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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时候吟这首诗时,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诗中的客。
十几年前奶奶离世后老屋再也没有至亲守候,即使清明节扫墓也是来去匆匆,村中同年龄的姐妹已外嫁;兄弟们不是迁到城里生活就是在城里谋生活;留守的乡亲还认识我的已廖廖无几,加上工作的原因鲜少再回家乡。
这次急匆匆回橘城办事,办完后没跟母亲打招呼就回家乡转了一圈。家乡依山傍水,离镇中心有八里路程,在镇上雇了摩托车司机,很快就到了进村的石板桥。
每到夏天,这道石板桥下蜿蜒的小河是村中小伙伴们的避暑好去处。对于年龄偏小的我们,只敢在白天下河玩耍和捉小鱼小虾。但那些大我们几岁的哥哥姐姐们,可是敢在晚上也下河的,他们在河里的深水区进行游泳比赛,在河里玩捉迷藏,皎洁的月光犹如一匹莹白的布,从天空直垂进河里,这布匹随着喧闹晃来晃去,晃得我们也想下河加入他们的队伍,哥哥姐姐们可不同意,怕出意外,喝令我们只能守在岸上观看。
夏天雨水多,若是碰上连着下几天大暴雨,村子就会被白茫茫的一片包围,河边的水稻被淹不说,连石板桥也淹了,给村人进出村造成极大的麻烦。
我在镇小学念书,周末回家碰到过几次水灾。父亲早就在岸这边等着我了,他把我托到肩膀,让我一只手高高举起书包,一只手揪着他的耳朵,父亲就这样驼着我渡河,随着父亲在水中向前走,水慢慢地淹过了父亲的背和我的双腿,再慢慢地漫到他的肩膀,我就很着急,一来怕水会把我们冲走,二来怕父亲会偏离石板桥掉进旋涡里。父亲这时候就安慰我说不用怕,他已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摸熟了水性,加上他会游泳是不会让我有事的。等我们安全过了河,目光又会被村民撒网捕鱼吸引,涉水的惊险很快置之脑后。
看着浅浅的河床,是我长高了吗?还是河道没人管理,不去疏通清理导致变浅了?
我没有直接进村,而是绕到了村的后山,那里有我们的晒谷场,走过晒谷场是一片低洼的土地,低洼地里其中有两块地是我们家的,记得有时种水稻,到秋天的时候一眼望去,成熟的稻谷黄灿灿一片,来不及收割,又怕被放养在后山的鸡偷吃,母亲会安排我去守稻田,只要是立在地头的稻草人根本就起不了驱赶偷吃稻谷的麻雀和成年鸡们的作用,母亲说往年种在那里的稻谷总是饱满的颗粒被鸡们偷吃掉了,剩下的是空壳干脆割下来拿去喂牛。鸡们可聪明了,它们会穿过芦苇丛偷偷钻进稻田,所以看守稻田这个任务一点都不轻松。
低洼地有时又会不约而同地种下甘蔗,甘蔗成熟的时候,别人家的甘蔗地头会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已喷洒呋喃丹,偷吃者责任自负”。我问过母亲,我们家的甘蔗有没有喷洒农药?她告诉我,没有喷农药,如果想吃甘蔗,只能吃自家地里靠中间的甘蔗,决不能去偷别人的;先是怕别人的甘蔗会有残留的农药,又觉得偷别人家的不但丢脸,还可能会引起口角。她叮嘱我一定只能是吃自家地里的。
接着,我跟小伙伴们发誓说保证我家的甘蔗绝对安全,领着他们去我家的甘蔗地掰甘蔗,再拖到后山的大杉树底下围着啃起来,这么操作了几天。母亲得到消息赶到甘蔗地,差点没气晕,但她没在案发现场发火,等回到家再教训我。现在这片低洼地已挖成鱼塘养鱼,鱼塘边种上果树,果树下还有成群的鸭子在歇息。
回到村中的老屋,老屋是80年代初建成的小洋楼,也是村中第一代小洋楼,二楼是我的地盘,那时喜欢邀约要好的小姐妹来跟我一起谈天说地,讲故事,看书,晚上则躺在晒台数星星。
星斗月移间,老屋历经风吹雨打的洗刷。
在新规划的住宅区串了几家乡亲的门,跟她们聊了一会家常,她们热情的留我吃饭,有的拿出腌好的萝卜干,有的拿来地瓜,有的又把刚摘下的新鲜的蔬菜瓜果拿来,让我一并带给母亲。叫我多回村中看看。
