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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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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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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梅花开

我再次踏上了梅村的土地。

六月了,天空还飘着朦朦胧胧的细雨,就像四月梅雨天,乡村笼罩在压抑的氛围里。

阮叔院子门前挑起两条土白色幡布,门楹贴张无字的白纸,这是当地办丧的习俗,告诉人们逝者还不到该去的年龄。我身体都软了,扶着门框的手,缓缓往下滑,跪到了地上。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杨梅了。

阮叔失神地看着我,眼睛像池塘里牛儿打滚过的浑水,几十天不见,人都苍老了。大半晌,声音沙哑道:“杨梅告诉我,你有事离开梅村几天就回来,几天过去后,她就病倒了。我日也盼,夜也盼,盼你回来她就冇得事。唉,现你再也听不到了,她白天黑夜里不停喊你‘哥’。”

我双拳狠砸自己头,哭声里,发出绝望的吼叫。阮叔伸手拢住我双肩,说:“娃,别把你身体也伤了。这是她的命,三伯婶说,她是被后院杨梅树精迷失了心智,临走前,还藏着躲着绣那杨梅花。杨梅花能绣吗?自古以来谁不知,谁见杨梅开花谁倒霉,她偏偏犯下了忌讳。”

“绣的花呢?”我哽咽着问。

阮叔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到厅堂坐下后,这才说:“在她坟前烧去了,后院几棵杨梅树我也砍倒了,不想让它去再害人。她屋里东西都没有动,我怕她有什么要留给你,等你走前到她屋里看一看。”

“爹,我不走,留下陪你作个伴。”我由衷地道:“留下来,每年清明到杨梅坟前点上两根蜡烛一柱香,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乡里有个女孩叫杨梅。”

“这声爹,俺就厚着老脸应允了,俺心里也早就把你当作女婿待,女婿也算半个儿。”阮叔端起袖口揉揉眼,眼睛已经没有泪:“杨梅说得对,梅村不是你呆的,乡里人土头土脸混不了出息。歇几天,待到心平再走吧。杨梅刚去那两天,我陪她身边也死去好几回。但活着的人还是要活呀,咱们不好好过,杨梅在下面也会过不好。”

阮叔拐进天井旁的正厢房,他曾说,这间要留给杨梅结婚做新房。阮叔磨蹭了大半天,才从屋里走出来,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封面写着我的名,内疚说:“梅村有电后,公社知道你会鼓捣水电站,就跟大队来要人,是我顶住了,说你没有改造好,还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革委会的李主任,打土匪时,我曾救过他家老少的命,他也拿我没办法。上个月,公社又在问,你有冇改造好。你说不去美国了,那就到公社水利工作站吃公家饭。杨梅说得对,这人呀,好歹也得往高处走。别怪爹私心,我嘴不说,心里可明白你和杨梅好着哩,当时我只想咱家三口在一起热热闹闹过日子。”

下午我独自到杨梅闺房呆了好一会。几年来,我头一回迈进这间小屋子,窗户面对后院的菜园,几棵杨梅树不见了,青菜长成杂草似的,园子荒芜了,放眼望去满目的萧条。床上被褥整整齐齐地码着,枕边摆着我送给她的北京布鞋和柠檬香的抹头油。靠里墙,一方方小手绢叠起来有书厚,她曾经一张张拿给我看过,这些都是她空闲时绣的花。我静静站在小屋里,注视着每一样物件,不忍伸手去触碰,生怕惊动了杨梅远去的灵魂。只是苦了我,从此后,再也听不到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晚饭时,没忘记在杨梅坐的位子前,摆上一付碗和筷。我和阮叔白天把话都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开始抿起杨梅酒。接下来,我喝多了,端起碗来往杨梅的碗边碰一下,“叮当”响一声,扬头喝一口,阮叔也迷迷糊糊在学我。“叮当,叮当,叮叮当”,清脆的声音,在寂静夜晚是那么的响亮。

我做梦了,梦到杨梅树开了花,梦到杨梅在杨梅树茂密的绿叶间,探出月亮般干净的脸盘。她露出那颗俏皮可爱的小虎牙,两口小酒窝,三分浅笑带着七分甜。

梅村村口有棵老榕树,伸出来的粗枝上吊着一节短铁轨,铁棍一敲起,“当当当”地飞上了天空,落入山谷后,又传来“嗡嗡嗡”的回响。响声中,村里狗儿先赶到,它们聚在榕树下,这只亲热舔舔那只头,那只轻轻咬咬这只尾,或是撒娇似在地下打着滚,或是绕着榕树转。几只凑热闹的公鸡和母鸡,混在狗堆里。它们张牙咧齿,一惊一吓地,扑闪着翅膀,这边飞,那边跳。

渐渐地,榕树下围满人,他们是梅村能挣工分的劳动力。阮叔是生产队的小队长,这时他就是大领导。他人不高,人可精神着,为了让大家都能瞅见他,每次讲话都是站在盘出地面的树根上,这一来,比乡里人自然高出一个头。他左手拿着笔记本,右手食指头探到唇边沾口水,翻看着。昨晚油灯下,本子里,他已经安排好生产队今天做的活。

村里懂得写字的没几个,阮叔是其中的一个。年青时,他是梅村的民兵,白天配合解放军进山去剿匪,晚上还要来回几十里地走夜路,参加夜校扫盲班。提起这段经历来,他老摇头,说识字比在山里、田间、地头干活还要累。后来我翻看过他的小本本,十个字里倒有一半错别字,只有他才明白写的是什么。比如耙田的“耙”,写成了“八”,开渠的“渠”,写成了“区”,蓖麻油的“蓖”,直接写上“屁”。

阮叔干咳了几声,一双不大的小眼睛,犀利地在四周扫一遍,人群安静了下来:“谷子灌浆了,田里还得施次肥,催催它。仓库化肥不多了,每组安排两人随杨梅到大队挑尿素。”

阮叔嘴里说着的杨梅,站在我身旁,几天前才认识她。

大前天,大队通信员领着我,沿着崎岖山路绕着山岗转。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喉咙火烧火燎干渴着。晌午后,走进了梅村,在路边一道围墙下歇下来。这是一户人家的后院,主人种了几棵杨梅树。那果儿,一粒粒,红彤彤,绒球似的,闪着亮晶晶的芒刺,一簇簇坠在枝叶间。

通信员干咽着空气中的杨梅味,喉节上上下下地滚动。他放下了行李,蹲在墙根下,拍拍黝黑宽厚的肩膀,对我说:“来,你身轻,摘几枝果子解解渴。”

我迟疑:“可以吗,主人你认得?”

