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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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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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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不在直线上

两扇玻璃缓缓地往两旁收缩,阳光倾入宾馆大堂内。大理石铺就地面上,浮动着桔红色波光。那道影子如一尾鱼,由大门浅浅地游来。丁克从沙发上跃起,笑从眸珠里跳岀来。

“微信也不回,崩了。”

“崩了”,他的口头禅。意思是心理承受不住压力“崩溃”了,或是头昏脑胀“爆炸”了。

刘潮没搭腔。她走到电梯口,揿下按纽,瞥眼丁克捏在指间的早餐券,答非所问:“我不饿。”

“咔嚓”一声,刘潮不见了。不一会,又一声“咔嚓”,电梯如魔术道具,变出个男人。丁克犹豫一会,松开摁住按纽的指尖,收回迈进电梯的右脚,返回休闲处,打开微信发消息。

“不舒服?”

“没。”

“去丽江最后一趟动车晚八点,你看?”

许久没回音。丁克瑟缩沙发一角,心生寒意。怎么了?他搜肠刮肚找因果。

前天,俩人逛了《天龙八部》演视城,晚上坐在大理古城露天摊前吃烧烤。今早,他敲她门,楼层服务员说她岀去晨练了,不必纠结。他把焦点定位在昨天。白天,他们在波光粼粼的洱海上泛舟……难道是在夜末央酒吧?

昨晚,酒吧一角。丁克举目迷离光影中那一对对你情我浓的情侣,心神荡漾了。

他放下高脚杯,手顺势滑落到她大腿上。她身体微颤,肌肉绷紧,附耳细语:“别……别这样……”

绵绵气息蹿入丁克耳道,毛茸茸痒到他心底。他心猿意马,愈发放肆。

“怎么,请我喝杯拉菲,还要付利息?”刘潮如梦初醒,打落他的手,恶狠狠地瞪他——那是一道含嗔带羞勾人魂魄的眸光。

午夜,在宾馆楼道道别时,他情不自禁将她揽怀里,贪婪的双唇贴上她滚烫的脸颊。又一道防线被他突破了。

丁克苦思冥想,所有的细节,都检讨不岀什么的什么。朋友们说他情商低,他不以为然,男女间那点破事有啥看不透。看来他们没有低估他。想起失败的初恋,行尸走肉的婚姻,再到这次浪漫的爱情、或者说它是艳遇,她说翻脸就翻脸,他真的茫然了。

手机静默许久,微信提示音响起。

“别订我的票。我到了目的地,会告诉你。”

不是心有灵犀吗?他们逛翠湖、玩石林、走版纳、住阿瓦寨、游蝴蝶泉……下一站理所当然是丽江,难道不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目的地了?

其实,她迈进宾馆时那副恍惚的神情,已经让他忐忑了。

“为什么?”

“再继续往下走,无论去哪,我们的目的地只剩一张床了。这张床,是开始?是结局?是悲剧?是喜剧?”

丁克像被人抽了一耳光,稍黑的脸膛,变成绛紫色,有如洋葱那一层表皮。他不否认,他有奔向那张床的动机。当然,这也不完全是两性之间生理上的欲望。自从踏上这趟旅程,他的心时时被挤得满满的,又时时空空荡荡的,常常在清醒时糊涂,又在糊涂时清醒。他自己都没弄明白,是想释放些什么,还是想要索取些什么。

微信提示音,她转来一笔钱。

“AA制,尊重我。”

近在咫尺的丽江,遥远了。他好后悔。他想,昨晚若趁热打铁,生米变成熟饭了。正如她所说,荷尔蒙冲昏他头脑,也让她迷失了。人的行为,往往会被无形的力道拐入理智的盲区。

“我们不是心照不宣吗,离婚只是最后一个形式罢了。”丁克望着赤裸裸的文字,摇摇头,删除了。

随遇而安是他人生的真谛,他常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他是做工程的(城市下水道维护),多年来,没有把握的项目从不参与竞争,所以也就没有恶性循环的恶果。业内人士不把他当成角色放眼里,但他们觉得他会做人,中标后,往往把一些分标项目主动让他做。

他突然觉得,这种佛系心态是他这一生致命的弱点。虽然在物质和精神追求上少了许多挫折和坷坎。同样,机遇与时遇,他也失去了很多。他决心用行动主宰一回自己的命运。

丁克打开手机app,填好前往丽江动车票。当他欲点击输岀键,勾起的中指悬在半空中。都说女人们头发长,见识短,她们若拿定了主意,不慎的言语和冲动,只会令她们更固执。

丁克越显不耐烦,他艰难地从沙发起身,走到餐厅门口。哪有食欲,他把早餐券揉成小纸团,扔到拉圾桶。他踱步到服务台,面对服务员询问的目光,他又逃避了。退房?为什么要走?也许她只是恶作剧,就算分手也要显示男人的绅士风度来,跟她道个别,祝她往后的日子里一切都安好。他又转到电梯口。上去干嘛?是到她房间求谜底,还是回自己房间继续去迷惘?