故乡的风吹来清凉,故乡的山有我踏过的足迹,故乡的水清澈微甜,故乡的云驼着我的思念陪我走远方;故乡的亲人,依然淳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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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屋,是因为母亲,她在医院进进出出,病情并无好转,医生也宣告了无能为力。母亲术后失语,但我知道她其实想回到老屋。果然,把她接回老屋安顿好后,她的眉目看着有所舒展,也愿意经常睁开眼睛,用眼神配合我们。我吊到嗓子眼的心亦随之稍稍宽余了些许。
老屋建于八十年代初期,所用的每一块窑砖、石头和瓦片,都经过父母的手,他们白天把泥土改造成砖块,再利用晚上烧制窑砖,然后用石块垒屋基,窑砖作墙,瓦片为顶盖成这栋老房子,母亲曾说盖房子听起来简单,可是那一砖一瓦一石,花了父辈多少心血,年轻人不懂。但我懂,那时我五岁,见证了他们的辛苦与勤劳,后来房子扩建我也参与了,所以我懂她对老屋的感情。
老屋默默地经历了四十年的风吹雨打日晒,它也曾陪着主人迎来送往过宾客满座,见证觥筹交错。
算起来,我已整整十年没回老屋,父亲是逢年过节就回一趟老屋,匆匆拜祭过祖宗后就离开。老屋周围杂草众生,父亲说有时花钱请人清理,有时他自己清理。但挡不住一场雨水过后,杂草又疯长。
我和妹妹手中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的锄头,落在父亲眼里,使他觉得我们一如几十年前的小女孩:尚未学会指挥锄头。他坚持要自己铲除房前屋后的杂草,我和妹妹只好打下手,把父亲先放倒已半干的杂草收拢堆起来。小时候父亲在田里清除杂草,我跟在后面归拢,那时父亲的速度很快,一眨眼他就转去了另一垄,我总是埋怨他不等我。我们收拢的速度远远赶超父亲铲除的速度,望着父亲心无旁鹜挥动锄头的背影,我切切实实觉得父亲是真的老了。
很不巧,炒菜时才发现煤气炉具坏了,父亲从二楼的杂物房抱来木桩作柴火,这些木桩在二十年前可是宝贝,祖辈留下的林子里种了香樟和一些杂木,木桩就是用杂木砍成段修成,再拿到田里给苦瓜或冬瓜搭棚用,用完后洗净晒干搬到二楼,说是二楼干燥木桩不容易坏。二十年过去了,木桩仍旧干燥,点燃后篝火旺盛。炒出来的菜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父亲也多添了一碗饭。
吃完饭来到二楼,看到十几年前我亲手种的那枝昙花还在,曾问过母亲我种的昙花是否开过花,母亲说有一年年例(八月初二)她回村中看大戏,晚上到晒台晾衣服,看到昙花开花了。那时母亲也觉得神奇,因为把它种在一个大脸盆里,平时日晒雨淋,任它自由生长,偶尔回来看看房子也是随手给它浇点水,有时候看到它像是被晒干了,而在随后骤来的一场雨水中,它又活过来。
它就这样挺过了十几年。
一楼大厅里母亲已睡去,父亲也打起了呼噜,厢房里弟弟正准备休息。我返回晒台支棱起帐篷,不远处树上的夜蝉不约而同吹起的号角打破夜的静谧,看一眼时钟,正好晚上九点正。待蝉鸣整齐划一停止后,楼下灶房传来“灶君”(我们乡间称为灶鸡的灶蟋)们短促又单调的催眠曲。
催眠曲是如此的熟悉,少时多少个静候父母归家的夜晚,我和妹妹半靠着灶房的稻草堆沉沉睡去,有时醒来还听到几声壁虎的和鸣及远处村庄传来的狗吠声。
春寒并未完全退去,从东面吹来的风,夹着龙眼树的花和芒果树的花混在一起的淡淡清香。在乡间这个月亮躲起来的夜晚,夜色并不漆黑,环顾四周,能清晰看到树影及楼宇房舍;在乡间这个沁满花香的夜晚,拚弃城市里的喧闹,将烦杂事务置之脑后;在乡间这个跟小时候一样又不一样的夜晚,我紧了紧身上的薄被,不消一会已酣然入梦,长时间的失眠终于有所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