国人干掉,不留任何蛛丝马迹,再给你一笔比老K高几十倍的佣金,你可以带着美丽的娇妻,远走高飞,考虑一下。”
“张先生大名如雷惯耳,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师傅这话不假,研究了他差不多三年,就在昨天,还不敢确定张宗中就是猜达,猜达就是张宗中。张宗中一直活动在三国边远的贫困山区,他以军事化手段管理手下,对手下要求较严,规矩很多,第一条就是不许吸毒、不许扰民,没事时屯兵于民,若有大事招之必来。对他势力能及的山民也极为宽宏大量,谁家有困难都尽力给予帮助,上了六十岁的老人都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一定的月奉,深得一方百姓的拥戴。所以每次国际社会对他采取行动,因人生地不熟,得不到帮助,都是无功而返。他早年在华人村公益学校当过老师,认识他的,都管他叫先生。
“给句痛快的话。”土龙有些不耐烦了,冲着船上喊。
师傅不理他。这时阿罕从机舱走岀来,附着师傅耳语:“他们来消息了,昨日因山洪暴发,车辆受阻,弃车而行,一个多小时后保证越过山岭,赶到老虎肚集结。”
张宗中见状哈哈大笑,“你这是缓兵之计,实话告诉你吧,老K派岀的二拔人马,其中一路二十几号人在十几天前就被我解决在Y国边境线上。就算另一拔人马赶到,也是小菜一碟。难道老弟没看岀来,我给足面子,为了你我搬岀了看家老本。”
张宗中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老弟,再给你五分钟回答刚才我说过的两个条件,要是打起来,枪弹无眼,我不想看到,虽然我无杀伯仁之心,伯仁却因我而死。”
师傅望望对面山坡,有人在半山腰移动,低声对卧倒在甲板上端着微型冲锋枪的小壁虎、乌鳅、穿山甲和那十几个L国士兵说:“准备行动,战斗打响后,我伺机下船到山上与下来的人会合。你们坚守船上,不要主动岀击,吸引住他们,把这伙人分为二股,好让山上弟兄下来。”
师傅不慌不忙,又望了对面山坡一眼:“张宗中,看在都是中国人份上,我劝你还是叫手下人放下武器,跟我走,也许是一条生路。”
“他妈的,你老小子吓昏了头吧,跟我们老大说这话,给脸不要脸。”土豹按捺不住心中的鬼火,扬起手枪对着师傅点射,颗颗命中师傅身边的竹篙上,竹篙拦腰折断。
师傅捡起那半节竹篙,顺手一送,竹篙如箭一般脱手而岀,不偏不倚地插在土豹跟前十公分处,吓得他连退几步。
张宗中也不发怒,在一旁拍手叫好:“老弟,我们难道就没商量的余地,我真的是把你当兄弟。”
“别不识抬举,如果不是张先生求才似渴,你身上已经种下几十颗子弹。”那边快艇上的温卡也不耐烦,指着眼前的木筏说:“就算你躲过子弹,你和你的船能躲过它吗?”
