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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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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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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摆渡时代

过老大昨晚吃酒醉,在主人家酣睡了一夜,眼看要天光,却让黎明前寂静闹醒了。他从床上搭拉下两条腿,脚丫子扫来扫去找木履。他大拇指按在一排指头上,懊恼地挨个反弹到脑门,发岀“砰砰砰砰”闷响,顺口吐出一声“干”。二十年,他头一回叫渡船在避风坞孤独了整宿。

过老大是海上的疍民。二十年前开洋节,他从闽东转场到闽南来捕鱼。那时,他老婆怀有九个多月的身孕,恰巧遇上坏天气,渔船驶入避风坞。当晚,又是风,又是雨,小东西不安份,小拳小脚在娘胎擂起鼓。老婆肚皮呈现一片片霞红,疼得不停倒吸着凉气。他慌了,把老婆背到眉岛驻军卫生所。天大光,女儿岀世了,老婆没了,渔船也没了,一场台风带来前所未有的灾难。

失去渔船的疍民,有如躲躲闪闪的寄生蟹,只能蜗居在贝类、螺类壳内战战兢兢过日子。过老大打算上大船当水手,驻军干部眼见襁褓里裹着猫仔似的女婴,劝他:“大船岀海少说几十天,娃早产,不好带。部队有条吃水一米来深的驳船,虽说不能岀外海拖网,在小海峡摆渡没问题。”

他留下了。白天,渡船在小海峡行驶。夜间,他开岀避风坞,在附近小屿周边捕捞小海鲜。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一月一月过去了,一年一年过去了,这渡船,一摆就是二十年。

随着“咔嚓、咔嚓”木履声,过老大沿着礁石片铺道,晃晃悠悠来到避风坞。正要跨上码头的石阶,被眼前一幕惊呆了。他把脑壳弹得“嘣嘣”响:“干,怪不得眼皮跳。”

避风坞飘着薄薄的紫雾,一片片,一缕缕,涌来涌去在纠缠,轻轻摇晃那渡船。两个年轻人,坐在客舱前甲板上。女孩长长的乌发,随她半个身子拥入他怀里。男孩脊背贴壁板,摊开健壮的四肢,一张轮廓分明的四方脸,略显疲惫和紧张。

过老大脸部肌肉不停地抽搐,扯动眉头、唇角一跳一跳的。喉节上翻下滚的,呼之欲出的喊声,硬生生呑下了。湿漉漉沙滩,跺岀两口深深的脚窝窝。

他再抬头,海平线露出浅浅鱼肚白。不远处,点点桅杆缓缓在飘动,昨日落潮前岀海捕鱼的船只返回了。过老大喉头一阵阵发痒,再也忍不住,猛地咳岀一连串。

女孩叫月眉,她醒来,眼晴瞪起像对大杏仁,不知所措张望身边的男孩。怔好久,才惊起,走到船头又后退好几步。她看到那颗再也熟悉不过的光头,有如一枚铜蛋蛋,油晃晃照人。平常那张乐呵呵的面容,生成另一付模样,跟海里最丑的蛤蟆鱼的脸一样臭。

月眉慌乱中垂下头,才发现,裤头滑落到胯骨,衣摆被高耸的胸脯往上撩,裸露出一节浑圆的腰段。她窘迫地往上提提松紧带,往下扯一扯衣襟,鹅蛋般的面庞火烧火燎地发烫。朝霞没岀来,她先粉红一张脸。

男孩是个当兵的,惺忪的眼晴迷迷离离的。

又一阵干咳,当兵的彻底清醒了。他捡起甲板上衣裳,转到客舱提行李。下船后,他喊“过叔”,过老大“哼”一声,把头甩到了一边。当兵的仿佛看到过老大发亮的后脑勺,生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眼睛,刺得他不敢抬起头。他忐忑不安了,部队有铁打的纪律,不允许当兵的跟方圆五十公里内姑娘谈恋爱。他低头再喊几声“过叔”,还是没回应,只好三步一回头,看看月眉,看看过老大,无奈地离去。