通信员大咧咧道:“哎,乡里乡亲,晓不晓得没有关系,采几个果儿不犯法。”

我也渴,听他这么讲,踩着他膀子爬上土墙头。冷不丁,围墙狗洞窜出一条大黑狗,吓得通信员蹦到路边一堆柴垛上。就刚才,还跟我显摆他在部队当过侦察兵,如何如何的英勇,一条狗,让他颜面突变吓怯胆。

那黑狗,仰起头,一会左,一会右,冲着我们“汪汪汪”叫。它的利爪深深抓入泥土里,往后屈着腿,鼓出一条条结实的肌肉,整个身子带着力量往前倾,随时准备要攻击。

菜园内,一位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身穿水红色衬衣,肩上打的补丁有巴掌大。她左手臂弯挂着小提篮,右手举把小剪刀,弯腰朝紫蓝紫蓝的茄子蒂头剪下去,一根根落到竹篮里。听到狗在叫,她抬头,看到有人骑在土墙头,握紧剪刀贴胸前,脚下布鞋露出的趾头,下意识往草丛藏。也许是没见过这张生面孔,盯住我,转动一对乌黑的眼珠,目光警觉又疑惑。

这一天,我认识了梅村一位可爱的女孩,她有个好听好记的名字叫杨梅。杨梅她爹就是小队长,我是唯一分配到梅村的知青,一切自然由他去安排。乡村是个自然村,没有搭盖知青点。他把前院一间土坯房腾出来,顺口道:“一个大男人,煮饭不方便,俗话说,多个人,添饭不添菜,杨梅灶头不差你一口。吃多少,用多少,这账我会记着呢,到年底,分红时再按人头平均摊。”

阮叔合上笔记本,伸出食指冲着我比划道:“这农活,虽然粗,不比识字要容易。到地里,田埂恐怕你眼下都站不稳,教你现在还费功夫,你也随杨梅去挑肥。”

今天一大早,阮叔见我起床后,又是挤牙膏,又是拿雪白香皂往毛巾抹,瞪着双眼像看西洋镜。等我漱洗好,阮叔不屑地摇摇头,嘟嘟囔囔道:“城里人过日子,就是这么瞎折腾?”

“桂花香吧,乡里八月间也有这个味。”杨梅陶醉了,眼睛半闭轻轻地呼吸,脸上露出小酒窝,三分浅笑还带七分甜。

阮叔不满扫了杨梅一眼光:“这个香,那个香,有锅里蒸出的米饭香?还愣啥,出工了。”

话说完,取下宝贝似高高挂在木壁上一截乌黑发亮的铁棍,倒背手,出了门。看得出他对我有成见,两天前,送我来梅村的大队通信员,临走时也没忘记叮咛他:“大队书记吩咐了,他这知青成份不一般,所以才分到自然村,要好好监督他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走吧,我爹敲钟了。”杨梅听到村里扬起“当,当,当”的响声,冲我伸出一截小舌头,扮了个鬼脸:“你别怕,他最凶就是这个相。”

昨晚我就听到他父女俩在嘀咕,原本是阮叔带人去挑化肥,杨梅说:“爹,我替你。天热了,顺便到合作社,剪几尺布料扯两件薄外套。家里没有见得人的衣裳,见了生人都害羞。”

她说完,还端起眼角瞄了我一眼。

杨梅知道她爹的分工,扁担替我带来了,两头扎着捆化肥的棕绳。她把一根两节多长的竹筒挎到我肩上,告诉我:“里头冲的是酸梅汤,口干了,拨开木塞倒着喝,很解渴,防中暑。”

几个妇女交头接耳在议论:“杨梅这丫头,见到外乡人,身上刺儿变软了。”

梅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姑娘也只有那么几十个,杨梅是其中最漂亮的姑娘。后来我才知道乡里人给她取个外号叫八角螺,意思是浑身长满刺。那螺生在水田里,是乡里人饭桌上常见的一道菜,要是浑身带着刺,谁还敢去碰,谁还敢去摸,更别提嘴儿对着嘴儿吸螺蛳。这个外号不很雅,但也让人明白她的脾气。乡里人没见过玫瑰花,不晓得拿带刺的花儿打比方。

杨梅不理会,当着没听见,大大方方地吆喝着我跟她走。

回来的路上,我出尽了洋相。在大队部,我跟杨梅抢着装四包尿素挑,她毫无商量地往我扁担一边捆上了一袋。开始还轻松,越走肩头越沉了。上坡时,双脚好像灌满铅,每抬一步都有千斤重。下山时,两腿打哆嗦,一个劲儿想往山下冲。杨梅见我踉踉跄跄喝醉似的,一路抿着嘴儿笑,叫我累了歇一歇。她的话还真不能听,越歇越想歇,被他们远远地甩身后。这可连累了杨梅,她走一程,放下担子回头帮我挑一程,我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缝,惭愧得没脸敢瞧她。

回到梅村天黑了,我那件白衬衫的肩上,血肉模糊成一片。阮叔见我这模样,想笑没笑出,撇撇嘴,摇摇头,很不满:“你看你,一个大男人,咋是这副脓包相。明儿不许再穿白衣衫,乡里人瞧在眼里不吉祥。哼,戴孝似的。”

“泡泡脚,会解乏,呆会拿针线把脚底水泡再穿透。”杨梅端着小木盆送来了温水,转身又取来从菜园子掰下的芦荟叶,上面插着一枚带着线头缝衣针,教我使用芦荟处理水泡的使法。她累一天,没埋怨,白了她爹一眼:“谁天生下来啥都会?人家可是城里的读书人。”

“闺女咋就偏心了,平日对爹也没这么去孝顺,女大不中留,胳膊儿尽是往外拐。”阮叔带着醋意说。看杨梅粉脸红起一大砣,觉得讲出这话过头了。他对这个女儿特别宠,生怕她使出什么小性子,摇着头又把话儿岔开了:“对,城里人,平日运动就是跑跑步,或是一大伙人汗流浃背抢个球,较起真来啥也不管用。”

然后到屋里拿出一瓶紫药水,帮我抹到肩头上,心疼道:“这瓶紫药水,两年前取回还没拨过塞,上次我手背划破化了脓,也没舍得用,今天倒是给你开了荤。”

大队挑肥回来后,我下田泼了几天的尿素。第一天,连人带桶从田埂摔到田里好几回,逗得乡里人笑得差些背过气。阮叔又好气,又好笑,不停摇着头,几乎把我当作废人瞧。正好村里放牛的老田头,患上严重关节炎,要住到嫁在山外的闺女家看病,杨梅央求他爹让我接过老田头的活,摇身一变我又成了放牛郎。

队里水牛有八头,还有两个出生不久的小牛犊。每天早晨钟敲响,我就自觉来到生产队的牛圈。刚开始,拉开木栏栅,任凭我咋吆喝,它们神态安然在牛圈散步似的,许久后,才慢慢吞吞走出来,那对圆圆的大眼睛,和阮叔那双小眼一个样,根本没把我装里头。