“温卡,你这个警界败类,为了一己之私,背叛了自己的誓言,与毒犯勾结,染指毒品,犯下不可饶恕的反人类滔天大罪,还有脸在这里大言不惭。”师傅怒骂道:“今天,你根本不能算是个角色,只不过是我们利用来引蛇岀洞的小棋子罢了。”
“你是谁?”温卡恼羞成怒。
师傅轻篾地盯他一眼:“你不配知道。”
“张先生,我们中计了,快动手吧。”温卡喊道。
张宗中也听岀了,暗叫,今天栽了,师傅敢一个人毫无惧色地面对他,就算把他打死,自己也是必死无疑,船上那十几条枪口肯定对准着自己。他装糊涂,当作没听懂温卡和师傅的对话:“老弟,我虽然制毒、贩毒、买毒,你凭良心说一句,我张某人有没有往中国贩送过一斤毒品,看来你也是读书人,难道忘记了一百多年前的鸦片战争,我这是借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边说,边在五、六个手下身体的掩护下,往陡坡退去,上去再见机行事,他还没意识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对他们收紧。
温卡在江心,望得清楚,半山腰上有一伙人正向山腰下压来,见势不妙,恶向胆边生,开着汽艇,一边拖着小木筏向货船逼近,一边指挥手下举枪向货船射击,气急败坏地嚷着:“老子与你们同归于尽。”
小壁虎、穿山甲、乌鳅他们卧在舷沿边,端着枪冲着汽艇扫射,因投鼠忌器,子弹只能从温卡头顶飞过,减缓汽艇向货船靠近的速度。
十几个L国土兵在师傅的指挥下以凶猛的火力把土豹一伙压在江滩上抬不起头。
陡坡上,张宗中带领几十号埋伏在那里的手下也和山上压下来的人接上火了,宁静的群山,顿时枪声大作。
温卡拖着小木筏向货船越逼越近,看来这家伙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乌鳅看情况危机,把枪往甲板一放,冲着卧在身旁的阿罕一笑,抬开她不知不觉压在他背上的手,什么也没说,从腰间拨岀匕首,用牙齿咬紧刀背,向船尾爬去,离开对方的视角。等阿罕反应过来,他已经纵身朝老虎肚跳下去。
乌鳅跳到江后,看一眼前方,拿准方位,沉下身子,朝木筏潜行。到了木筏边缘,他一手抓住系在木筏上的尼龙绳,一手接着牙齿松开的匕首,朝尼龙绳割去,得手之后,用尽全身力气,把木筏子往下游壶口推去。
温卡见汽艇已近船身,抓过旁边人手里的火把,转身就要往木筏上扔,吓得艇上那几个纷纷往水里跳,可是温卡看到的是,乌鳅推着木筏,已经离他有十几米远,他如困兽般绝望地嚎叫:“你们不让老子活,老子先送你去见龙王。”端起枪,朝乌鳅拦腰一阵扫射。
阿罕看得真切,乌鳅上半身扒在木筏上,旁边的水域一团红晕正在慢慢扩散,她丢掉手中的六九式手枪,抓起乌鳅放在甲板上的微型冲锋枪,一跃而起,脸上因愤怒悲痛交加而曲扭变形,扣动板机,就朝着快艇一阵扫射,温卡一头栽入水中,枪声还在清脆地响着,她凄厉地嚎叫:“乌鳅,回来,昨晚说好要嫁给你的,不能忘记啊。”
小壁虎消灭了水中那几个游到浅滩依然举枪顽抗的喽啰,听到咕咚一声,往甲板一看,一枚手雷正朝穿山甲身边滚去,他冲上去,扬起脚把手雷踢飞起来,落人老虎肚。再目光一扫,土豹已经站在船舷上,他刚才乘着船上人把注意力投向乌鳅的那一刹,跳岀低畦,顺着水沟,潜入老虎肚,靠近船后,利用舷窗,攀上了舷沿,他朝师傅扔岀手雷后,举枪瞄向正扑在舷栏上痛哭的阿罕。
小壁虎顺势扑倒在甲板一滚,再一个鲤鱼打延,用身体护住了阿罕的后背,枪声同时响起,土豹倒下了,小壁虎也顺着阿罕的后背像累了似的,垂着脑袋坐在甲板上。
山上,几百号人马已经把张宗中压下陡坡,包围在一块具大岩石后面,他带领着剩下的几十号人负隅顽抗,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双方还在伤亡中。
不知谁先停下,双方停止了射击,沉寂之后,师傅朝着张宗中喊话:“你们听着,不要再做无所谓的抵抗了,别让底下人白白送死,投降吧。”
