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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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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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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歌岭

事情是上个世纪末九十年代初的事情,现在讲,还不古老。

那年年关年廿八,我徒步二十几里路,从广东的这个镇赶到那个镇,在105国道,拦下一辆开往云南的大巴。

大巴没满员,行李架和过道上堆满五花八门的行李,有编织袋、休闲包、密码箱,有形形色色由香港走私过来贴有日文、英文标签的电器,有广东当地各式各样的糕点、土特产。

他们穿着写有玩具厂的工服,怀里抱个毛茸茸的电子狗,有的正在“汪汪汪”叫,给很是无聊的主人解闷儿。春节一到就是甲戌年,这电子狗,也许是上车前,老板临时送给他们的福利。听他们交谈的口音,他们不仅是工友,而且还是从同一个村镇被招工入厂的乡亲。

车上有人交头接耳。

“司机凭啥半路上收客。”

“小老板点了头,不关我们的闲事。”

“人家送我们回家,年都冇得过,捞点油水不过份。”

到年底,为赶订单,好多老板求着工人们赚钱。除了加薪、提高加班费,还承诺包车送他们返乡,保证年三十不误团圆饭。

而每年春节过后,最是用工荒时节。老厂扩大了生产的规模,新厂有如雨后春笋冒出一个又一个。那些回家过节的,有的不再出门了。有的在外闯荡了几年,社会经验丰富了,找工作,也开始挑肥拣瘦了。打工人跟私人老板之间本来就是雇用关系,谁家工资高,谁家给的福利好,就到谁家去。一些没有名气的小厂,为留住老员工,除了许下来年更加诱人的条件,还会派管事的骨干送他们到家。当然,这是一箭双雕的事,除了表示老板的亲和力,还有其它的目的。初一过后,管事就挨家挨户给员工们拜年,递上一份小红包,钱不多,话不多,但暖人心。待小年一过,管事的就约好回程的车,力争自己的员工一个不落下。运气好的,还会招上一批新工人,本厂用不完,介绍给其它厂,可以赚下一笔不菲的劳务介绍费。

人们都说广东老板精,其实他们会做生意,也会做人。他们明白一个理,工厂养活了工人,工人养活了工厂。

我是最后一个上的车,前排还有个空位。也许是因为靠车窗边入座的那女孩,穿着太时髦,人也太漂亮,人们自秽其形,不敢挨着她。

她一只脚搭在驾座背后的灭火器上,双手捧着摩托罗拉折叠型手机,两指点击着按键,正在玩着俄罗斯方块。

那年头,手机是个奢侈品,很多人腰带别的还是BB机。她应该就是小老板。我有些小激动,下意识地把手举到脑门边,做个OK的手势,顺势坐下来。看来,那女孩玩着游戏也是心不在焉的。她乜我一眼,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托你们的福,总算能回家过个年。”我找托词,为自己的失态之举而自圆其说。

她歪过头,乌黑眸珠一闪一闪的,仿佛会说话,唇角一挑一挑的,仿佛也会说话。她脸上乐不可支,从身上取岀一包小纸巾递给我,指指我的脸。我抽出小纸巾往脸上抹,小纸巾沾上了蛋黄,那是茶叶蛋在唇角留下的残渣。

“送工人回家?”

她眼睛真的会说话,证明了我判断,她就是小老板。

“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人咬牙切齿道。

有人幸灾乐祸地接茬:“还梦中情人。多好的机会,上车你干嘛不挨她坐,有色心没色胆,怨谁。”

我跟那女孩不约而同朝后转,碰出个响头,闹出两张大红脸。车厢一阵放肆的笑声。她羞红脸,转头向车窗,端个蜂腰似的修长的背影对着我。

我有些恼,心里回骂那个也是装着时髦却生成一对斗鸡眼的青年:“你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骂完,自个乐起来,其实我们两都是癞蛤蟆,从山沟跳出来、还是忘不了跳回山沟的癞蛤蟆。何况,我这只癞蛤蟆还不如人家那只癞蛤蟆。至少人家揣着一年的工钱,携带大包和小包,开开心心地回家。而我,辞职下海来广东,原本是抱着改变几代人命运的神圣使命而去的,三个年头了,工作换了一茬又一茬,挨到现在,依然两手空空的。当然,这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高不成,低不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自怨自艾一番,也累了,昏昏沉沉入睡了。