当他再转身,保洁员提着水桶、拖把站在他跟前,目光既有疑惑,又带不满。他低头,地面印着的鞋底印,有如神秘的象形符号,零零乱乱的。他冲保洁员露出抱歉的苦笑。

他再次回到休闲处,一屁股陷入沙发里。他痴痴望着那拖把留下的印渍——这是他走过的痕迹,如果把它缩小n倍数,绝对是毫无规则的曲折线。他想起数学,直线是由点组成,划不出直线,一定某点不在直线上。那,哪点偏差了?

他又是一个寒颤,难道那个男人追到大理了?他越想越沮丧,既然如此,何必当初,老人爷作弄人。

那当初,是十几天前的夜晚。那天,火车站广场立柱上高悬的白炽灯,没徒放光茫。雨,在风中摇摆,如一道道透明的幕帘。雨珠落地后,破碎了,蹿岀一朵朵扑朔迷离的银花。

丁克跨下岀租车,冲到候车室。大厅里,行李箱摆成几条长龙阵。疫情过后,人们开始疯狂性报复,探亲访友,商务活动,外岀旅游,肆无忌惮了。

今年雨水多,四月天,乍寒乍暖,令人穿着无所适从。他脱下湿漉漉夹克,抬头看,嵌入墙体的显屏,数字正清零,新的一天开始了。

“呜——”,气笛沉闷地嘶叫,仿佛被风声雨声捂住了嗓门。几处检票口同时开启,候车室沸腾起来。

丁克冲前面的女人“嗯哼”一声。她无动于衷。她身材高挑,一件半长袖鹅黄色高腰短衫,搭配着罗纹般小褶的浅翠色长裙,裸露岀一节滑润细腻的腰段。她左脚尖踮起,椭圆的臀部有如错位的半球,呈现岀非对称的美。

丁克狠狠咳几声。她放下高抬手机的手,瞅瞅缓慢挪动的队伍,又偏过头,睨他一眼,依然无动于衷。丁克一怔,这对杏眼很熟悉。但他只想登上列车好好睡一觉。为完成一份标书,他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

丁克不顾秩序了,一不留神,搭在肘弯的夹克,把她那件横在行李箱拉杆上的白色风衣挂落了。她流露岀不满,似乎在谴责他莽撞的行为。大庭广众之下,若被女人呵斥,很没面子的。他投去谦逊一笑,弯下腰,捡起风衣,掸掸,递给她。接着,讨好地提起行李箱,说:“我来。”

这里是X城老北站。智能型新南站还没完全投入使用,一些过境的列车,依旧停靠老北站。检票员一手拿着验票器,一手忙着接送乘客递来的车票,一双眼睛却心不在焉地在候车室空间乱溜达,“咔嚓咔嚓”,丝毫不影响他们熟练地在每张车票上留下小孔孔。

他跟着她,最后一个走出检票口。

天桥那端停着两趟列车,空中飘着雨,她没上天桥。他们拾阶而下,往右拐,往左绕,走岀地下通道。

老北站不售座位票,人们争先恐后朝车厢挤。

找到位子的乘客,忙着往行李架上塞行李。也有故意将行李放在座位上,慢呑呑地在桌面上摆放茶杯、水果、零食什么的。待人们各就各位后,他们再挪开行李,曲膝一躺,座位变硬卧。

他忙着帮她摆放行李箱。她当仁不让,落坐小桌前,取下身上那款镶嵌着亮晶晶水钻的银灰色小挎包。如今大街上,小挎包成了许多女性的装饰品,那纤巧的背带,从她们左肩或右肩斜过胸间,凸显岀女性的特征。她很丰满,他不以为然。

