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葫芦丘坐落在东南丘陵山地里。山丘不高,一座座,延延绵绵着一片片毛竹林、杉木林、松树林。丘坪不大,二十几户人家,被一条青石板小街隔开,拥挤在葫芦状地带。村子小,一声鸡啼和狗喊,村子人都能说出是谁的。哪家炖只鸭、烧碗肉,肯定逃不过邻居的鼻子。就算窃窃私语,也会风似的,吹到邻居耳朵里,再一传十,十传百。
昨夜里,突然响起一阵汽车马达声,引来鸡鸣和狗吠。紧接着,大门“吱呀,吱呀”来去拉了两回。村子人早睡早起习惯了,此刻还不到子时,醒着的人都明白,是徐炳生家姑爷回来了。若要换别户,总有好事之人起床来,除了看稀罕,也是表示邻里间惺惺相惜的亲切。徐炳生不会做人,以前不怎么爱说话,只要有一丁丁绿豆芝麻大的事,都要藏在心里跟村子人暗地里较劲。自从他家三姑娘在省城买了房子,变了,看人开始乜着眼,说起话,阴阳怪气的,哪个愿意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天亮后,村子人走出自家的院子,只有徐炳生家大门还紧闭着。到晌午,村子烟囱开始冒炊烟,却不见他灶里头生火。再不喜欢管闲事的人都压捺不住了,纷纷朝他这边瞅,那辆小轿车,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埃,毫无生气地停在他家宅门前。人们眼神里,既好奇又纳闷,若是以前,姑爷上门来,徐炳生嗓门可大了,哪怕拿块抹布在大门口擦车,老远逢到人,就像青蛙似的鼓起劲,要么“这新鲜玩艺俺们乡下人用不着”,要么“这么贵,多浪费,家里养的猪也值不了那个钱”,唯恐村子人不晓得,姑爷又从城里带什么稀奇回来了。
徐炳生家被一层神秘的气氛笼罩着,在人们偷窥中,过去了一天。第二天,村子人心里堵得慌,有人憋不住,跑到王日和家,想从他嘴里掏出些风声,因为王日和是徐炳生隔壁家边仙。
“隔壁家边仙”,是本地人常挂嘴边的口头禅。这土话,没典故,仔细去琢磨,其内涵,是值得考究的。邻居都成仙,就算自己不是仙,也沾光,所居之宅,当属风水宝地了。其实,这句话,更多是套近乎,相互恭维。
徐炳生和王日和两家宅地当初是一起批下的。建房时,徐炳生为省钱,找王日和商量,干脆院子之间隔墙别砌了,大门开一处,两家共出入,省去砌墙和多打两扇门板的开支。王日和明白徐炳生心里拨弄的算盘,都能占便宜,何乐而不为。再说,没这堵墙,院子大,看了心胸也宽敞,进大门,各家还有各家的门户。那时,村子人都羡慕王徐两家邻里之间的关系,纷纷赞叹道,这才叫隔壁家边仙,父子兄弟也难做到这份上,透透明明的,啥隔阂也没有。
二
“你就没听出蹊跷来?”打听消息的人,压低舌根,仿佛话从鼻孔飘出来,唯恐隔壁听出谁说话。
王日和也是附耳来一句:“真的不晓得,两夜了,只听见徐炳生和三姑娘的哭声。”
王日和没骗人,他竖起耳朵蹲墙脚,除了哭声啥也没听到。若是这事发生在前几年,他肯定是不用想就闯上门去了。但现在,变了,两个人出门打照面,各自板着冷脸侧一边,两家的别扭,犹如两家进出院落的大门。
两家挨青石板街面的围墙,开着三扇大门,宛若二郎神脸上生了三只眼,非常不和谐。两扇门是新砌的,中间那一扇,陈旧得有些年头了。自从两扇新门打造好,再也没有开启过。透过旧门的门缝往里瞧,一堵紧挨门板砌的红砖墙,如扯起一条线,把两家院子分成各一边,也把这扇大门堵死了。