待醒来,大巴沿着325国道,已经行驶到广西百色地区的地盘。

这时,夕阳半卧在远山的嶺头。沿着左江走向的红土地,在晚霞映照下,绸缎似的漂流,更加绚丽夺目了。很快,霞光褪去,天色渐渐暗起来,万物笼罩在黛青色的苍穹下,无垠的旷野愈发地深沉。

车厢里,悄然响起咀嚼声,空气中弥漫着酸甜麻辣的味儿。最让我难以容忍的是,广式叉烧肉香气扑鼻而来。那女孩,从便当盒取出切好的叉烧肉片,正往掰开的面包塞。我站起来,欲取行李架上的背包,但立马坐下来。昨晚买的几个茶叶鸡蛋,早上等车那阵就被消化了。我不得不闭上眼睛,但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我终于体验到什么叫饥肠响如鼓。腹部发出咕咕噜噜的叫声,身旁那女孩肯定也听得见。这下可好,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肚子都填不饱,颜面扫地了。

人就是贱。有吃的,饿了也不觉得饿,一但找不到吃的,就算不饿,也是越想越饿了。我闭着眼睛默默忍受饥饿的折磨。突然,那女孩拿手肘碰我。我眯缝着眼,斜看她,感动得想落泪。她左手捏着夹有叉烧肉肉片的面包,左顾右盼,示意我伸手。她好像很怕人家发现她的小动作。我顾不上男子汉的体面和尊严,毫不客气取过她手上的面包。面包在世界消失了,世界充实了我肚子。她又取出一个,我摆摆手。我肚子踏实了,心里还装下满满的她。

收好便当盒,她侧过身,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我理解她不跟我说话的缘由,那个响头后,有双眼睛时刻关注着我们。

车窗外越来越黑,沿路闪现的乡村越来越稀疏,沿路灯火出现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大巴孤独地绕着大山在盘旋,一座座山峰被它甩到了身后。

她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从包里取出手机听音乐。那时的手机没跟互联网对接,没有百度,没有QQ浏览器,更谈不上下载音乐软件什么的。高端的手机,倒是自带几首歌。

歌曲回放好几遍,自然索然无味。她百无聊赖地“唉”一声,那种落寂的心情,也只有孤独的旅行者才能体验得出来。

我不忍,从脑海翻出家乡的山歌轻轻哼,解脱彼此的寂寞。她把一头乌黑的柔发往肩后拢,不再回避我。在汽车方向盘前仪表光亮的映照下,我看到她惊奇的目光。我对自己声音还是自信的,读中专那两年,我年年获得学校歌咏比赛一等奖,迷倒许多学姐和学妹。当然,我不会跟她显摆这些的。那年头,读书挺吃香,如果她知道读了书的人还如此的落魄,一定瞧不起我。

唱完山歌,我跟她讲:“我们山里人,个个都会来几首。对了,汽车翻过前面两座山,就是莺歌岭。莺歌岭每年三月三都会举办赛歌会,你这么喜欢歌,声音一定赛过山林里的黄莺。今年三月三你也来,那场面,一定会让你终身难忘的。”

三月三月赛歌会还是男女青年谈情说爱找配偶的去处,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神秘。我没告诉她,我怕她把我往歪处想,以为我真诚的邀请是心怀不轨的。

她表情很丰富。欣然点点头,又伤感地摇摇头。点头是说她想来参加赛歌会,还是承认她唱歌唱得也不错?摇头是表示她没机会来,还是谦虚地表示自己唱不好?猜不出。我也不想去纠结,又轻声唱起粤语歌曲来。我们在微弱的光亮中朦朦胧胧地对视。我想,如果我也能看到自己的表情,一定是一往情深的。

有人狠狠地咳嗽。肯定是那生成一对斗鸡眼的青年,现在,他想掐死我的心都有。心有灵犀,我跟她相视一笑。渐渐的,我看她眼神变复杂;渐渐的,她双眸变得羞涩了;渐渐的,羞涩侵上了她明月般姣好的脸庞。

