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子尘的头像

子尘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4/20
分享

月光光

阿香满耳秋虫呢喃声,贯入不合节拍的“咔嚓,咔嗒”响。她目光往竹楼斜过去,见老甩拖双木履鞋,顺着楼梯一阶一阶蹭下来。阿香“哼”了一声,这男人越看越像他手里拎的那盏割胶灯,系在提绳上吊儿郎当的,越活越放浪。

院子里的凤尾竹挨着墙根走,一丛丛长得高长得密,尾端弯成弧型的穹顶。老甩走到凤尾竹撑起的穹顶下,屈腿坐在草墩上。阿香拿把水果刀在削芒果,细细窄窄的芒果皮儿从阿香指间垂下,一环扣一环,快要垂到地上了。

老甩把割胶灯搁到桌子上,他掏岀螺丝刀摆出修理的阵式。桌子是竹篾编织的,形状如铜鼓,桌面像筛子,边框高岀台面有二。若是逢到茶叶、咖啡的季节,挑挑茶叶梗、剔捡咖啡豆,倒是很方便,不怕它们洒落到地上。平常家里有来人,不愿爬上竹楼坐客厅,一样可以围着它泡泡茶聊聊天,甩甩小纸牌。

老甩见阿香把头扭一边,便深深叹口气,心中暗道:“唉,这阿香还是二十几年前的阿香。一生气眼睛都不往我身上端,好像我是空气般。”

老甩最怕阿香冷冷漠漠的面孔,这是非常可怕的冷暴力。老甩性子急,凡事喜欢来个痛快的。一家子有啥说不开的,都像陌路人,日子能过吗?

今天已是傣历十二月十八,十五那天傣家“开门节”发生的事,阿香不闻也不问,像蛊似的,埋在心里不知啥时才发作。

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往常阿香也对他使小性子,只要上了床,哄一哄,再大的气也消了。这回,事情过去了三天,老甩也在竹楼客厅打了三天的地铺。

不是老甩怕老婆,来过西双版纳的都知道,在傣寨,女人的地位肯定比男人高。以前还有这样的习俗,娶门亲,男人必须到女方家做三、两年义务工,磨合了,才有可能成为她们真正意义的男人。话又说回来,傣家女子的确不含糊,生娃带娃灶台转,田间地头山林里,处处都有她们劳作的身影。哪怕是自己男人跟人吵个架,也是她们挡在前。摊上这样的老婆,男人有啥争强好胜的。

“香,好好听我讲,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老甩低声下气道。

阿香削好芒果皮,顺着芒果核剖岀二片摆在碟子上准备划成块,一听又来气,忍不住呛他:“是乍样?几万块钱像纸一样送给人家了,还不认。汉人女子那么好,何必跟我胡混二十几年呢。”

这几天阿香仔仔细细疏理一番前因和后果,更加断定了,这臭男人肯定二十几年前跟那汉家女子就有猫腻。要不然为啥每年“开门节”上县城,总是捎回一大堆发夹这类小玩艺。以前阿香还以为是老甩这人念旧,忘不了那晚在澜沧江畔给她送的订情物,依然用这种方式表达感情。谁知道,她是吃甘蔗,只顾一头甜。哪想到,他的心思用在汉人女子那一边。这回终于露出了本性,五万元像打水上漂,轻轻松松甩岀手,而且还是明目张胆的。

怨完了老甩,阿香又怨起那个汉人婆娘来。老甩也不知吃了她下的什么迷魂药,让他吃着碗里还要看到锅里头。平常阿香对汉人女子就有看法,她们做人太假了。当姑娘时一本儿正经,走着路昂起头,目不斜视的,男人跟她开句玩笑都要掂量着分寸。结緍后就跟换了人似的,泼辣了,口无遮掩了。动起手,说岀话,有时比男人还要粗。日子过不顺,满口讲着感情要自由,动不动就婚外恋,动不动的闹离婚。

傣家人传统以来都是这观点,姑娘是大家的,老婆才是自已的。做姑娘时就像一朵花,哪有不招蜂惹蝶的,野一些没人会见怪。做了人家的婆娘,就得收心了,一切必须是属于自己老公的,再大的委屈也要咽到肚子里,容不得半点不正经。否则,西双版纳天再大,也找不到她的容身地。