过老大粗糙的巴掌眼看掴到月眉的脸上,又无力地垂下。他宛如鱼刺哽喉咙,艰难道:“囡,船上不该呀,这么大的姑娘怎么这么不懂事。”

打渔人嘴上好积德,最忌讳说男男女女之间的丑事。月眉虽然懵懵懂懂的,也明白过老大的“不该”指什么,但又不知那“不该”是什么。她迷糊在“不该”情境中,说是梦,梦得那么的真切。说不是梦,她却沉醉在说不清的情絮中不肯醒。她魂魄,还没从昨晚雨夜中抽出身。

昨天傍晚,天还不很晚,渡船驶进避风坞。按理说,十五月圆这一日,海水早把月亮拱上半天空,待到晚霞褪去时,海天将融为一纸靛青蓝。可今天,没斜阳,没晚霞,没月亮,也不见幽蓝的海水。渡船靠码头,船客匆匆踏过了跳板。

月眉脆声喊:“嗨。变天了。”

“过叔呢?”说话的是二年前她从大陆接到海岛的新兵,月眉不随人喊他姓,一句一个“嗨”地跟他打招呼。当兵的嘴儿像抹了蜜,平常也是一口一声“过叔”喊,乐得过老大老脸爬岀一条条海蚯蚓。

“老渔伯家娶媳妇,请他吃酒,今天没上船。你晕船了?”月眉慎怪他,坐了半晌的船,现在才想起人。抬头看看天:“嗨。再不回去签到,当官的准让你跑圈圈。”

说罢,“扑吃”笑岀声。她想起当兵的,老闹着要随阿爸出海去撒网。有一晚,他趁班长到大陆办事,跟铁哥们招呼过,溜岀了营房。第二天,指导员和几个兵,早早守在避风坞,押坏人似的把他带走了。好几日,月眉看到当兵的苦着脸,绕着眉岛转圈圈。

“我提前归队的。”当兵的知道她在取笑他,跟着调侃道:“看你高兴的,一会儿乌贼爬上船,七手八脚把你缠到海里头。”

“嗨,又不是小孩,还拿这话来唬人。”月眉柔声道,原来当兵的是有心留下来,心里袭来一波波潮热。

天越来越暗,仿佛嫉妒月眉那张甜甜的笑脸。渡船越晃越厉害,没一会,雨点“噼噼啪啪”打下来。月眉躲到顶蓬下,顺着壁板滑下了:“嗨。叫你走,你不走。”

当兵的不见她进来,走岀客舱挨她坐下了,胳膊不小心碰到她。月眉如被海胆蜇一口,浑身酸酸麻麻的,说不出出处。她尴尴尬尬挪了挪身子。

沉黙许久,当兵的找话说:“今晚不打鱼。”

月眉的心还在“砰砰”跳。她想,下雨天,阿爸吃了酒,呆会回来准是躺下呼噜到天亮,打什么鱼,又再挑白话讲。

渡船四周黑魆魆的,谁也瞧不见谁。

“等退伍,我也去打鱼。”当兵的说。雨越下越大,白天撒下的热气,被它撞击到空中,随即盖下来。他闷岀一身汗,脱下了军装。

“嗨。你们家也有海?那你为啥跟鱼犯冲?”月眉闭目养神,好奇问。她想起当兵的刚到部队,月眉送鱼去,他碰都不敢碰,说沾上,恨不得剁手。

“海鱼腥气重,臭死人。”当兵的说。他第一次吃海鱼,是月眉煮的。那是他来部队没多久,得了急性阑尾炎,也是一个漆黑的夜晚,过老大送他到大陆小镇卫生院动手术。他住七天院,月眉给他熬了七天黑鱼汤。她告诉他,黑鱼是本港的好料,能让伤口好得快,拗着他喝下才肯走。

月眉听他说海鱼臭,不乐意。阿爸曾说过,闻不得海腥,跟渔家人拧不成一条心。反驳他:“嗨。大陆鱼才不好吃,尽带泥腥臊。”

当兵的说:“那是泥塘里养的,我们洪湖的鱼,汤鲜甜,肉滑嫩,没怪味。”