唱着罗大佑的《恋曲一九九O》,仿佛每个音符都变成一块块小石头,垒在我心底,坠在我的心尖上。我没有来由的心酸,眼睛也酸了,一股热流快要从眼眶奔出来。

唱完一曲,一曲刘德华《一起走过的日子》的音符,又在脑海里化成了气流。我的伤感由咽喉、鼻腔坎坎坷坷地流出,就像那浅浅的溪流,在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上艰难地流淌。我们会有一起走过的日子吗?我看她,眼睛也是潮潮的。她情不自禁地把脑袋倚靠我肩头,回避我灼人的目光。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伸出手,握住她柔软的小手。她试图挣脱,也只是下意识抽动一番,就放弃了。我不唱了,安静地闭上眼睛,感应她滚烫的脸颊传送出来的温度。此刻,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我们心跳的频率是一致的,因为我们心里都在唱着同一首歌。

“拉屎拉尿的醒一醒。”司机人高马大的,长相粗,说话俗。车灯亮了,“咣当”一声车门打开了。虽然今晚没月亮,但月亮依旧躲在哪处旮旯窥探着世界。寂寞的山野朦朦胧胧的,弥漫着乳白色薄雾。我拿臂膀碰碰那女孩,指着车窗外:“这里就是莺歌岭,别看木棚一篷连一篷,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三月三那几天,乡亲们才会背着锅,提着牛肉、猪肉、鸡鸭、大米和青菜,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

话音刚落,车厢过道上响起碰撞声,偏头看,有个光头从后排冲到车门前。他右手挥着弹簧刀,左边腋下夹着捆绑得四四方方的帆布包,恶狼似的嚎叫:“都别动,哪个想拼命,炸药包一响,谁也甭过年。”

“看什么看,把身上的钱掏出来。”车尾又是猫头鹰似的尖叫。

我从座位上跳起来,下意识退到司机的身边。

“把门关上。”光头恶狠狠地冲着司机叫。

“别,这车刚买来不久。”司机全身在打颤,手就被摇控了似的,车门关闭了。

“手机给老子交出来。”光头突然端着弹簧刀逼向那女孩,原来他盯上手机了。

“不许动她。”我短了路的头脑,来电了,想都没想,一个箭步拦在光头的前面。

我撞上弹簧刀,锋利的刀尖刺破羽绒服,胸口一阵钻心的痛。光头怔住了,我也怔住了,两人傻傻地对视。

我身后暴发出不是可以跟人类交流的尖锐的叫声,那声音就像麦克风发出回馈反应的嘶啸,撕心裂肺的。光头如挨电击般,脸都蓝了。他身子一震,弹簧刀,炸药包,滑落了。那女孩从我身后挤出来,她手提灭火器,抽出开关梢子,冲着光头喷出雾状般气体。光头抱着头,鬼哭狼嚎躺倒在过道,翻过来,滚过去。那女孩比划着手,胡乱叫一气。车上所有人就像木马似的,被她激活了。很快,后排那个瘦高个,也被按倒了。司机也还了魂,他离开驾驶座,捡起地下炸药包,掂一掂重量,又捏一捏,骂道:“狗日的龟孙子,一堆烂布条。”

元宵节一过,抢劫案开庭审理了。上头指示,这是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刑事案,是社会发展出现的治安事件新动向,必须从严从速去审理。电视台来了,报社记者来了,还有法学界人士也来了。这在小城是史无前例的,原本毫不起眼的小城,一夜之间出了名。

案件公开审理,法庭座无虚席。

法官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工地打工认识的。”罪犯们回答是一致的。

“为什么要抢劫?”法官问。罪犯们一怔,觉得法官问得太幼稚,当然是为了钱。

但他们还是老实回答了法官的讯问。

他们是在同一时间在火车站流浪时被包工头招到工地搬砖的。半年了,包工头只支付生活费,说是工资要到年底结。到年底,包工头跟开发商结好账,跑路了。工友们想着办法一个个离开,空旷的工地只剩下他们。

眼看身上的钱快用完了,于是他们开始密谋这起抢劫案。他们盯上返乡的打工仔,目标锁定长途车。到年底,长途客车的乘客大多都是打工仔,就算他们平时把钱寄回去,至少怀里还揣着一个月的工资和年终奖。