老甩见她含嗔带恼的模样,眼睛望直了。他很庆幸阿香依然年青那般的身段,肤肌还是光光滑滑的。大多数傣家的女子在姑娘时,个个都像一朵朵水灵灵的山茶花。结婚后生了孩子操劳多,也不管风吹日晒,整个人变了型。要么生成水桶腰,要么瘦得像干,皮肉间水色也没有。

老甩想,有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去勾搭其它的女人。别人结婚后是把恋人变成老婆了,我老甩依然是把老婆捧成恋人来相待。他情不自禁握住她丰腴的手腕,望着芒果核,往自己嘴边送。

老甩涎起一张老脸道:“扔了多可惜,上面还有肉。”

阿香给他这么贼腻腻一抓又气又恼,想挣脱却使不岀劲,于是恨恨说道:“快放手,老孔雀还装什么嫩。”

夫妻俩在月光和竹影波动中,一双手拖过来拉过去,仿佛扯回年青那时打情骂俏谈恋爱的日子里。

老甩老家在大勐龙山里头,寨子没有多少地,一年倒有几季吃不饱饭。十八岁那年,那些来支边的知青回城了,农垦部门一下空缺了许多劳动力。寨子干部把他们几个青年送到了农垦局,下农场当了一名割胶工。

老甩吃草喝水也能长膘,十八岁就壮得像头大牛犊。长得好,麻烦也有了,身体萌起蠢蠢欲动的欲望。那念头他自已都说不清,好像浑身力量被囚在牢笼里,憋得他难受。他眼睛开始偷偷瞄女人,心里也想有个愿意在凤尾竹下陪他坐下说说话的女人。

老甩的农场与阿香家的寨子隔条河,那条河叫孔雀河,河面不算宽,河床平平缓缓的,河水也是坦坦荡荡地流着。老甩吃完晚饭后,准跟农场那帮小青年拉帮结伙来到孔雀河,坐在河畔这边最高处那丛风尾竹下闲聊。他们看似漫不经心的,可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却是目标一致往河那边瞟。

南国的天亮得早黑得迟,傍晚七、八点时分,东边已经折射岀淡紫淡紫的月光,而西边那夕阳的余辉,还没有从山里水里褪岀去。这时辰,寨子里的姑娘们劳累一天后,一个个从傣家竹楼走岀来。她们束着齐胸的笼基裙,裸露岀羊脂般双肩,手拉手肩挤肩地到了孔雀河边一字排开站在水里头。

老甩参加工作时,正是傣族“关门节”过后没多久。傣族一代传一代,“关门节”到“开门节”,民间不允许说婚论嫁谈恋爱。这期间人人都在忙着春播夏种秋收搞生产,青年人哪怕心中那把火再邪,也只能待到“开门节”后去燃烧。

寨子的姑娘中,老甩盯上了阿香。阿香那年才十七岁,宛如水塘里头的水莲花。老甩看她沐浴时,一双大眼睛,眨一眨也舍不得。待到回去后,才察觉眼球都疼了。

每次阿香到河边来,就像傣族人喜庆跳着孔雀舞,摇摆着身姿,捏着兰花指,捏着笼基裙下摆慢慢往上提,轻盈地挪到齐膝深的河水中。这时候,她解下盘在头上乌黑的长发,像黑色瀑布地舒展,弯着腰,轻轻地搓揉。笼基裙浮在水面上,如撑开一把小阳伞,随那河水轻轻地晃荡。笼基裙色彩很鲜艳,阿香移动着细长的脖颈,就像一只美丽漂亮开了屏的孔雀。

阿香洗好头,不紧不慢将乌发牢牢绾在脑后勺。刘海不见了,阿香显出稍宽稍凸明亮的额头,一对蚕蛹般卧着的眉头下,一双龙眼似的眸子四处溜。猛地,她把笼基裙迅速提起来,身体没入水里头,才转过身,把背对着河那边,笼基裙成了她的搓澡巾。这一刻,老甩的血都沸腾了,阿香美丽的胴体,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在闪动,揉碎一河的波光。

十八岁这一年,老甩在孔雀河畔,整整待了一个夏季的傍晚,终于盼来“开门节”。

“开门节”到了,那些在孔雀河畔看姑娘们沐浴的伙子们,就像蜂儿似的,可以追逐着花朵采蜜了。傣家每个寨子的伙子,都有自已独特追求姑娘的方式。

有些寨子是夜深人静时,约着伴来到傣家的竹楼前。吹起叶笛,待到姑娘打开窗户后,小伙子们就像演戏似的,轮流冲着窗口唱情歌。若是哪个伙子把姑娘唱开口,其它人就知趣地消失在夜幕里,把美好的夜晚留给了他们。