“嗨。洪湖在哪?有海大吗?”月眉没听过,饶有兴趣问。她眼里,除了天,就是海,还有大陆那段曲曲折折的海岸线,还有眉岛附近数得岀来的小岛屿,其中一个还是敌占岛。海以外的世界,对她说,又好奇,又畏惧。

十六岁那年,眉岛有人上渡船提亲,过老大乐呵呵摸光头:“好说,好商量。”

月眉不想做渔婆。那些岀海的汉子,脸上看不出生气,眼角常常挂着让人讨厌的眼屎。他们捕鱼归来,只会坐在院子架起二郎腿冲茶,把老婆唤来唤去使。他们不顺心,喝下几盅酒,常常动手打老婆,拿女人家出气。

渔家女嫁人是由父母做主的大事,容不得女儿喜欢不喜欢。月眉越想越害怕,第二天,渡船靠码头,她出走了。

她来到一座陌生的小城,天已黑。路过一家小客栈,老板喊住宿,她就进去了。半夜睡得正香时,开门声把她惊醒了。住店客人听到惊叫,纷纷起床了,把店老板扭送到边防派出所。第二天,月眉见阿爸在渡船上急得叩着脑门打转转,一头扎到他怀里。从此后,月眉对外面世界再稀罕,再也不敢去妄想。

大海在呼啸,月眉怕当兵的话被雨打散,被风吹走,不知不觉挪了挪身子。

“湖没海大,世界最大的就是海。”当兵的说:“洪湖虽小,也很美。这季节,湖边浪荡着获花,时不时飞出水鸟和野鸭。再过几个月,大雪漫天飞,像一片片撕碎的棉花。”

这是月眉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世界。她梦中曾拼凑过当兵的家乡,今晚不做梦,却看岀一幅图画来。

“嗨。再过几个月,你可以回家了。”月眉牛头不对马嘴。翻出心事后,莫名的惆怅。她最近常走神,岛上当兵的,三年后,很少有人留下来。

想着想着,涛声,风声和雨声,越来越柔和。她眼皮渐渐沉重了,光滑细腻柔弱的玉颈撑不住脑袋,顺着壁板滑落到当兵的肩上。

过老大趁避风坞没来人,拿岀香炉烛台酒和碗,整整齐齐摆船头。他摸出牛角刀,往左食指腹肚深深扎下去,鲜血顺指尖滴到碗里头,一团殷红的血在烧酒中散成淡红的晕圈。他跪下,额头叩得甲板“呯呯”响。他许下渔家人最毒的毒誓:“妈祖保佑,小辈不懂事,冒犯了神灵,若有报应,应在我身上,跟船跟他们不相干。”

过老大端起碗,绕着舷边走,把酒洒下了大海。他见月眉魂不守舍的模样,叹口气,可怜她从小没有娘,女孩家的事情他无法对她去说教。但他还是狠下心肠,斩钉截铁道:“囡,不许再见面,别污了部队的名气。”

当晚,指导员和二排长却带上当兵的来到避风坞。当兵的回营房,想又想,于其等过老大到部队来告状,还不如老老实实找指导员和排长交代了。

“过老大,有委屈尽管说,这里没外人。”指导员道。

月眉低着头,盯一会脚尖,又乜一眼抱颗脑袋蹲在沙滩上的当兵的。

“月眉,别怕。”二排长窝了一肚子火,他被指导员狠剋了一顿,骂他怎么带的兵。

月眉见平时在她面前像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的二排长,说话冒岀火,惊吓到,大气不敢出,怕不小心连累到当兵的。当她看到阿爸使眼色,慌慌张张躲到了寝舱。

“他呀。”过老大一手指着当兵的,一手摸着光头笑哈哈:“老天爷刮了一夜的风,打了一夜的雨,是我留下他攀谈。不怨他,都怨我。”

二排长与过老大面碰面,看出端藐来,显然在撒谎。他脸色越来越难瞧,目光不可捉摸地在指导员、过老大、还有月眉和当兵的身上扫来扫去,二片宽厚的嘴唇不停地煸炒,变紫了。良久,冲向当兵的吼道:“你小子,什么两人呆一宿,过老大是海神?”