水牛一出栏,倒是它们领着我,慢悠悠地往村外那条小溪走。小溪绕着村庄蜿蜒曲折着,河畔长满扭着身腰的河柳,长长柳条疏密有致垂到水面上,两岸如挂起两道翡翠似的幕帘。小溪下游拐出村口处,水流开始有落差。村里人在这里造了一间臼米房,水车筑在小溪旁。水车不知在这转了多少年,木色乌黑乌黑地发亮,阳光下,鳞片似,一闪闪,折射出细如发丝的光茫。

臼米房下方是片烂滩涂,长满嫩嫩的青草,还有一窝窝芦苇丛。牛儿低头啃了大半晌,圆嘟嘟的肚子开始撑出油油润润的光滑。正午日头当空照,火辣辣照在大地上,牛儿趟到浅洼里,打着滚儿水花四方洒,然后眯起眼睛趴在水面似乎在打盹,脊背上抹满一层厚厚的稀泥,待到泥巴干了剥落下,又在水洼里翻去覆来地折腾。

看它们随性的模样,心想,做牛比做人简单和自在。我胡思乱想时,杨梅身穿裁缝昨天交给她的新衣裳,站在臼米房屋檐下,摇晃着小手跟我打招呼。

我从芦苇丛遮阳处爬起来,走到臼米房。她已经把篮子里的碗筷摆在石板上,一海碗红薯粥,几个蒸熟的红薯,还有两根她自个腌制的水萝卜。看我狼吞虎咽的吃相,她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笑出声,才开口:“慢慢吃,别噎着,没人跟你抢,明天我早些给你送。”

天刚麻麻亮,乡里人就到自留地里去忙活,种些红薯或其它的粗食,平日搭配大米当口粮。八点半,榕树上挂着的铁轨一敲响,吃完早饭再去出工,就已经九点钟。午饭大多是在地头吃,一直忙到了天黑才回家。晚饭吃过之后,为了省几块煤油钱,便早早吹灯上床睡觉了。

“冇要紧,冇要紧,你忙完事再给我送。”我也学着乡里人讲土话,放下粥碗拿手背试试嘴,这动作也是跟阮叔学会的,口袋里手帕不好意思掏出使,没话找话:“你爹给你取的名字真好听。”

杨梅还是抿着嘴,露出两口小酒窝,三分浅笑带着七分甜:“我爹没文化,是下乡干部帮取的,我出生时,后院里的杨梅正熟呢。”

“你娘呢?”说出口收不回,我觉得这话不该问。

“娘生下我,没几天,就死了。”她淡淡地说。

“我也没有爹。”这么说,只是想冲淡她那一点点的伤感。我父亲是国民党的军医官,四八年随国民党一支部队登上军舰到了台湾岛。那时母亲怀有我,没跟去,从此一家人再也没聚齐。提起父亲,我心情和杨梅一个样,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没有跟他一起生活过,只是看到别人有父亲,心里有些遗憾和惆怅。

梅村家家户户院前院后都种果树,那些果儿没人挑到山外卖,只留给自家解解馋。果树容易招蚊虫,一入夏,到傍晚,走在乡村的路上,一大群蚊虫,追你叮、追你咬。屋里闹得还更凶,整夜飞机似嗡嗡叫。

刚来头几天,我快要被蚊子逼疯了,它们“嗡嗡”叫,我两只巴掌拍得“啪啪”响,把自己脸儿也打麻。闹到大半夜,斗不过它,昏昏沉沉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脸上、脖子上、手上、脚上隆起无数带红点点的小包包。

阮叔看我这副捅了马蜂窝的模样,不停地摇头,那张像被乌烟熏过布满皱纹的老脸,如柿子裂开花,笑着说:“这城里人,长的可是唐僧肉。你看你,还一天到晚抹香皂,弄不好,哪天苍蝇也想在你身上做个巢。”

我也纳闷了,这蚊子咋就不咬他们呢。杨梅告诉我,乡里人都在屋里撒了“六六六”,难怪村里弥漫着浓郁的农药味。杨梅知道我对这味儿不喜欢,想出驱蚊的办法。她不知从哪抱来晒干的艾草,扎成一小束,教我睡觉前点着它,在屋里头床上、床下,墙边、墙角挨着熏。她说以前没“六六六”,村里人都是这么做。后来有了“六六六”,这药味儿虽然不好闻,倒省去了每天要熏艾草的功夫。

这一晚,熏完艾草带上门。我端把凳子坐在院子石榴树下,等那味儿淡了再进屋。

夏之夜,乡村宛如天然的舞台,编排一幕有色有声的大戏。远处望,黛青色的山峦,似一幅浓汁泼出的水墨画,墨汁仿佛还在缓缓地流淌;田野间,漫空飞舞的萤火虫,一闪闪,亮晶晶;天空上,明月正当中,无数星星若隐若现地眨着;而蛙声,这边才落下,那边又响起,那节奏,或轻或重地拍打着静谧的夜晚。

孤独地坐在这样的夜色中,最容易滋生心事了。

我想起了母亲,她在郊区农场过得怎么样,她从小就是富有人家的千金,除了读书教书外,她哪里懂得喂什么猪。

我想起了还没毕业就被勒令离开的校园,大前年,学院停课了,到处都是五颜六色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到处搭起的都是批斗大会的舞台。我也撞上了枪口,成了只专不红的修正主义的小毒草,树立了典型,我被专政的铁扫帚毫不留情地扫出了校门。在家闲了一年后,通过一位远房亲戚的活动,响应了号召,加入老三届的队伍,跟随着上山下乡的鲜红旗帜,来到了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还想,呆在乡村将来的命运和归宿。

“依呀”一声响,杨梅端把竹椅在我不远处坐下来。她的房间在厅堂的阁楼上,晚上用完餐,我不再迈入厅堂的大门。皎洁月光下,杨梅左手端着篾片扎成的圆圈圈,上面套着一方雪白的手绢,右手捏着一枚穿了绿线的细针,翻过来覆过去,上下穿梭。

我凑上前,手绢上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正在绣的是第三片荷叶,难怪她前几日对着大门前一口鱼塘直发呆,原来是看满池的荷叶与荷花。手绢上,几条比线粗些的留白,勾勒出片片荷花瓣,还有荷叶的脉络。那荷叶、花蕾好似张扬着看得见的生命力。只是荷花、荷叶颜色红的、绿的有些太夸张。这倒不怨杨梅对色彩选择有失误,来到乡下收鸡蛋、鸭蛋、鸡毛、鸭毛的货郎挑担上,摆放的线团匝匝数不出几个颜色来。

我禁不住由衷赞叹道:“想不到你手儿这么巧,若去学绘画,弄不准能做个大画家。”

“你这人干活不行说话行,那画家我可当不了,拿把扫帚在地下甩个一,那一字还像扭去弯来的蚯蚓。”杨梅听我说好话,很开心,抿着嘴,“扑哧”笑出声:“真的好看么?我屋里头床上席下,还塞着好多呢,你喜欢,我这就拿来给你瞧。”

没一会,她又“吱呀”一声轻轻带上厅堂门,手里捧着一叠大大小小的手绢。我接过来,对着月光一张张地欣赏。手绢上绣的是村里常见的山花、野花和果树花。虽然绣线颜色很单调,但那一簇簇映山红,那一朵朵如鹅黄似的梨花……还有那些粉红的桃花,维妙维肖、生动又活泼。我又翻一遍,问杨梅:“怎么不见杨梅花?”