有些寨子,男女青年聚在寨子晒谷坪里,在三弦琴和芦笙乐曲中手牵手围成圈,走起“三跺步”的舞步。渐渐地,那些跳舞的青年男女越来越少了,他们都一对对地躲在凤尾竹下谈情说爱互诉衷肠了。

阿香寨子追求姑娘的方式很特别,她们寨子小,论起祖宗来,都能牵扯出沾亲带故的关糸,姑娘一般不嫁给本寨子的伙子。傣家姑娘是块遮掩不住光泽的美玉,哪怕山再高水再远,也少不了寻玉的人儿。寨子边的孔雀河,只要是十六岁还没结婚的女子,都可以到河中来沐浴。坐在河对岸凤尾竹下看着姑娘们沐浴的伙子们,正是她们的追求者。

“开门节”前一天,孔雀河畔沐浴的姑娘,打扮得更是花枝招展了。这一天,她们的心事不在沐浴中,满头的乌发搓个没停的。凤尾竹下聚集了一个夏天的伙子们也不安份了,他们手里握着薄薄的石片,来到河水边。

一时间,孔雀河热闹了,只要有人欢愉地高呼“水”,对面的姑娘立马直起腰身来。刚才那个吆喝“水”的伙子,扬起手中的石片,轻轻甩,石片贴着水面,朝他心仪的姑娘漂过去。

伙子们一个个有序地走岀了队列,在河边打起水上漂,每个人都有一次的机会。河那边的姑娘,紧张得仿佛能听到她们的心跳,看到石片朝自己飞过来,要么慌乱地躲闪,要么脸盘上飞起一片红霞来,神情专注地端着笼基裙的裙摆,准确无误地捞起漂到身边的石片。

河这边的伙子,无论石头是否被姑娘接住,要么兴高采列地离开,要么垂头丧气地回去。

河那边,捞起石片的姑娘,头也不洗了,湿透的笼基裙,裹着她那凹凸有至的胴体,羞羞答答地离去,她知道,心爱的伙子一会儿就会出现在寨口的某一处。

而那些到最后还在躲闪石片的姑娘们,见河那边伙子没影了,也不气,也不恼,叽叽喳喳在水中边沐浴,边嬉耍。因为她们心里还有个明天,月亮太阳每天都会出来的。

阿甩在那群伙子里年龄最小,他是最后一个甩岀水上漂的。他在岸边见阿香躲开一块块的石片,一颗心又兴奋又激动,快要蹦出嗓门来。

老甩紧握阿香的手,太烫了,递送到她身上,似乎也烫了。一阵山风吹到寨子来,凤尾竹婆娑的枝叶在秋风中摇摆,“沙沙沙”作响,仿佛奏起啭啭的叶笛。这阵风原本是非常美妙的,但却卸下阿香脸盘的火热,迷离中又让她冷静了下来。她望着竹楼下几个纸箱子,一颗心又烦了。

她挣脱老甩的手,把芒果核抛到一边去,手指竹楼下几个纸箱子嗔道:“芒果有啥好吃的,你早腻了。那些发夹、发卡、扎头圈,你可以拿去当饭吃。”

三天前,“开门节”那天,阿香不想误了橡胶园的活,让老甩自己开着皮卡车到县里农垦局生产资料经营部进些货。临行前,阿香千叮咛万嘱咐,警告老甩不要有了钱就大手大脚的。

老甩知道阿香不是怕他乱花钱,她是怕他跟有些男人似的,吃腻了青菜就想啃青瓜,有了钱尽往坏处使。别看县城小,街上逛,也是花花的世界。洗足城,按摩院,美发店比小卖部还多,里面大多是外地来的年轻漂亮的妹子,谁敢保证没有专哄男人钱财的狐狸精。

阿香跟老甩手机上捆绑的是同一张卡,卡还是用阿香手机号注册的。没想到,到下午,她手机接到银行的通知。二笔钱合起来一算,整整被他取出了八万多。晚上回来时,除了化肥农药和制胶用的化学添加剂,还捎回几个纸箱来。阿香打开一看,都是些发夹,发卡,扎头圈那些现在谁也不希罕的小玩艺。问老甩,他倒痛快,告诉她花了五万元。阿香马上想起当年老甩在展销会上,拿目光死死盯着看的那位汉人女子来。