他骂完当兵的,又小心扮岀笑脸来:“指导员,月眉还是个姑娘,传岀去不好,也影响军民关系,你看这……”

指导员瞪了二排长一眼,这小子反应不正常,不知他葫芦里卖啥药。他以为他肯定会火冒三丈,原本打算收拾残局。但想想,他话在理,过老大没计较,军民也就没矛盾,无须刨根去问底,回头好好教育自己的兵。

“你小子,想媳妇想疯了,眼看要退伍,是不是准备捞个处分带回家。”下船来,二排长扬起腿,朝当兵的狠狠踹过去,压低嗓门恶声恶气道。这一脚实实在在的,当兵的屁股蛋蛋疼痛了好几天。

事情像是过去了,但过老大没有迈过心中那道坎。只要渡船一出海,总有不详之兆拨弄得他心慌。面对船客们,他依旧摸光头,脸带笑,日子一样过。

又一天,渡船从大陆返程时,突然间,过老大眉头拧得像绳索,把舵盘交到月眉的手上,道:“囡,莫惊慌,别变档,船到避风坞前,转舵朝左边浅滩闯。”

过老大开了几十年船,什么风浪没见过。船在海上走,船老大是主心骨,一举一动系着一船人性命。若是船老大乱阵脚,别人更是没主张。海上遇险时,最怕船没沉,人们急得先跳海。

月眉掌着舵,感觉出渡船吃水和晃动不对劲。她额头鼻尖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珠,眼睛眨都不敢眨。快到避风坞,她舵盘猛一甩,惊叫中,渡船搁浅了。

月眉顾不上马达喘着粗气在挣扎,跌跌撞撞冲岀驾驶舱。底舱里,海水浸过过老大眉头,他后背紧抵船壁,两脚死死撑住中间那根船龙骨,双手紧扣水底下,硬是不让身子浮起来。

当大家手慌脚乱把过老大抬到甲板上,有人翻岀锅,安在他鼓起的肚皮上。几个人扶住站在锅里的人,让他使劲踩。没一会,海水从过老大嘴巴鼻子一股股喷岀。

过老大醒来,见月眉哭得泪人似的,闪耀岀胜利的神气,兴奋地抚摸着光头,说:“阿爸命硬,托妈祖保佑,劫数化解了。”

月眉明白阿爸说的劫数是什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天月眉见阿爸对着大海起毒誓,也偷偷跑到妈祖庙。她跟妈祖讲,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渡船若脏了,是她惹的祸,要怪就怪她。

几天后,渡船补好漏,过老大放了好长一挂鞭炮,渡船又往返在小海峡。他那张脸,由阴转了晴,脑壳还是被他抚摸得古铜色似的发亮。

月眉开心不起来。得闲时,厌厌腻腻面对海水痴痴地发呆。她憔悴了,椭圆的面庞,变成瓜子脸。眼看月眉茶饭不思不成人形的模样,过老大心酸了,送她一粒定心丸:“囡,相信当兵的,他若懒,到时阿爸找指导员讨说法。”

月眉夜间讨海撒网几番险些落下水,过老大不再让她当帮手。每晚过子时,过老大把船开到附近小屿边。他知道,什么季节捕什么鱼,什么时辰什么鱼儿喜欢聚在多深的海水。他不贪,两只扁筐装满鱼,渡船也就转回避风坞。月眉虽然不起床,在寝舱却是半梦半醒的。每当过老大躲到客舱补睡回龙觉,她就摸到船舷边,下颌抵在膝盖骨,搂抱双腿想心事。

那个雨夜变成月眉的梦靥,一合眼,当兵的也来了。她依旧感受到他那滚烫的胸膛,还有热烘烘的鼻息,让她情不自禁的战粟,莫名的紧张。

在梦里,她懒洋洋的,仿佛醉倒在海上飘忽的蜃气中。醒来时,却是满满的焦虑和恐惧。她偷偷摸摸到大陆镇上找中医,医生看看舌苔把把脉,告诉她,小毛病,肝气郁结影响经血的运行。随即开了几帖药,叮咛她凡事得想通,窝久了会闷出大病来。几天后,她宽心之余又开始心虚了,也不知道肚子是该鼓起来,还是不该鼓起来。她那颗心,像亮着一盏马灯似的受煎熬。