“杨梅树开花,乡里人谁也没见过。”杨梅把又密又黑的长发拧成粗粗的一条,盘起绾到脑后勺,回答我。

她歪头开口说话时,我一怔,月光下,她左边唇角内,整齐洁白的齿,微微挤出一颗俏皮小虎牙,那可爱,仿佛触碰了我的心。她看我不知不觉地发呆了,也发现了我失态的缘由,脸一红,轻轻把两片薄薄嘴唇抿上了。

我拿话儿支开了,“生物学上说,那杨梅花只在夜间开,就像昙花似的,一现就不见。”

“杨梅夜里开花我知道,那昙花又是什么花?”杨梅不再正着脸儿面对我:“咋没听过呢。”

我正要给她讲“昙花一现”这句成语时,厅堂木门又是“吱呀”一声响,阮叔站在门坎外,抬头望着天空好一会,咳一声,朝院子一边茅厕走去了,仿佛没有看到我们。我和杨梅抬头瞧瞧越来越浓的夜色,两个人的脸儿一红一白的,换了好几次,最后悄然分开了。

别看阮叔对杨梅管不严、不在乎,其实那双小眼睛,就像他养的那条大黑狗,打着盹儿也没忘记睁着半只眼,何况我还是摸不出根底的外乡人。

杨梅说,今年雨水多,树上果儿都没有去年甜,水稻也晚熟。待到七月,连接十几天骄阳烈日,田里的稻穗突然变成黄灿灿、沉甸甸、金子似的,乐得稻竿弯下腰。

梅村到了一年最忙的时节,“双抢”开始了,能干活的都派上了用场。阮叔搞起生产还真有他的招,他把男女老少强强弱弱搭配成若干组,再划出若干块责任包干区,每个小组立下军令状,延误一天就从小组里抽出他们的工分,奖给其它支援他们的小组。

“双抢”时节,阮叔也用不着每天去敲那节挂在榕树上的铁轨,天见亮,乡里都是喊人起床的吆喝声。第一天,到田间,小组长裤管卷起下了田,挥舞手中的镰刀,顺着往一边倾斜的稻子开了镰,“刷刷刷”,没一会,腾出一块空地来。他指挥年青人,把几架脚踏甩谷机,抬到铺好塑料泡膜的田中央。大伙开始忙起来,割稻的割稻,脱谷的脱谷,还有人把脱落的谷子往篓筐装,装满一挑就朝村里晒谷坪里赶。晒谷坪里守候着妇女晒谷队,她们还要顾家务,算工分时只能算是半个劳动力。

小组长分工时,我和那些十四、五岁半大的孩子是一伙,尾随割稻的,抱着一捆捆割下的稻子,往脱谷机那边送。我不服,开始是抢着要上脱谷机,杨梅赶过来,满脸紧张道:“使不得,这家伙会欺生,滚起来,想让它停都停不下,弄不好,稻草带着双手往里拖,指头都要被打残。你想玩,等有空闲我教你。”

我一听,心头也打鼓,脸上一阵红过后,抢过她手中的镰刀,加入收割的队伍。一样还是出洋相,先是拽着一把稻竿在左手,镰刀还没碰到它身上,稻子连根带泥被我拔起来,整个人一屁股坐到水田里。人家已经转了几来回,我离田埂边却有好大的一截,还两次割破自己手。小组长瞧不下去了,走到身旁大声呵斥我,他也是把话甩给一旁的杨梅听:“什么时候了,想玩你们拿镰刀到山边割猪草,别拖了小组的后腿。”

他的话,理也直,气也壮,杨梅想回呛,找不到词,憋红一张脸。我把镰刀还给了杨梅,还是乖乖去抱稻子。中午歇息时,两只手火辣辣的,我走到水田旁的沟边想用清水凉一凉,杨梅过来制止道:“洗去泥,待会干活流了汗,手上就像撒上盐巴腌似的疼。”

二十多天过去,稻子收割后,田也犁过耙过了一番,秧苗抢着插下去,“双抢”告一段落。山坳里的平坝又变样,一块块水田,宛如一面面镜子,无论白天或夜晚,阳光月光还是星空下,泛起涟涟的光茫,那秧苗,有如蜻蜓点水般。

这个夏天过后我也变了样。

我陪杨梅提着洗衣桶来到小溪边,杨梅说:“黑了,再过一年和乡里人长得准没两个样,人家瞧了也不刺眼了。”

“我又不是八角螺,身上没棱没角没刺咋就刺人眼?”我调侃她。的确是,我身上皮肤变黑了,手掌脚掌也长出茧,两边手臂给稻草拉出一路路细痕,结了痂还没完全剥落掉。扁担磨去几层皮的肩膀,比抹上菜油还光滑。走在窄窄田埂上,身体不再左右晃。

“说话腔腔都变了调,跟他们一起不学好,你是城里来的读书人,听爹讲,还是状元公。”杨梅扬起柳叶眉,白了我一眼,前几天,在晒谷坪跟村里青年闹着耍,也学着说了几句他们平日挂在嘴边的脏话,杨梅当时就狠狠盯了我一眼。没想到,今天她还计较着。

溪边妇女越来越多了,整个梅村也只能见到我一个大男人在洗衣服。阮叔很有人情味,除了老人和小孩,每家留守一个妇女在家忙家务。那些女人们,做好锅台灶下的事,开始三三两两端着木盆到小溪边。

“杨梅,你们家井水就是不一般,同在一口锅吃饭,身上的味都变成一个样。”这位大婶说的是我们身上的香皂味,我背地里早就听到乡里人在议论。别看阮叔开始时鄙视我洗脸洗澡抹香皂,在我潜移默化下,他也擦起香皂来,洗完澡,还喜欢抬起手臂凑到鼻孔嗅,不过他可舍不得买。

