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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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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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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的布娃娃

作者 文一

天空蔚蓝,海浪击打礁石的声音由近及远,飘向了水雾缭绕的彼岸。满脸忧伤的菁菁静静地坐在礁石上,任海风撩起长发,浪花溅湿手中的布娃娃。此刻,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偶遇吴天明的那个海棠绚烂的春天。心中还未完全结痂、愈合的伤口,再一次撕裂,渗出了鲜红的色彩。

在一次大型招商会场上,姐弟俩不期而遇了。

“姐,许久不见。”

“天明,真巧,你也来了……”

姐弟俩寒暄着,找到一处比较安静的角落坐下来。

菁菁的父母早年离异,父亲又因意外去世,年幼的她由奶奶拉扯长大,直到考上大学,她才依依惜别奶奶开始了新的生活。

在吴天明眼里,年过四旬的菁菁保养得极好,与当年做校花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原先干枯的小马尾染成了柔亮红,高高地挽起,衬托出皮肤的白皙,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如从前清澈透亮,举止间还多了几分高雅的气质与风韵。而菁菁眼前的天明却沧桑了许多,过去那张可爱的娃娃脸有了棱角,眉宇间出现深深的川字纹,鬓角的银丝刺痛了菁菁的眼,好在他健硕的身材展示出中年男人的成熟与稳重,声音依然那么柔和,有磁性,这让菁菁心情好了一些。

当年,青春年少、情窦初开,十八岁的他们在校园度过了四年难以忘怀的浪漫时光。没想到,当两个人满怀喜悦地去拜见家长时,却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天明的父亲看到菁菁之后很是诧异,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姐姐吴梅的影子。待他问清了菁菁的家世,更印证了他的猜测。为了不让两个年轻人深陷下去,便带着天明在菁菁的引领下拜访了年事已高、重病缠身的菁菁的奶奶……奶奶惊喜之余,将菁菁郑重地托付给了她的亲舅舅,也就是天明的父亲,不久便溘然而逝。

得知真相,两个高学历、明事理的年轻人在痛过之后,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天明小菁菁两个月,喊她为表姐。菁菁则因融入了有姥姥疼爱,舅舅关心的大家庭,渐渐地从失去奶奶和爱情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夜深人静,菁菁躺在妈妈曾经住过的小房间里,拿出一张全家福,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仔细地端详着:和蔼慈祥的奶奶,瘦削高大的爸爸,在美丽温婉、穿着白色旗袍的妈妈怀里,幼小的菁菁扎着冲天辫,手举布娃娃,笑得天真又烂漫。

“……唉,这孩子还痴痴地等妈妈和她相认呢,你姐姐是打定主意不见闺女了?”

“我找她几次,都是姐夫出来挡驾,姐根本没露面。”

“…… 菁菁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这孩子太可怜了,没爹没妈的,又不能和天明相爱,您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风儿把姥姥和舅舅的话一字不漏地吹进了菁菁的耳朵里,刻在了心上。那一夜,她在床上坐了半宿,又在小院中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在黎明前流着泪悄悄地离开了这个既有爱也有恨的地方,暗自发誓再也不会回来。

岁月可以稀释记忆,也可以磨练一个人的意志。现在的菁菁有了相濡以沫的爱人和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事业也如日中天,她以为自己的生活已经风平浪静。而现在,她的内心深处又无端地掀起了波澜....

面对菁菁急切的眼神,天明终于开口了——

“你走后,全家人都指责姑姑不近人情,奶奶还为此气得住进医院,下令不允许她再进家门。几年前,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位披头散发的妇人躺在地上抽搐不停,几分钟后才慢慢缓解,无意间我看到了她的脸,竟然是姑姑……我把她带回了家,许是见到了亲人,她毫不顾忌地放声大哭,说因常年犯羊癫疯,丈夫不放心把体弱多病的龙凤胎交给她,只好雇了保姆照看。孩子们从小到大都很排斥她,不愿和她亲近。丈夫对她越来越没有耐心,开始夜不归宿,喝醉了就对她拳打脚踢。正因家人对她不管不顾,当她查出了乳腺癌,做手术需要家属签字时,才发现那个所谓的‘姑父’带着一家人不知去哪里度假了,她心灰意冷、急火攻心,无奈只能回娘家求助,不想中途又犯了病。”