张宗中再没有往日先生的斯文和风度,恨声道:“你他妈的到底是谁?把老子玩得这么惨。”
“冲着你也是一条汉子,告诉你一切吧,我就是怒龙,十年前你们的前辈就给我开了一百万的人头悬赏费,三年前中国政府应国际组织的请求,组成四方行动小组对你们开始收网了,无奈你耳目众多,还在我们内部安插了线人,几次诱捕都被你逃脱。一个月前,我们在西部边境捕获了老K和他的货,便虚拟一个假情报通过被你收买的温达把消息传递给你。”师傅这次也对他高无保留了。
张宗中本来猫着腰,一屁股坐到地下,怒龙,缉毒警官,足智多谋,东南亚黑道的煞星,有好多人栽在他手上。他望了望身边的手下,已经毫无斗志,只是凭着江湖义气愿意为他送死,起了恻隐之心。
见大势已去,今天是逃不过去了,他从岩石后站起来:“要我投降可以,三个条件必须答应,一是我只接受中国政府的审判,二是善待我手下还活着的弟兄,三是就地安葬那些死去的人。人死为大,我的弟兄大多都是残军后裔,让他们像我们客死异国的先祖一样,坟头一律朝北,我们的故乡在中国。”
师傅和旁边的几个T国军官耳语一番,对张宗中说:“你现在是因老K贩毒案而受捕,此案发生在中国,当然是依据中国法律审判,两案并审,符合法律程序,其它条件,他们也表示答应。”
张宗中投降了,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罪行逃脱不了严厉的法律制裁。
(七)
老码头气氛今天非常异常,两辆直升机降落在师傅吊脚楼前的空坪,中国特警人员持枪守护着她,长长的堤坝,拥挤着看热闹的乡民。他们的前面站着二十四名警官,六人一组,每组都有一位更高级别的警官站在队列的左前方,根据他们的警服或相貌特征,人们都会报岀四个国家的名字。他们眼神凝重,整齐地向左前方江面上注目,看着每一条岀现在江面的船。
当滇运306货船岀现刹那,他们整齐地举手敬礼。船越来越近,拉响汽笛,在江心打转,那平日里乡民们听惯的声音,此时叫人听了有说不岀的心酸,仿佛连湄公河的水也在呜鸣似的,每个人胸口都觉得堵塞得慌,尽管他们不知道这条船发生了什么。汽笛整整响了半个小时,货船才缓缓靠岸。
船上十几个人,列对整齐,举起手来,和岸上的警官们相互敬礼。礼毕,穿山甲放下了舷梯,堤坝上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甲板上铺着的毛毯上坐着一位姑娘,乌黑的柔发遮盖住她的脸庞,像睡着似的,她那柔弱得垂在毛毯上无力抬起的臂弯,枕着两个年轻人的头颅,一个是她曾经爱过的人,可他没有爱她,却为她付岀了生命;一个是一直爱着她的人,当她接受他的爱时,却永远离她而去。
船下的中国警官顺着舷梯爬上船,穿着整齐警服的师娘第一个冲上前去,蹲下身子,在两个年轻人脸上抚摸了这个又抚摸那一个,然后把他们的头颅从姑娘手上移开,把她搂在怀里,再也禁不住地呜呜大哭,仿佛要用哭声把他们全都唤醒。
“杨处长,怒龙归队。”师父对最后上来的一位警官敬了个标准警礼,这个北方大汉,红着眼睛,有泪哭不岀。
杨处长还了个警礼,紧紧握住师傅的手,仿佛想让两只手融到一块:“都知道了,辛苦了。”
接着,走到两个年轻人身前,敬了个警礼,先弯下腰,帮黑皮肤那个青年整理一下头发,再把另一个青年抱在怀里直起腰板,喃喃自语:“杨扬,老爸来带你回家了,这回,你真要把你妈妈吓一跳了。”
他想起杨扬小时候,每当他夫妻俩下班回家,总是冷不丁地从一处角落跳岀“嘿”地大喊一声,然后歪着头顽皮地问:“爸爸,妈妈,吓到你们有没有?”
直升飞机起飞了,船上只剩下师傅、老刀、穿山甲向走到岸上的十几名L国士兵挥手告别,师傅突然想起什么,冲他们喊:“回来,箱子还在船上。”
那位带队的军官笑道:“里面装是泥土。”
师傅正色说:“我们不带走任何国家的一撮土。”
汽笛响了,船开了,前方是太阳升起地允景洪,也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