若是摆起龙门阵,两家的矛盾,都是阴阳风水先生作了怪。王日和与徐炳生,在葫芦丘算超生专业户。那年头,农村最多允许生两胎,王日和家添了两男丁后,他还想再要个女孩,有儿有女这家才旺盛。徐炳生婆娘给徐家带来两个不带把的。没有传宗接代的种,叫他死后如何向列祖列宗去交代。两家都有生娃的心思,一商量,巴掌一拍即合,学人家,铁锁往大门一扣,携家带口的,闯到海南岛深山老林里帮人家种橡胶树,加入超生游击队的队伍。
几年后,两人回到葫芦丘,王日和带回五个男孩来,徐炳生身后是五个姑娘排着队。儿子长大了,王日和日子越过越来劲,家里帮手多,田地山地是一块不闲下,院子里堆着挂着的都是五谷杂粮。徐炳生像只腌了的公鸡,找不出一丝雄性的气息。在村子走动,整天搭拉个脑袋,低着头,仿佛矮了人半截。回到家,从来不给婆娘好脸色,一斗嘴,就骂她是只乱下蛋的母鸡,不给徐家带个种。他失去了生活的滋味,干啥都提不起神,田地无心去料理,一年到头家里口粮都紧张,日子过得紧巴巴。在村子,见谁谁都烦,矛盾也就自然多,仿佛全天下人都在欺负他家断子绝孙似的。
后来,徐家姑娘一个个长大,陆续出嫁了,只留下三姑娘在家招婿上了门。女婿姓张,懂得刷墙和砌砖,村子人都叫他张泥水。婚后小两口进城打零工,渐渐地,张泥水拉起一帮人马来,当上了包工头。没几年,发了财,在省城买下一套二百多平方的楼中楼。美中不足的是,三姑娘怀了几次都小产,留不住胎。这叫本来也是孤儿的张泥水怎能不焦急,当初张泥水和老丈人明里已经把话挑明,生下第一个男娃跟徐家姓,第二胎才姓张。
张泥水找原因,有人讲,人丁不旺,跟住宅风水有关系。张泥水到龙虎山,请来懂看阴阳风水的道士。道士拿着罗盘在他那套楼中楼上下转几回。最后得出结论来,这套几百万的住宅没问题,问题出在他家老婆旧宅上。张泥水虽姓张,上了徐家门,于徐家风水自然有牵扯。
张泥水把道士拉到葫芦丘,道士看过后,趋有介事说,这块宅地阴阳不平衡,王日和家阳气重,两家住宅安在这块地上,徐家该有的阳气都被王家吸收了。
问题寻到根,张泥水又花一笔钱,请道士破解。道士做完法事后,告诉他,这扇大门不能一起共出入,院里还得砌堵隔墙,把徐王两家分清楚。
道士一番话,让徐炳生想起当年与王日和跑到海南生孩子。有一回,两人上街时,王日和在摆摊瞎子面前算了命。算命先生告诉他,他家宅地阳气重,留不住阴。要生女孩便不难,只需在院子种棵石榴树。徐炳生跟瞎子说,他和王日和是隔壁家边仙,帮他也占一卦。瞎子买弄道,难怪难怪,两家宅地犯了冲,你是阴气重,要想早生贵子,得在院子里种棵桂圆树,院子最好砌堵墙,各自才相安。两人信了,偷偷跑回家种了树。那时候,谁也掏不出钱来砌墙,在院子中心打了几根大木桩,把两家闲在角落里的晒谷席用上了,拉起一道篱笆墙。
当他们带着各自子女从海南回到葫芦丘,那石榴树早就开了花,那桂圆树也结了果,只是两家愿望都落空。看到那道篱笆墙,两人气打一处来,你一脚,我一脚,几下把它踹倒了,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说是眼瞎人骗了心瞎人。
徐炳生想,看来当初瞎子便没说瞎话,只是两家偷工减料了,把土墙砌成篱笆墙。他找到王日和,提出要在两家宅地分界线砌起一堵墙,门户自立,原来大门不再共用了。