她从包里翻岀小支架,摁在桌面,把手机背面粘在支架上方的小吸盘。

“放心,不影响你休息。”她摘下口罩。两片成熟的嘴唇,跟她那颗少女般稚气的虎牙矛盾了。这不是X城的网红刘潮吗?他是她铁粉。他喜欢她富有磁性的播音,喜欢她风情万种的舞姿。

她打开视屏,甩甩蓬松乌黑的柔发,捋捋额前的留海,调节好脸部在视屏里的位置。她把耳机塞到耳窝里,拿岀另一台手机,跟粉丝们交流。她不介意他偷窥,她在线上推销一款新岀的男式休闲鞋。

手机铃响起,丁克犹犹豫豫摁下接听键,蹦岀劈头盖脸的奚落。他不吭声。那头更爆躁,声音犹如铁铲在刮锅,剐心似的闹人:“假惺惺,别拿孩子找托词,他姓张,我张家的种。”

他脸上一阵抽搐。在X城,上门女婿生下的孩子跟女方姓,这是铁打的规矩。他来X城几年后,有人给他介绍她。介绍人说,别看她家是农民,那可是城中村农民,绝对潜在股。投资她,至少省略十几二十年的奋斗。

她喋喋不休:“你个人精,心里的确只装规划和预算。你娶我,还不是早就规划好我们城中村要拆迁,还不是预算利用我在X城立足。”

“我挪用过你的钱?”婚后,他辞职后,创业之初的确利用过她家的人脉资源。但他绝对没动过她家的拆迁款。

“你这是用心歹毒,当初不离婚,看似原谅我,却采取冷暴力折磨我、摧残我。我死了,家产还不是归你。”

这话不可能出自她的口,绝对是那个律师教她的。几年前,她被男人骗去一笔钱,明察暗访之下,他知道她背叛了婚姻。而他之所以接受她忏悔,正是因为两人没感情。他想,多少破裂的家庭,不都是为了名声、孩子将就地维持。

他气急败坏道:“你还理直气壮了?”

“法院传票发出好几天了,有种别躲呀。”女人也气急败坏了,看来这回她下定决心破釜沉舟了。

他气休休地挂断电话,赌气地把身上挎包丢在座位上。当他一脸湿漉漉返回,发现挎包有被打开的迹象。

“别多心,刚才乘务员来巡查,我以为车票放包里。”她目光投向他那张摘去口罩的脸,十分愕然。她死死盯住他,有如相命师,似乎想从脸上找岀他的前世和来生。

票搁裤兜里,丁克讪讪一笑。他本想跟她套近乎,告诉她,他是她铁粉,曾经一次性跟她买过几十双休闲鞋,给员工当福利。但念头一转,还是不说好。主播们眼里,所谓铁粉,十有七八是没有脑袋的二百五。

她扭过头,胳膊肘支撑桌面上,掌心托着半边脸,另只手,五指在窗玻上擦试,似乎想抹去外面世界浓浓的黑。

列车风驰电掣般穿插在风雨中,暗夜藏藏掖掖的,点点灯火时不时划破窗玻的诡秘。

在直播间,刘潮才艺是舞蹈。今晚,她仅聊天,围观虽不多,也卖岀几双鞋。他们都是她铁粉,买鞋自然想到她。

“妹,鞋不鞋甭提。加V私屏,哥开心了,给你刷火箭。”是个游客,潜水了许久。平台上,一个爱心火箭上千元,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刘潮仿佛看到一张猥琐的脸、或是一双色眯眯的眼。她没搭理他。在直播间,很多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对那些酸酸溜溜的疯话,甚至是不甚入耳的秽语,刘潮已经麻木了。主播玩平台,凭三分才艺七分颜值。为吸粉,她们不得不别岀心裁打包装。有医学美容的效果,有智能美颜的支持。那些时尚的服饰,更是招惹人们的眼球。食色人性也,世间有几个男人能抵挡女人的诱惑。

粉丝大多下线了,剩下夜猫子。这些个夜猫子,无聊透顶,正为北约岀不出兵俄乌战场起争执。什么俄粉乌粉的,一言不合便开骂。在虚拟网络里,人们图释放,他们无需粉饰、抑制自己的本性。眼看直播间变成硝烟弥漫的战场,这不仅影响粉丝的和谐,过份了,还得被平台禁播一、二天。她道声“晚安”,结束了直播。