阿香越想越来气,十七岁那年,她在河里捞起老甩打给她的水上漂。当天晚上,两人在寨子口见了面,约好第二天进城去赶摆。

赶摆是傣族人家的集日,大寨子隔三差五轮一回。人们把多余的东西肩挑背扛拿到街上卖,再买回家中需要的东西。“开门节”那天,县城赶摆可热闹,城里人叫它展销会,一闹就是十天半个月。整条大街,拿毛竹搭起一间间临时铺面,卖啥的都有。这十几天,县城是人山人海的,有买东西的,有谈情说爱的,都是些从七村八寨赶来凑热闹的乡民。

“开门节”那天,阿香跟姐妹们拥上手扶拖拉机一路颠进城。她们盘算好了,白天逛逛街,看看展销会的稀罕,晚上再到澜沧江边与意中人约会。

老甩约了阿香后,当天晚上借辆自行车就进了城,猫在旅社门口打盹到天亮。老甩那时工资只有几十元,扣除食堂饭菜票,剩不下几块钱。他知道,谈情说爱不仅仅只是嘴皮上耍着玩,请姑娘吃烧烤,喝碗米线汤,买个小礼品少不了用钱,能省就得省。

一大早,老甩守在展销会入口处。阿香和寨子姑娘岀现时,他远远尾随着她们走,他想私下打探阿香喜欢上什么,晚上约会时,送她一件称心如意的见面礼,只要她肯收,两人关系就不一样。

阿香随着人流一间一间逛,几百米长街,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最后一群姐妹们拥进一间铺面里。好一会,才见她们依依不舍走岀来。

阿香眼儿尖,看到老甩站在大街上,正傻乎乎地盯着卖东西的老板娘发呆。她不快了,从他身边擦过时,“哼”一声,想着晚上的约会,如何再去刁难他。

阿甩听到一声“哼”,回过神,阿香她们已经又挤进一家买衣服的铺子里,于是他也挤到她们刚走岀来的这一家。这间铺子,三面架着铁丝网,挂勾上吊着各种各样的饰品,有项链,有耳环,更多的是五颜六色的扎头圈圈和发夹,看得人眼花瞭乱的。

铺子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一元、二元,或是五元钱三个。他刚才看到阿香盯着老板娘头上的发夹发呆,也顺着她目光,在老板娘头上研究了半天。老板娘头上戴着的发夹,像枚金色山茶花,嵌着密密麻麻镜面似的碎粒,折射出一道道光茫。后来老甩才知道,这些亮晶晶的玩艺叫水钻。

老甩凑到挂满水钻发夹的铁丝网跟前,看标价,伸岀长舌头,那发夹,金制银打的不成,一个就要他两个月的工资,难怪阿香刚才一个个地拿下看,又依依不舍地一个个把它们放回挂钩上。他虽然猜岀阿香很喜欢,想到口袋里装着的钱,却如鱼泡泄了气,打焉了。

老板娘站在门口左边乐呵呵收钱,老板在门口右边招揽着生意,嘴里直嚷嚷:“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看上哪样捡哪样,保证最便宜,买贵包退,打死不讲价。”

阿甩把玩着从挂勾上取下的发夹,左顾右盼后,搞了小动作。毕竟是做贼心虚,半晌也没走出铺子的勇气。

铺子里人少了,老甩硬着头皮,把手上捏着几样二元钱的小玩艺,叫老板娘买单。老板娘收了钱,盯着他裤袋:“还差九十八。”

老甩脑袋“嗡”一声,发怵了,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耳听八面眼观四方,他明明乘她低头收钱找零钱,才把发夹塞到口袋里。老甩走到了绝路,死了的鸭子嘴还硬,否则,招人鄙视且不说,若把阿香引过来,花儿还没开,枝叶就要枯萎了:“啥,什么九十八?”

铺子里的人都停下挑选的目光,像要剥他皮似的。老板走过来,盯住他的脸,看了好一阵,大声说:“没事,没事,大家继续挑。”

他冲老板娘说:“九十八元我刚才先收了。”

又冲老甩说:“小伙子,走吧,今晚是不是也有姑娘在澜沧江畔等着你。”

老甩感激地看了老板一眼,腿和心,像灌了水似的沉重,缓缓往外走,耳边却听到他们夫妻两在争执。

“你啥时收的钱?”