乡下人和他一样舍不得花钱买香皂,抹脸搓澡用的都是洗衣裳的土肥皂。香皂、土肥皂和牙膏,在乡村都算奢侈品。洗衣裳,用的是窄茶油渣渣压出的茶籽饼。她们头天晚上把要洗的衣裳浸泡在木桶和木盆,再渗和捻碎了的茶籽饼。第二天,到溪边,把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来,摊在一块平坦光滑的石板上,挥起手臂粗的捣洗棒,轻轻地锤,慢慢捣。然后提着衣领或裤头,浸入小溪中,任凭流水去漂洗,漂到看不见泡沫才拧干。

山谷吹来的山风,挟带着寒意,老人开始穿上了夹袄。后院里几棵杨梅树叶子变了色,蝴蝶似的飞舞着,一片一片落到地面上。

又是一年秋收过去了,田里的水放干后,开始闲下来,只待来年春天灌水再开犁。以前听说还种些农作物,自从“抓革命,促生产”“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方针下达后,不再搞那些副业了。这时节,大队包队工作组的干部,偶尔也会来开开会,听说我这个知青,还是读过两年大学的大学生。于是,给我丢下一叠《人民日报》和省报,让我每天给社员们一张一张地照着读。

乡里人闲着时,我倒成了梅村的大忙人,白天要为每家每户统计一年到头挣下的工分,晚上还得在小队部煤油灯下为他们读报纸。第二天,洗脸时拿着毛巾的一角往鼻孔里塞,拉出来都是油黑的。

母亲来信了。母亲是师范学校的讲师,我离开家没多久,母亲也被学校下放到“五七”农场去劳动,这次来信是满怀悲伤告诉我,说是哥哥下海投敌被民兵打死了。哥哥比我大好几岁,是他带我长大的。他是省城齿轮厂的技术员,文革加入造反派,写下决心书,声明和反动家庭脱离了关系,满腔热血投入到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后来,他们这一派又被另一派打倒了,但我怎么也没往那方面想,他会听信海峡上空飘来的传单,套上一条车胎跳下海,要到那座小岛找父亲。

这一天,我在溪边洗好衣服后,独自来到水车旁,躺在青石板上,仰头望,整个天空是湛蓝的,几朵白云被风儿越扯越薄越大片,像是给太阳蒙上了面纱。

青石板,透心地凉,倒让我那颗浮躁不安的心平静了许多。以前总以为眼睛能看到的世界太小了,现在觉得拥有身边的山和水,还有一片干净湛蓝的天空,心里已经非常地知足,觉得远离城市生活是庆幸的。若和省城比起来,乡村的确是套在老牛身上拖着走。乡里人眼光被山挡住看得不是那么远,但那颗心却是远离尘世纯净的,最大的事也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至于谁要把谁踏到脚底下。

杨梅轻轻咳一声,不知啥时悄悄地蹲在我身旁。杨梅早已察觉到我郁郁寡欢的心情,以为我是累出病,前几天嚷着叫她爹爹放我几天工,让我到大队卫生所打几支葡萄糖补一补。后来看出我是有心事,她的话也少了。

看我把目光投向她,她舔舔嘴唇轻声细语道:“有心事你要说出来,不说给人听,就说给山听水听和树听,说出以后心里才宽松。”

“哪有什么心事呀。”我摇摇头,长大后,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也不喜欢给人讲,事情已发生,人家听了,除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来。

“你瞒我吧,别认为我不知道。”杨梅垂头歪到一边道:“是不是看到大队里几个知青参军的参军,上调的上调,你也想离开乡下了,所以心里不舒服。”

“没这事,如果骗你是小狗。”我对天对地发誓道,这些年,我们这些知青狂热后,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从内心说,我便不排斥这场上山下乡的运动。与当下疯了似喧嚣的省城相比较,眼下的梅村,就像世外桃源了。只是灰色的身份,让我心境有种充军发配似的惆怅和伤感。但我心里根本没有打算离开梅村的念头,参军政审过不了关,要回城,走后门排队的还不知道有多少,怎么也轮不到我身上。

杨梅听我这么说,开心一笑,不小心又露出她的那颗小虎牙:“谁要你来当小狗,我那爹心也忒狠,他算到过年都算不清的账,现在倒好了,抓你来当替死鬼。”

水车在“吱呀,吱呀”叫,杨梅见我开心话也“叽叽喳喳”多起来:“家里米缸快见底,下午你帮我到臼米房来碾米。上次的糠打得太粗了,小鸡都不肯吃,这回你可别偷懒。”

我望着水车溅起的水花,再望望绕着村庄走的小溪,拍拍脑袋,一激灵,心事活起来。我怎么忘了老人家还说过一句话,“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呢。我在大学学的是水利系,眼前这条小溪流,水流量平稳,不受季节的影响,到了臼米房这一处,还有几米小落差,若是利用小水轮机组建个小型水力发电站,供应乡里几十户人家用电没问题。

“如果有电磨就好了,打成面粉也可以。”我随口说。

杨梅接过茬:“那电咱村甭去想,公社水电站太小了,供给大队的电,晚上也只有几个时辰在亮着。你来头一年,城里有个专家说要在咱们这当试点,推广乡村小水电站。乡里人忙了好一阵,小坝筑好了,机器也从山外抬来了,左盼右盼专家却没来,听爹说,他是苏联特务被抓了,那些烂铜烂铁,现在还躺在生产队仓库,蒙着塑料泡膜睡觉呢。”

一冬后,后院落尽叶子的杨梅树,又开始吐出雀舌似的小嫩芽。

乡里人被我折腾整整这一季,没有白辛苦,到夜里,家家户户亮着灯泡的光。发电那一晚,好多人家就像大年三十守岁似,瞅着灯泡久久不肯睡上床。

我还鼓动阮叔道:“转眼天气也热了,你开会时说几句,让乡里人鸡儿猪儿不要满地放,圈养在家里的后院头,苍蝇蚊子会少的。乡里人喜欢打赤脚,出门踩上鸡屎和猪粪也不舒服。报纸都说了,讲卫生,灭四害,这也是抓革命,促生产。”

我记得,我曾找来一些破罐罐,种上鸡冠花、仙人掌、芦荟、太阳花,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在前院屋檐下和墙根旁。阮叔和杨梅当时回到家,跨进门坎时,愣了愣,以为走错了家门。那天晚饭时,杨梅说:“院子里摆弄些花花和草草,真漂亮,城里花园是不是也这样?空闲时,我再上山寻些来,山里好看的野花可多了。”

“好什么好,缺了咱们乡下的人间烟火味。”阮叔扒着碗里的饭,也忘不了摇着他的头:“公社干部都说了,这叫小资产阶级的小思想,再往下发展社会主义就会变修的。”

