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每天写一段文字可预防老年痴呆。不管你信不信,他是真信。估计他是怕自己名副其实了吧。
几十年前,也许是昨天或明天,
上午九点到十点半,在文化宫。
老教授正在讲“怎样写小说”,
天花乱坠,分秒必争。
台下观众昏昏欲睡,
玩手机也不太管用,
网络也不是很畅通。
终于在“赶快结束吧”的急盼中结束,
可以人传人的伸懒腰此起彼伏,前后呼应。
此时,教授忽然摔倒,
茶杯砰然破碎,八粒枸杞各奔西东,
或在南,或在北,或在动,或已停。
教授手里还倔强地拎着拴茶杯的绳,
……
这是为了所谓的防止老年痴呆,他写下的第000500号诗作片段,也是他进行讲座的一个开场白,题目叫《成功的演讲》。能将自己的作品预设为六位数,看来他很有好好活下去并继续写下去的信心。
我不懂诗歌,不知其是好是坏,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就是写的有点另类,说好听点就是有特色。
当他站在讲台上绘声绘色地读着自己的大作时,我突然发现,在开车来这里听讲座时,他坐的车正好停在了我的前面。下车后,他隔着降下玻璃的右前车窗,正与开车送他的一位女士纠结,估计是他的家人,很可能是他的夫人。他们好像是说需不需要带上雨伞。早上是下过一阵雨的,可此时雨已经停了。他最后还是没带雨伞,匆匆入场。
他五大三粗,光头,上身穿着红蓝白相间的方格子长袖衬衣,大概是纯棉的,有些褶子,下摆也没有扎进裤腰里,下身是条蓝中泛白的牛仔裤,脚上穿着双黑帮白底的旅游鞋,提着个白色的塑料袋子,里面隐约的好像是书或者笔记本之类。我当时脑子里闪念:“这么老的同志还来听讲座,可敬。”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打扮,简直就是在广场溜弯的老先生,竟然是这次讲座的主讲人。以貌取人,让我深感惭愧。不过,细想也没有什么奇怪,前些时候不是网传过一位“布衣院士”嘛,他距院士应该还有点距离吧。
“在座的各位都是作家,只有我是个例外,我只是一位读者。”他还说,“幸亏让我来讲,我可以从读者的角度给大家说点实话,如果让著名的作家来讲,他们的话都是骗你的……”
这课讲的有点天马行空,难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甚至不惜拿山东老乡莫言调侃,说作家不需有多高的学历云云,来鼓励听讲座的我们增强写作的信心。
讲到小说的创作,他列出了几个观点,比如:写什么很重要、主观写作、为读者写作等,颠覆了许多写作者的认知,深感这位教授语出惊人,也正当大家啧啧称赞之时,他又突然投影到屏幕上一本特别有年代感的书——《小说修辞学》,找到目录说,“以上的观点都在这上面。”这又一次让我们有上当之感。
就在这种氛围里,我和在座的文友很有兴致地听了两个多小时,他也就这样站了两个多小时,没喝一口水。这大概是作为一名老师的基本功吧,“站两个小时不倒,说两个小时不渴”。
他个子高,再加上大约有三四十公分高的舞台来打底,更显得居高临下。站着讲课,他并不是像军人一样一动不动练军姿。他的两脚主要是在半米见方的范围内倒腾,重心移动到脚的前掌时身体向前倾,重心移动到脚后跟时,他就后退一小步来找平衡。这种状态有点像没有全愈的脑血栓病人,每迈出一步都有要摔倒的感觉,而实际上却安然无恙。
他说作家会骗人,我觉得自诩不是作家的他更能骗人。在这真真假假之间听课,即便是不走神,跟上他的思路也挺费劲。我有时候是听了上句,却不知下一句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像坐过山车,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我很好奇,能把课讲出这种境界,他到底是何许人?
