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约

                 1

“阿婆，热、热”

睡得迷迷糊糊间，我总能精准摸到外婆握住葵扇的手，然后扯一扯，外婆也是迷迷糊糊的应一声，手中的葵扇又机械般摇了起来。

这幅景象反复贯穿小时候夏天的每个深夜，直至天明。长大懂事后，才意识到外婆连个囫囵觉都没有。

白天，我缠着外婆砍一根竹子给我粘知了，外婆口中答应了，却磨磨蹭蹭没行动，她一会拌米糠拿去招呼鸡们，喂完猪又说要挑水冲洗猪舍，说什么猪跟人一样，也是要干净，不然猪也会觉得不舒服身上不长膘。

后来我哭起来，她才带我走进竹林，要不是大人说竹林里有蛇，我早就跟小伙伴砍到竹子了。

外婆在竹林里摸摸这根，又捏捏那根，迟迟不出刀，我在旁边焦急死，小伙伴一会又要来跟我炫耀他粘的知了，还要担心一会蛇来了怎么办。

外婆抚着一根粗壮的竹子，说等周末外公回来了就砍下来让外公编个篮子盛菜，我还不知道整天忙着教育事业的外公会编竹篮呢。

我指着一根笔直的竹子喊外婆，“砍这根”。

外婆摇摇头，“这根竹子不能砍，它长势正好，还能长好高，长好壮呢。”

最后她挑了根目测没有前途的扭着身子的竹子，只要够长，能助我粘到知了，我也不再为难她。

下河捉鱼才是重头戏，平时我们这帮小孩子拿着小鱼网和竹篓在河里捞来捞去，也只能捞着三五小虾小鱼。

真正捉到鱼端上餐桌，是要大人助力的；酷暑当头，收割完稻谷脱好粒，把翻晒谷子的任务交给妇孺，大人中的男人就会安心带我们小孩去捉鱼。

河水已减半，这次带我们捉鱼的是表叔公，他抄起铁锹沿小河快走到隔壁村河段才又折回来，说选好捉鱼的河道了。

两个表叔比我大几岁，他们负责搬抬水车，我和小表姑拿竹篓、小鱼网和锄头跟上。

目的地河道变窄，河水平缓，表叔公在河边的田里锄了好多土块，让我们搬给他，他要筑两道坝临时截断水源，把鱼捉起来后再恢复水流，在农村的河里捉过鱼的都这样操作。

水源源不断地被抽到了田里，团结就是力量可不是句空口号，半干的河床里，肥大的鱼扑腾着想跃起，塘鲺和黄鳝拼命往泥里钻，虾则茫然瞪着它的胡须，傻傻地等着我们去捡。

突然，二表叔喊了句：“影子，你腿上有蚂蟥。”

我先是跳了起来，也不敢看蚂蟥在哪条腿的哪个位置，双手好不容易捏住的鱼无需挣扎就掉回稀泥里。

我走到他旁边央他给我搞走那可恶的东西，还答应送他一本小人书《铁道游击队》。

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帮我把蚂蟥扯走了，那黑乎乎的东西在他手掌心弓着身子，也不见叮咬他。

他哈哈大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怕蚂蟥。”我理解为他是得到了我的小人书才笑得那么大声。

在我看来，捉鱼最大的风险是被蚂蟥叮上。

捉完鱼回到榕树头下，沾满泥巴的湿衣服已经蒸干，我们坐下来，跟那个推着自行车兜售冰棍的伯伯要了冰棍。

坐在榕树下乘凉的老太太们围过来看我们捉的鱼，交口称赞着，讨论着哪条鱼是煎来吃，还是做汤好。

大榕树旁就是晒谷场，吃过晚饭，大家搬小矮凳三三两两涌向晒谷场。

晒谷场中央照例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的根据地，早已有人在地上画好了房子，我们玩跳房子的游戏，跳累了就玩丢手绢。