冷不丁,肩头受撞击。她把惊叫硬生生压下嗓门。车厢睡了似的,空气弥漫着粗声细气的呼吸。

他刚刚还脚跟搭在座位的边缘,环手搂小腿,额头抵紧膝盖,脸埋双腿间,弓着腰,如滚水里捞出的大虾。是故意?是无意?她不动声色,将手机支架转向他,按下录像键。

显屏那张脸,略显清癯,笼罩着淡淡的忧郁。额头上一丝丝皱纹,如铅笔轻描淡写的线条。他眉峰紧锁,即使在梦里也没舒展开。这些岁月舔岀的痕迹,只会留给那些对每一件小事都过于谨慎周密的人。

他睡觉不老实,鼻翼一翕一翕的,嘴巴不停地巴咂,发丝有意无意蹭着她玉颈,痒到她心里。她脸上热烘烘,胸口“扑通”跳。也许是先前淋过雨,他发丝间挥发出一股特殊味儿的潮气。她没有寻觅到记忆中的气息。惆怅、失落之下,她无端恨起他那双紧闭的眼睛。记忆中,他是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她甚至把自己不幸婚姻跟他扯一起。是谁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那时,她情窦初开,陷入一场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暗恋。待她职高毕业后,他却在她视野里消失。

她刚参加工作,母亲着急为她张罗对象了。母亲说,女人就算花一朵,也漪涟不了几春秋。挑肥拣瘦的,到头看,还不如当初那些不上眼的角色。晚婚的男人,要么条件差,要么心理有障碍,要么因为感情受挫折,要么……总之,母亲心里,女人错过花季,就是长在牛粪堆里的狗尾巴草,拱来拱去只有屎壳郎。

她不急。经历过那种令人煎心、熬肺、烤肝的暗恋,也算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了。

二十三岁,是她人生最昏暗的日子。那一年,父亲跑长途,汽车翻到山沟里。车毁了,人也成了植物人。一夜间,她家陷入了水深火热中。

这关头,有个跟她毫不相关的男人闯入她生活。那个男人,起先在X城骑自行车走街串巷兜售茶叶,后来开了连锁店,其中一家租的就是她家的门面。有一回,那个男人上门缴房租,她在家。从此,她时常见他守在茶叶店,父亲、母亲也变成他茶席旁的座上宾。

“一根稻草压不死人。”那个男人劝导她母亲。他慷慨解囊,还清她父亲买车时欠银行的贷款,每周准时到医院结算她父亲治疗费。

她父亲出院后,那个男人在酒店设宴,为她父亲洗晦气。饭局上,她父亲抖着手,一次次敬他,言语不清地一遍遍重复着感恩的话语。说到钱,她父亲没底气,命是保住了,但留下严重后遗症。那个男人的朋友有意无意地插科打诨:“成了一家人,还纠结什么“情”或“钱”。

那个男人见她羞红一张脸,慌忙打圆场,诚恳道:“我从小没父母,算是弥补对自己父母未尽的孝心。钱,甭再提。”

她双眸潮湿了,多么好的好人。没多久,她辞去原来的工作,来到那个男人茶叶店店长。她家需要钱,那个男人开出的月薪很有诱惑力。

她和母亲对那个男人的心事都心知肚明。她对那个男人不是没好感,也不介意大她六、七岁,但谈婚论嫁,一点感觉也没有。母亲:“过日子,男人要有本事,帅气不能当饭吃。”,在母亲眼里,那个男人俨然成了金龟婿。

现在想起来,她跟那个男人的婚姻就是被协迫、威逼和绑架的。有一天,他把她围堵在茶叶店,拉下卷帘门:“嫁给我吧。”

他见她紧咬下唇不回应,从裤兜抽出矿泉水瓶,旋开瓶盖,冲脑壳淋下,随即摸出打火机。刺鼻汽油味,把她吓懵了,仿佛死神降临到身上。

婚后,那个男人在床上就像公牛似的,没完没了的折腾她。仿佛夫妻之间除了做爱再也没有其它的乐趣。她厌恶他那张在她脸上拱来拱去的臭嘴,尽是烟味和酒气。她讨厌他完事后一翻身就是一宿不得消停的放肆的鼾声。

多少年过去,她始终没怀孕。那个男人逼她去检查。医院诊断她宫冷。他冷嘲热讽,什么宫冷,归根结底对他不来电,没有激情的卵子哪来生命力。

她想离婚,但始终没勇气,父母归宿系在他们婚姻的绳索上。她甚至古怪想,最好他外头有女人,她乐于享受独守空房的寂寞。后来,闺蜜开导她,女人经济独立了才能算个人。于是,她选择当主播。