阮叔态度有变化,我说什么他不再习惯性老摇头,他当着全村老少宣布,那座小水电站由我管,村里人的工分由我记,收支的账目也由我整,还多了一个名号,乡村卫生管理员。这一来,我成了村里唯一拿满工分,半脱产的社员。

到了农历二月二,年算过去了,生产队闲了一冬后,农忙又开始。队里那些肥沃的水田,被打成一条条的田垄,撒上新推广的杂交谷子种。在半弧竹片的支撑下,覆盖一层薄薄塑料膜,一眼望去,如波浪起伏的小湖泊。没多久,秧苗可以起床了,休闲一冬的水田,犁过后,水牛拖着耙,把它们细细梳理了一遍。接下来,田埂上站着挑秧的人,一捆一捆把秧苗往田里抛,有的故意抛向正在弯腰插秧的人身旁,泥水溅到他们的身上,变成花脸花衣裳的模样。田里插秧的也不显弱,笑骂着,时不时从水田里抓起一把烂稀泥,甩面团似的出了手,粘到埂上站着的人身上。

去年农业学大寨,乡村又开出了许多的梯田。杨梅和乡里人一样忙起来,她不肯当半个劳动力,早上和乡里人一起到田里去插秧,晌午还要回来管她爹和我的饭,稍有空闲时,抢着时间提着洗衣桶到溪边淘洗我们换下的脏衣裳。

我的衣服平日里都是自己动手洗,在溪边,没人时,也会跟她耍着玩,衣服甩过去,央求她帮我也捎上。她又顺手往我这边扔,她已经不再对我隐藏她那颗小虎牙,露出洁白如玉的齿,笑骂道:“你又不是我家什么人,凭啥要我帮你洗衣裳。”

农忙时,每次约她去溪边洗衣裳,她总是把我的衣裳从洗衣盆抓起来,塞到她的洗衣桶:“去去去,歇着吧,不差你几套衣裳的功夫。”

后来她告诉我,不是她不帮我洗衣裳,她说有我陪她说说话,干什么都觉得很轻松。

我的活是每天在溪边鼓捣抽水机,往田间小水利沟里灌溪水,村里有电了,乡里人再也不用起早摸黑到公社开出的水渠里,与邻村抢着放田水。有时为了放田水,急着争起来,两个村还会纠集人马打群架。

这天中午抽水机马达太烫了,我把插头拨下让它凉一会,心想乘这会,到家里把午餐解决了,免得杨梅累着送饭两头跑。

院子大门开着的,那瓦顶上的烟囱在日头下冒着一缕缕紫色的炊烟,袅袅地升腾,又淡淡地飘散。我刚抬脚迈进厨房的门坎,杨梅也正好端着脸盆从后院的柴门推进来。她满头浓密的乌发,湿淋淋地顺着双肩搭在前胸后背上,一条白练束着胸,鼓起来宛如乡村背山坚挺的小山峦。两人一愣一怔注视好一会,杨梅醒过神,手上端着的脸盆“砰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如受惊吓的小白兔,尖叫一声,“咚咚咚”逃跑似上了阁楼,“依呀”关上门,“咔嚓”把门栓也拉上了。

这一晚,我和阮叔回家时,杨梅煮好饭菜摆在桌子上,她把自己关在阁楼的小屋里。阮叔叫了几声不见有回应,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早早上床歇息了。我的心在“砰砰”跳,做贼似的,低着头,干扒碗里的白米饭。别说不敢正脸回应他东拉西扯的闲话,连伸筷夹菜也忘了。

杨梅开始变了,变得大姑娘般地腼腆,平日里我还取笑她,分明前世就是个男人,怎么投胎变成了女孩。如今真的像女孩,我倒反而不习惯,现在是我没话找话跟她讲,她也学会拿眼神来回答。那眼神,让我无缘无故地荡漾,又无缘无故地弄红自己一张脸。她双眸像小溪里的深潭,安静的灵气里带着清澈的明亮。

小水电站建成后,阮叔不再把我像贼似盯,有时我和杨梅在说话,他还会故意回避到一旁。他看杨梅最近少理我,以为我们拌嘴闹别扭,“嘿嘿嘿”笑着安慰我:“她从小没了娘,被我惯坏了。”

春天是百花开放的季节,我心血来潮,村里果树开花都见过,唯独没看到杨梅树开的花儿是啥样。这一夜,守到阮叔和杨梅都睡着,我抓起手电筒,悄悄推开厅堂的大门,穿过厨房来到后院的菜园子。第二天,我被阮叔和杨梅唤醒了,杨梅起床煮早饭,到井边打水时,惊讶地发现我躺在井台上,身边丢着手电简。

早春夜里寒气浓,花没见着,我却生了一场病。阮叔到大队卫生所,开来阿斯匹林吃了也不管用。乡里人说我是中了邪,给后院的杨梅精迷住魂,要不怎么会躺在水井台上睡一宿,没被妖怪索命已经是万幸。阮叔虽然是党员,这方面他也很迷信,他请来村里会念符驱邪的三伯婶,握着桃木剑,手里端着一盅散发出怪味的水,前院后院走,叨叨有词念。做完法事后,喂我喝下了她请来的圣水。也奇了,当夜捂着被子出身汗,高烧退下了。

杨梅私下悄悄问:“那晚咋回事,真的见到杨梅精?”

我悄悄地回答:“哪来什么杨梅精,我是想看杨梅花,在井台守着睡着了,那井台的青石条,冰凉透入骨,加上半夜里的寒气,才得了这场风寒病。”

说完还忘不了叮咛她:“别把看花的事儿说出去,乡里人听了会笑掉牙。”

听说我是为了看杨梅花,她更是急坏了:“你这人胆子贼腻大,还说这世上冇妖怪。幸好冇见到杨梅花儿开,要不今天你就不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了。你这人,好讨厌,就算你不怕死,也该想想会不会吓着别人家。”

接下来,她给我讲了一个祖传的故事。说是很古老、很古老的以前,本地县城一户人家有两个未出阁的闺女,每天躲在花楼里绣花,两姐妹女工精细得名扬四乡八里地。有一天,姐姐突然想,见过的花儿她都绣过了,唯独没绣过半夜开出的杨梅花。于是挑着灯笼在杨梅树下守了好几夜,终于看到杨梅蕊蕾上开出了花,花还没绣好,她人却死在杨梅树下。妹妹看到姐姐留下的绢布上,那没绣好的杨梅花真好看,也学着半夜去偷看杨梅开出的花,一样是花还没绣好,就死在了杨梅树下。从此后,四乡八里传开了,看到杨梅开花不吉祥,人们再也不去惦念那杨梅开不开花。

