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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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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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麂子

老公那时还不是我老公,我是去看病时认识他的,他瞧我走路,高一脚低一脚,如在坑坑洼洼里颠簸,关切问:“不像先天的。”

“不是。” 我说:“我父亲开枪打的。”

他惊愕了,不敢相信:“虎毒不食子,怎么可能?”

我把故事讲给他。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某某县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自然村的半山腰,开门见山,满山遍野的杉木、松树和毛竹,颜色或深或浅,山势或高或低,层层叠叠,如大海深处的波涛。

我父亲是公社林业站派到这里的护林员,他把全家都接到了山上住。老老少少的,在山下拿工分,口粮都不够吃。在这里开垦几块荒地,靠山吃山,公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追究我们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山里飞禽走兽多,在那一家人一年割不了几斤猪肉的年头,我们倒是荤腥不缺,现在想起来,还是非常幸福的。

父亲上山巡林,忘不了带猎枪,当地人叫土铳,填上铁砂和火药,扣下扳机,点到信子,一声闷响,射出枪膛,就像天女散花。

每次从山里回家,父亲手上都会提着猎物,或是山鸡,或是鹧鸪,或是一些我已经记不住名字的野鸟。像野猫、野兔、山羊这些动物,白天不易遇到,它们到夜间才出来觅食。更大的,如野猪、黑熊、豹子之类,除非迫不得已,单枪匹马,谁也不敢轻易招惹,若打不死它,弄不好,还要成为它们爪下的亡魂。

每年腊月间,父亲就会戴上头灯,在夜里上山,打些山羊、野兔、野猫、果子狸之类,拿到公社寻找买主,攒些钱,过年好为家人添套新衣,买些年货。

山里有一种动物,我们叫它麂子,性情特别温顺,非常好逮,但从来没看到父亲打过它。

第一次见到它,是在我家木桩打围的院子。那天,刚拉开屋门,从两扇门缝,我看到它,嘴里叼着一把青草。说它像鹿,没鹿的个头大,说它像山羊,那一对角又长得怪怪的。我慌忙从后门跑到菜地,叫父亲赶紧回去。

父亲的猎枪是随身带着的,他填满火药,回家一看,笑了:“丫头,这叫麂子,比你还老实,不咬人。”

“能吃吗?”我歪着头问,父亲这阵子忙着开劈森林防火道,家里好久都没吃上肉了。

父亲道:“能吃,肉嫩得很呢,但我们不能打,这小家伙跟狗似的,通人性。”

父亲还说,麂子跑到人家,肯定有难,杀它,违背天理。父亲带着我走进院子,这只可爱的小麂子一点也不怕生,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盯着我们转。

果然,那只山麂子右前蹄屈起,离开地面,是爪子受伤了,血还没干。父亲从麂子嘴里取下那把青草,找来大碗将它捣烂,摊在布条上裹在它的伤处。又怕它挣脱,取来一条自行车破内胎,剪下一节,将布条牢牢套住。

这只山麂子在我们家呆了好几天,是我童年的第一个小伙伴。可是,它还是走了,这让我非常伤心。那天夜里,山上有麂子的啼鸣,父亲说:“它父母领它回家了。”

我十三岁那年,是父亲这一辈子最苦恼的日子。爷爷上山砍柴,摔断了腿,奶奶的气喘病整夜就像扯风箱似的,哥哥已经说好媒,开春后就要把嫂子接过门。还有我,明年也该到公社中学当寄宿生了。虽然我们在山上温饱不成问题,但其它这一切,都需要用钱。

这一年,父亲几乎每晚都要上山寻猎,老天爷偏偏和他作对似的,连野兔也不是能常常打着。那些扎营在大山的建设兵团伐木工人,把树砍得稀稀疏疏,飞禽走兽是越来越少。

在家,我常跟父亲上山,山上野果多,比如酸枣、山植、小毛粟之类,小时候的我,嘴馋得很。

这一天,我和父亲翻过几道光秃秃的山岗,来到一座山脚下。我眼尖,看到三只麂子正在山路旁小土包上啃树叶。

我看到父亲眼睛一亮,知道他动了心事,以央求的目光望着他。虽然他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坚决地从牛角里倒出铁砂和火药。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想做什么和决定了什么,从他眼神和表情就能念出来,再说什么都成废话。

麂子一点心机也没有,浑然不知大祸临头,还在悠然地嚼着树叶。我当时也是胆大,想上前去把它们吓走,几年前和那只小麂子相处几天,我已经把它们当成好朋友。我趁父亲还忙着往枪管里倒火药和铁砂的功夫,往小土包跑去。

父亲扣扳机霎那间,突然发现我出现在麂子身前,但已经来不急,只是本能地把枪口往下压。还是有一粒铁砂飞了过来,击中我的脚踝关节骨,我倒下了。

父亲一边忙着查看我伤口,一边骂我“傻”,麂子围着我们,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哭着笑了,指着刚从水塘那边跑来的鹿子前蹄道:“爹,你瞧,橡皮圈。”

父亲歪过头,没看那只麂子,犀利的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口小水塘,那是雨水天蓄下的,挟着山上冲下来的黄泥浆,一只在塘中打滚的野公猪,挂满了泥浆,可能是刚才的枪声,它竖起了耳朵。我似乎听到父亲那颗因为欣喜而狂跳的心,填好火药,向小水塘旁摸去。

枪响了,野公猪在小水塘沉下去,又站起来,气急败坏喘着粗气,嗅闻着空气。

我看到父亲歪过头填火药铁砂的那张脸,紧张得冒出汗。野公猪发现了父亲的藏身之处,咧着嘴,露出两颗长长弯弯的大门牙,朝父亲猛冲而来。我躺在地下,哭着大喊:“爹,快跑。”

那三只麂子看到野公猪出现,本来已经准备离去,见倒下的野公猪朝父亲冲来,那只右前蹄套着橡皮圈的麂子,毫不犹豫朝野公猪横冲而去,野公猪猝不及防,拌倒在地上。

野公猪再次爬起,扑向那只倒在地下,还在挣扎着想站起来的麂子。

父亲的枪响了,野公猪倒下,再也没有爬起来。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他跪在小土包上的又一堆小土包前,里面埋着那只右前蹄带着橡皮圈的麂子,还有跟了他几十年的猎枪。

老公听完我故事,不久,我们恋爱了。

现在还有人纳闷,当年的外科主任医生,怎么会看上瘸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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