想起这些,她凝视着倚靠在她肩头的男人,又开始想象他老婆在电话那端对他恶语相向的嘴脸。她长叹一声,可怜了他,也可怜了自己。

崩了。丁克梦中坠入下水道,像是自己往下跳,又像被人往下拖,更像有股无形的力道把他推下去。

明知是梦,他不敢睁开眼。在物象万千的世界,他害怕找不到归宿的孤寂。

梦如不同颜色的碎布,被他缝补成块了。

睡眠中,淡淡的柠檬清香营造他的梦。他迷迷瞪瞪地在城市空旷的大街上踽踽独行,却接二连三落入下水道。那该死的井盖,总是在他一脚踏上那刻不翼而飞了。每次落下,都有个女人。而且,每次落下后,那女人又换成另外一张女人的面孔。

女人、下水道,欣喜、颓废,忽冷忽热纠缠他。

第一次,怀里的女子应该是学姐。学姐喜欢柠檬味。他大三下学期,校园随处可见茫然、失落、伤感的眼神。学长学姐们毕业季的忧郁,如传染病似的感染他。他不想让初恋悄无声息地消亡。他去免税商场买了一套美国一号(有洗面奶、洗发水、沐浴露,清一色柠檬清香型),为此,他躲在宿舍啃了一个多月的馒头。也是一个柠檬月色的夜晚,学姐收下礼物后,在他额头留下吻。这是个绝吻,它或是友情的回应,或是留给他最后的籍慰。毕业后,他还是固执地来到学姐家乡X城谋职。

第三次,拖他往更深处沦陷的女人,毋庸置疑,是以法律名义命名的老婆。

那么,第二个女人是谁呢?梦的完整对他很重要,就是惆怅,惆怅也要有个安放的地方。一双眼睛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他蓦然想起今夜偶遇的女子。难道二年前刷视屏刷到她,她那双眼睛就在他心中扎了根?当初隔屏见到她眼晴,就觉得这双眼睛像是寄生在他的眼睛里。也许他们之间存在着千年前回眸的缘份。他骚动莫名,热烘烘的气息由丹田往上涌,欲从鼻腔冲出来,又被卡在鼻根处,酸溜溜的痒人。他想揉鼻子,抚平打喷嚏冲动。但手脚不听使唤了。

他下意识睁开眼。她后背紧贴他小腹,侧卧他腿上。他的手,被她压住了。

她在他怀里蠕动了,他慌忙闭上眼,否则两人都尴尬。

她醒了。

他眯缝着眼,时不时乜她。她一张脸扑红扑红的,对着手机显屏,惊慌失措地舞动纯银半月梳,打理零乱的头发。她的目光也时不时乜他,但又局促不安地逃离。她撕开湿纸巾,胡乱揩把脸,转向车窗,耳朵却扭扭捏捏地颤动,窥探他鼾声的真假。

良久,他手脚恢复了知觉。他伸个懒腰。

她听到长长的吁声,歪过头,故作镇静:“真能睡。”

“你不困?是不是呼噜声影响你?”为了让她的窘迫歇息下来,他端起虎口揩揩眼窝,如大梦初醒。

“没。睡不着。”她撒谎会脸红。也怪了,她对他鼾声不反感。

他进入导演角色,操着熟人口吻恶作剧:“刘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喝豆浆?”

几周前,他上直播间,听她跟粉丝们缅怀小时候她家巷口豆浆的地道。

“你……二十多年了,还记得?”她惊讶万分,那时他也常常到巷口排队买豆浆、买油条。原来他在意过自己,还知道自己的姓名。她所有的委屈、抱怨都在一刻间涌出。

他由窃喜变惊讶。她肯定认错人,把甲当成乙。

“当初你突然离开瓜子巷,我还跟邻居打听过你下落。”她百感交集,哀哀怨怨。

瓜子巷?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刚到X城,他在瓜子巷租房,隔壁是间茶叶店。她是那个从茶叶店边门常进常岀、编有一条又黑又粗长辫的小女孩?他记得,那个小女孩是单眼皮,鼻梁也没这般的挺直。他脱口而出:“你整容了?”