我笑道:“那是凑巧对上号,该那两个小姐要出事。听我生物老师说,他读大学时采过杨梅花儿做标本,那杨梅树还分雌性和雄性。雄的开的是暗红色的花,雌性开的是紫红色,总有一天也会让我看到它。”

杨梅见我不死心,还想看那杨梅花,急得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转,跺着脚:“你这人真是木头脑瓜子不通窍,好说歹说还心不死,你试试看,敢再去后院看那杨梅花,这一辈子都不理你。”

看她那含嗔带恼的模样,心里头禁不住又荡漾,答应她:“好吧,好吧,我不看就是了。”

乡里人纯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来,也不见哪个男女青年败坏了家风。我和杨梅的交往虽然他们闲时也唠着耍,但却没有胡思乱想的弄是非。我也经常听到有人问阮叔:“小队长,啥时把那城里人招入门,我们等着喝杨梅的喜酒呢。”

以前阮叔每逢有人这么问,他是这么说:“别乱嚼舌根,这娃成份不是咱们贫下中农家庭的,收留在家是革命的需要,你若看到他欺负咱家的杨梅,就替我敲断他的腿。”

现在若有人还这么问,阮叔变成这么一句话:“啥年代了,政府都在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咱这当爹的管不着。你问我,我问谁?”

有时我私底下也有古怪的念头,那省城,这一辈子是回不去,还不如娶了杨梅做老婆,守着这片山,守着这方田,守着村里的小水电站,守着杨梅和小队长,死心塌地守着乡村活一辈子。两人的事就像一张薄薄的纸,只是都没勇气去捅破它。

春节前我给大队写了请假条,下乡插队好几年,我们母子还没相聚过。几个月前母亲写信告诉我,她已经从“五七”干校解放回学校。那天杨梅不依不饶送我到公社汽车站,班车启动时,我看到她拿着衣袂在拭泪。

回到了省城,省城跟我离开时有些小变化,虽然墙上还写着朱红大字的标语,但没有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看到大街上的人们好像都累了,显示出一张张疲惫的脸,再也找不出激昂兴奋的表情。

见到我,母亲很意外:“怕你不回来,前天才给你寄封信,这么快就收到?”

母亲说明催我回来的原因,自从国家队那场乒乓球在日本打完后,中美两个敌对几十年的冤家握了手,我们成为政府统战的对象。原来父亲早在五十年代离开了小岛,迁移到美国去定居,现在是华盛顿一家医院著名的医生,听说美国总统都找他看过病。父亲给母亲来信了,还告诉母亲很想接我到美国去生活,以弥补他没做父亲的亏欠。我的思想与其说是复杂的,也可以说是完全没思想,突然听说久违的父亲终于有下落,不知怎么回答母亲好。

在省城呆了十多天,好像已经不适应这座出生长大的城市。我告诉母亲我要回生产队,乡下的农忙就快开始了。

踏上梅村的土地,呼吸着那空气里飘着泥土、草木淡淡的清香,仿佛又变成了没肝没肺的人。杨梅看到我,头发、脸上、身上沾着灰黄的尘土,烧锅热水提到了后院,让我洗完澡,把衣服送到溪边来。她说完,带上后院的柴门,提着洗衣桶岀了门。

来到小溪畔,我从怀里掏出一双女式北京鞋,还有一瓶抹头油,递给她:“擦头发,油亮油亮的,是咱乡里闻不到的柠檬香。”

杨梅没有接,我路上想象的开心在她脸上找不到,问一句,她答一句,说了大半天,那颗虎牙也没见她露一回,脸上挂着些许的忧愁。我离开梅村没多久,刚才路上遇见收工回家的阮叔和乡里人,见面招呼也是好好的,没有看出有意外:“怎么了?瞧你不开心的模样。”

她把捣衣棒挥到半空停下了,泪珠无声无息落到小溪里,又无声无息随着溪水流走了。自从我那次无意撞到她出浴的场面,她的眼泪好像特别多:“你啥时走?”

我怔了怔:“走?我这不是刚回么。”

“城里人咋就不老实,什么都喜欢藏着掖着来。”捣衣捧无力地落在湿湿衣服上,发出沉闷一声响,她松开捣衣棒,在衣襟上擦干手,伸到口袋掏出一封信,封口被开启过,邮票不见了:“通信员说,不是他拆的,他只是顺便抽出看了看。”

是母亲写的信,我知道杨梅伤心的原因。

在此前,我真有扎根农村的打算,虽然不能确定是为了逃避现实还是为了她。但两人的确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谁也没约谁,默契地走到这条感情的路上。可现在,我像迷路人,站到十字街头的路口。我肯定,出国念头占上风。人最致命的弱点就是经不起诱惑,那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但又希望父亲的出现,只是夜间梦里出现的幻觉。这样,我就可以大声对杨梅说,“这辈子,我哪都不去了”,看她开开心心露出酒窝、小虎牙。

其实,我没往深处想,我已经把自己送上道德是非的审判台。如果不是为了填补在乡下内心的空虚,拿暧昧态度去迎逢杨梅不知不觉滋生的感情,俩人怎么也不可能往深处陷。这坑无论是谁挖的,明摆着,我就是那口可恶的陷阱。

杨梅看我拿着信封半晌不开腔,仿佛得到了答案,扎起裤管跳入冰冷的溪水里,抡起捣衣棒,打在青石板上像敲定心:“你走吧。”

后院杨梅树又吐出了嫩叶,乡里人开始忙春耕。杨梅一日三餐依旧照顾着我,那衣服也依旧端到溪边洗,只是不再让我跟她去,我最喜欢看她三分浅笑还v七分甜的模样,只有在别人面前看她勉强挤出来。待到种子播下去,大家都发现杨梅削瘦了,虽然别人都夸她越长越清秀,只有我看出她那干净的脸庞上,深藏着楚楚疼着人的悲苦。

阮叔那天到大队去开会,等到天黑他才回。平日里从来没看到他端着神色给人瞧,今天就像阴了天似的翻过脸。他闷声闷气坐在灶前不停地往竹烟斗里填烟丝,“吧哒,吧哒”地没个停,杨梅喊他几次吃饭了,半天也不肯上桌来。

我憋不住问:“发生什么事?”

“难怪我家杨梅瘦得没有个人样,原来她的心被狗吃了。”我话刚出口,就像点着火药桶,他站起身,走到饭桌边,从口袋里甩出依旧是一封没有了邮票被开启过的信封:“我眼神让鸡啄了,给家里招来害人精。”

我抽出纸张凑在灯光下看,原来是母亲来信告诉我,父亲定下五月份回国,帮我办理到去美国的手续。

我看到杨梅泪珠硬是在眼眶里噙着没滚下,她走到阮叔的身边,抢过他手上恨不得往我头上砸下的竹烟斗:“爹,你咋了?事不问明白乱发火。也怪我没告诉你,他这次去外国,跟我说过的,一个大男人,猫在山里有啥出息,等他安顿好会来接我的,到时只怕苦了你。”

阮叔听了杨梅的话,那本来不大的眼睛瞪得像牛眼,不敢相信两只耳朵是自己的:“啥?你也跟着他出国?”