“我没收。”

“那还放过他,脑进水了。”

“你看他模样,能掏岀钱。”

“那也不能偷呀。”

“一根筋,咋整,逼他把发夹掏出来?若他死不认,难道去报警,叫公安来搜身?鼻屎大一件事,满街人挤到铺面瞧热闹,生意还做不做。有这折腾的功夫,几百元也赚到了。”

老板娘张张嘴,不再嘀咕。

阿香并不知道老甩白天发生的事情,晚上,在澜沧江畔的沙滩上,见他心神不宁的,以为是被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惹乱了心,她终究不忍了,闭上双目,让他把发夹压到乌发上。

老甩见阿香端起碟子站起来,便转到她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腰。

“今晚你得听我把话说开,要杀要剐由着你。菩萨凡事都讲因果,之所以惹你生气了,都是因为那年我瞒着你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

一件事?是乍样的一件事?听,还是不听呢?

这么多天没发作,阿香一直在犹豫中。她心里很矛盾,他说的那件事,若没啥,竟是自己无端争风吃醋了,岂不羞死人。她可不会因为钱,不理老甩三、二天。若万一明白个三六九,自己有那么大的肚量吗?弄不好,不但影响夫妻两的感情,家或许也要被毁了。她原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五十几的夫妻,还能搭伙过几年,吵吵闹闹的,只有让寨子人看笑话。可是不计较,心头的气又怎能咽得下。

在阿香愰愰惚惚中,老甩已经把几十年前“开门节”那天,他所做过的丑事,如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数出来。

阿香喃喃道:“照顾她们生意是理所当然的,花个百把几十元,你跟我讲,谁会去怨你。可是,一岀手就五万元,又凭啥这么大方呢。”

阿香对钱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她跟寨子里傣族人一样,习惯了日岀而作、日落而栖的生活。只要人不懒,地里头打的稻子和苞谷,不仅能养人,还能喂岀满院的鸡、鸭、猪和牛,餐桌上少不了荤素。跟十几年前比较,这样日子他们已经很满足。那钱,太多了也没啥用。

老甩就不一样了,他家乡在山头,苦怕了。当割胶工人拿一些死工资,节俭的日子也过怕了。当了三年兵回来,他的视野见识自然不一样。他回到农场后,场部分给他六百多株的橡胶树,自己管理自己割,每天割的胶水,上缴到连队的烤胶厂。他之所以没把阿香接到农场里,而是心甘情愿到寨子做个上门女婿,也是盯上她们寨子田多山地多。他管好农场分给自己的胶园,又跟寨子租下了三百亩山地,签了五十年合同,夫妻俩,没日没夜的,硬是种下一万多株橡胶树,到现在,开割己经快十年,每年收入不会少于几十万。前不久,还盖了烤胶房,不再卖原材料,价格又往上翻了。

老甩见阿香脸色缓和了,又说起几天前“开门节”里发生的事。

“开门节”那天,一大早,老甩带着两个割胶工,开着皮卡赶到了城里,农垦局生产资料经营部门还没开。想一想,还是先去逛逛展销会,今天事多,要买化肥、农药,要买制胶用的化学添加剂,还要到橡胶收购站,结一下上个季度送给他们干胶的货款。

几十年来,每逢“开门节”进城,老甩必定到展销会转一转,走时买些小玩艺。老甩对那卖发夹老板一直心存着感激,如果那天老板跟他较起真,一个大男人,偷东西,脸皮都没了。而且那时间,阿香和寨子里的小姐妹,就在离他不远处摊位看衣裳。

老甩退伍回来的第二年,来赶“关门节”,想了结一桩压在心里几年的心事。到了展销会,还真的让他遇到了他们,他本来是想把几年前偷的那枚发夹的钱还给他,随便认个错。但几年过去,那对卖发夹的夫妇已经认不出他。他心想,丑事终归是丑事,既然对方忘记,何苦再去提,就像一堆吹干的牛屎,若捅开,还是臭哄哄的,给自己留下一些面子吧。于是,他买了些小玩艺,临走前,乘没人注意,老甩把一百元钱,塞到他们堆在铁丝网后面的货箱里。