以前,王日和也有砌墙的念头,那时,两家孩子小,一个院子里生活,难免有些嗑嗑碰碰的事。偏偏徐炳生要钻牛角尖,只要自家小孩吃了亏,就往偏门想,总以为谁都在欺负他徐家少男丁,渐渐地,大人之间也有隔阂了。但王日和碍于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不好意思开出口。
以前是不愿见徐炳生那张臭面孔,好像欠了他家债。张泥水出息后,他又听不得徐炳生越变越大的嗓门,那不可一世的神情,谁也没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若不是看到道士拿着罗盘冲他家院子里比划,王日和肯定答应了。
于是,为了这堵隔墙,两家彻底闹翻脸,闹到法庭去。法庭调解员很公道,了解情况后,处理意见出来了。徐炳生砌墙在自家院子地盘上,合情也合理。那扇进出的大门是两家合资建造的,拥有权属双方,只要一方不同意,另一方不得擅自去拆除。
还别说,隔墙砌好后,第二年,徐家三姑娘真的生下个带把的,张泥水守信用,孩子让他姓了徐。从此徐炳生在村子里头转悠,走路腰也不弓了,梦里都乐得笑出声。王日和看那堵墙是越看越来气,哪怕是山地里的果树今年欠收了,都会埋怨是徐炳生破了他家的风水,两家再也没有了往来。所以,村子人跑来探消息,王日和当然说不出一个子丑卯寅辰。
三
“哭?这几年他徐家不是如日中天吗,发了财,添了丁,听说三姑娘肚子又大了,还有啥挠心事?”坐在王日和厅堂里聊天,村子人心事有如手上挟着的卷烟里冒出的烟雾,理不出头绪。
村子有个跟徐炳生素来不和的村民,幸灾乐祸转动小眼珠,接茬道:“听说城里头这两年生意不好做,莫非是张泥水破产了?”
“不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张泥水不投机,他当包工头,赚的是苦力钱,国家现在不兴欠农民工的工资。”王日和抓抓早年养儿子劳累出的满头白发,摇摇头:“那哭声,让人听了都寒渗,比古代君王失了天下还绝望。”
“咦,日和大哥,好像这回张泥水回来,没带上徐炳生宝贝疙瘩的孙子,也没见到他婆娘的身影?”村子里又有人提出大家还没去想的事,啥事都有原因吧,总能把它理出个头绪来。
三姑娘生下了男孩,在张泥水跟前说话都硬朗,她本来是个孝顺的女儿,借口要母亲照顾月子,把徐炳生夫妻接到了省城,让他们过一过城里人的日子。
没多久,徐炳生撇下婆娘,一个人回到葫芦丘,逢人就显摆,在省城见过的大世面。他说城里人管三姑娘住的地方叫小区,二十几层高的房子就有几十栋,进进出出的人比葫芦丘要多个几十倍。楼与楼之间打的水泥路汽车绕来绕去都得开个大半晌,路两旁种的是稀奇古怪的花和草。那地面,干净得想找出一张纸屑都困难,更别说有鸡屎狗屎猪粪了。几十层高的房子,上上下下都是乘电梯,哪怕你闲着一天坐几十回,也没人收你的电费。三姑娘家房子就像金銮殿,进门都要脱鞋子,屋里摆设的物件村子人大多没见过,贵着呢。
没见过世面的村子人不相信,徐炳生说出的话有如演戏般,就像他们平日里看的电视剧,都说他吹牛,把三斤重草鱼的鱼泡说成有七斤。听腻了,还嘲讽他,神仙般的日子放着不过,跑回山旮旯干啥来。徐炳生不争辩,他回来自有他回来的道理。