听着天明的叙述,五味杂陈立时涌上了菁菁心头。

“于是我将姑姑送去了医院。做了大手术后的她身体虚弱,精神状态反复无常,总是捧着一个小布娃娃喃喃自语,有时会笑出声来,有时又哭得肝肠欲断。医生说这是心病,很难治愈了。”

菁菁眼圈红了,嘴唇被咬出了血痕,天明默默地递过纸巾。

“后来呢?”她低声地哽咽着问。

“去年冬天,与姑姑失联很久的那个‘姑父’开着宝马不请自到,焦急地说明来意;女儿得了严重的尿毒症,需要她去医院做配型。姑姑听了心急如焚,浑然忘记了自己受过的欺辱,马上同意去医院。我不放心,再三嘱咐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那男人满口应承,还许诺,只要女儿有救,他就把姑姑接回去一起生活……十几天后接到派出所电话,当我赶到时,姑姑正瘫坐在椅子上抹眼泪。民警说,他们是在执行任务中发现了倒在医院门口犯癫痫的她,据认识她的护士说,配型成功女儿得救后,她丈夫一家人就连夜转院不知去向了。因没续缴住院费用,医生只好让她出院回家休养……此后,姑姑再不出声,也不对着布娃娃哭笑了。她喜欢坐在轮椅上看太阳,谁也猜不透她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天明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菁菁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流:“他们怎能这样对待她?难道她只是一个救命的机器?小时候,我每天都抱着“全家福”睡觉,也幻想过她还会回来看我。后来听邻居们说,妈妈生下我后想出去工作,奶奶怕漂亮好看的妈妈和别人跑了,说什么也不同意,爸爸性格懦弱,听奶奶的话,也不让妈妈出门,时间一长妈妈心情落寞,常突然晕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奶奶受不了惊吓,才强迫爸爸和妈妈离了婚,妈妈是只身回的娘家的,奶奶不许她把我带走……”菁菁沉浸在往事中。

“姑姑这次真的被击垮了,她很少进食,脑子反应越来越慢,听力下降,视力模糊得也只能看到手中的布娃娃了。”天明也有些伤感。

菁菁静默了一会,像下定了决心:“我想过去照顾她,可以吗?”

“姑姑她,再也不能经受任何打击了。”天明叹了一口气:“我怕你的出现会让她受到刺激。”

菁菁摇摇头:“我有了女儿后,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她,看着女儿身心健康地成长起来,对妈妈的那份怨气早就烟消云散了,刚才你说她对着布娃娃时哭时笑,我就知道她从没有忘记过我,也许…当年她不与相认有她说不出来的苦衷 ……”

“是的,姑姑说过,那时候她经常被家暴,身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无法出来见人,被锁在阁楼里养伤。”

“她太不容易了,我一定要去照顾她。”

天明看着菁菁那真挚的眼神,心疼中夹着些许欣慰和莫名的感动。

菁菁再次走进这个发誓不要回来的小院时,真是百感交集。这几间熟悉的房屋马上要拆迁了,它们颤微微地欢迎着她的到来。当菁菁的眼睛落到坐在轮椅上抱着布娃娃的吴梅身上时,那颗缩紧的心一下子释然了,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两鬓染霜的吴梅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面容,任她趴在自己膝前亲吻她的手,她此时很怕这个幽幽地哭泣的女子会泪湿了手中的宝贝,她想抽出手,却没有力气。菁菁想拿过布娃娃,但没有成功,那双布满青筋的手攥得很紧,很紧。

此后,菁菁请来全国最有权威的脑外科专家为吴梅进行了系统的检查,最终结果是:由于长期的精神压抑和身心摧残,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脑神经已经不能恢复到从前,最让菁菁不能接受的,吴梅患了肺癌,晚期,已经扩散了……

菁菁偷偷地大哭一场,哭妈妈这一生的坎坎坷坷,哭自己等了四十多年、想了四十多年,到最后却是即将永远地分离。她珍惜这久别的相逢,每天重复着:妈妈,你的头发又密又长,里面会不会藏着对女儿的思念? 妈妈,你笑起来真好看,那些“菊花”里有没有过女儿的影像?妈妈,你要多吃一点,等春暖花开了菁菁带你去看海……每每这时,吴梅就笑嘻嘻地看着她,像是听懂了。