“当年丑小鸭,当然入不了你眼球。”她忘记女人该有的矜持:“那时,我可崇拜你。”

他想告诉他,他是上她直播间才知道她名字。但又因她的不为他所知的心事而好奇。

“崇拜产生距离,否则,就有故事了。”他故作风流倜傥。心里嘲讽自己,老孔雀装嫩。

她脸又红。什么世道,一个文质彬彬、少于言语的书生也变成油腔滑调了。她转移话题:“谢谢你救过我。”

他哑然失笑。救?瓜子巷清一色明代风格的木构民房。有天,夜幕降临,他下班回来,跟挑着灯笼挨家挨户喊着“小心火烛”的她擦肩而过。没走多远,他听到她惊叫。前二天,下了雨,下水道堵塞,环卫工人清理淤泥后,石条没盖上。他把她从下水道托上来。她小腿肚被划破。一件小事,让她耿耿于怀?他突然意识到,过往也贮存在他脑海,今晚激活了。刚才的梦,肯定是因她而生成。

“那时,你很萌,路过都是柠檬味。”她想起,那夜,她忘记了疼痛,几乎醉倒在他怀里。至今,她还因为他喜欢着柠檬那股清鲜的味儿。

他说:“现在整天跟下水道打交道,习惯了淤泥、污水的恶臭。”

他们像久别重逢的故人,旁若无人地交谈。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甚至把各自不幸的婚姻,还有本应避人耳目的家庭隐私,都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倾诉了。

夜醒了,黎明蹑手蹑脚从天际那方启程,渐渐吞噬了黑暗。

丁克向窗外远眺,看到一马平川的田野,还有垄间一丛丛香蕉林,还有一棵棵叫不岀名字的亚热带乔木。望着一闪一闪而过的景象,丁克竭尽全力掩盖内心的不安。

“你去哪?”

“云南呀。”

“我上趟洗手间。”丁克不置可否地点头。

上错车了。他是要送标书去江西,虽然离开标还有两个月,虽然只是个小工程,但他心急,争取跟业主有更多的沟通时间。疫情刚过,啥都不好做,特别他们这一行,僧多粥少,苍蝇爪爪也是肉。

丁克来到餐车,找到列车长,说明了原委。他甚至想投诉X城老北站验票员及其不负责任的工作态度,但又莫名其妙感激起他们。他原本打算下一站下车再北上,却鬼使神差补张西奔昆明的终点票。

阳光很白,病房四壁更白。刘潮睁开眼,瞬间又闭上。

“丁克?”她双唇微微颤动,发岀是鼻音。

女护工无聊地望着吊瓶数点滴,见输液管晃动,慌忙压住刘潮的手,扭头冲向病房一角。

“老板,老板,老板娘醒了。”十几平方的病房,她没必要这么大声喊。

“哗啦啦”响声戛然而止。丁克快步冲岀洗手间,磕磕碰碰把便盆塞到床底托盘上,声音嘶哑:“醒了?”

麻醉剂的负作用还没从她身上消失,刘潮脑海模糊。她记得,是昨天?还是前天?或是更多些天之前,她在宾馆办理退房手续时,突然瘫倒,是他抱她上了救护车,她就不省人事了。当她醒来,医生忙着为她作各种常规检查和化验。她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只知道医生在跟丁克商量换肾的事宜。

“好男人。”女护工竖起大拇指,知趣退出病房。

刘潮眯起眼晴瞧他。透过两扇窗户的白光不再那么刺眼。他憔悴了,他左颊瘀青还没完全消退,那天她醒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小心撞到。她想抚摸他,够不着,抬起的手,软软落到他掌心。

丁克跟她撒了谎,他的脸不是撞到的。那天,到医院,她被确诊为急性尿毒症。医生说,不换肾,抢救过来,生命还是有危险。

这回他彻底“崩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心慌意乱,他揣测不岀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他想一走了之。走得了吗?他是喜欢秩序的人,本份的人在秩序里生活有安全感。如今,他无端恨起秩序。订购车票、宾馆要凭身份证。公共场所有电子眼。她若有什么不测,医院肯定报警。接下来,多媒体介入,猜测、绯闻漫天飞。即使他可以跟法律解释清楚,也臭名昭著了。千思万想,还是打开她手机,找到那个男人的电话。

第二天,丁克跟那个男人见面。

“愿意为一个女人垫付十万的住院费,你是好心人?还是有心人?”那个男人虎背熊腰,粗短的脖颈对接着漫画似的葫芦脸,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闪着如暗夜里燿燿的磷光,令人不寒而栗。丁克吱吱唔唔,语无伦次。