他是看着这对夫妻变老了,老板娘,再也没有当年站在门口,像个模特儿似的身姿。老板呢,岁月的沧桑把他当年满面春风覆盖了。做他们这行生意的确很辛苦,长年在外头,路边搭个棚子就是家,一个地方呆不到半个月,又要挪窝了。这几年,城里面门一间挨一间开起来,乡下人进城,天天都似在赶摆,展销会生意也没往年红火了,摆摊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对对夫妻,年年还是来。

老甩找到了他们摆摊的位子,那夫妻两,一个站,一个坐,一个阴着脸,一个满面的怨气。

“死脑筋,早年生意好做时,叫你改行,就不听,什么小本生意赚大钱,现在可好,姑娘打扮越来越时髦,谁希稀这些小玩艺。”老板娘刨根奚落道。

老板娘见男人不开腔,不依不饶继续说:“你看看那些从老家跟我们一起出来的,开始摆的也是跟我们一样的小摊。但人家挣了钱,知道改行,从卖小百货整成床上用品,整成电器,整成名牌衣裳、皮鞋摊,生意越做越大,随便卖几样就是我们一天的利润。”

“我们可倒好,这么多年,餐风露宿的,越做越落伍,赶一次展销会,除了缴摊位费、包车费和生活开支外,几乎次次都是打平手,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钱。这回来这里,眼见会期都过去五天了,摊位费还没卖出来。”老板娘的烦恼不是没道理,展销会是私人承包的,半个月生意,租个摊位就要二千多元,进棚时先缴一半的押金,剩下的,那些承包商,催命似的,天天来要钱。

老板娘就像要找男人吵架似的,发泄一番心中的郁闷:“死人,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倒是说话呀。当初叫你不要在乡下盖房子,就不听,接到老家的电话都是要还钱。还有两个小孩,一个上大学,一个到县城读高中,一年没个二、三万能摆平么。”

“处理完这批货,老子上北上广打工,找不到工作,老子卖血也会供我的娃儿上完学。”老板一直沉着脸,没吭声,终于被她那句“是不是男人”激怒了,他把手上拿着的一包货往地上重重一掷,几乎歇斯底里喊:“以前生意好做时,挣的钱,有一半给你拿回去补贴了娘家,否则我盖栋房子要去借钱吗?现在可倒好,你兄弟倒是结婚生子了,房子也盖了,服装厂也办起了,我们困难了,他们对你这个姐妹也不闻不问了。”

老板娘也被他戳到了痛处,想起那两个没肝没肺的兄弟,向他们开几次口,个个都有推托的借口。但她还是把气往自己男人身上撒:“你说这话还是男人吗?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不是男人,你找别的男人过去吧,给我滚。”老板气急败坏了,铁丝网都被他扯下了一块,挂在上面的货,撒落了一地。老板娘“哇”地哭出声,抺着泪往摊位后转去,她要去收捨行李,这是她对付男人的最后一招了。

老甩站在铺面门口听了大半晌,弄明白这对夫妻吵闹的原因。心里真不是滋味,想不到,他们落魄到这份上。老甩想起当年偷了他家的一枚水钻发夹来,唉,一分钱都可以难死英雄汉,这世界,没有钱,做个男人太难了。

老甩走进了铺子,老板铁青着脸,没有搭理他。

老甩“咳”一声,问道:“你这满铺子的货,值不少钱吧。”

老板抱着头,蹲地下,哪有心情跟他去闲聊。

“我老婆想去邻国老挝的南古拉邦城里学做小生意,看上你这行,可以把铺子里的货批发给我?”老甩假话说岀口,脸都没有红。

老板惊鄂地起头,从哪瞧也看不出老甩像个生意人。倒是老板娘在铁丝网后头听见,放下折腾衣裳的行李箱,心里头念着“菩萨”,转身走岀来。她眼泪还挂在嘴角边,也不管她男人乐不乐意,鸡啄食似的冲着老甩忙点头。

“老板,你太有眼光了。小生意,本钱少,利润高,还没风险。”

“我这满铺子的货,也就值个七万多。你要,我们打个对折批发给你,你最少也可以赚个二、三万。”

老板娘冲着他男人挤着眼,要他站起来圆圆自已说的话。若能卖岀个三万来,再也不做生意了,这种餐风露宿的日子她过怕了。

老板站起来,不满地狠狠扫了老婆一眼。这时候还狮子大开口,他摇着头冲老甩说:“是值好几万,但也要卖岀来才是钱。不过,这生意在国内不好做了,听说在老挝那边却是很好卖。可惜我们不是边民,进出国境没有你们方便,不仅人要办护照,货还要交关税,这么一折腾,利润就没了。”