一年后,张泥水带着丈母娘、三姑娘回葫芦丘,为孩子办周岁,全村人都请了。村子人听说张泥水不收礼,也不计较平日里闹过的矛盾,不吃白不吃,除了王日和一家人,老老少少没有一个落下的,吃饱喝足了,每户领回装有一百元的大红包。那几天,村里人看到徐炳生婆娘眼睛都直了,一年不见,整个人就像脱了胎,换了骨,变得让人不敢认,原来干枯的头发冒出油,脸上皱纹像被熨帖过,一张大家再也熟悉不过的老脸,变得白白胖的,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了,怪不得徐炳生不心疼钱,没隔好久就往省城跑。
人家是母以子为贵,徐炳生婆娘可是摊上母以女为荣。村子那些素来以传宗接代为己任的大老爷们,开始反思,唉,这年头,多生男孩就是要多还一份前世欠下的债,养大要花钱,长大了娶媳妇、批宅地、盖房子还是要花钱,就算能看到儿子生儿子,还要为孙子累。等到孙子长大了,没多日,也是两腿一伸眼闭了,哪还看得见是不是传了宗,接了代。生姑娘,多省事,养到十八岁把她嫁出去,若遇到家境好有出息的姑爷,除了一批不菲的财礼,逢年过节还少不了孝顺份子钱。
刚才村子人那句话,一语点醒梦中人,大伙往大腿拍响了巴掌,心事扯到徐炳生婆娘和孙子身上了。可又会出什么事?前几个月,还见他婆娘抱孙子回来办周岁酒,好好的。
最坏的结果就算想到了,谁也不敢第一个说出口,如果没有这回事,那可是咒人的歹毒话,也损了自己的阳德。
就在人们困惑猜疑中,没几日,一个大清早,村子人看到,张泥水怒气冲冲冲出了宅门,打开车门,“乒乓”一声甩上了,马达声闹起来,汽车一溜烟朝村外开出去。没一会,三姑娘披头散发紧跟着冲出来,挺着怀有身孕的大肚子,手里拿手机,冲入村外扬起的土尘里,嘴里哭喊着:“张泥水,天杀的,心乍贼狠,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呢。”
到傍晚,王日和传出话,徐家关着宅门好几天,是为了三姑娘肚里的孩子起风波,徐炳生闹着三姑娘肚里的孩子得姓徐,张泥水不同意,说他说话算数,第一个孩子已经跟了徐家姓,这个娃生下来必须得姓张,还给三姑娘搁下狠话来:“你看着办,要就离婚吧,老子有钱还怕找不到会生娃的女人。”
村子人听罢,摇摇头,大伙一般的想法,人心倾斜到张泥水这边来,都怪徐炳生不地道,得陇望蜀了,当初他和张泥水的口头协议,全村都知晓。但王日和心里还是有疑惑没有说出来,总觉得这件事情里面还有事情没弄明白。
四
张泥水和三姑娘走后,徐家宅门要么没日没夜敞开好几天,要么紧闭着,几天也不见里头的光景。那满院子家禽,都变成野鸡野鸭似的,饿了跑到别人家里去偷食,困了钻到别人家的鸡窝和鸭棚,自家门都不认了。
王日和开始往徐炳生背影瞅,他整个人又回到早些年的模样。竹竿般瘦干的身子,像冬天里遭霜打过的芥菜,耷拉个脑袋,佝偻着腰,挺不直,走起路,东倒西歪的,宛如将朽的行木。慢慢地,王日和见徐炳生,目光不再回避。他精气神都没了,一双混浊的眼睛,似乎忘记身边世界的存在。
王日和跟徐炳生从小一起在田里泥里滚大的,还结伴到镇上读过几年书。宅地也是同时找村里批下的,当初两人都是一般的心事,王徐两家要做永永远远的隔壁家边仙,若不是徐炳生砌起那堵墙,其实也没发生过多大的矛盾。