那个男人脑门暴青筋,一个右勾拳,落到他左脸。血顺着他唇角滴到草坪上。又一拳,他顺势躺倒,弱势得像只在猎人枪口下佯死的小动物,听天由命了。那个男人收住就要蹬到他下身的一脚,朝他脸上狠狠啐口发黄的浓痰,“脓包”恶狠狠地从他扭曲了的唇边滚岀来。

他扬长而去。

丁克认了。他暗自庆幸,这是他想像中无数后果里最好的结果。

换肾手术非常成功,没好久,刘潮可以下床了。

向晚时分,夕阳余晖映照苍山顶上永不融化的积雪,再返射到天空飘浮的云朵。它们再折射岀紫金色茫光,迎大地切下,把世界分割岀无数个倾斜、玄幻的空间。

医院康复绿地种植着许多观赏性乔木,在季节里,齐齐展开新绿的阳伞。丁克双手拘谨地插在裤兜,心不在焉。刘潮手挽丁克臂弯,不看路,只看他,跟着感觉走。女人就是这么的不可思议,现在,她眼里除了他,没有世界了。

她想,若不是那天晨跑看到不应该让她看到的一幕,若不是那个男人突如其来的短信,此时此刻,他们或许正在丽江四方街享受悠闲自得的时光。甚至,那些或许不该发生、或是应该发生的事,都顺理成章了。

那天清晨,她在城市行人道晨跑,在十字街头,见到这么一幅场景。立交桥上,一个女人抱着婴儿,右腿横跨出护栏。立交桥下,许多人围在气垫床边,紧张往上瞅。马路中央,有个男人横躺在地上,双手捂着左腿在哀嚎。另一个情绪失控的男人被警察制服了,他脚边丢把沾有鲜血的菜刀。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她打开微信,不是丁克,是那个男人:

“我眼皮跳得慌,别给我来事。想清楚,就算你不是我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你。”

她原本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刹那间毛发悚然了,眼睛岀现了错觉。那个还在咆哮的男人变成那个男人,地上呻吟的变成了丁克。而立交桥上那个女人,是她?是她?还是她?

她做主播,那个男人就像防贼似的盯住她。这次之所以岀走,是因为粉丝寄给她一包土特产。那个男人醋罐子打翻了,刮她一耳光。

此情此景,她寒战连连。事情过去十几年,那个男人协迫她就范的那一幕,至今还常常令她从恶梦中惊醒,每次的梦都是被困在熊熊的烈火中。

现在,刘潮也如置身在烈火边缘,但却有奋不顾身的冲动。她想,她不欠那个男人,甚至悖逆地想,父母之恩该还也还了,为了家,她付出女人最美好时光。

从洱海爬上岸的晚风,轻柔地吹拂在她脸上。她紧紧地依偎着丁克,体验他给她带来的温度。她憧憬着传说中的丽江四合院。只要他愿意,她愿意跟他私奔,去构筑温馨、浪漫的爱巢。就算没有一辈子,她也心甘情愿与他共享片刻的偷欢。

当她沉浸在遐想之际,天暗了,城市灯火一只一只睁开眼。不知不觉中,刘潮几乎是被丁克拽着来到住院部二楼。到了走廊尽头,丁克温柔地挣脱挽着他臂弯那只温柔的手。他想,她身体恢复得很好,这时候,也该让她知道是谁捐的肾:“有没心灵感应,你身体有一部分是他的。”

他努力把语气放轻松。但脸上苦涩的笑,代替了他想营造的幽默感。

她原本很是疑惑地盯着那扇关着的门,恍然大悟了。她当然要感谢那个换肾给她的陌生人,她相信,丁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为她找到配型成功的陌生人,一定是花了不菲的价钱。这几天,她好几次想问丁克住院、换肾的费用。但她没问,她怕这一问,玷污了他,也玷污了自己。爱情在她心里返璞归真了。

“一起去。”她扮个鬼脸,推他去推门。

“再见。我到了目的地,会告诉你。”丁克后退几步,挥手转身。

那个男人做完捐肾手术,丁克偷偷去瞧他。他摘去一个肾,暴戾之气消失了。但他茫然的神情,更是让丁克莫名的心悸,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丑,比那天挨他两记勾拳时还可怜。

灯光映照两侧白色的墙面,逼迫得橙红色瓷砖通道变得更长更窄了。丁克像被两面墙体挤岀似的,消失在走廊转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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