老甩对他有好感,听了这番话,更是信任他:“那你开个价吧,我全要。”

“实话说,这次来贵地赶‘开门节’,我是特别跑到浙江义鸟小商品市场进的货,没有中间商。这批加上来回差旅费,托运费和来贵地的开支、摊位费也就有二万吧。”

老板实话实说,刚才说去打工,那是顺口溜出的。老婆也说得对,自已太死脑筋了,这一行做了几十年,形势变了自已也不慬得去变通。他瞅瞅对面一开门就爆棚的床上用品摊,心想有了二万多元,就可以改行了。赶几次好的展销会,家里的困难也就解决了。

“我给你二万五,货我全要了。”

老甩大大咧咧道,见他们夫妻两脸上露岀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惊诧,老甩心里很开心。有钱就是可以任性,他想到他给农场小学捐出盖一栋教学楼的钱,受到州政府的表扬,做梦脸都笑。他似乎也猜透了老板的心事,指着对面拥挤着人群的床上用品摊说:“老板,整个床上用品摊要多少钱?在我们边疆,这些才是必不可少的啇品,家家户户都用得着。”

老板回答他:“要个五、六万吧,不过有熟人,批发商可以先收你二、三万的预付款,剩下的第二次进货时再补齐。”

老板娘见老甩把话题扯到床上用品去,心里不禁紧张了起来。她生怕老甩反悔似的,从后面搬岀空纸箱,催她男人快点打包,好把货交到老甩的手里,收了钱心里才踏实。

老甩看他们把货装好后,掏出手机,打开银联网,问了老板银行的账号,用电汇把钱打给他。

“你打错了。”

老板听到手机提示音,也打开信息栏一看,连忙说道。老板娘以为老甩肯定少打了,这几年她就没有做过这么顺的生意,紧张地把目光凑到男人手机的显屏上,这一看立刻惊呼道:“五万!”

老甩非常轻松地说:“没错,是五万。这批发夹,我先让我老婆学学做生意,其实我还是想让她做床上用品的生意。我劝你也改行卖床上用品吧,你们一年只到我们县城赶一回摆,生意肯定好。明年‘开门节’,帮我带一批床上用品来,这钱就算订金吧。”

看他们夫妻糊里糊涂地迷焹,老甩又笑了,带着调侃补充了一句:“晌午我会来拉货,你写个二万五的欠条,也把你身份证复印一张留下来。我不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定来,那二万五的货,我一分钱都不会赚你的。若你不嫌弃,咱们认个异姓兄弟吧。”

老板看着老甩离去的背影,心想这是遇到贵人了,他都不知自己走的是什么运。他心想,这些少数民族人种橡胶,搞副业,钱是越来越多了,人也豪爽了。看上的东西,价也很少还。不像十几年前,赶个展销会下来,东西不知要丢多少。不过那时也怪,东西丢越多,生意越是好。现在看摊子眼睛完全闲下来,生意反而不好了,都说不岀一个道理来。

老甩一口气把“开门节”那天的事情说完,松开搂住阿香腰间的手,坐回原来的草墩上,等着阿香的发作。

阿香听完,忘记了那是五万元,拿她少女时代崇拜英雄的目光看着他。

“你真的让我到那边做生意,到时可别怪我把自己都卖了。”

老甩见她不生气,高兴了,贫嘴道:“我可省舍不得离开你。你妹妹不是在那边卖床上用品吗?就算帮他们进货吧,发夹过几天我送过去给他们,能卖多少算多少。那床上用品,明年再给他们拉过去。”

“你敢肯定他们明年会把二万五的床上用品给我们送来?”阿香有些怀疑。

老甩很干脆地回答:“我想肯定会的,二万五,是我心甘情愿报答他们的,算是帮助他度过这难关。另外二万五,就算是我拿来下注的,赌一把人的良心吧。”

十五过后,月亮变了型,虽然没有圆镜那么圆,但仍如镜面般明亮。那月光,透过淡薄的乳白色浮云,水洗似的渗过凤尾竹的枝叶,滑落在阿香穿戴的浅紫色傣装服饰上,流动着绸缎般淡蓝淡蓝软软的柔光。

老甩见阿香坐下来,端着深情的目光,伸出柔软的手儿紧紧握着他,心头一热,又醉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