跚跚学步的孩子哪里肯乖乖偎在奶奶和妈妈的怀里，他们也想加入我们的队伍，可惜总是半途就被截了回去。

夜蝉也不甘寂寞，它们会比报时的闹钟还要准点，整点差几分，只要有一只蝉先鸣，整棵树上的蝉齐齐响应，别的树上的蝉也紧紧跟和，时间持续几分钟，整点一过，又整齐划一停下来，令人有理由相信它们是经过特别训练的。

夜深露重时，大家这才各自归去，不用邀约，第二晚又再来。

                2

学校对面外婆的小卖部前，有一大块空地，这块空地种了桑树、甘蔗、南瓜，以及好几种时令蔬菜。我们称之为菜园，菜园前有个小水塘。

小水塘本是一块田，它的形成，是外公找爸爸还有表舅几个人一起在田里挖泥打泥砖盖小卖部形成的，后来还有别的人要用到泥砖，越挖越深广，加上下雨积水，就形成了一个小水塘。

菜园里的灌溉全靠这个小水塘，还有附近的其他农作物，经常从这个小水塘引水，奇怪的是到了冬天，这个小水塘也没干涸过，只会保持满和半满的状态。外婆说可能下面有泉眼。每每在外婆家，挑水浇菜成了我的专属任务。

又一个周末，我去外婆家，照例是先挑水浇一遍菜园里的作物，我把水桶抛进水塘里，刚准备收绳子，忽然看到一尾鱼浮了上来，它打个挺又沉下去，这个发现让我兴奋无比，草草浇过菜园，我跑回村中表舅家借来一个长柄小渔网，想要将那尾鱼打捞上来。但任我不管从哪个方位去捞，这鱼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怎么都捞不着。

晚上吃饭时，我一边告诉外公小水塘里有鱼，一边把他夹到我碗里的鱼肉放回碟子里，我不吃鱼是全家都知道的，哼，外公就是故意的。

外公停止咀嚼，慢条斯理的说：“听说你今天捞了半天那条鱼？你把鱼肉吃完，等到放暑假我跟你一起把鱼捉上来。”外公不但把刚才的鱼肉夹到我碗里，又加了两大块。

外公算是利诱成功了，为了暑假能跟外公一起捉鱼，我有史以来吃完了那么多的鱼肉。

暑假到了，外公也从任教的学校回来（外公退休后参加返聘重回讲坛），他从老屋搬出龙骨水车说要抽水捉鱼，其实我早已经忘掉外公捉鱼的承诺，这会正沉迷于《基度山伯爵》里精彩的片段呢。

七月的太阳有多毒辣，且看那晒焉的农作物，还有水洒在马路上烟都不冒就能直接蒸发掉，而人也昏昏欲睡，但一听要捉鱼，我精神大振，扔下手中的书本。戴上草帽提起水桶拿起铁戽斗飞跑到水塘边。外公已在小水塘摆好龙骨水车，我自告奋勇要跟外公各据一边操作，但我这边的把手总是会脱手掉落。

汗水很快就把衣服打湿透，沾在身上怪难受的，看着水塘里满满的水，我开始后悔抽水捉鱼了。

我说，“外公，我们还是算了吧，不捉鱼了吧。”

外公撩起汗衫擦一把脸上的汗水，说：“怎可半途而废？做事要有始有终。”

外公把我手里的水车把手拿过去勾好，独自操作龙骨水车，水又源源不断地往外排。见外公坚持，我只好拿起戽斗戽水，水塘的水慢慢地少了，我的信心又回来。连外婆喊我们歇一下，我都嫌她多事。

水塘的水快抽干的时候，已经肉眼可见有很多鱼，还有虾，塘鲺、泥鳅、螃蜞等等。当我们把所有的战利品装到水桶里，发现竟有满满的一桶。

好神奇啊，这个小水塘竟有这么多的宝贝，我发出感叹。

外公呵呵笑着对我说“这下你相信坚持就是胜利了吧。”

这场盛夏之约，外公完美践行。