王日和想,舌头和牙齿还有碰嗑的时候,都五十几岁的人,值不得计较一辈子。王日和瞧徐炳生令人心酸的模样,他媳妇又不在身边,还真担心他自己给自己弄出人命来。王日和把架子放下了,见他宅门没关上,主动登了门,虽然找不到要跟他唠的话题来,有时陪他一坐也是一、二个时辰。徐炳生真的麻木了,一双呆滞的眼睛,见他来,瞅一眼,见他走了,还是瞅一眼,好像王日和只是个陌生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瞧徐炳生失魂落魄的模样,王日和只能叹叹气。他在自家院子里呆着,眼睛虽然看不见隔壁的事,也是尽量把耳朵拉长。他有不好的预感,徐炳生再这么活下去,肯定会闹出什么事件来。唉,谁叫自己是他隔壁家边仙,若真出了事,村子人日后岂不是要指着脊梁骨骂,没有一丝隔壁家边仙的样子。
俗话说,好事想不来,那坏事,只要起念头,它还真来了。
七月十五鬼节那一天,白日里,村子人都忙着在路边点烛烧香送冥币,生怕先人在另外一个世界受苦受罪。到晚上,又怕那些孤魂野鬼带着腌脏晦气寻上门,天没黑,家家户户早早就把宅门紧闭了。王日和关宅门时,走到街上看了看,见徐炳生大门半开半掩着,摇摇头,回到自家厨房,叫老婆打碗炖了整个下午的老番鸭汤,给徐炳生送过去。鸭就是“压”,希望帮他镇镇邪。临走时,王日和还细心把他家大门带上了。
夏天季节已经走到季未,旷野里,墙脚根,“啾啾唧唧”的虫子叫得欢。半夜里,王日和被吵醒,当然不是虫子的“叽咕”,他隐隐约约听到徐炳生在呜鸣,侧耳仔细听,又没有声息。他莫名其妙恐慌,不放心,起床踱步到院子。
十五的月儿,流水般,倾泄满院子。王日和搬来凳子站上去,隔着墙,看不到那边的情形。他听到树叶“沙沙沙”响,抬头看,只见徐炳生家院子种的桂圆树,树枝一上一下轻轻弹。又四周顾盼一番,今晚没起风。他马上反应过来,暗叫,“不好。”跑到徐炳生家门前,推不开,大门被他反扣了。他慌忙又返回自家的院子,找来云梯,靠在隔墙上。爬上去,骑在墙头看,徐炳生脖子伸入绳套里,另一头,系在桂圆树枝干上,地面翻倒一张高凳子,两条腿一左一右在晃悠。
王日和把云梯抽到墙的那一边,翻过去。他打开大门,返回把凳子扶起,站上去,哆嗦着,抱紧徐炳生的双腿,努力把他身体往上举,嘴里大声地叫喊。没一会,村子人都来了,爬树的爬树,扶人的扶人,把徐炳生从绳套解出来。有人探探他的鼻,有人摸摸他的胸,心还在微弱地跳,气还在缓慢地进出,赶紧叫人去熬碗老姜红糖还魂汤。折腾大半夜,总算是把徐炳生从奈何桥头扯回头。
五
这人,只要到阴曹地府走一遭,人间事态和黄泉路风景都看过,仿佛也就活明白,对生死不再那么的执着。
徐炳生仿佛悟出了什么,挨家挨户登门拜谢村子人,见到王日和,更是有说不出的纠结和惭愧。他把自家的鸡呀鸭呀找回来,依旧过着以前的日子,但再也找不岀这几年来脸上曾经有过的生气。他不说,村子人也不好问,他家发生什么变故,大伙还是在心里瞎猜测。
几个月后,王日和看他还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不放心,设法从徐炳生口中套出三姑娘号码,想给她打电话,让她知晓她父亲发生的事。他还真担心,徐炳生再折腾出一番事情来。