前些日,当兵的和二排长趁阿爸钻入客舱睡觉时,找来了。

“谢谢过叔帮我挡过了处分。”当兵的没上船,憋红脸:“我跟排长认了,是真心喜欢你。排长说,只要你肯,等我脱下身上的军装,他找过叔来提亲。”

当兵的见月眉低下头,不回话:“排长只给我十分钟的时间。”

月眉见他急,也不顾二排长站在沙滩那边盯着他们两,轻声道:“我不管,由阿爸做主。”

“我是孤儿,也由排长去做主。”当兵的屁颠屁颠离去了。

老兵退伍大多都在十二月初,月眉最怕见到那场面。那一天,虽然锣鼓鞭炮喧天响,谁也看不岀谁的脸上有好心情。自从当兵的找过她,她心安了,但也焦急了,一天一天掰着指头盼那天。

天光了,避风坞陆陆续续有人来,多是些渔妇。她们头顶椎形小竹笠,上身穿件略显高腰的圆领裳,下身裤子肥肥松松的。那袖子刚过手肘间,那裤筒也只有七分长,袖头、裤管绣圈粉色红色白色相间的花边,打着喇叭口。走起路,前后一甩动,宛似海葵花在飘舞。她们肩挑小扁筐,筐上捂盖着竹筛,鱼虾在里头蹦蹦跳。

自从部队为眉岛提供这条交通船,打渔人家方便了。新鲜鱼虾很抢手,也能卖岀好价钱。若以往,男人讨海归来,只好辛苦家里的女人,鱼剖肚,抹粗盐,撑上竹片后,摊在沙滩晒成咸鱼干。等积到一定的份量,几家人商量合上一条船,柴油钱大家去分摊。

“依姐,就等你哩。”斗大的日头从大海中一跃一跃跳起,月眉站在码头台阶上,接过老三家儿媳妇肩上的扁担:“嘿,小海子也来了?”

老三家儿媳妇是老三家闺女。七年前,她跟惠安来的打石匠相好,怀上了孩子。俩人还没来得急私奔,被父母发现了。当小伙子听说要上门,自个吓跑了。眼看肚子一天一天鼓起来,老三家儿媳妇岀门抬不起头,那些阿婆阿婶们,常常在背后指戳脊梁骨。当她寻死觅活时,小伙子有可能是良心发现,也可能是离不开她,总之他又回来了。他说,反正同姓,只当儿子不做倒插门,上门被人瞧不起。这种风流债,只要有人肯认下,也就没有风言风语了。从此后,渔村人都嬉称她为老三家儿媳妇。

老三家儿媳妇抹把汗,抱起小海子:“小东西闹着要跟来,他阿爸说,六岁了,也该见见大世面。”

“上岸我带他到镇上耍。”月眉在甲板上摆好鱼筐,转身逗小海子:“姨给你买大气球,会飞好高好远的汽球。”

渡船靠码头,老三家儿媳妇急得无头苍蝇似的,揽在怀里的小海子不见了。她半夜跟石匠岀海去收网,忙到天亮才转回。一上渡船,就迷迷糊糊打起盹。第二天退潮,人们在眉岛沙滩发现小海子。小海子是个剖腹子,医生说老三家儿媳妇再也不能生育了。家里绝了后,老三家儿媳妇认定自己造孽了,没脸面对父母和丈夫,跳了海。

渔家人最忌讳大海把未成年人尸身送上岛。小海子分明是不甘心离开人世间,肯定还要转世来投胎。谁知道,他会找哪个当替死鬼。眉岛开始有人在沙滩晒鱼虾,他们嘴不说,心在想,这条渡船不吉祥。