杨梅看我欲言欲止想说话,央求地投向我一个可怜的眼神:“他哄你,你是我爹,我能哄你吗。先吃饭,这么大火气也不怕犯上心窝子疼的老毛病,没你叫杨梅今后怎么活。”

我亲眼见过阮叔犯过心绞疼,有一回还真的差点要了他的命,只好顺着杨梅机械地点点头。

阮叔没有看出我俩在演戏,也相信我这几年来的为人,还让杨梅给他倒上酒,又开始东拉西扯地跟我说起乡村大大小小的闲事。

杨梅坐在他旁边,脸色苍白的,牙齿咬得下唇都渗出血。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往阮叔碗里倒满酒,还没等他明白咋回事,一把端起扬头倒入喉咙间,抓起饭桌上的信封,撕成了碎片:“不走了,不走了,跟着你们一起过日子。”

杨梅一怔后,噙着的泪如断线的珍珠落下来,那酒窝,三分浅笑带着七分甜,又露出她那颗俏皮可爱的小虎牙,我看得出她是真心的欢喜:“尽说些没有男人气的话,你不走,我还瞧不上你,这辈子守着爹爹过日子。”

阮叔似乎喝晕了,说话舌头也大了:“傻、傻孩子,尽说些啥傻话,那样板戏里不是这、这么唱么,好男儿,志、志在四方。”

那晚后,杨梅反而没事似,再也没见她落下一滴泪,从来不喊我一声名字的她,不管有人或没人,左一声“哥”,右一声“哥”,把我那颗失去魂魄的心,叫得碎了似的疼,叫得透过背的酸。

十一

那一天,我和乡里人在秧田里抓稗草,杨梅出现在田头间,一路冲我大声叫:“哥,花开了,花开了。”

我爬上了田埂,她也不顾不上乡里人大眼瞪,小眼瞅,拉起我的手就往村里走。

到了家,院子石榴树下放着两只洗脸盆,盛着半盆水,水面漂浮着有如初绽的梅花蕾,一盆鲜红色,另一盆红里带着紫。她欢喜道:“这就是杨梅花,我好笨,昨夜才想起,只要有花开,一定也会有花落。昨晚我在杨梅树下,摆上两只洗脸盆。今早天没亮,只顾煮好早饭,忙着赶到阿花家帮她挑谷子去臼米房,回来才看到这些落在水面的花瓣。”

不知是不是兴奋得气紧了,紧咳一顿后,杨梅接着说:“我托人从供销社,剪来一尺雪白的确凉,等你离开那一天,我一定把杨梅花绣好让你带身上。”

瞧她眼圈青黑的,她肯定为这杨梅花费了不少的心思。我咽喉哽噎着,眼泪没有往外流,反而往肚子里灌,有苦有酸有甜有咸也有涩,像打翻五味罐。痴痴地望着两盆似乎还在绽放的杨梅花,想说的话却一句说不岀。

我和杨梅坐在石榴树下,杨梅花的模样她熟刻到脑海里。她低着头,上下挑着针和线,偶尔也会抬头瞟一眼,见我呆呆地瞅着她,露出二口小酒窝,三分浅笑带着七分甜:“瞧吧,瞧吧,我身上又不开杨梅花,有什么好瞧的。不过也好,免得你离开几天就把我忘记了,你可要记得哦,乡里有个女孩叫杨梅。”

“你比杨梅花还好看。”我还傻傻地说:“你说一句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

“我就喜欢听你会说甜甜的话。”杨梅边挑针线边回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再啥不得也要让你走。你走的是好路,我真的很开心,以后想起我来,可别忘了我开心的模样。”

好几天,她才绣好一棵杨梅树,鲜活绿叶里藏着鹅黄的蕊蕾,蕊蕾上红色的花骨儿不满也不少,有些正在半空中飞舞。我问道:“你为啥要让花儿凋谢了?”

杨梅歪头露出俏皮的小虎牙:“你看天上的月儿,每天都是圆的吗?再说绣的这颗是雌杨梅,乡里女人都比男人老得快。”

杨梅接着说:“另一棵杨梅树,我不会让花儿落下的。”

清明时节下的雨,到五月初还没停,杨梅白天干着活,一到天黑就躲到阁楼里绣花,常常看到灯泡亮到鸡鸣三更后。我都不忍心看她了,一咳嗽,那憔悴的脸庞马上升起淡淡桃色的晕红。我求她别绣了,她说只是喉咙痒。她说她要赶工时,在我离开梅村之前绣好杨梅花。

我心想,多呆一天就是多造一天孽,如果走了,她的花也许就不会再绣了。不等母亲来信催,一咬牙,找个上大队办事的借口,孑然一身回到了省城。

五月底,父亲如约归来了,因为美国官方和我们外事部门早就招呼过,手续很快有人替我办好了,我讶异地问母亲:“怎么只办我的?那你呢?”

母亲说:“一个已经非常不容易,我等下一批的名额。”

要走那天,朱教授也来送我了,他是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从海外回归的学者。在大学,我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很多实验课题都是让我协助他完成。文革第一年,我被划为资本主义的“毒苗”,经常陪他这个反动的权威,站在台上接受革命群众的声讨。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学业有成,争取回来报效自己的国家。别忘了那一句俗话,子不嫌母丑,狗不弃家穷。”

我和父亲进了检票口,父亲望着头发斑白的母亲,摘下眼镜在拭泪,我问:“爸,什么时候来接妈。”

“你妈没告诉你?”父亲很讶异,很坦诚,也很疚愧道:“六十年代我在美国又有了新家庭。”

难怪他在省城这些日子里,住在招待所不回家。而母亲,为了让我安心地跟着父亲走,却在刻意瞒着我。我看到母亲站在候车室,抬起告别的手是那么的沉重,仿佛被千丝万缕绊挂着,万般孤独和无助。心一酸,我又想起远在梅村的杨梅,这两个女人的命运虽不同,却相似。杨梅性格很倔犟,她敢在她爹和乡里人面前无所顾忌对我好,那是打定终身不再嫁人的主意。虽然我也自私地希望她这么做,等到条件成熟回来找她也不迟。可是命运这东西,有时不是个人意志可以把控的。

我没跟父亲走。

我坦诚告诉他,我心里,拥有乡村那一片土地,“子不嫌母丑,狗不弃家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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