没等王日和想好这电话该不该拨,张泥水开着轿车回到葫芦丘。三姑娘在车上,额头扎着一条黑油布,头上戴顶毛线编织的帽子,一看就是本地人做月子的习俗。打开车门,果然是,她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婴儿,这回她生了个双胞胎。张泥水见人就递上一根大中华,村子人问他是不是带把的,他回答,老天爷给他送来龙风胎。人们想不明白,他徐张两家不是争着传宗接代吗?这有啥乐的,到时那男孩姓徐还是姓张呢。
张泥水近两年生意也不景气,几个工程下来没挣到钱,他迷信,跑到五台山去抽签,和尚解签道:“你的命,有一坎,添丁要破财,若是生下女儿来,前程不可估量。”
三姑娘怀上时,他也找算命先生占过卦。算命先生说,三姑娘肚子里怀的百分之百是男孩。唉,总不能为了钱,堕胎吧。这世间事,哪有两全其美的,只好破财了。没想到,前几日,三姑娘给他生下龙凤胎。其实,张泥水到城里混,思想格局也跟城里人接轨了,传宗接代意识渐渐地淡化。只是那天徐炳生逼着他答应,三姑娘这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还得跟他徐家姓,他气不过,怪这老丈人说话不算数,一怒之下,才一走了之了。
三姑娘得知徐炳生上吊轻生的事,父女俩抱头痛哭了一场,然后吩咐张泥水,给葫芦丘每家每户包个大红包,特别是隔壁家边仙王日和,红包要加厚。
徐炳生一家当夜叽叽咕咕商量了好久,王日和在院子隔墙脚下,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墙”的事。第二天一早,张泥水回城了。王日和的心又悬起来,这徐炳生和张泥水在玩什么把戏,莫非又要冲着自家阳气来。
一天过了,张泥水又回到葫芦丘,还从城里带来几个农民工,手里提着大铁锤。一进门,二话不说,轮起大锤就往隔墙砸。王日和一看这阵式,分明要拆墙,来气了。他暗骂道,徐炳生,你凭啥霸道,不就是姑爷挣了几个臭钱,这墙,你徐家说拆就拆,说砌就砌,处处冲着我王家来。他操起一根木棍,冲到徐炳生院子里,指着徐炳生鼻子骂:“狗日的,你徐家欺人太甚了。这墙虽然是你家的,说不出个理,老子今天跟你没个完。”
张泥水慌忙拦在两人的中间,还真怕他木棍朝徐炳生身上下招呼:“日和叔,你误会了,这次我和老丈人心里真的没歹念。老丈人说,咱们不能学城里人,没有人间烟火味,住在一栋楼,见了面,话也没一句,有时对面住的是谁都不晓得,哪像咱们村子相处的隔壁家边仙。这墙拆了,徐王两家从此就是一家人。”
王日和还是没反应过来,怎么又跟城里人扯上了?张泥水扶王日和坐下后,把前段时间徐家一场变故说出来。
几个月前,三姑娘得知自己怀的是男胎,跟张泥水撒娇,乘现在身体活动还利索,要张泥水陪她去东南亚几个国家逛一逛,过把出国瘾,没想到,回来时,丈母娘和儿子死在客厅里,尸身都变了质。法医验完尸,告诉他,丈母娘是心脏病突发症,孩子被活活饿死了。再问小楼的住户,有人说,的确有听到小孩的哭声,但谁也没往坏处想。
王日和听完,拭把泪,唏嘘不已,良久才说:“咱们村子人喜欢管闲事,有墙没墙都是隔壁家边仙,砌得好好的,拆了多可惜。”
徐炳生为了表达对隔壁家边仙的诚意,还是坚持拆。王日和习惯性挠挠头,指指墙上岀现的大窟窿:“这样吧,砸也砸了,顺势开道门,两家来往不就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