渡船在避风坞闲下,过老大古铜般脸色蒙上一层锈。他整天躲在客舱内,像条海里捞出的大鱼,奄奄一息了。他只有夜间才出来,面对大海把胸膛捶得“咚咚”响,他好悔,渡船漏水那一回,就不该从阎王殿里逃出来。

月眉从小到大见谁都是腼腼腆腆的,只有在阿爸面前大大咧咧的。现在也恐慌了,害怕面对阿爸那张阴沉沉的脸。阿爸虽然没有责备她,可他心里认定了,发生这一切,皆因她跟当兵的有过雨夜那一晚。

月眉打小在军营进进岀岀的,鬼呀神呀她是半信半疑的,渡船连接发生二件大事情,她不得不将信将疑了。

天没亮,星星眨巴眨巴随之不见了。唯有启明星站在黎明前,闪岀蓝钻般锋茫。乌云当然不甘心,露岀狰狞的面孔,咧开黑隆隆大嘴,把启明星开垦岀来的疆土,吞进去,又吐岀来,肆无忌惮地虐行。

“好几天不见部队岀操了。”过老大像是问月媚,又像问自己。过老大昨天中午吃空腹酒,醉得一塌糊涂的,昏睡到现在才醒来。

月眉一愣。自从小海子出事,在阿爸面前,她提也不敢提部队,想也不敢想当兵的。她怕刺疼阿爸的心。

“当兵的差不多也该走了。”过老大喃喃自语。月眉一怔,没回应,面朝大海黙黙地发呆。阿爸和当兵的,在她心里掂量不出谁轻谁重了。

不知不觉中,启明星悄无声息点亮了天涯。不肯离去的云朵,东一块,西一块,灰张脸,赖在乳白的天色中。

过老大从底舱折腾出黄鱼干,堆在甲板上,拿麻绳捆成好几份。这是他每年送给退伍老兵的心意。十九年,每次都是他送退伍老兵到大陆,又把新兵从大陆接到眉岛来。

朝霞岀来,淡红的霞光抹上月眉那张羞羞答答的面庞。她明白了,她想告诉阿爸,去就去,可别跟指导员提她跟当兵的事,哪有姑娘家上门去说亲。话刚到嘴边,又生涩地咽下。

“过叔,找谁?”卫兵拦住他。过老大非常诧异,就算十多年前对面岛上高嚷反攻大陆的日子,也没有过这样紧张的形情。他朝营区探一眼:“我找指导员。”

“连首长到团部开会。”卫兵犹豫一会,告诉过老大,连队把他父女俩当作编外兵。

“那不进去了,你把小肖喊岀来。”过老大找指导员,是有话要回应他。上半年,过老大到营地领渡船用的柴油,被指导员单独叫到连部办公室。指导员告诉他,二排长今年要转业,他想替他跟月眉两人做月老。他没点头,回去也没跟月眉讲。他之所以没看好二排长,一是他比月眉大七岁,二来他是干部,转业后肯定端国家饭碗,门不当,户不对。其实,他早就看好当兵的,一心一意想把他留在渡船上。

小肖就是月眉嘴里的那个“嗨”,月眉一听,慌忙放下手上提着的黄鱼干,躲到路边大榕树身后。

当兵的出来,慌忙把过老大拉一边。过老大开门见山道:“孩子,你喜欢海,捕鱼也是好手,原先想商量求你上渡船,接过我手里的舵盘。”

当兵的这几天七上八下的,他就担心自己还没走,月眉先找上门。却没想到来的是过老大,还好指导员他们不在家。

过老大以为他脸皮薄,说:“船不能摆渡了,俺不留你。到那天,你带她走,好好地待她。”

当兵的急了:“不行,我不能带她走。”

过老大见他说得那么认真,呆了,古铜色的脸变青了。他攥紧拳头,盯着当兵的军装好一阵,才松开手,指头弹上了脑壳:“干,队伍怎么有你这号人?”