“刘佬七,你曾经因为抢劫案被判过七年,明知触犯法律的严重性。出狱后,依旧四处流,蹿偷鸡摸狗,又丧心病狂地组织这起抢劫案,你不知道这是罪上加罪吗?”法官问。

“这钱比偷偷摸摸来得快。”刘佬七毫不在乎,脱口而出,又指指被告席上的同伴,答非所问:“我一个人也没那个胆,包工头跑后,在他们身上,我可花了不少钱,总得利用他们捞回来,否则亏大了。”

刘佬七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抚摸着项上扛着的那颗大光头,大有脑袋掉了只不过是碗大的疤的绿林强盗的气魄。

法庭上一阵嘘声,这家伙无可救药了。

法官不问他了。

“李新阳。”

“到。”

“你在这起案件中充当什么角色?”

“军师。不,策划。不,出馊主意。”

李新阳没等法官发问,自问自答了。

“刘佬七说这是个大案,要用智慧。他说我有文化,脑袋智慧疙瘩比他大,由我负责出谋划策。我本来不想干,但想到包工头欠我们钱,屁都不放一声就跑了。他能害我,我干嘛不能害别人。”

“我之所以设计走几十里地拦截车,是为了避免遇见熟面孔。我之所以选择莺歌岭,是因为它地处桂滇黔交界,典型三不管。而且,村庄都在山脚下,方圆十几里内没人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且,我对莺歌岭熟,从小就在山林里砍柴、捕山鼠、采野菇。作案后,钻进深山老林,谁也拿我们没辄。等到风头过去,依旧可以出来人模人样的做人。就算公安追得紧,翻过几座山,也可以逃到国外去。”

法官表情严肃:“你以为你智商高?”

“想起来还是漏洞百出,留下不少蛛丝马迹。”李新阳沮丧道。

其实法官要的答案,罪犯们在公安机关预审时和检察院取证时,他们都如实交代了。法官只是走过场,让公众明白这起案件的严重性,还有犯罪的过程,顺便满足人们的猎奇心。

终审那天,我再次见到那女孩。因为作案地点在云南境内,她把工人送回广东,又赶回来。

当她出现时,我低下头,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缝,把我呑噬到地狱。此时站在法庭上,她是证人和被害者,而我是罪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她稍偏头,瞥一眼我前胸。刀伤早就痊愈了,只留下一块硬币大小的痂皮。但心里还是钻心的痛。我辜负了丘比特,辜负了上天恩赐给我的邂遇。

我没请律师,法庭给我指定了辩护人。对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律师绝对不可能与他为伍的。但出于职业本能,他还是尽职为我作辩护。

“我反对唐旋旋作证人,她是个哑巴。”辩护人说。他明白,眼前的证人就是受害者,在法庭上,她所有的点头和摇头,都是对我不利的。

法官说:“反对无效,证人的障碍是后天的,虽然丧失语言功能,但耳不聋,也有文字表达能力,她本人的文字是可以作呈堂证供的。”

“我的当事人在案发现场便没有实施犯罪行为。而且,还挺身而出为受害者接下了一刀。希望法庭量刑时给予考虑。”辩护人陈词。

“这不是理由。他一定还有目的,一定……”公诉人没有“一定”出个下文。

我接下公诉人和眼前那些人质疑的目光,喃喃道:“没目的,那是当时我忘记了我身份,忘记了我的分工是控制驾驶员。

法官宣布,现在由罪犯本人作最后的申辩。我放弃了,虽然我不是主犯,但却是主谋,不判个无期也得二十年。反正,听天由命了,法官怎么判都不为过,如果真的出事了,那是一车人的性命。我倒是希望判个二十年,二十年后,所有人都会把我忘记了,我又可以重新做好人。

休庭审议后,判决下来了。

光头判死刑。原来满不在乎的他,听完宣判,立马稀泥似的瘫倒在地上。

瘦高个被判二年缓期,监外执行。经鉴定,他有间歇性精神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我判十五年。当法警把我押出庭,那女孩追上来,展开一张写着大字的A4纸。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的:

好好改造,出狱后找不到工作,到我们厂上班。

我泪流满面,三步一回头。

她“咿咿呀呀”地挥手,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她发音,嗓门、鼻子磨擦出来的气腔,就像萨克斯吹奏出来的曲调,可以把人的思念送到遥远的遥远,也可以把人的思念从遥远的遥远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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