度娘告诉我,他大半辈子都在研究古典文学,讲授文学经典,有多部专著问世,是位博士后,还是市红学会的会长。我还看到了他给一个图书馆的题词,引用了庄子的话:“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其楷法严整娴雅,气度不凡。我还了解到,他在任教的大学里还说过相声,演过小品;他上课时给回答问题的学生奖励零食,他讲《周易》会捎带给前来听课的学生算算卦。他说“快乐比教育重要”,这个论调许多人不敢苟同……他算是个老学究,还是个老玩童呢?界定有点难度。
当然,网上说的不能全信。我又想到了他也有个微信号,我很快给搜了出来,关注后一看,别有洞天。公众号开设于2017年11月21日,名为“彪叔国学”。首发第000001号作品解释了这个公号之名的来历,标题是《彪叔国学为什么叫彪叔国学?看了才知道》,其中解释道:“哥轻爷重,名不易取。不如叔也,洵美且武!”经核实,后两句出自《诗经.叔于田》,这动不动就引经据典,真是有点牛。
这还真不算什么,看看更牛的。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完成了第000325号作品——《自传》,全文如下:“彪子。彪哥。彪叔。彪爷。彪没。彪子。半树天心碧,一溪诗意清。”引号内的七个句号和一个逗号,是我为了节约版面才加上的,他发在公众号上的是八行,没有标点。字简意深,十分不正经地说了十分正经的人生大事。
“土起来掉渣,雅起来绝美”,这是他给我的印象。再看看新鲜出炉的000504作品七律《夏雨》:“黄粱一梦随春尽,落日千林待月归。夏夜深深雷隐隐,远山缈缈雨霏霏。相期旧友无暇聚,且举空杯对影挥。遥想渊明应落泪,醒来窗外已熹微。”借夏雨抒怀,句句用典,出手不凡。这几年,有两位大咖喜欢晒诗,虽然他们是从最著名的某某讲坛火起来的,如果真要比一比,不好说谁高谁低。
下笔两千言,离题十万八千里。我越扯越远,有点收不住,好在还没跑出教授的手掌心。下面就正式说说“豆瓣酱”。
“小说是一碗豆瓣酱”,这是讲座中他提及的一个观点。他说,作者要善于打捞生活中的细节和颗粒,并让这些细节和颗粒产生化学反应。他还特别强调,不是物理上量的积累,而是化学反应产生的质变,就如一粒粒大豆,经过一道道工序变身为“豆瓣酱”的过程。
当然,这样还不能算完。只有将豆瓣酱装瓶上柜,食客买回来,将其倒入碗中,开吃,才是一个完整的轮回——实现了从大豆到“一碗豆瓣酱”的轮回。不过,豆瓣酱总改变不了自己的宿命,只不过是万千种美食中的配角,调味品而已。在人类生活中,小说的功效也大概如是。
如果要刨根问底,追踪那个装豆瓣酱的瓶子,这说明你就是一位善于观察和思考的人。也许你已经知道了答案,对,答案就在开头的诗里。教授看好了它,刷了一刷,当作了茶杯。可惜的是,此时教授只能“拎着拴茶怀的绳”……
这首诗接下来的部分是写给前来听课的观众的,让在座的我们很是开心,不过也有点语言贿赂之嫌。他在诗里说,听了这次讲座的文学爱好者,后来有一位成了著名作家,有两位观众摔碎了杯子不再心疼,有三位观众在烟台的雪地里摔倒没感到疼痛,有一位观众中了彩票买了学区房,有一百位观众幸福一生……
看来是一百零七位来听讲座的人人有份。不过我后来落实,没这么多人。估计是他写这首诗时想到了梁山好汉,并给自己预留了位次。这样也好,来到的、想来没能来的,皆大欢喜,这讲座,真是“不看广告看疗效”,对文学爱好者是一份祝愿,但从另一个角度想,也似乎是暗示这场讲座功效无边,真不愧是“成功的演讲”。
“彪”,比喻身材高大,也借指有文采,他名副其实。作为鲁西南人,我清楚在我们老家,这个年龄段的人用此字为名者,不乏其人。但在胶东,这个字却别有用意,一般人是不会用作名字的,当然他不是一般人。他一开讲就给大家打预防针,说什么写诗防老年痴呆,我这才意识到,又是他幽默地自嘲。
他叫李士彪。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听他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