有一次,菁菁蹲在轮椅前给吴梅按摩小腿,随口唱起了歌:“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无意间,一滴滴热泪落在了菁菁的脖颈上,她心头一震,满眼都是泪水……“女儿有个小小心愿/小小心愿/再还妈妈一个吻…… ”

菁菁唱不下去了,她仰起头,见吴梅紧紧地搂着布娃娃,也已泪流满面。“妈,妈妈……”菁菁再也无法控制,扑进吴梅怀里,一股脑把积攒多年的委屈畅快淋漓地宣泄了出来。

在菁菁精心伺奉之下,吴梅的精神状态竟然有了奇迹般的好转,而且对菁菁产生了强烈的依恋。她纯净的目光总是追逐着菁菁,一旦菁菁离开她的视线,她就焦虑、烦躁。但不管做什么,那个脏兮兮的布娃娃始终不撒手。

为了帮助吴梅恢复一丝记忆,菁菁把那张全家福递到她眼前,吴梅聚精会神地看着,看着……听到黄鹂的鸣叫声,她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外无风,夕阳的余晖为她那张曾经娇俏的脸抹上了一片绯红,菁菁觉得此时的妈妈美极了。她不敢出声,怕惊扰了她对往昔的回忆。

就在吴梅身体和精神都有好转的时候,她那许久未出现的女儿说要来看她。听到这个消息,吴梅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菁菁也开心地帮她把灰白的头发染成了葡萄紫,并且精心地为她化了淡妆,抹了唇彩。站在院中央的吴梅容光焕发,一袭白色旗袍包裹着纤细、高挑的身材,与站在一旁搀扶着她的菁菁俨然一对“姐妹花”。

突然,院门“啪”地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俗气、头顶“爆米花”、拎着一个大行李箱的女人出现了。吴梅先是受了惊吓,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但马上回过神来,她想笑一笑,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淌下来。脸色蜡黄的女人躲避了吴梅颤微微伸出的手,没好气地说:“我爸和我哥都被抓走了,家也被贴了封条。”说完她瞄了几眼院中的房子,冷冷地冲着吴梅说:“我现在没地儿住了,你帮我找间屋子。”

凭直觉,菁菁感到这个女人来者不善。她想把吴梅扶回室内,再出来应付,没想到那个女人以为吴梅要离开,马上过去却拽住她:“你别走,你得给我找住处!”菁菁想护住吴梅,却被女人一把推开,吴梅失去了重心,险些摔倒,幸亏又被菁菁及时扶住。

“你…你……”吴梅气得语塞,指着眼前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女儿,气的剧烈地咳喘起来,菁菁一边帮她顺着气,一边对眼前这不可一世的女人投去严厉警告的目光。

“……你怎么… 变成了…这副样子…?”吴梅脸色铁青:“你为什么…这样对我…说话?”她艰难地问出了缠绕她心头多年的疑惑。

女人冷笑几声提高了嗓门:“因为你有病,我们被保姆带回农村寄人篱下生活了好多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知道吗?哥哥下河摸鱼差点被淹死,我被人欺负受伤,得下脑震荡,那时候你在哪? 哥哥犯了罪,爸爸不得不找人花钱去救他,这又惹上了官司……”她控诉着,越说越急,花容失色,忽然口吐白沫、“咣当”倒地不省人事了。

吴梅被这连珠炮般的冰雹砸晕了,她的眼神渐渐暗了下来,随着失去理智的女人倒下,她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胸前那朵白莲花,然后深深地叹息一声,软软地倒下去。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让菁菁猝不及防,“妈妈,妈妈……”

菁菁本以为,同母异父的妹妹造访,或许会给妈妈带来好心情,身体兴许会恢复得快一些,谁知事与愿违。菁菁哭得惊天动地,恨不得替妈妈去承受这一次次的苦痛。但她能做的,只是拼命呼喊:“妈妈,你醒醒啊,不要离开我……”

几天后,在柔软的金沙滩上,吴梅惬意地半躺在菁菁怀里,看着辽阔的大海潮起潮落,海鸥在天空时而盘旋,时而飞向远方。在海天相融的的地方,她恍惚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纱裙美丽无暇的天使,手举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正微笑着向她招手,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紧地握住女儿温暖的手,明亮的眼睛渐渐地涣散:

“菁…菁……菁…菁菁……”吴梅又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莲花旁的布娃娃……

这一次,菁菁终于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妈妈的呼唤。而这一声呼唤,菁菁等了足足四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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