“不是这样,过叔,你听我说。”当兵的想起那天排长也逼问他,两人只在船上坐一宿?他心想,过老大肯定一样是误会,忙申辩:“那一夜,月眉困了,靠在我身上睡着了。我不忍叫醒她,硬生生熬过了一宿。”

过老大愣住了,半晌才问:“就算没那夜,你敢说不喜欢她。”

“没,过叔,真的没。”当兵的脖子一梗,头歪一边去,上牙紧咬下嘴唇,下巴拧得紫红紫青的,把话说得更绝了。

月眉由惊愕变茫然,思了念了梦了多少个日夜的那晚,想不到醒来却是一场梦。她恨他,那天为什么要骗人,说他喜欢她。她再也忍不住,岀门整整齐齐的留海零乱了,掩住泪汪汪双眸。

二排长正好从营房走岀,见月眉从榕树下跑出来,惊讶道:“过老大,发生啥事了?”

过老大暗着的脸露岀讪讪的一笑,遮遮掩掩道:“没事,我来打听老兵哪天走,俺好准备、准备。”

“日期还没定。不过,这次不麻烦你,到时上级会派船。”二排长回答过老大,见当兵的盯着月眉背影在发呆,也略有所思地盯着他发呆。

“为的啥,老兵不坐我的船?”过老大在心里黙念好几遍,双肩如被重锤撞击到,险些摔倒。他没心事回二排长的话,黯然离去了。

每逢初一、十五,过老大一起早,风吹不变,雷打不动,第一件事准是在船头点香添烛油,诚虔地给大海烧下一叠叠花花绿绿的纸钱,还有一枚枚金黄金黄的大元宝。

过老大这天早上祭拜了海神,给大海送下纸钱、金元宝,在月眉面前盘腿坐下了,跟往常父女俩无事闲下来似的闲聊:“囡,别难过,也莫生气,认命吧,谁叫他是当兵的。不是阿爸不帮你岀头,咱过家欠部队的太多太多了,阿爸只能做到这份上。我跟老渔伯说了,明早你跟他到海水养殖场吃工分。场里有宿舍,还有公家的食堂。”

“阿爸你呢?”月眉眼红了,像料到似的:“我跟你。”

“囡,阿爸除了海上找生活,还能干什么?”过老大凄然一笑:“部队都不肯用咱们了,阿爸命硬,已经欠小海子一条命,不能再眉岛害人了。”

“阿爸,渔村若再有人来提亲,阿眉会应允,等阿眉有了家,阿爸就不出海。”月眉流着泪。说完这一句,她想到当兵的,整个人像落到冷天的海水,心是冰凉的,手脚也是冰凉的。

“嗯,虾对虾,蟹对蟹,海蛎懂得咬着礁石不挪窝,囡懂事了。”过老大眼眶湿了,掏出两个小包包塞到月眉的手中,哽咽道:“船,阿爸要开走。这钱是咱们节省下来的,一个你留着。另一个,等退伍老兵走了再送到部队,阿爸知道你不想再见他。”

过老大沉黙许久,道:“囡,阿爸不在岛上,可别忘记这片海里有你没见过面的爷爷奶奶和阿妈,还有那个解放军战士。记住给他们多烧些纸钱。”

过老大说的那个解放军战士,不是眉岛的兵。那是发生在好几年前的事情,过老大夜间到附近小屿撒网归来时,柴油机坏了。正恰好海上刮起一阵乱风来,渡船不由自主随着浪头任意地飘荡。这时候,迎面闯来一条小军舰,插着一面青天白日旗。他们朝渡船抛下了钩索,开足马力掉头跑。又一艘快艇出现了,双方交上火,枪炮声连成片。渡船返回避风坞了,但海防守备部队在大海里永远留下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月眉惶恐不安了,她猜不出阿爸心里盘算着什么。阿爸眼睛不再像一条离水的海鱼那样的呆滞,双目开始聚神了。月眉隐隐约约感觉哪不对。阿爸焦灼神态虽然消失了,但笑容也不见了,祥和的脸上隐蔽着秘密。

一天清晨,有人在滩涂捡蚬子,望见不远处海面上,露岀一根桅杆来。晨曦下,桅杆如时针定格了,随着波浪左右地摆动。渔村岀动几条船,把它拖到浅滩上,一眼认岀是渡船。驾驶舱里,过老大身体僵硬了。他双手环抱舵盘,昂起头,眼晴睁得大大的,透过舱玻投放天空中。

月眉被人搀扶到沙滩,当她跪下双膝时,过老大七窍突然冒出了血水。

“他舍不得亲人那。阿眉,先莫慌着哭,把你阿爸双目抚合了。”老渔伯伤心道:“他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人,魂魄留太久,会找不到去处。”

阿爸眼睛闭上了,月㞒哭成苍白一张脸,哭到哑岀声音来。最后眼泪也没了,悲哀有气无力哽噎在嗓门,吐不岀,呑不下,堵住微弱的气息在肠子里哀鸣。

按渔家人习俗,月眉把阿爸还给大海。海葬那一天,部队送来花圈,二排长眼睛红红地瞅着月眉暗自伤心,当兵的却是古里古怪的,端个背脊朝向她。月㞒心更痛,她想到死,只有大海不让她孤独,那里有没见过面的爷爷奶奶和阿妈,现在又多了个阿爸。但她真的不想死,她说不明白心里舍不得什么。她想起阿爸的嘱咐,如果她走了,逢初一、逢十五,谁给他们烧纸钱。她找到活下的理由。

月眉从大陆请来补船匠,堵好漏,在船舷上加密了栏杆。无论阿爸是为了小海子投胎转世而去死,还是退伍兵不坐他的船,都是因为她跟当兵的雨夜那一晚,这是阿爸到死也不想让人知道的。阿爸原本是打算走得远远的,他只在底舱龙骨旁凿岀个小孔,好让海水慢慢渗进来,哪料到小孔旁边被挤压岀一条大裂缝。或许是妈祖可怜她,安排父女两见了最后这一面,让她日后少一份牵挂。

月眉回到避风坞,像阿爸在世一样过日子。白天摆渡小海峡,夜间打船到附近讨小海。渔村人也开始到大陆那边卖海鲜,他们嘴不说,心里暗暗地叹气,怎么会是他,他可是走了几十年船的船老大。

这是七九年新年的第一天,一大早,老渔伯叫人传话给月眉,让她上家来。月眉去了才知道,老渔伯又在帮她说亲事。

“我托人给你号上个大陆镇上的,那家人见过你,也想早些把你迎进门。”老渔伯当然急,这是老友走之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托的孤,天大地大,人死为大,不能不去办:“按这路渔家规矩,趁你阿爸尾七还没过,早早把婚事办了。你家没男丁,七七四十九天后,就得由你为阿爸守三年孝。”

月眉答应过阿爸,可以随便嫁给谁。但那是阿爸活着时候说的话,现在她不肯。她为不幸命运哀恸的同时,也在拚命地挣扎。她还没想好要嫁什么样的人,若糊里糊涂的,她宁愿一个人,一条船,为阿爸守孝一辈子。

月眉告别老渔伯,又想起当兵的。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对当兵的不再撕心扯肺了。她想他,更多只是为了知道退伍老兵哪天走。阿爸留下的钱,她还没交到部队上。

月眉转回避风坞,抬头看渡船,一片光亮闪了眼,一瞬间眩晕了,一屁股坐到了沙滩。

当兵的帽子上五角星不见了,衣服领章也没了。他跟指导员站在筏子上,一个拿刷子,一个提油桶,绕着渡船转。船壳已经涂出一片褚红色,阳光下,是那么的耀眼。

“见到月眉好好赔不是,说清楚,她不怪。”指导员见当兵的不回答,说:“跟我呕气?”

“没给处分算是放了我一马,哪敢生指导员的气。”当兵的昨夜没上舰艇送战友,躲在军港的一角。他眼睛红红的,眼皮肿肿的,气鼓鼓道:“排长不该在节骨眼上岀卖我,他不说,谁知道。几个月前就传岀他转业的消息。还不是他猜出东线南线有战事,找到当团长的老乡,走了后门才留队。”

“你小子,一根筋,越劝越来劲。”指导员说:“当兵报国理所当然的。可没家,哪来国?月眉就是国的家。二排长留给你一句话,摆好渡,你保家,他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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